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标题: 清明是一幅伤感的画 [打印本页]

作者: 夏日荷风    时间: 2023-3-27 09:30
标题: 清明是一幅伤感的画
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23-3-27 09:33 编辑




  突然得知一个消息,说是由于今年闰二月,清明烧纸应该在前一个农历二月之前完成。按照这个说法,我们只能明天去为父亲上坟了。


  究竟阴间什么最值钱呀,活在世上的人怕是很难知道吧,便只好根据自己的感觉准备了。纸是必备的,大概在阴间,纸钱就像阳间的人民币吧,最普通,也是最离不开的。然后又买了金块、金条,近年来阳间金价增值,人们就代入地想,阴间说不定金价也升值了吧,就见人们一大袋子一大袋子地买金块,一大盒子一大盒子地买金条,偶尔看到有人掀开的汽车后备箱,满满一后备箱的成袋的大金块直晃人眼。清明上坟,花也是必不可少的,各种色彩的花一团团一簇簇地绽放,格外旖旎,格外眨眼,美的这个世间仿佛失了真。这让我严重怀疑,34月份的阴间,一定也对应着阳间的春天,甚至,那里的春天,比阳间来的更早、更猛,也更热烈恣情。原本打算到了小宝叔家拿把铁锹为父亲上坟,又突然听到一个讲究,说是由于闰二月,今年清明不能上坟。也不知道是该不该相信,我就盲目地相信了。


  之前还怀疑烧纸的时间是不是对,一到坟地,就发现我们幸亏急匆匆地在农历二月的最后一天赶过来了。只见原本光秃秃的坟墓上,多数已绽放着一簇簇五颜六色的花儿。花儿明显不是纸的,应该是一种很结实的布料,它能够经历几乎一年时间的狂风暴雨,直到冬天,依旧直挺挺地耸立着不改变姿态,只是花瓣的色彩渐褪,一些浓重被日月精华稀释,一些鲜艳被大自然风干。七八年前,老家的清明节,是没有插花习惯的,那时,我从城里买来娇翠欲滴的黄花、粉化和蓝花,插在父亲的坟头下,惹得路过的人总会停下来不住的凝视。我喜欢这样的感觉,父亲生前被别人这样艳羡的看着的时候很少,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所以,每个清明节,我总会努力地让父亲坟坡上的花儿美丽的绽放。甚至,我觉得,这是一种比烧纸钱还要重要的仪式。后来,有关部门进行森林防火,大力提倡文明祭祀,商店不再售卖纸钱,取而代之的,全是和我从城里买回来的一样争艳的花朵。于是,每到清明时分,在迂回平坦的乡间小路上,我总是碰到车筐插满花朵的电动车,或是突然从三轮、四轮车斗的某个位置传递过来的花儿的眼神,或是握着花朵徐徐走向坟墓的人,那些日子,凭借一种神秘的集体力量,乡间各处坟头上,全都绽满了花儿。不过这花很明显和盛开在阳间的花是不同的,它们的集体突然绽放,充满着某种诡秘的味道,不过依旧让我突然感到乡村生活的奢侈和浪漫,同时也意识到任凭我怎么精心布置,父亲插花儿的坟坡也不如之前那样令人瞩目。我却并没有失望,甚至更加低调了起来,我觉得,对于一辈子节俭的父亲来说,这样或许会让他感觉更舒服。


  这次清明回老家,母亲也一同跟随了过来。她跟我们一起走上那条草儿刚刚发芽却没有生长出绿色的小土路。我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她越来越挺不直的身板,心里是沉闷的。有人借了一把铁锹,去草多的沟渠边上为父亲特制一顶新的坟帽子,我和母亲则蹲下身子,点燃起纸钱。火光四起,瞬间映红了我们的脸。母亲随手把一袋金条扔在火堆里,跟父亲念叨着要把钱收好,这些金条都是你没见过的呢。我缄默不语。我不习惯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也不习惯说老人们烧纸时嘴里念叨的那些话。我见过村里的婶子大妈们烧纸,平日不怎么爱说话的她们,上坟烧纸时嘴却是一刻也闲不下来的。那时我就在心里羡慕她们,也想跟她们学,嘴巴却像被粘上了胶水,怎么也张不开。唯一一次上坟时在心里跟父亲说话,是在去年年底,那时母亲正犯心脏病,我整个人极其低落,夜里担心母亲,原本不好的睡眠雪上加霜,我便想求助于我的父亲。我觉得即便父亲早已不在,可冥冥之中,他作为父亲的形象会一直存在的。他一定会在天空某一个地方,默默地祝福着我们,精心的保护着他的亲人。那次纸灰燃尽后,我最后一个离开父亲的坟墓,离开前我深深向他鞠了一躬,在心里慢慢的一字一句地对他说,爸,帮帮我,一定要保佑我妈健康长寿。这是父亲去世八年以来,我唯一对他在心里说的话。


  此刻,火苗早已把母亲脸烤红。这是母亲第二次来到父亲坟前。母亲本该在芹头姐家等我们,可她也是刚刚得知这天是清明上坟的最后一天,一大清早来到村子后,我们只匆匆见了一面,芹头姐便被她外甥接过去为她的父母烧纸去了,母亲便只能跟随我们到了坟地。老人本身就是一幅沧桑的风景,坟墓的背景,会让老人这幅沧桑的风景更加沧桑。当我们烧完纸起身,母亲默默走在我的身旁时,我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我觉得此刻她一定在想很多事情,她会想自己衰老的心脏,想她永远也不能停下来的药,想很多与衰老有关的无奈又痛苦的话题。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无法劝说,即便劝说也阻止不住她的想象,便只默默跟在她身旁,却仿佛感觉她高低肩更明显了,呼吸得越发不匀净了。


  烧完纸回到村子,母亲提议去闲置多年的老屋看看。


  刚下车,年过八旬的小莲儿姑就过来,上来就拉住我妈的手,说,你哥,也没了,没五年了。说这话时,老人眼圈一红,差点就流出泪来。母亲说,那有什么办法,人老了到寿了就得走了。孩子们给他爸烧纸了吗?今天都去了。那你怎么过呢?前几年我自己过,现在在两个儿子家轮换过呢。小莲儿姑脸色黝黑,即便不笑,整张脸也是一朵大菊花,可她精神很好,脚步利落,耳不聋眼不花,穿着干净合身,应该是过得还很舒心吧。


  由于年久失修,风吹日晒,老屋过堂屋通往前院的木门走了形,先是无法开关自如,后来关的时候有一扇门就别着一把蛮力,它咬牙瞪眼地,仿佛门一关它就会被迫划入一个它非常不喜欢的氛围或世界。为此,小宝叔就在关闭着的门底结结实实地缠绕了几圈铁丝。经年不住人的房子,门和窗都应该是关着的,不知道这是一种我不知道的民俗,还是单纯为了防风避雨,以及阻挡一些诸如鼠、蛇等人们不太喜欢的动物对人类居室的强行挤占。因为时间并不充裕,我们没有强力拆除固定木门关闭的铁丝,也不能去南院、南院盛放农具的厢房及南院更南的小菜园,便在东西屋和过堂屋看了看。


  东屋内房顶的纸壁吊顶,有一张已脱落,大办张纸张壁落垂着腰身,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窗棂上最小的窗户眼外,用图钉订的塑料布已破旧,风大的时候,那被掀起的塑料布应该会翻腾着跳舞,发出刷拉刷拉刺耳的声响。小时候家里养猫,每当我把猫折腾得不耐烦时,它就出溜一下,从这个小窗户眼钻过去,动作极其灵便,好像经过专门训练似得巧妙脱身,沿着屋外窗台蹭蹭迈过几步,轻悄悄跳下窗台,然后在沿着南院某个它喜欢的路线或角落跑远。透过窗玻璃看它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小小的我,便会长舒口气,说不清是一种遗憾还是轻松的心情。屋内的窗棂上,那个老牛玩具依旧挂着,母亲说,我女儿就是被窗棂上悬挂的老牛玩具吸引,才第一次迈出步子走起了路的。墙壁上贴着的挂历纸依旧是结实的,挂历纸上的明星图片也依旧是美丽养眼的。那些挂历都是临近过年时,母亲从城里的姨妈家拿过来的,拿过来后,我们便一张张把它拆开,用图钉按在四面的墙壁上,接连几年,这几乎成了我们的一种过年仪式。那时农村人看到挂历的很少,因此每年大年初一,左邻右舍来我家拜年,总会盯着挂历上的美女边看便议论。记得我十多岁时,中国特别流行一种女明星三点式泳装挂历,大家就围着挂历指点个没完,笑话她们穿着露屁股沟子的衣服就出来拍照了。


  对着东屋门的镜子两旁,各自悬挂着一个纸灯笼,是女儿刚会走路时,母亲带她进城逛正月十五庙会买来的,这灯笼内曾安装置着一个小小发电设备,摇动一下就会发出音乐声,受到了女儿强烈喜欢的结果是,没过几天它们就变成了哑巴。失音的灯笼被女儿扔在一旁,母亲却舍不得丢掉,便挂在屋内东墙壁那块倒置长方形的镜子两端,正对着屋门,恰巧形成一种对撩门帘而入的人们的欢迎仪式。如今女儿已23周岁,这纸灯笼,一挂就挂了二十多年,颜色却并没怎么褪去,唯一表明着它的历史的,是纸褶皱中遍布的灰尘。北墙上贴着一个浅白色衣柜,在衣柜中间凹进去的装饰空间里,两朵粉色的布花在玻璃瓶里盛开着。父亲病重的那些日子里,这两朵花是整个屋子里唯一能让人感受到活力的东西了,如今人去屋空,它们却依旧会令人眼前一亮。屋子正中以东部位,摆放着一张病人餐桌,折叠的餐桌一直伸展着,通过一张沙发椅的正前方,呈现出一种它正在营业的状态,满桌的灰尘却让人看穿了它营业的假象。十年前,但凡撩起门帘进入东屋,第一眼就会看到坐在沙发椅上的我的父亲。那时父亲病得已经非常厉害,身体失衡,体力不支,除了夜晚上炕休息的几个小时,一天内所有的时间都是在这张沙发椅上度过的。那时,他的整个生命和生活,仿佛被一个无形的铁钉,钉在了这张沙发椅上。他在这里吃着不咸不淡的饭,有的没的看着电视,多数时间则是闭着眼睛,应该是很不舒服的承受着病痛的折磨。亲人的病痛具有巨大的辐射作用,每当我掀开门帘看到沙发上的父亲,心总被电击一样产生强烈阵痛。每次见到我时,父亲总是翻起疲倦的眼皮,痴痴地看我几眼,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心里早已汹涌为一片激动的海洋。


  在东屋的写字台上,那个木头凹子还在,缠绕其上的渔网线还没有腐烂,貌似还很结实。这个木头凹子,是活跃在我五六岁记忆里的一个关键词。家乡临海,一年四季,会有商贩大量收购捕鱼的渔网,乡间就自然会有很多编织渔网的零活。为了挣几个零花钱,母亲和很多家庭妇女一样织起了渔网。编织渔网的同时,母亲也编织起了更加密匝繁忙的生活,原本白天下地干活后,晚上是可以休息的,可自从接下了新的任务,夜晚我就再也见不到休息放松的母亲了。屋内灯光微弱,母亲坐在炕上,双脚蹬着渔网的一头,左手牵网,右手握梭,左右手交互配合,穿梭,缠绕,翻转,渔网的进度条便渐渐拉长,待超出双腿的长度时,就缠绕在一个有重量的凳子上。织网离不开网线,网线是一种很结实的丝线,摸上去光光滑滑的,颜色微微发绿。从商贩那取来的网线是一团一团的,这线需要先被倒到木头凹子上,然后缠到梭子上才能使用。依靠着母亲压缩休息时间,我们举家上下接连过了几年比较宽松的日子,可有一次母亲交网时,被黑线的商贩昧良了很多钱,织网本身是一件辛劳的事情,唯有时刻想想着它能获得一个具体而满足的结果,才能在深夜忍受住疲惫和困倦,使那双时刻穿梭翻转的手不至于停下来。很显然,被欺骗后的母亲失去了这份强大的精神支撑,她的织网生涯便不得不告一段落。


  我把这木头凹子拿在手里,我想把它珍藏起来。


  村庄里传播事件,向来不需要喇叭。一会儿功夫,母亲回家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许多老的少的女人,拉着母亲的手,哩哩啦啦说个没完。临上车的几分钟,曹婶还非把母亲拽到她家,不久母亲就托着一个装满鸡蛋的纸壳箱,慢慢悠悠地从她们家门口出来。


  车渐渐驶出村子,越来越奔向宽阔平坦的路了。我的心绪,却依旧逡巡于故乡这幅伤感的清明画幅里。我知道,这些浓重的愁绪,很快就会在繁华喧闹的城市生活中稀释和弥散,却也知道,它们终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多次凝聚于我的精神世界,带给我强度不一的精神痛感。我想,在或明或暗的心绪中交替行走,是每一个人无法逃脱的精神宿命吧。在如此交替的行走之中,一个人不断磨砺出坚硬的外壳,抵抗这世上突如其来的风雨,也不断绽放开内心的柔软,给个人世界里的爱与责任,一个理所应当的缘由和出口。


  在一幅幅清明伤感图里,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渐渐走向清明。也会慢慢明白,人生原本就是一幅幅浓淡交替、明暗交加的清明图景的融合叠加,这种感悟,会稀释世间一切浓的情感,让跌宕起伏的心,渐渐沉稳下来。



[copyright]版权[/copyright]


作者: 时光微雨    时间: 2023-3-27 09:57
写的真好,学习了!春安!
作者: 夏日荷风    时间: 2023-3-27 09:58
时光微雨 发表于 2023-3-27 09:57
写的真好,学习了!春安!

谢谢第一时间鼓励, 遥祝
作者: 剑鸿    时间: 2023-3-27 10:05
也有这个风俗啊,难怪我们这里很多人抢着回家扫墓。
作者: 夏日荷风    时间: 2023-3-27 10:13
剑鸿 发表于 2023-3-27 10:05
也有这个风俗啊,难怪我们这里很多人抢着回家扫墓。

看来这个风俗是全国范围内的。问候老师。
作者: 何叶叶    时间: 2023-3-27 15:17
清明祭拜亲人是中国人的传统,这个文章围绕这个话题展开,表达出自己一份厚重的情感和情怀。这篇文章作者没有仅仅停留在祭奠亲人的忧伤中,从深层意义讲,作者通过清明这个话题,祭拜亲人回乡看望老屋,论述出对生命的思考。释放出一份浓浓的亲情乡愁。对于亲人我们要尽心,对于家庭我们要尽责。一篇佳作,加分支持。
作者: 夏日荷风    时间: 2023-3-27 15:19
何叶叶 发表于 2023-3-27 15:17
清明祭拜亲人是中国人的传统,这个文章围绕这个话题展开,表达出自己一份厚重的情感和情怀。这篇文章作者没 ...

谢谢版主鼓励和认真评阅,遥祝。
作者: 云馨    时间: 2023-3-27 23:09
都说闰二月不上坟,这眼看到清明,哪里不去祭奠亲人之理,昨天我就去给父母扫墓了。算是了了一份心愿/
作者: 李子四    时间: 2023-3-28 09:41
清明风俗,应该各地不同。但现在信息灵通,渐渐的大家都知道了。
本文写得亲情浓郁。赞。
作者: 匡建华    时间: 2023-3-28 12:32
欣赏老师新作,清明各地有不同风俗,但也有相同之处。问好!
作者: 夏日荷风    时间: 2023-3-30 15:13
云馨 发表于 2023-3-27 23:09
都说闰二月不上坟,这眼看到清明,哪里不去祭奠亲人之理,昨天我就去给父母扫墓了。算是了了一份心愿/

恩,是的,清明就是寄托思念的时节
作者: 李立红    时间: 2023-4-3 20:26
这几天晚上回家,在十字路口总有喇叭重复:文明祭扫,不烧纸。
清明祭祖,是乡情更是亲情啊
作者: 高广永    时间: 2023-4-4 10:07
雨落清明寄哀思。学习好文!




欢迎光临 中财论坛 (http://bbs.zhongcai.com/) Powered by Discuz! X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