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河西村夫 于 2023-9-23 20:08 编辑
未曾远离的时光 梁正虎
时光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很慢。以前的日子,一眨眼恍恍惚惚过去了。比如,我的父亲,我,差不多两代人的漫长岁月,一晃过去了。我的父亲,一辈子种庄稼,会做木匠活,无情岁月增中减,后来就忽然去世了。他留给我们记忆的好像就是种庄稼,做木匠活的一些片段,这些片段有必要变成文字的形式保存,不然,时间消失得这么快,怕一不提防,一个闪失,就隐没在琐碎光阴的长河里,不知去向。 父亲的木匠工具还在,锛、锯子、推刨、凿子、斧子等,我保存得很好,若有闲时间,打量抚抹着这些工具,似乎和这些工具进行一阵无言的对话。由此,一幅幅关于父亲木匠活的场景就有了,且鲜活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事吧。一根木头,或梁材、或檩条,若表皮粗糙,布满结疤,父亲就用锛去砍。他用左脚踏住木头,脚尖微微向上翘起,锛一下一下砍向脚底,闪着银光。那些结疤呀,凸出来的表面呀,就在父亲的脚底下变成一块块劈柴了。其间,我老担心父亲万一有个闪失,这种闪失,可能是稍一走神,或者抓不稳锛把,锋利的锛刃就会砍向父亲的脚面,蚯蚓似的血管会汩汩涌出血来。父亲砍锛时,我时常捏着一把汗,直到他砍完为止。多年来,幸好这样的担心事未曾发生过。
父亲在做活间隙,给我们讲关于“锛”的民间传说,据说“锛”有辟邪功用。至今,在众多工具中,我对“锛”刮目相看,高高悬挂在南屋的墙壁上。“锛”在,如父亲在,我从其中获取战胜困难的力量。
比较好的松木,通匀笔直,加成板材,需要拉大锯。拉大锯之前,父亲要将钝老的锯齿发一发,他把大锯的一头放在板凳上,另一头需要我抬着。他一手握着锉把,另一手压在锉上面,使着劲,挨齿儿发过去,那咯吱咯吱的声音,从我的耳朵里灌进去,一直难受到脊髓里去,我巴望着快快将这些锯齿发过去,好清静一些。
发好了大锯,然后定点打线。父亲土生土长,没有像模像样专用的线坠,他需要线坠时,就从前襟的大口袋里掏出烟袋,提着扎烟袋的线系子,迷了眼,一只手拿铅笔在垂直处号两个点,然后两点确定一条直线。这儿的“垂直”二字,是我在学了几何知识后知道的。父亲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我不知道他把这条直线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平行线。虽然他不知道“垂线、平行线”,但他在实际操作中,却能确定好垂线,并根据木板的厚薄,在圆木的横截面上做这条垂线的平行线,一道一道,不偏不倚,有理有据。
定好点,父亲找来墨斗,这时必定问我要墨水,我拿来墨水瓶,他往墨斗里滴几滴墨水,然后再滴几滴水,揉一揉,均匀了,开始打线。我就问父亲,您怎么不一次性倒好墨水呢?父亲呵呵一笑说:“我一次性倒完了墨水,你拿什么写字呢?这有个记号就行了。”原来父亲掺水,是在给我省墨水。我拿着墨线绳的一段,按父亲的要求,将线绳按在确定好的平行线上,父亲揪起线绳,啪一下,啪一下,一条,两条……似黑似灰,在线两边溅有无数小黑点的平行直线就一条条确定了。
于是,我们顺着一道道平行线,将圆木加成木板。在屋檐的梁头下,结结实实立一根柱子,柱子与梁头之间打进一片楔子,柱子一有松动,哐哐打两下,柱子便老老实实纹丝不动了。要加成木板的圆木不是用绳索绑在柱子上的,要不,木头上绑了绳索,大锯怎么往下拉呢?解开绳索,放过锯条,再绑紧圆木,有多麻烦。原来是在柱子上用豆条丝绑一尺左右长,三寸左右宽的长方体木块,上面放一块楔子。松开楔子,木块可上下移动,可根据要加工的圆木长短而定。把要加工的圆木立在木块下面,打几下上面的楔子,木头就牢牢地固定在柱子上了,你只管拉大锯就是了。圆木若有松动,只敲打两下上面的楔子,圆木就稳稳当当地立着。
父亲常常和我拉大锯,他一边拉一边给我指教拉大锯的要领。但大锯总不听我的使唤,故意跑线似的,我这边的锯口歪歪扭扭,父亲拉的吃力,扭不过来,不满地唠唠叨叨。事实上,我对木匠活并不感兴趣,我的参与,仅仅是给父亲打打下手而已。这令父亲非常失望。
加开了木板,下一道工序便是刨光木板了。有谜语说:“一匹白马,肚子底下吃草,脊梁杆里出粪。”形象地说明了推刨这一工具。父亲有长、中、短三种推刨,短推刨约一尺左右,首先使用,待木板基本推平推光后,使用长推刨,长推刨因为长,刨床像一把水平尺,把握整个板面的平整度。哧——哧,哧——哧,父亲不紧不慢,美丽的刨花打着卷儿,从推刨里出来,松香也飘满了整个小院。我们小孩子家,找一个最好的,展开来,当眼镜戴。
木板需要粘合,形成桌面之类,板缝之间要严实。父亲推木板侧面时,用长推刨推几下,拿起木板的一头,眯一只眼睛看一下,再推,再看,直推到两块木板叠在一起看不见亮光为止。这个过程叫溜缝子,是考验一个木匠真正的本事。
溜好缝子,开始粘合。父亲在溜缝子的过程中,早已吩咐我熬胶。我找出黄褐色的皮胶块子,砸上几小块,丢在胶锅子里。我非常喜欢这个胶锅子,约20厘米长,筷子粗细的三条腿,支撑着饭碗大小的锅儿,小巧玲珑,使我想起三足而立的鼎,以及由鼎牵扯的若干历史小故事。我喜欢胶锅子还因为可以放火,我顺便拿上刨花儿、劈柴子,点燃了,火苗舔着墨黑的胶锅底,看着一小锅水冒气、冒鱼眼似的水泡,再到沸腾,木块一般硬的皮胶变软,融化,胶锅里成了暗黄色粘稠的液体,这个过程看着有意思,我用胶板子一圈一圈搅着,滴淋滴淋捣鼓着胶水。父亲走过来用小木板搅一搅,淋一淋,感知一下胶的稠清。觉得差不多了,吩咐我用慢火稍炖一炖。
粘木板了。父亲先让我侧立一块木板,扶着。他提着胶锅,用胶板抹胶,然后拿另一块木板,用侧面对上去,来来回回推几下,感觉板面的胶均匀了,固定木板,如此这般,木板一块一块粘上去,成为桌面什么的,靠墙凉着。黄褐色粘稠的胶水,从木板缝淋下来,泪水一般,凝固在木板上。剩下的工序就是精雕细琢,慢慢刨平板面,加工成不同形状的家具。
在春种秋收之前,总有人拿着残破的农具找上门来,什么耧斗子烂了,杈齿折了,木锨头掉了,父亲嗞嗞吸着他的旱烟,眯着眼,端详一眼这类农具,不说一句推辞的话。他一边和来人嗑唠着,一边拿出他的木匠工具,叮叮咣咣一番,残破的农具就能使用了。修理这类农具的时候,大多要熬点皮胶黏合一下,当来人给他钱的时候,父亲总是摆摆手,说声算了算了。我们常常说父亲,您没忙没闲,既花时间,又搭皮胶,不吃亏吗?父亲说:“都是庄邻,谁不用谁,一点点活,怎么张口要钱呢!”事实证明,父亲的这点慷慨,换来了他极好的人缘。当我们向别人借某种工具,或者请人家帮个小忙,好像没犯过什么难。
农闲时候,父亲拿出他的木匠工具,一一将刃口磨得锃亮锋利,庄重地放在南屋。当有人请父亲做活时,父亲背上他的木匠工具出发了。可以想象到,春夏秋冬,父亲弓着腰,在人家屋檐下卖力干活的情景。在休息的当儿,他会揉搓着酸痛的手臂。父亲说过,这些工具是有灵性的,在它们的精雕细琢下,一对对待嫁姑娘的陪房箱子做成了,一件件农具做成了,一间间简单的农家房屋盖成了。父亲当然会得到一点点收入,我们感觉到柴米油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父亲还说过,他的木匠工具是有生命的,在月色如水的夜晚,父亲坐在窗前,聆听到屋檐下斧子与锯子的交谈,它们身体内咯吱咯吱的响声,散发着各种木料的香气,这是时光的低吟,历史的声音。守着木匠工具的父亲,用目光抚摸着它们,那眼神盛满了世间最淡泊的宁静。父亲悄悄地笑了,他的神情安详成河,在我们的心底幸福地流淌。
父亲不识字,更没有学过几何知识,做活时全靠他的心领神会。但他做的农具结构合理,使唤起来顺手,面箱碗柜的卯榫严密,他将一些尺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对于一个农人来说,已是难能可贵了。
……
旧时光就是慢时光,很快过去了。未知的岁月来得很慢,悠长悠长。我们一边咀嚼过去的光阴,一边坦然把握明天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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