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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兜兜里躲兜兜里猫 [打印本页]

作者: 秦皇岛简枫    时间: 2023-3-24 14:51
标题: 兜兜里躲兜兜里猫


  一。


  先前,我以为衣兜有两个作用。装好吃的,好吃的东西少得可怜,偶尔的一块糖和偶尔的一把瓜子。


  糖块被花花绿绿的玻璃纸包着,躲在供销社高大的木台子后边。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闪烁着诱人的光芒,那时我个子矮扒着木台子踮起脚尖,勉强能看到。莫说没有一分钱,有了也轮不到一块糖。梳辫子的猴皮筋也是一分钱一根,那么长。从中间剪断也能缠绕辫稍好多圈,一根猴皮筋我能用好久。我的衣兜在我去野外拾柴的时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能捡到花生角黄豆粒,带回家给我妈。我也去地里偷着捡豆粒,割完的豆秸子还没拉走,豆叶子铺满垄沟。扒开豆叶子能找到躲起来的豆粒,我跪在地上一步一挪蹭,衣兜装满了才起身回家。我妈喊我总是喊大闺女,这叫法把一个小女孩儿叫得未老先衰,我做事之前总要想想该不该。比如买一块糖和买一根猴皮筋的哪个更该,比如我捡到了花生角自己一个都不舍得剥开送嘴里。我是我妈的大闺女我是弟妹们的大姐,我要有个样。或许我也没想得那么复杂,我一回回冲向大地上的豆趟子,挂补丁的裤子都磨出了毛。我妈说她大闺女捡的黄豆粒能换两块豆腐,配上白菜叶子能炖一锅了。我和二玲换小一起去拾柴火,偷着去地里捡花生,我捡得慢,只能把衣兜装满。我妈烀好了地瓜,灶膛里的火落了,我把滚烫滚烫的柴草灰扒出来,铁锹头放到灰堆上,掏出衣兜里的花生角。坐边上等着熟,弟妹们一遍遍地问姐熟了吗姐熟了吗。我把第一颗花生角给妈吃,我妈剥开给妹妹吃。等着都熟了,天也黑透了,我们都黑了小嘴巴子。​


  乡下孩子多有恨家不起的心。我从外边回到家,每一回都不空着手,一截树枝子一穗玉米棒子,田野里啥都有,捡不完。太过庞大的事物衣兜无法承载,然而一个乡下女孩的贪婪让我即使是手提肩扛也要弄到家里去。我妈的日子越来越离不开她的大闺女,她的灶火大闺女能供着柴禾,她的心里大闺女是一朵最好的花,点亮她幽暗丛生的年月。一点花生角一把黄豆粒一点东一点西,我是恨不得将世间好物统统带给我妈我弟我妹我家。以至于我在最美的年华里,考虑的不是爱情而是应该怎样,怎样才最合适。为了嫁给一个正式工让自己活得比我妈好点,我选择了那个给我写小纸条的人。


  ​哪里有糖啊,除非生病吃苦药,我妈变戏法一样从柜子里摸出一块糖。说是后趟街小云定亲人家给她的,印象里大人不喜欢吃糖,糖理所当然地留给孩子。药苦,用舌尖舔一下糖也就足以消解了那苦。我会在弟弟妹妹生病吃药的时候,把糖拿出来让他们舔一下。那么小的糖块,一回回地被不同地舌尖舔过。玻璃纸皱皱巴巴,后来就成了一个纸团,硬硬的小小的,不知道最后在谁的舌尖融化掉了。


  后来当我妈翻盖了房子我弟弟妹妹有了工作我也顺利转正,我才在回望的时候感慨一下,因为这与当初的选择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二。


  ​我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嫌兜小,让我妈给我缝个大的,我说我要多多捡花生角黄豆粒给弟弟妹妹吃。我妈眼里有光,找一块黑灰色的布缝在我的褂子里头。确切地说是补了一个兜,她回针使劲儿地缝了几下,系个死扣用牙把线咬断。长嘘出一口气拉长声调说大干部搂小干部偷社员没法办补个大挎兜,我说妈我这个就是大挎兜吗,她说是啊我大闺女这个大挎兜能装下一个苹果。我为啥那么顾家,没旁的解释一个字就是穷。我们村有个很大的苹果园子,生产队解体前我和二玲换小去偷过苹果。看果园子的老头外号叫癞巴子,个子小腿脚也不利索,走起路来一踮一踮的,不像是走像是在蹦高。我们不敢走正路进入果园,寻一个偏远的东北角,把拾柴火的篓子隐蔽好,鸟悄地靠近。我们总能得手,亏得癞巴子腿脚不好,一听见动静我们撒丫子就撩杆子了。我每一回都被吓得嘴唇哆嗦手脚冰凉,所得战果不过是两个苹果,多了拿不了,反而要误事。得手之后我们就在背风的土坎子下面啃苹果,记得那年我们都在换牙,苹果上纵横交错的牙印子,三个人乐得前仰后合。衣兜里的留给妈和弟妹,背着柴篓子心里很是得意。


  少年时的贫穷成为一生一世的伤痛,永远也不能治愈,需要不断地隐忍不断地结痂脱落再结痂再脱落。当我参加工作以后认识我们那口子,他墨绿色的自行车后座上常年累月耷拉两个兜子,某一天他变戏法一样从兜子里往外掏东西,萝卜苹果雪花梨。他一下子把我少年时对衣兜有限的想象放大到了极致,我说你这兜子可比我的大多了。他全然不知我心里关于衣兜的那些秘密,由于羞涩和自卑我不能说出哪怕一个衣兜的隐秘心事。后来他和我说他的老家漫山遍野都是梨树,梨花开可以带我去看。他说他和他哥上山捡梨一次能捡好多,拿不回来就地挖坑絮上毛毛草再埋好,上冻之前扒出来拿回家,他说带我去吃。我感觉一个小毛賊遇见了江洋大盗,很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霍亮。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去野地里捡黄豆粒了,是参加工作还是生产队解体,都有可能。那时我每月能挣几十块钱,虽然发放不及时一年半载给一回,但毕竟有了指望。二十岁的闺女也不能再去捡花生角黄豆粒了,土地归属个人所有以后,没有多余的落粒子了。


  我的衣兜成了可有可无的附属物,我喜欢双手插兜行走在村里,手指攥住衣兜的里子不停地撕扯。有点不舒服有点不易觉察的强迫感,只是当时我不清楚衣兜已经让我染了病症。一个家庭里的老大是背负沉重压力的,这压力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强加上的。​给弟弟妹妹找工作成了我心头的大事,那时弟弟在我们村东头的河套里扒石头筛沙子。后来那个说带我看梨花的人给弟弟找了工作,我像是服用了一粒有特殊功效的药丸,扬脸看天那么蓝白相间的好看。


  三。


  ​我们村的婶子大娘在背地里说我不和长辈打招呼,说我架子大臭美,说一个吃粉笔面的孩子王有啥了不起的。那时就是这个孩子王我也不一定能做得长久,代课老师是戴凉帽茬儿的,说不好那阵风那阵雨就保不住了。我们村的人说话嗓门子高,一般碰面这样说哎呦三婶子啊吃啥好饭啊,那被叫做三婶子的回说大米干饭炖肉。我迎头碰上只会轻声说一句三婶子或者二大娘再无别的,我的拘谨自卑让我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抬不起头来。我活得不如一株向日葵不如一株蜀葵花,我行走和驻足都是偏靠于阴影心里才妥帖。我不会甩开胳膊大踏步地走,内八字低头含胸,我曾揉搓坏好多衣服兜。我把衣服兜捅漏了才感觉能出口气,我心里的郁结没人知道,我也不想去说与人听。某一回我和我们那口子回他老家看梨花,我在梨树下捡了一大把梨花装兜里了,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手指在衣兜里缓慢地捏梨花瓣,那天的梨花如雪印象不深,回家洗漱手指都有了清香味儿。


  我对于那个带我看梨花的人是心怀谢意的,只是我不愿意去表白这个谢,我以为我把一生都给了他就够了。我女儿读一年级的时候,妹妹也去了他们单位,至此我的病症仿佛痊愈。恨家不起是病,是一个人扑到身子去护全家周全,是把自己往死里糟践一般地去顾念周遭的人。


  我是个各色的人,总爱出些幺蛾子,我也不去刻意地改变自己,终究是没碍着谁。兜里藏花这事若是细想细纠也是说不清楚始于何时何地,当我发现每件衣服兜里都有或多或少的各种花瓣,我自行诊断已是不可救药的了。我楼下花圃有很多刺玫花,一大团一大团的特别壮观。以前我上班宁愿绕道也要路过那些刺玫花,摘几朵放兜里,或者找那些将谢的握在手里,不时凑近闻闻。玉兰也好,肥硕油润有夸大其词的美妙,我一般都是捡落地的花瓣收进囊中,回家洗干净做汤面。我不喜欢把匍匐于地面上的小花装进衣兜,蒲公英二月兰附地菜紫花地丁米口袋桃叶鸦葱都不去碰。这源于我受伤多年的膝盖,再也不能蹲下去跪在地上与一朵钻出地面的小花对视。某一天欢喜说小黄花太好看了,像金币一样可爱。她一朵一朵地揪,她说姥姥揪啊,我说不行姥姥腿不行你替姥姥揪就好。


  我认输了,不去抗争不去勉强,做不到的事握手言和好了。闲了洗衣服晾晒,能摸出一片没了形状的花瓣,一阵茫然恍惚间不知道这是什么,展平在掌心仔细端详,有时也能复原当初情形有时则完全不知怎么回事。我以为我的手指是有香气的,尤其是沾染那么多花瓣以后。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不太爱把手插进衣服兜里了,内八字也有所缓解,低头含胸的状态也不见了。我的手总是有的了牵引,我与女儿一起在路上的时候,大多是她牵着我的手。手里有了满满的温暖,也就不去揉搓落地的花瓣了。偶尔我扛着一大抱花枝回家,泡起来等着开到极致,再等着落花满阳台。将那落了的花瓣聚拢一起,放盒子里盖上盖子。


  活着的意义就在于即使知道尘埃落定,也依旧心怀美梦,并且奢望着实现。


  四。


  看宫崎骏电影《龙猫》,小梅和姐姐捡拾橡果子,欢喜说姥姥能给我衣服上缝个兜兜吗,我说能。有一件欢喜小时候穿的上衣,上边绣着花布母鸡,我很喜欢一直不舍得丢掉,沿着母鸡的轮廓剪下来,找对色的花线很快就缝好了。我们出去玩她就穿这件带有花母鸡布兜兜的外套,她大多装一些蜗牛壳萝藦壳松果子什么的。阳台上摆放着她的宝贝们,萝藦壳积攒得多了,她对着姥爷使坏,姥爷喝酒的时候她端过来一盘子说姥爷吃吧。我说姥爷要是吃了还不飞出去啊,欢喜大喊姥爷会飞了姥爷会飞了。恭喜看见姐姐有一件带着大兜兜的外套,也要我把他的衣服缝上大母鸡。哪里有那么趁手的母鸡可供缝兜兜啊,逛街的时候特意给他买一件,上面带着一只硕大的恐龙图案。恭喜出去玩除了捡姐姐那些宝贝之外还要装回几块石头,他说是宝石。我得准备好另一件带大兜兜的衣服,说不好哪天喜弟就开口朝我要了。有备总无患。


  前几天我家不远处的岷山路樱花还羞答答地含苞,今早去看已经是红云一片了。万事同理,太过鼎盛便要面临着凋敝,我和闺女说这个理,闺女说在凋敝之前好好体验就好。不光是春光易逝,人生也一样。闲了漫无目的地走走,风吹草低风也吹衣兜。我把双手插进衣兜,不让风进来。想起少年时我妈给我买过一件杏红的上衣,村里大凤过年的新衣服,她穿着小我妈给我买过来了,袖子老长苫过手背子。我妈说忒合适,人家都没算手工钱。我担心别人多看我一眼,衣服长过了屁股,显得腿短。那年春节我的手几乎都藏在衣兜里,没着没落没个抓捞。我头一次发疯一样渴望长大,不要别人看着我在杏红色的上衣里晃荡。


  有些病症看似痊愈实则潜伏起来了,生活总能腾出机会让病症伺机反扑。先是老家被拆迁,村庄夷为平地,紧接着父母相继过世,我成了孤儿。我对自己的一切产生了怀疑,我少年时捡拾花生角黄豆粒的田野被一片速生林取代,我倔强的父亲浪漫的母亲与我已是山高水长。我梦不到他们,都说父母因为对子女疼爱才不到梦里来。我却宁愿他们少疼惜我一些,到我的梦里来吧,然而不。偶尔入梦有模糊的影,也是黑白默片不言不语。我不动声色地发疯,只有我自己明了内心地暗流汹涌。


  终于某一天我和那个带我看梨花的人一起逛超市,赶上大促人流熙攘挤得透不过气来。远远地看见几颗花生角在高处闪亮着,待到近处原来是困扎头发的皮筋套。我挪不动脚布,眼盯着那花生角看,认定那就是我的。摘下来攥在手心里,像是攥住了大水大河一样的旧时光。周围的事物一层层褪了去,我像一个在往昔里游泳的鱼,一下下喘着气。回到家我的手还是死死地攥着那颗花生角,手心汗涔涔,连额头都渗透了汗水。


  ​五。


  ”兜“是象形字,其意之一是将物什聚拢在低洼处,其二是绕弯子,不直接抵达。还有一些别的意思,比如迎着、揭露、承担、招揽。许多年来,我也弄不懂自己在绕什么弯子又在聚拢什么。我工作刚转正那年,意外怀孕,女儿说有个小妹多好。我的小姑子陪我去做人流,那天风和日暖白云低垂,我从里到外地打寒颤。我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给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取名兜兜,再无第二个人知晓。兜兜是个孩子吗?兜兜是糖果?兜兜是花生角黄豆粒吗?是的吧,又或许什么都不是,兜兜只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独自的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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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枫修改于闰二月初二午后,4700字)


作者: 千幻烟    时间: 2023-3-24 17:27
这个题目好有趣,成功的把我给吸引住了。
作者: 千幻烟    时间: 2023-3-24 17:28
记得小时候,我还用兜兜装过小鱼
作者: an安    时间: 2023-3-24 18:16
同感,老大都顾家,恨家不启,把自己往死里糟践顾念周遭的人。
作者: 秋实    时间: 2023-3-25 09:09
千幻烟 发表于 2023-3-24 17:27
这个题目好有趣,成功的把我给吸引住了。

+1
我真以为是兜猫猫
作者: 秋实    时间: 2023-3-25 09:12
细读才知道,原来简简是妈妈的大闺女,童年生活中承载了家中老大的重担,以至于几乎成了执念与阴影。
长姐为母,想的都是弟弟妹妹们,付出型,苦的只是自己,感慨不已。
不过简简好幸福哦,得遇良人,携手一生,哪怕父母已在天堂也会欣慰不已的啊。
作者: 草舍煮字    时间: 2023-3-25 14:04
富人家的兜兜是装饰,穷人家的兜兜才是装东西的兜兜。过去的军上装,用四个兜和两个兜来区分干部战士,现在街上的美女挎着几万块钱的LV来太高身价。高仿的多了,身价也可疑了。
回想起来,我也有很多兜兜的故事,印象深的,兜兜里装着辛苦攒到的零钱从来不丢。那是靠捡废品攒下的。后来为了奢侈一把,买了一个心仪已久的塑料钱夹花光了所有。继续攒吧,又攒了一大笔。结局是钱夹磨漏了兜兜,带着钱私奔了。
作者: 草舍煮字    时间: 2023-3-25 14:40
一脚踢翻汉阳树
一锤捶烂鹦鹉洲
眼前有景道不得
崔颢题诗在上头
简枫这篇在,我也写不出彩来了。
作者: 香薰古琴    时间: 2023-3-26 14:07
写的真好,一口气读完。兜兜,在记忆中都有一笔可写的记忆,装零钱装好吃的,买衣服没有兜兜,果断不买。文章真正形散神不散,层层递进,好文。
作者: 幸福小草    时间: 2023-3-28 16:31
你忙着当版主,都不搭理咱的评论。俺也任性一回,没来看简!
回忆这些苦难,真想流泪。
太长了,看一段,得留个长时间再来。
作者: 香薰古琴    时间: 2023-3-29 08:10
读你的文章总能给人启发和意象感,让写小说的我很感叹。没有思考和感悟就没有写作。
作者: 淡淡不如风    时间: 2023-3-29 15:45
放在杂文就对了。到散文版这是打脸去了。让那些散文家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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