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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淀南淀北(中) [打印本页]

作者: 荷花淀派    时间: 2023-9-14 14:38
标题: 淀南淀北(中)
  二


  海云托大嫂向甄亮提亲。那晚和甄亮共乘一条船,在烟雾里,星光里,海云上下仔细打量,只见她耳鬓拢在耳后,一头清爽的短发,吊梢眉丹凤眼,声音脆的像风中的风铃。她的敞快劲,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和她说话。


  一听海云家在淀南,在甄万忠这没门行不通,立马从乘龙快婿的阵营里开除。可巧云登门,也不能驳了侄女的面子、一片真心,最后答应巧云,让两人相相看看,不能有下一步的发展。当甄亮到了巧云姐家,海云早坐在沙发上等候。噢!原来是旧相识。这回,甄亮终于看清了海云的真面目。他个头不高,可人挺拔匀称,一双发亮的眼睛,微微上翘嘴唇两抹小胡子,配上吊儿郎当、干净的笑。看着看着,羞红了甄亮的脸。


  两人本来就认识,再见面不用互相介绍、做铺垫搞热身。好兄弟、好哥们似的,天南海北、奇闻异事地聊起来。这一去就是两个钟头,气的甄万忠在家里蹦了高、骂了街,要不是甄红拦着,他非把甄亮这小穷丫头拽回家不可。


  缘分这东西,谁也说不清。甄亮和海云身边不乏出色的异性对象追求,可都是过眼云烟不了了之,如今,月老降下一条小船,把两人系在一起。现在不是旧社会,包办儿女婚姻那套旧黄历早没了。可甄万忠想到流淌不息的池淤淀,想到父女隔在淀南、淀北......


  “甄亮,我不同意这门亲事!”父亲说话从来都是直奔主题。


  “为什么?”甄亮多么希望父亲支持。


  “淀南来去不方便,风土人情也不一样。”


  “这没道理啊!我要嫁了伊拉克去,你不得把坦克开过去!”甄亮不仅长相随父亲,两人性格也是半斤八两。


  “你扯伊拉克干什么,那边打仗呢!有话跟你爸好好说!”母亲像是温暖的大地。


  “行,你行!你随便嫁哪都行,就当白生、白养你了。”父亲扒开草珠子帘子到里屋。


  直到甄亮和海云订婚,拿了八字那天,甄万忠心里还要一条道走到黑,非搅合散了不罢休,每次海云来,从没给过人家好脸色。他绞尽脑汁,要让不识好歹的闺女知道自己的良苦用心,可她是鬼迷了心窍,上了贼船怎么都下不来了。


  甄亮从小跟父亲投脾气,无论大事小情都先跟父亲商量。没想到,因为同海云的事,两人产生那么大的隔阂,自己心里很难过很委屈,隐隐之中,甄亮也懂得父亲的心。首先她叮嘱海云,无论父亲怎么对他,都不能发脾气、发牢骚,脸上不能挂出一丁点情绪,海云没打一个不字!其实海云找到大嫂提亲,是抱着二皮脸的精神来的,现在的局面比自己想象得好很多。本来甄亮的母亲和大姐,都站在父亲一边,反对他嫁到淀南去,可随着事情的升温,母亲接受了二女婿,就连外甥小迪迪,每次见到小姨夫来,都够着让他抱抱。


  潜移默化,禁不住耳边吹风。老甄头慢慢地认识了海云,感觉这孩子接人待物上的了台面,什么事都落不了场。可要把他一个女婿半个儿的看待,还为时尚早。最近这几天,老甄头见海云来就害怕,心里就扑腾,这是跟外人还难以启齿。每次海云一来,甄亮都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把他让进自己的闺房,关上门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话说。


  今天是甄亮的生日,海云来送生日蛋糕,没想到两人又单独进了屋。真是怕什么有什么?老甄头心里乱得像揣着把烂毛线。他偷偷地蹭到窗台下,没想到窗帘都拉上了。立马又返回客厅,拿苍蝇把墙拍得震天响,可屋里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而且还时不时传来笑声,这下,气得老头炸了肺。他把老伴叫到一边,让她把海云叫出来。可老伴就是不应允,说自己的闺女自己清楚,还笑他脑子病。


  甄万忠的心没那么大,在甄亮这件事明白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只听他清了清嗓子,在院里叫着:“下雨了,下雨了,海云你出来。”


  甄亮一听父亲叫海云,激动地从沙发上坐到地上。这可是从他们订婚以来,他老人家第一次喊海云的名字,难道是他接受、认可了海云。两人谈论火星上到底有没有水的问题到此结束,她赶紧催着海云出来。


  “爸,哪里下雨了,竟闹诈言。”院里是起风了,可连个雨毛都没有。


  “别天天给我气生,帮你妈做饭去。”老甄头把闺女支开。


  海云帮老丈人抻着塑料布,到后院去苫盖大苇子垛。甄万忠承认海云这孩子不坏也机灵,是甄亮可以托付的人。如今年轻人未婚先孕的事不稀奇,人们也习以为常了,他甄家决不能有这种丑事。可两人有事没事就泡在一个屋里,如果现在有人说甄亮怀了海云的孩子,甄万忠不会惊讶,会一口气上不来被气死。这回,他就挑明了,让海云的父母抓紧找算卦的,选个良辰吉日让甄亮过了门,嘱咐他最近就别来淀北了,双方都张罗张罗婚礼的事。


  两天后,甄巧云兴高采烈地送来一页红纸,上边写“海云、甄亮婚配吉日,阴历九月二十二、二十三。”那时正值秋高气爽、不冷不热的秋分时节,是池淤淀人集中结婚最佳的日子之一。甄万忠把红纸塞到茶盘子底下,看着甄亮高兴的样子,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到了秋天,是池淤淀风景变幻最快,最具观赏的时候。海云和甄亮结婚的日子到了,这本是一个最浪漫、最美的时光,可对甄万忠来讲是最不想面对、最要命的一天。淀边上传来了炮仗的爆炸声,都是双响炮,“咚——嗒——”,有些孤寂,毕竟喜庆了,也只是一会儿,风就把火药的香味传到了村子里。人们都知道,这是接新娘子的喜船来了,大人和孩子蜂拥在甄家门口。


  甄万忠应当和大伙儿一起说说笑笑才是,他没有,一个人坐在堂屋里,闷头吸烟,心情极其特别。“女大当嫁,女大当嫁”,其实是说说的,真的嫁了,做父亲的到底舍不得。刚听到远处的鞭炮声,甄万忠的心里突然就是一阵紧,被掏了一块,在喜庆的时刻却凄凉了。丫头要走了,真地要走了!这一走就再也不是这一家的人了。甄万忠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个爹没有做好,到底是哪里没有做好,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是,没有做好,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这孩子就这么长大了,嫁人了,越是到了这样的时刻就越是觉得亏欠孩子,想着法子要找补回来。甄万忠多想让甄亮在这个家里再住上几天哪,别看这丫头粗,嗓子大,说话不过脑子,其实心细,知道心疼别人,骨子里是个好心肠的闺女。外人不知道,当父亲的知道,当父亲的都看在眼里。这么一想甄万忠的鼻子一酸,伤心了,眼泪夺眶而出,差一点哭出了声音。趁着接亲的还未进门,甄万忠溜到后院爬梯子上了房。


  海云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手捧一束玫瑰花来接甄亮。人很精神,乍一看像青年时代的张学良。甄亮的家人把接亲的人们迎进屋,双方的亲朋脸上堆满了笑容,把屋里围得水泄不通。这是甄亮在这个家的最后一刻了,看着熟悉的老照片、锅台和八仙桌等等屋里所有摆设,心里泛起酸楚。她用眼睛寻找着父亲,可是怎么都找不见,当双眼落到母亲和姐姐身上,眼泪刷得下来了。母女三人抱在一起哭成泪人。


  就在这时,巧云姐红着眼圈拉开三人:“行了,天不早了,甄亮让你爸过来,照完全家福,你和海云赶紧回淀南。”


  “爸、爸……”甄亮放开嗓呼唤父亲,可就怎么也听不见答应。


  所有人都四处张望,等着她说话,甄亮心里一阵发紧,意识到父亲没接受自己的婚事,在婚礼的当天躲开了。母亲出来打圆场,让史航赶紧出去找人。不一会,村委会的广播站响起,“甄万忠、甄万忠,听到广播赶紧回家,家里有急事!”


  甄万忠终于出现了,每一颗悬着的心也落定,甄亮多么希望迈出家门前,同父亲尽尽父女之情。可他一进门又是拦又是挡的:“海云你们先等等,甄亮不能跟你走,淀里起雾了。”


  海云愣了愣,搔搔头:“大爹,咱们先照全家福吧?”


  巧云站在两人中间左右逢源:“傻小子,还不改口叫爸!”


  众人轰的笑成一片开始起哄,海云恭敬地向岳父、岳母鞠一躬:“爸、妈。”


  甄红和史航结婚那会,甄万忠怎么着都不让改口,今天海云这么一叫,两位老人被叫蒙了,都忘了答应。


  “呵呵,咱们照全家福吧!”海云立马解除了彼此的尴尬。


  “照什么照!”甄亮有点恼,拉起海云就往外走。


  “下雾呢!”父亲咆哮着。


  “下刀子我都走......”


  哗啦一下,人走静了,屋里冷清了。只剩下疲惫的甄万忠和老伴,两人倚在被摞上谁也不说话,低着头,默默地思考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六只婚船驶入淀中央时,弥漫的雾气已牢牢罩住池淤淀,平时一目了然的航道完全模糊,消失在怎么都挥散不去的雾里。船怎么都进入不了去淀南的河门,仿佛一直在原地打转转。一股无名的恐惧袭来,让本来心里就乱的甄亮,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冷了吧?有我呢,没事!”海云脱下上衣披在媳妇肩头,拎起竹篙帮船夫撑船。经验老道的船夫们,经过无数次的试航,放弃了继续前行的想法,让大家做好在淀里过夜的准备。彷徨的接亲、送亲的人们,现在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就在这时海云掏出烟,撒给亲朋们:“大家都辛苦了,跟着我和甄亮遭罪了!”甄亮也笑呵呵地把糖果,分给被困在雾里的人们。


  “海云你说这话就外道了,下场雾也不全是坏事,算是给你们婚礼加点佐料吧!好事多磨!”史航的一番话,让凝重的气氛化开了。男宾客们抽烟、女宾客们吃糖,就在人们打算在池淤淀里安营扎寨时,淀南村委会高分贝的大喇叭一遍遍的重复着,“接亲的船听好了,这个方向是淀南,这个方向是淀南”接着淀边响起敲锣打鼓的声响。船夫们一齐喊着号子,相互支应着一点点地向淀南蹭去。


  说实话,甄万忠永远都不同意闺女嫁到淀南去。可到了上轿扎耳朵眼的时候,他不会打闺女的脸,不能让人小瞧了。自己再别扭,也会让她痛痛快快地、安安全全抵达婆家,可今日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雾把喜事搅乱了。熟知天象的甄万忠,预感到这场大雾会让池淤淀封了航,可闺女不听话、任性,弄的五、六船都困在淀里。甄万忠从巧云妈那要来海云家电话,通知亲家公用传音的方式,把人们带到淀南。


  三


  霜降到了,池淤淀像撒了一淀的金子,秋风、秋霜把芦苇染成金黄,这是象征丰收收获的色调。淀南、淀北所有的水乡人家,扛着圆月弯刀似的大镰,把船驶入苇子地,开镰打苇。


  甄亮刚到淀南那会,去公共厕所都要海云跟着,有好几次单独出门转了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初来乍到,环境陌生、人也不熟络,甄亮很想家。没事时,甄亮会思虑父亲说过的话,对自己嫁到淀南有那么一点儿后悔,可这想法只是短短的一秒钟。甄亮很少给爸妈打电话,怕自己在电话里哭,让二老担心挂念。另外,那一点儿后悔,决不能让父亲知道。


  水乡人家的日子,每天睁开眼就跟苇子打交道。自从甄红、甄亮嫁人后,家里少了她们织席的身影,院里院外很冷清,出来进去,就是甄万忠老两口孤单的影子。甄红了解爸妈的心事,把迪迪送过来,让他和两位老人作伴。


  苇子梳洗好,家家户户的院子、屋顶都码垛好,苫盖好,用绳子勒紧。甄亮是个织席好手,现在嫁了人,自己挑家过日子,更是没黑了没白日地截苇、织席。婆家看在眼里,对这位儿媳妇很满意很称心。就在离年帮景的时候,甄亮给母亲打电话说自己怀孕了,这对甄家来讲可是天大的好事,甄万忠走街串巷地凑了一篮子柴鸡蛋,外加一箱子核桃,让老伴和甄红去淀南看甄亮。


  这可是爸妈第一次来自己的新家,她和海云早早的就到码头等着接人。终于等来了、盼来了,可父亲还是没来。


  “妈,我爸呢?”甄亮去接母亲手里的提篮。


  “你别动,让海云拎着!女人怀孕是最娇贵的时候。”母亲慈祥的护着小女儿。


  “爸在家梳洗苇呢,他没来。”大姐过去挽着妹妹的胳膊。海云在前边带路,一家人有说有笑的,这可是甄家第一次到海家串亲。


  大雪纷飞、千里冰封,往日里繁芜的池淤淀,在冬天是那么的空旷、辽远。昼短夜长,在一片白白的世界里,年味在池淤淀两岸流溢开,家家忙着扫房、打肉割鱼、粘糖瓜、蒸馒头年糕等等。按当地习俗,头年出嫁的女儿正月初二要回家拜年,年前甄万忠就让老伴给甄亮打电话,让她别要来了。怀着身子,行动不便,坐冰床子太危险,万一出个一差半错的是一辈子的遗憾。


  甄亮等啊、盼啊!终于熬过了这个漫长的冬天。当柳树开始冒绿芽的时候,预示着春天已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封冻的苇子地解封,嫩嫩的苇锥子露头了。甄亮的肚子开始敞怀,现在她最期待的就是娘家的船,快点来淀南,接她和海云,当然还有肚里的宝宝,回家上庙。


  甄亮和海云坐在码头的台阶上等娘家的船,巧云姐带着两个孩子也出了门,向妹妹招手:“甄亮,叔的船还没到啊?”


  “嗯,没到呢!”甄亮摸着外甥女的小手,“叫老姨。我姐夫不去嘛?”


  “他不去了,现在过庙没人理我们这茬。我和你姐夫结婚那年,太阳还没出来,家里的船早到了。”巧云姐的笑很爽快。


  送走巧云姐一家,甄亮和海云等到正午,眼见庙会都散了,娘家的船还没到。甄亮坐不住了,挺着肚子往回走:“爱来不来,我还不稀罕去呢?”可话还没说完,哇得一声哭了。


  海云赶紧安慰:“也许咱爸有什么事来不了呢。你别激动上火,考虑肚子里那位没有?”


  “他能有什么事,从订婚、结婚到过庙,他就没让我好受过,哪有这么狠心的父亲!”甄亮抽噎起来。


  “别瞎说啊,他不接都省心,咱们自己去!”海云给哭花脸的媳妇递纸巾。


  “我不去了,以后那个家别想让我回去!”甄亮的心伤透了。


  “必须得去,越是这样,咱们更是风风光光地去!”海云竟然从同学那借来一艘快艇,这在当时可是相当奢华的水上工具。


  老甄头怎么会不欢迎老闺女回家呢,本来他老早就走出家门,把装有马达的机动船加满油。为了尽快赶到淀南,他抄刘家濠近路走,不成想船桨搅到了渔网,脱落沉到水底。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怎么办?出来得太急了,船上连根撑船的竹篙都没带,一时,甄万忠被困在芦苇掩映的水濠里......


  甄亮乘快艇回娘家,引来不少孩子围观,让很多人羡慕不已,姐姐和姐夫把他们迎进家。到家了,甄亮没有因为娘家的船不去淀南,表现出不痛快。坐在炕沿上,望着母亲和姐姐进进出出、忙碌的样子。隐约之中,甄亮觉得这个家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位置,她和海云不过是来走亲访友的。


  菜要上桌子时,甄万忠湿漉漉地回到家。原来,他在淀里等不到途径刘家濠的船只,为了接闺女回家,顾不上水凉,跳下船凫水一直把船推回家,可一进门发现女儿、女婿早到了。这是甄亮结婚到现在,首次回娘家见面,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他和天下的父亲一样,在孩子面前,永远是家长的表情。


  史航、海云两位乘龙快婿,分别坐在老丈人的左右手。甄万忠把珍藏了二十年的西凤酒打开,开始时,两位有点拘谨,可酒过三巡,他俩和眼前的老者打成一片,三人喝得痛快舒服。


  太阳西斜,余晖从马牙枣树的缝隙里筛下。甄亮叫起微醉的丈夫,跟母亲说要回去。


  “什么?这么快就回去?”母亲惊讶地叫出声,女儿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她以为怎么也要住个三天五天的,房子都给他们收拾好了。


  “家里又没事,干嘛这么着急回去!”甄红试着把妹妹拉回屋。


  “不是,院里还晒着被子!”甄亮搜刮着回去的理由搪塞姐姐。


  “打电话,让咱妈收一下。”酒劲上来,海云有些飘。


  “打什么电话,医生叮嘱我要吃孕妇钙片。”甄亮剜了老公一眼。


  “少吃一顿没事吧?”姐夫插了一句。


  “谁也别说了,让他们走。”甄万忠嚷了一句,走回屋里再也没出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可话是这么说,甄亮从小就娇生惯养,像捧在手心里的块宝,当嫁人了生分了,做父亲的难过极了。


  出了大门那刻,甄亮落了泪,很快用手擦了下。自己没敢回头看,因为听到母亲细微的哭声。甄亮是多么想在家住一程子,可又过不了父亲这道坎。在回淀南的路上,甄亮一句话也没说,满脑子一遍又一遍地过着父亲各种样子。


  四


  就在甄亮嫁到淀南的第二个秋天,生下一个重八斤二两的男孩。


  那个绵绵秋雨的晚上,甄亮腹部一阵剧痛,手里攥着枕巾,痛苦的惨叫着,看样子孩子要出生了,海云赶紧打电话通知丈人家。按理说,要等甄家来人一块去医院的,可事情紧急,又是雨天的半夜。婆家把甄亮安全地送到医院,推进产房不久孩子就出生了。海家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夸甄亮为海家立了头功。甄亮没有言语,眼含着泪花,头歪向一边心里说不出酸凉。


  在生孩子的鬼门关口,甄亮多希望自己的家人守在门外,给自己壮胆、打气,可他们竟然不在场。她哪里知道,接到海云的电话时,正赶上密集的雨丝绵延,村里还停电了。两位老人摸黑都穿错了衣裳,被吵了美梦的大眼贼,没好气地吠叫着。甄万忠冒着雨砸开甄红家的门,人都召集齐了,一家人在泥泞里向码头赶。到了淀南下了船,在泼墨的风雨里又找不见车,史航打着手电走在最前面蹚道,依次跟在他身后,抻着彼此的衣角,蹒跚的走了几里地才搭上去医院的车。当他们湿漉漉地跑进产房时,孩子已经出生好几个小时,海云正给妻子和儿子海溪办出院手续。


  时间过得真快,谁也想不到,那个烫了头发,跳到父亲跟前炫耀一番的女孩做了母亲。这一切就连甄亮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结婚了?还有了儿子,她感觉是做梦、梦游了。为了证实她会狠狠地掐自己一把,疼地叫出声。


  服侍月子,正熬下奶鱼汤的母亲忙说:“干嘛呢?小点声,别吓着孩子!”


  甄万忠见人就报喜,说他家甄亮生了个男孩,有八斤二两重。老伴打来电话,说甄亮奶水不足,他叮嘱老伴,不要管家里,一定要伺候到甄亮出了月子再回来。撂了电话,甄万忠就到淀里下卡,把捕来的鳞片都不缺的鲜鲤鱼给女儿捎过去。


  都说隔辈的孙男嫡女是眼前花,可老人对他们的爱超过了子女,这事在甄万忠身上应验了。用他的话说,现在自己就是为两个外孙子——迪迪和小溪活着,一会不见就心里痒痒、想的慌。家里做了好点的吃食,老甄头会打电话通知孩子们。迪迪离的近,一溜烟的就跑过来了。而为了小海溪,他会把吃食用搌布包好,棹船给小外甥送过去。


  这年的荷花又染绿了、染粉了池淤淀。甄亮把精力全部放在孩子身上,荧黑的长发盘在脑后利索、素净,人也丰腴温润很多,一颦一笑里稳当持重,曾经的精灵古怪留在记忆的长河里。海云去燕京考察水产品市场,临行前嘱咐妻子看好孩子。可就在他走了不久,躺在炕上的海溪小手指着窗外,奶声奶气的自语:


  “白胡子老爷爷、老爷爷。”


  洗沙发罩的甄亮并没在意,“儿子,你瞎说什么呢?哪有什么老爷爷。”


  小海溪开始发烧、昏迷。在县卫生院住了两天院烧一直没退,迷迷糊糊的呓语。医生查不出孩子具体的病症,通知他们转到省医院。去省医院,淀北是必经之路,海溪的爷爷出去叫车了。甄亮本以为孩子就是感冒,不想海云奔波,安心地考察在那边创业,可没想到事情这样危急。甄亮把孩子给婆婆,拨通海云的电话,当听筒了传来孩子爸爸的声音,甄亮哭了。就在一家人准备上车时,老甄头端着碗炸水蝎子赶到医院。原来他来淀南给外孙子送吃的,听说孩子住院了。


  甄亮见到父亲红了眼圈:“爸,前天海溪从咱家回来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医院都不留了,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了。”


  “别瞎说!小海溪,我是姥爷。”老甄头慈爱地摸着外孙的额头。


  “姥爷,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小海溪依然迷糊。


  老甄头仔细的端详着小海溪:“老哥、老嫂子你们放心,小海溪没事,就是吓着了,到淀北圈圈魂就好了。”


  “爸,你那是迷信!”甄亮不相信父亲说的。


  “我怎么没想到。甄亮,圈魂这事光好没不好。”海溪的奶奶支持亲家说的。


  “咱们先给小海溪圈魂,不行再去医院。”老甄头招呼大家上车。


  圈魂的老太满头银发,额头戴着一支褐色的发卡。只见她在白瓷碗里装满小米,用另一只碗扣上,伴着听不懂的腹语,开始在海溪头顶摇晃,半分钟后打开碗,意想不到的,本来碗里完好的小米竟凹下去一个坑。惊得甄亮咬着手指头,瞪圆眼珠,差点喊出声。三位老人,紧张的向她示意不要出声。


  “孩子没事,就是吓着了。”老太太面露温和的笑,让大家吃了定心丸。她把碗里小米重新填满,继续为小海溪圈魂,直到碗中的小米完好如初。老太太为人圈魂从来都是分文不收,还为小海溪用红布朱砂做了一道符,戴在裤袋上。


  窗外的老榆树枝条轻轻摇曳,麻雀在窗棂上喳喳地叫着。小海溪躺在姥爷的炕头上,很香的睡了半日,醒来后烧退了,跳下床嚷着要吃东西。姥姥激动的落了泪,在热汤面里煨了两个鸡蛋。海云从燕京一路祈祷赶回来,看到儿子没事悬着的心才落下。


  “姥姥的面条是怎么做的?真好吃。你教给我,我在告诉我妈,她做饭巨难吃!爸,你尝尝。”小海溪挑着面条让爸爸吃。


  “快吃,别闹话了。”海云眼睛就没离开过儿子的视线。


  “那就呆在姥姥家,别走了。”甄亮弹儿子一脑崩。


  “停、停、停,哪有打孩子脑袋的?真是的!”老甄头叼着都宝烟卷制止。


  “哦,不弹了。”甄亮冲父亲笑着说。


  “小溪就是姥姥家的一条狗,喜欢够了往外赶。”姥姥切西瓜逗笑。


  “汪、汪……”小精灵学着狗叫,惹来长辈们的怜爱。


  养儿方知父母恩,做了母亲的甄亮深有体会,为了海溪是心思费尽。有时会想,假如儿子长大了不孝顺,动不动就给气受,自己就不活着了。想到这,甄亮脑子里会浮现,跟父亲撒脾气、甩脸子,心里直突突特别惭愧,很后悔当时自己那样对父亲。


作者: 小平_gMTT8    时间: 2023-9-15 10:29
“只见她耳鬓拢在耳后,一头清爽的短发,”

     看是不是把“耳鬓”改成“鬓发”,避免两个“耳”字。


     只见她鬓发拢在耳后,一头短发清爽。

作者: 荷花淀派    时间: 2023-9-15 13:52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3-9-15 10:29
“只见她耳鬓拢在耳后,一头清爽的短发,”

     看是不是把“耳鬓”改成“鬓 ...

谢谢小平老师,说得对。
作者: 邱天    时间: 2023-9-16 07:09
老师的这篇好看!

上中下三篇,属于连载,且“非首发”。却为何不是发“连载频道”呢?应着那句话——肥水不流外人田。

作者: 荷花淀派    时间: 2023-9-16 08:20
邱天 发表于 2023-9-16 07:09
老师的这篇好看!

上中下三篇,属于连载,且“非首发”。却为何不是发“连载频道”呢?应着那句话——肥 ...

谢谢邱老师,嗯嗯,这篇小说几年前写的,发表过,发上来让各位老师把把关。
作者: 草舍煮字    时间: 2023-9-17 10:39
见识了荷花老师的真功夫。读完第二篇累计13217字,仍不觉拖沓,甚至细节还有润色空间。人物更加活灵活现,语言、环境各方面很契合人物身份、性格特点。毕竟是身边最熟悉的人们,最熟悉的生活环境,读来颇有身临其境感。
这部分瑕疵很少,只有一句个人感觉有点那个,“配上吊儿郎当、干净的笑”,或许改为“干净的、有点俏皮的笑”。
常人看来,父亲早年赴淀南亲戚婚宴遭冷落,于是迁怒于整个淀南似乎不合情理,但在荷花老师的演绎下一切顺理成章。尤其父亲并没有坚拒淀南的女婿,说明他也不是病态的偏执。这个转变很见写作功夫。
其二,出门子一刻父女不欢而散,直到女儿怀孕二人都没有相见。这当中父亲对女儿的默默付出和相互的一些误会,母亲都是心知肚明的,但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解劝,也许要放到最后揭晓。只是觉得对这个配角的表现稍弱了一点。
总的来看,很好看的一篇,期待下文。

作者: 荷花淀派    时间: 2023-9-17 16:12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3-9-17 10:39
见识了荷花老师的真功夫。读完第二篇累计13217字,仍不觉拖沓,甚至细节还有润色空间。人物更加活灵活现, ...

谢谢老师,没点耐心的,一万多字真看不下来,这个时代太浮躁了。看到您的点评,我很感动,同时也收获一份动力。
作者: 老虎与小鱼    时间: 2023-9-18 18:07
这次利索,花了六分钟读完。继续。想到一个问题:
作者: 老虎与小鱼    时间: 2023-9-18 18:10
池於淀应该是一个地方吧?你的昵称荷花淀是不是也是一个地方?
作者: 荷花淀派    时间: 2023-9-19 08:01
老虎与小鱼 发表于 2023-9-18 18:10
池於淀应该是一个地方吧?你的昵称荷花淀是不是也是一个地方?

在河北有个叫白洋淀的地方,这个湖泊有99个淀组成,塌湖淀和荷花淀都是他的分支。
作者: 老虎与小鱼    时间: 2023-9-20 06:28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9-19 08:01
在河北有个叫白洋淀的地方,这个湖泊有99个淀组成,塌湖淀和荷花淀都是他的分支。

嗯。我还是喜欢叫你涉江采芙蓉。
作者: 荷花淀派    时间: 2023-9-20 11:04
老虎与小鱼 发表于 2023-9-20 06:28
嗯。我还是喜欢叫你涉江采芙蓉。

哈哈,好像武侠小说里人物的名字,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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