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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二三月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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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兴文
时间:
2023-3-23 12:11
标题:
二三月的风
一到二月,三月,总会吹起大风,仿佛低迷得太久太久,号令的响应度明显降低,酷爱发号施令的一些人,又想把另一些人操纵起来,轰轰烈烈,走向新的顽愚。大风会吹得很久,很久,好像要把许多多余的东西吹到天尽头。
我说的是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城,以及它周边同样灰头土脸的乡村。我所感叹者,是这里依然飘荡于无边尘雾之中淡漠的,不绝的烟火色,它们总让我心甘情愿绞尽脑汁,想象它们远古时候的情景。我就猜,远古时候的烟火色,应该像我亲眼见识了几十年而没有多大改变的烟火色,应该也是这样的,变化无多。所不同者,远古时候的先民真的都是土生土长的,他们吃的是土生土长的粮食,穿的,是用棉麻纺成的线,用棉麻线织成粗糙的土布,再用自己的手缝出来的土褂子。一辈又一辈,他们都在土里刨食,住着土房子,他们的耳朵后面,头发里,积存着同样古老的黄土。他们说着正宗的方言土语,他们骂架的时候,肮脏恶毒的话语,都带中浓烈的尘垢气。他们在有限的黄土地上,没完没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们既要应对土匪的勒索,又要对付官家的赋税。说不清楚,他们世世代代把深厚的黄土翻了多少遍。活人吃的是黄土地里生长的五谷,他们死了,又被活着的人深深埋进同一片黄土地里。
那种土,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改变的,还有不多的尚存者,他们是亲历者和见证者,虽然他们都老了。改变的过程是漫长,曲折,隐晦的。变故也是凌乱的,至今没有人理清头绪,若干细节,再也想不起来。土墙的房子变成砖墙的,老粗布棉衣棉裤变成绒衣绒裤毛衣毛裤,直到变成加绒裤,羽绒裤,难熬的冬天,才不是最难解决的问题。以及,老土布做成的千层底鞋子,变成胶鞋,皮鞋,运动鞋。作为水源的城北山沟溪流,许多年前就枯竭了,人畜的生活用水是从大河里挑来的。大河边发生过无数伤感的事情,但人们依然离不开大河。比如,一些大人带着孩子去大河边洗衣裳,让孩子自己在河边玩耍。等大人想起孩子,四下寻找,杳无踪迹。后面的事情就是哭天抢地只想求死不想求活。当然,只想求死不想求活的人,后来还是活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有大量雷同,说多了都是痛楚,也便不说。
后来,城里有了一个官办的招待所,用水量大,是用一辆背着大木桶的两轮马车从河里拉水的。等到家家可以接自来水管了,年轻人们也开始蹑手蹑脚躲躲闪闪地穿上的确良衬衣,白网球鞋,港衫,喇叭裤。那些奇异的质料和衣装曾经引起非议乃至诽谤。时光荏苒,直到那些咬牙切齿的非议者和诽谤者们也穿上了那些衣服,非议声和诽谤声才彻底悄寂下去。续以时日,曾经的非议者们和诽谤者们,开始赞赏和炫耀起身上时髦的新装来,关于新潮衣装引起的一场场风波,才完全过去。
农闲时候,街上浩浩荡荡的马牛驴骡群落中出现了很不相称的自行车,并且,那种颠覆所有人认知的两轮运动器物,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增多,并成为一种特别的标志,显示骑乘者的殷实富足。其间,当然不乏依然时髦有派的架子车,它们似乎永远都带着被人赋予的道德标识,面对行人和自车的时候,总是理直气壮,也不乏鄙夷……如此种种,不用多猜,绝大多数,我是亲见者和亲历者。
提及变化,所可详者,言之长也,绝不在三言两语间。
又是春天。暖暖的阳光一照,曾经的种种一一重现,而最先入眼入心的,竟是二三月间不息的长风。风中裹着来自北方的沙尘和生于本地的尘土。风,尘,全都原色原味,常令我一念致远,回到许多年前,一切都保留着很土很土的样子。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最具土味的的情景是,男人不到五十岁,都要在头上缠一条黑帕子,似乎是年岁的标志,又似乎是资格,阅历,和权威的标志。女人,无论有多年轻,只要生下第一个娃来,注定要在头上缠上白帕子,或者戴一顶白色或月白色的卫生帽,据说凭此亮明身份,也可防风养身,看上去,确乎于一夜之间老成许多。
二三月里的风与尘里带着浓烈的饥饿气息,在我,在我许多年届花甲的同龄人心里,是一种相当顽固的记忆,好几十年的颠沛流离摸爬滚打根本没有将其彻底消磨——非但没有消磨,于今还有放大且越来越清晰的趋势——过完正月,家中余粮聊胜于无,必然续之以冬天晾制的干菜,即便已经萎蔫发芽的土豆,也是稀缺之物。那个年代的人,大多长着两颗超大超长的门牙,我常戏谑同辈人等,那都是当年像牲口一样啃嚼菜根草根造成的。听了我的戏谑,大家集体默然,而集体默然就是高度认可。那时候的二三月里,人和牲口吃的并没多大区别,若论求生技能,那时候的人简直就是两条腿走路的牛马驴骡!
青黄不接,青黄不接,饿毙道旁的人真有过的!
不说了吧,说多了都是难以出逃的深渊,除了哀怨,痛苦,惊惧,再无别的!
而其实,世界还是变了,日子也变了。似乎风没变,尘没变,风尘的气味没变。这时候不息的长风总让天气返寒,我本想努力回避的,无奈,二三月里的长风简直无孔不入,并把无数陈年旧事吹卷出来。梦中,它们也会卷帘而入。常被风从梦中吹醒,夜风卷进来的尘埃气味很古老很熟悉。自此无法继续入睡。我想,我,我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因为无法摆脱的童年梦魇,至今不能满怀拥抱还算不错的老来日子。能简单的尽量简单,能不过度花费的尽量不过度花费。但也许,我们这样,的确错了,年轻人们,才是真的视钱财为身外之物,毫不在意钱财流转的数量与速度。也许他们是对的,人不能活在构想和描画出来的美轮美奂的未来,也不能活在再也不能更改的过去。但从另一些角度来想,人所遭遇的所有不幸,既有本我能量没有完全释放的责任,也有异我力量强加所致的灾祸,更有非我力量的无情践踏所犯的罪过!本来,人是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但不幸的是,总有别有用心者,把更多人的掌握之手强行牢牢掌握住!
二三月,惊蛰,春分,细雨连绵的日子。微雨浥尘,土味更浓。隔着玻璃窗的缝隙,雨滴敲击枯树和雨棚的声音强行入耳,潮湿的风里带着朽梁颓柱老砖旧瓦的腐败气息。气息是从楼下老院子里飘上来的。那是小城里所剩不多的老院子之一,因为同族兄弟伙内发生了产权纷争,多年争持不下,其间也出现过几次肉搏,最终结果当然就是,老院子就被长期闲置,没有人知道将会闲置到何日,分崩离析的主人们,也必然任由风尘鼠鸟自由自在穿行其间,一来二去,这场无声的间歇,一晃就是几十年。镂雕的门扇,圆雕的檐柱,青石的台阶,砖铺的院落,于主人们的纷争与怨怼不以为顾,闲散而自由地坠入时光深处,并相当慷慨地助长出葱茏的野草来。栽植年代最近的树都老态龙钟望天兴叹了,而况人乎!
他们都想成为老院子产权其他掌握者们的掌握者,虽造化日月未置可否,但人的年岁所剩无多,野心勃勃的梦想家和忍辱负重的忧愤者都敌不过稳步前行的光阴,谁都构想过成为唯一掌控者才有的风光,但谁也无法完全享有并呈示那种风光的辉煌。都老了,老得脸上都生出黑色苔藓来了,而年年颓败下去的老院子里,只有风是自由欢畅的!
又是二三月,又是长风不息。长风在早春的尘雾中吹出陈旧但还清晰的字迹来:世间尚有许多的仇恨与焦虑,冻馁与悲苦,它们如何等得到最后落定的掌握者带给它们来得太迟的安抚!
“惊蛰”过后,就是“春分”。“吹面不寒杨柳风”,那是说在晴天。当大风一场场吹过,一夜冷雨淅沥,次日的光景,是流失了大量诗意的。近树无尘,山头见雪,柳芽和桃花都在冷风中颤栗。看清楚了,桃花,其色含有洋红或紫,其实是冷色调的。柳芽,更加偏绿一些,挂着黄叶的柳丝,是冬天里的。春天只是一种心念,真切的寒意不根本无法回避。倘若等到杨柳枝上都缀上鹅黄的絮,那时候的心念应该又是“春到荼蘼”,一定觉得,此生,与一些宝贵的东西又一次拉远了距离,新的冲动油然而生,却不知究为何物。禁足时代过去了,换上行装,背上行囊,随意选一个去向,姑且称为远方——决意远去的东西唤不回来,但还可以循着足迹追逐而去——趁着还有远行的冲动,千万不要把自己继续委屈在不再喜欢的地方!
二三月,风,强劲,仿佛一种强烈的提示:不要于柔弱和低迷中继续苟且,请记得大道至简,放开那些捆缚心灵的陈迹,让它们隐入时光深处。自由的人,他首先需要学会的是,让自己的心念和行为,尽量变得简单一些。
二三月,除了风,还有重新归来的欢喜。春光尚好,不宜多谈年岁。就当自己是一粒尘,随风落进一朵桃花或一簇柳絮里,然后,人再无病。光阴可以有限,春光一样的心念,后会,一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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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何叶叶
时间:
2023-3-23 16:03
老师文笔流畅,夹叙夹议给人不一样的体验。一个小城也能还原到远古的生活,给读者带来了不一样的感受。文章娓娓道来,对比了世间的变化,以及作者思绪的感受。写得很细致。文章主旨明确,角度新颖。切合题意,有思考有对未来充满希望。问好老师,感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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