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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我们以前很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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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兴文
时间:
2023-4-6 12:06
标题:
我们以前很要好
我们以前很要好的。我说的是我们都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冬天,我们常常一起追逐快速移动的阳光;那时候的阳光好像比我们还要怕冷,朝着西沉的方向,跑得很快。那时候的天空好像总有一个或两个洞,阳光仅仅从洞里漏下来,照亮一小块地方,照亮一小块冬天。我们一边追着阳光走,一边啃着冰冷的胡萝卜,胡萝卜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上面还带着潮湿的沙粒。春天快要结束,河滩上所有的胡萝卜都被主人挖取一空,甚至连最后的菜根都拔光了,我们再也找不来吃的。但我们依然追着阳光打闹,奔跑,一直跑到春天结束,笑闹到春天结束。那时候,我们会用许多奇怪的办法,忘记寒冷和饥饿。
一到夏天,天上的洞就不见了,或者说,整个天空都变成一个很大很完整的洞。阳光毫无保留也毫不迟疑地从整个天空之洞泼洒下来,把树木晒得低头不语,把河边无数的鹅卵石晒得滚烫,把鹅卵石空隙里的沙地晒得翻腾着热浪,把蝉子晒得发出长长的惨烈的叫。我们像泥鳅一样从浅浅的黄绿色的河水里进进出出:在水里觉得冷了,就上岸晒晒,晒热了,再下水凉一凉。估摸着大人们出工干活就快回家了,我们必须赶快在他们回家之前溜回家,避免挨打。
各自回家以后,我们应该都想回想过彼此待在家里孤独而担忧的样子——昏昏沉沉的,抱着饥肠辘辘的空腹,静待毒辣的阳光从歪斜的屋顶上跳入天空。天空呈现出很纯很干净的青蓝色,就像铁匠铺的炉膛里烧得很旺的木炭上面蹿起来的火苗的颜色;不拉风箱的时候,那些火苗像蛇的信子舔着炽热的空气,当风箱活塞被人拉动,那些火苗就像一把把尖尖,也像尖锐而密集的硝芒。我们确实无处可去的时候,就去观看打铁的场面。严酷的夏日阳光无法忍受,炽热的炉火却是可以忍受的。静观很长时间,不想别的,不做别的,要么盯着青蓝色的火苗,要么盯着通红的铁块被两把锤子反复锻打,直到把红光打灭下去,重新现出干净的黑灰色,铁匠师傅再把逐渐成型的铁块放进炉火中去烧,如此反复多遍,就像一种壮烈的死而复生的仪式。
估算时间,该回家了。从铁匠铺里出来,顿觉凉爽,虽然毒辣的阳光依然占据天空,那个无法正视的太阳,紧紧盯着地面上的一切不放。当然,尤其放不过的是劳碌不休并且羸弱不堪的人。
那时候我们都小,小得尚不至于入学。我们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寻找彼此,见面之后,以力所能及的任性或顽劣,共同填充很要好的时光。我们以为那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或者永远没有边际。直到有一年,都被送去上学了,才发现,作为自由的牛犊和马驹,我们都被套上了笼头;一到星期天,也该跟着大人上工了,觉得,作为牛犊和马驹,又被套上了车辕或和犁铧。
从此,我们之间的要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悄悄压榨,抽取,分解,离散,我们在简单粗糙的学业空闲之间,追忆和怀念,但用的最多的是目光。那样的目光一碰撞,我们从彼此的脸上第一次看出疏离和陌生,我们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压迫和隐约的焦虑:我们若有所悟,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候我们很要好!”当这个意义终于转变成或者还原成质感实在的语言,自己在听,也有别人在听,而无论说者或听者,都仿佛于瞬息之间度过了几十年漫长的时光。
父辈们早已作古,但我们是被父辈们塑造出雏形的。“你的父亲年轻的时候,一直没有把你放开,就像一只秃鹫从没有放纵它的雏鸟在最佳的时候出巢去学习飞翔和猎杀!而我的父亲活年轻的时候,又太残忍,在我很小的时候,羽翼未满,他就把我驱逐了!我们年轻的时候,你没有经历多少磨难,而我,经历的磨难又太多太多!我们的前半生都是严重残缺的,而所有残缺均由父辈所致。他们不懂得爱,他们都太自私。我们都被父辈强制,想要成为他们的复制品,但他们失败了,因为我们失败了!”之所以敢说这些,因为,现在,我们都老了。再说,我们从前很要好的,彼此从没有不计较过这些。
我的许多话都没有收到回应,只有沉默,漫长的沉默。而沉默,其实就是答案,并且是最完整最明确的答案。在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沉默里,我们都在凭着想象,努力把过去的残缺一一修复。修好没修好,只有自己知道,大家很快回到眼下,并且努力露出笑容,慨叹衰老来得真快。或者,从不断岔开话题地作法可以知道,谁都在尽力掩盖,毕竟,谁也没有把过去修好。但有一个事实正温暖地呈现于大家面前:从前,我们很要好,现在老了,曾经的要好还在安抚现在的我们,从没有飞出去和飞出去太早,都归入无法补救的缺憾和无以复加的悲壮。
上一个春天,我们曾在故乡的路边抱怨过天气太冷。这一个春天又要过去了,我们还没有在寒冷中相逢。从县城到村庄,这一段路不算漫长,漫长的是村庄里的深巷。没有鸡鸣狗吠,也没有牛骡的蹄子叩击土路,漫长的深巷仿佛沉入过去时光的河床之上。空阔,幽长,静寂,跟村庄里人丁稀少时候没什么两样——我是说,人和村庄,曾经羸弱得就像白茫茫盐碱地上的高粱。
房子没人住,但修得漂亮。
村庄里还有老幼。老的,居然是我们自己了,幼小的,一个都不认识,也看不出带着谁家人的长相。我们从前很要好,而现在,这个事实,没有几个人记得,而一旦从白发之下熟识的老皮相来,笑容比以前更加灿烂,也都惊喜于彼此依然活在这个反复无常的世上!
却不敢贸然去拜望,生怕一经拜望,便成永诀,最好最好,还是偶然相遇于路旁,你往哪里去,我从哪里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意相逢,彼此依然安好。彼此也像从前那样轻松,就像无意而生,艰难中长,巨变中偕,一直要好,几十年过去,彼此都没有忘掉。
偶然想起,“偕”,原来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字眼,比如一起抽烟,一起喝酒,换穿鞋子和衣裳,一起巴结讨好同一个女孩子,一起偷着玩水,一起偷桃。特别是一起玩水让人慨叹不已——幸亏没有随流而去,今天才有机会共享梦幻一样的老来时光。“偕”的皮肉和骨相还在,然而若干意趣,现在只剩下抽烟了。抽烟,是村里年长者们的标配。一听我戒烟多年,脸上旋即泛起讪笑,似在说:反正老了,也就那么回事了!而抽不抽烟,竟也成了人生戏场必然思考的由头,在我,这由头竟是隔断江天的平流雾,少年时候的狂狷之火,在我这里先熄灭了,而理由仅仅是健康。再细想,焦虑与茫然终不可免:健康的后面是长寿,但是否长寿,也不一定全是健康说了算!寿命是个悬念,人生最大的焦虑不在悬念本身,而在悬念得以化解的时间!但若像抽着烟讪笑一下,轻松地说“也就那么回事了!”也算藐视了那个时间,所有焦虑和忧患也便烟消云散,的确也是好事。
但愿这个藐视之举引爆无限生机,也便无愧于曾经的任性与狂狷。
我们以前很要好。渐去渐远的时光驿站,把这要好拉长了。要好是一种不可幻灭的情愫,一头在乡村,一头在城市,彼此张望着,张望着,春天又来了!凡有花开,都可以借作曾经的笑,那种样子,天真得不得了,可爱得不得了!
也就不必多说“老了”,而应当把曾经的笑翻找出来,反复清洗,用心擦拭,直到它们再一次像春花一样光鲜明艳,就等于在时光之河中,我们再次汇合了。
要记得,我们从前很要好,而此后,都要像春花春草,把真实干净的阳光纳入怀抱,在大地与天空之间,像风一样自由,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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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子四
时间:
2023-4-7 15:08
儿童和老年人的心境,刻画得很仔细。很有共鸣。问好兴文老师。
作者:
xam720
时间:
2023-4-12 09:04
童年,一个美好的回忆,会一直伴随着终生。且经过沧桑之后,对人生的感悟,会有更深的理解,问好!
作者:
李兴文
时间:
2023-4-12 16:18
xam720 发表于 2023-4-12 09:04
童年,一个美好的回忆,会一直伴随着终生。且经过沧桑之后,对人生的感悟,会有更深的理解,问好!
最好的时光消逝得最快,感觉到开始追忆了,人已中老。时间带来的压迫感很重,必然通过怀旧与充实当下消除焦虑。虚无感,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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