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推荐上县里的初级中学以后,周队长就口头规定,每逢星期天,我必须回到生产队,参加一天义务劳动。否则,他就不在我的推荐表上签字盖章。
每次上工前,母亲都千叮咛万嘱咐:“年青人气力去了有来的,千万不能偷懒。在周队长面前表现好一点,争取继续被推荐上高中,直到吃皇粮的国办大学……”
周队长知道,我的学习成绩,在全年级都是冒尖的。这,往往成了他在广大社员面前炫耀的资本。“看,我的眼光不错吧。我推荐上去的学生,成绩在全县都是数一数二的。”
上工的第一天,他就停下手中的锄头,迅速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问我地球是静止的还是运动着的。
想起《地理》书上学到的知识,我回答说,地球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运动。
周队长摆了摆脑壳,像要摆掉头发上的水珠那样,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语气肯定地说,我门前那座大山,晚上墩在那里,早晨起来还是墩在那里的,它怎么就没有转到其他地方去呢?
由于周队长问得太突然,我一时没有想好理由去驳斥他。
周队长见我被噎住了,他直瞪瞪地望着我,好像在说,你那点书本知识,跟我相比,算得了什么?周队长见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转过眼睛,扬扬得意地把他治下的社员都扫视了一遍,这才举起锄头,挖起地来。
周队长五短身材,尖下巴,做事坚毅果断。虽说箩筐大的字认不到一挑,但他的见识和胆魄,在我们十里八乡来说,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尤其是他的嗅觉和味觉,简直比狗还灵敏。在新中国成立以前,他一直在地主家的酿酒作坊里,当品酒师。地主家里有一套江西景德镇出产的,专门用于品酒的瓷杯,大大小小,共有七七四十九个。在这四十九个瓷杯里倒上酒,他能一一分辨出,哪个瓷杯里装的是哪个作坊酿造的,是什么粮食酿造的,兑了多少凉白开,酒有多少度等。说得有板有眼,跟实际情况不差分厘丝毫。
打土豪分浮财时,地主的家具器皿,犁头造耙,衣笼帐被,周队长一样都没要,只要了那套用蓝花布包裹着的品酒瓷杯。平素他都秘不示人,只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去到他家,他才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等朋友欣赏完毕,他又小心翼翼地包好,藏在一个连家人也不知道的地方。
周队长在地主家里当品酒师时,酒未出锅之前,他还兼任着一项重要工作——往灶里添煤碳。我们当地出产的煤炭,含硫量严重超标。夹在煤炭当中的硫磺经过加热以后,迅速汽化,伴随着烟雾往外乱窜。周队长为了躲避那些含硫的烟雾,眼睛需要不停地眨动。久而久之,周队长就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每间隔一定的时间,他的眼睛就要急速的眨动几下,俗称“鬼眨眼儿”;即使如此,偷空钻进他眼眶里的硫磺烟子,还是把他的眼睫熏发了炎,一年到头都像猴子的屁股,红鲜鲜的,从来没有治愈过。这样的眼睛,我们当地叫作“红线锁边儿”。从此以后,无论说话还是做事之前,他总要眨动几下红线锁边的眼睛。
过了几天,我又一次参加队里的义务劳动时,周队长又当着全体社员的面,问了一个在我看来,十分浅显的问题:“什么东西屙的屎最肥?”
“狗子屙的屎最肥。”我脱口而出。因为我时常听老农民说,猪屎只能肥一季庄稼。鸡屎可以肥两季。狗屎呢?可以肥三季。
我的话音刚落,队长就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语带讽刺地否定了我的说法:“狗屎不肥田,讨死万人嫌。”
狗屎不肥田?周队长说的是假话。他每次出门,总是一手提撮箕,一手拿狗屎耙子,遇到狗屎就捡进撮箕里。其他人每天收工都是空手而归,只有他收工回家,手里总是提着满满当当一撮箕狗屎。一回到家里,周队长就将狗屎倒进厕所,沤烂了肥田。有一次,他去走亲戚,因而就没有携带捡狗屎的工具。恰巧那一天,路边的狗屎又特别地多。一看到那些狗屎,他就像看到金元宝一样,心疼地用树叶裹起来,藏在路边的草丛里。从亲戚家回来的路上,他就挨个儿找出来,塞在衣兜里;衣兜塞满了,就塞在裤兜里;裤兜塞满了,就用丝茅草将衣服拦腰扎紧,再把狗屎揣到腰的四周。即将到家里时,他全身上下鼓鼓囊囊的,全都塞满了狗屎。
周队长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狗屎,你闻着是臭的,我闻着可是香的。说得难听一点,一个人从他妈肚子里一滚出来,他吃的就不是粮食,而是一泡屎。”
周队长这话,听起来有些恶心,但话糙理不糙。在没有化学肥料的年代里,我们吃的粮食,不都是用各种动物的粪便作为肥料,种出来的么?
周队长平时那么喜欢狗屎,可此时他为什么又说狗屎不肥田,讨死万在嫌呢?
我身边的孙老头,故作高深地咳了咳嗽,然后才跟我解释:并不是狗屎不肥田,而是狗屎的腐蚀性太强。千层底的布鞋一旦误踩了狗屎,就会一张张自动脱落。人们嫌狗屎不去地里肥田,却来路上祸害人们的布鞋。所以误踩了狗屎的人就会高声地骂一句:“狗屎不肥田,讨死万人嫌。”
听了孙老头的这个解释,我的自信心更强了。我当着全体社员的面,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在所有动物的粪便当中,数狗屎最肥。
接下来,我又一连猜了七八种动物的粪便,皆被周队长一一否决。看样子,工地上的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但他们碍于周队长的面子,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告诉我。
孙老头着急地举起锄头,将一块大石头敲得叮当作响。可是我悟性太差,始终没有闹明白,孙老头向我传达的是个什么样的信息。无奈之下,孙老头张了张嘴,正想告诉我答案,周队长却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几眼。孙老头立刻闭着嘴巴,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又过了一支烟的功夫,周队长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像在唱歌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唱道:“石——头——屙——屎——千——年——肥——”
很显然,周队长这是在偷换概念。石头根本就不屙屎啊,它只能分化成泥土。尽管任何庄稼的生长和发育都离不开它,但它跟动物的粪便,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为打破这尴尬的局面,我有意跟周队长开了个玩笑:“周队长,要是有这样一个粪度表,一接触到动物的粪便就能知道它的肥力度是多少,今天这个问题,就用不着我们争论了。”
谁知,周队长一听到我这话,就抓住我不放。他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先送给我一顶高帽子,而后又送给我一道难题:“你是我们队里唯一一个进过初中的秀才,现在就请你给我们发明一支这样的粪度表,你要多少工分,我就给你多少工分。男子说话三十六牙,说话算话。”
这时,孙老头插话说:“上级不是跟我们生产队里,配发过一支不说话的粪度表吗?”
一提起那支粪度表,周队长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生气地说:“那个粪度表是骡子的豁儿,是个配物儿。”
我想,周队长真会开玩笑,我一个刚步入校门的初中生,猫屁不懂,要我去搞发明创造,这不是憋起牯牛下儿么?想起在学校里读书时,教我们《农业基础知识》的代老师,是全国著名的农业专家,只因犯了错误后,才下放到我们学校来教书。我跟周队长说:“我下周上学去后,就问代老师。看哪里有这样的粪度表出售,我就给生产队买一支回来。”
“完全可以。”周队长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钱你先垫着,我吩咐出纳补给你。”
一回到学校,我就主动找到代老师,向他转达了周队长的意见。
代老师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从我掌握的信息来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研究出这么先进的粪度表。水粪的肥力度检测,在实验室里,不是什么难事,但要运用到农业生产当中,估计难度很大。就是在酿酒行业,要评价酒的等级,现在也只能靠品酒师用味觉和嗅觉来分辨。”
学校一放假,我就赶天赶地往回赶。我把代老师的意见转达给周队长时,他一听到“品酒师”三个字,就把大腿一拍,立马通知全体社员,到他家里开个短会。
母亲告诫我:“不管开什么会,一定要谨开口,慢开言。遇事要想啊想地说,不要抢啊抢地说。”我点了点头,就飞快地朝周队长家跑去。
周队长门前的坝子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我不免有些纳闷——从前开社员大会,总是拖拖拉拉的,半天到不齐。急得周队长像猴儿拜四方一样,对居住在四周的社员们,这方催了催那方,那方催了催这方。直到嗓子都喊哑了,社会们才懒洋洋地从家里往外走。
今天,妇女们都挤在一起,跟几十年没有见面的亲戚一样,叽叽喳喳的,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一个平时喜欢对她们动手动脚的年青小伙子,从她们面前走过。领头的眨眨眼睛,众姊妹心领神会。一阵手忙脚乱,蚂蚁抬蚂蚱一样把他摁倒在地。小伙子挣扎了一会儿,怎么也爬不起来。于是,小伙子趁机在那些心仪已久的年青妇女身上,一顿乱摸。
年青妇女们,死死地按着身下的小伙子,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小伙子的小动作。
领头的揪着小伙子的耳朵,像审问犯人似的:“今天啷个表示?要雨还是要风?”
所谓“要雨”就是女人们一起向他喷口水,“要风”就是一起向他呼气。
小伙子还没来得及回话,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接过话茬,高声喊道:“喂奶!喂奶!”
正在哺育期的几位妇女,闻得此言,便自告奋勇地来到小伙子面前,捞起上衣,露出雪白的大奶子,挤出白花花的奶汁,箭一样射向小伙子的嘴里。小伙子紧闭双唇,白花花的奶汁从他的脸上,脖子上,直往地上流淌。旁边的妇女见了,就使劲儿挠小伙子的胳肢窝,迫使他张大嘴巴笑。他的嘴巴一张开,奶汁就紧跟着射了进去。小伙子又将头时而往左摆动,时而往右摆动。这时又上来几个妇女,将小伙子的头牢牢地固定在地上。奶汁不偏不倚,正好射进小伙子的嘴里。小伙子别无他法,只得咕隆咕隆地发出响亮的喉声,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雪白的奶汗。
周队长门前的坝子里,大呼小叫,欢笑声几乎掀翻了天。连平素一脸严肃的周队长,此时也在一旁呲着长长的虎牙傻笑。
那个领头的妇女,又揪着小伙子的鼻子:“好不好喝?”
由于寡不敌众,小伙子不得不服软,他一边吞咽奶汁,一边嗡声嗡气地回答:“好喝,好喝。”
“你喝了我们的奶,就是我们的儿子了。以后在长辈们面前,说话要放尊重一点,手脚要放干净一点!听到没有?”
见哺育期的妇女们都把奶汁挤得一滴不剩了,周队长这才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大声喊道:“开会了!”
男男女女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嘻嘻哈哈地朝队长堂屋里走去。
小伙子最后一个从地上爬起来,边抹嘴唇上的奶汁,边自我嘲讽道:“唉呀,谢谢这几个婆娘!今天晚上不用宵夜,奶都喝饱了。”
周队长见大家都坐定了,他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骂骂咧咧地说道:“你们这些穷快乐,眼见得锅儿要爬墙了,还像一群小孩子那样,打闹取乐。我请问你们:三十晚上吃狗肠子,欢喜哪一节?”说到这里,周队长举起生产队里那支粪度表,“今天我找大家来,就是来商量一下,我们每家每户上交到生产队里的水粪,如何打等级的事情。”
有的在摆事实,有的在讲道理,有的在骂街,有的在报怨。
我认真观察了一下,粪度表上面细,下面粗,它是根据浮力的原理,用玻璃制成的。假若水粪中融解的营养物资越多,那么比重就越重,粪度表就浮得越高,说明它的肥力就越大。
周队长见大家的发言,虽然很踊跃,但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周队长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停止讨论,说:“我先做个实验给你们看了,再讨论不迟。”
听周队长说要做实验,周队长的老婆就立即走进厨房,提来一撮箕黄泥巴和一木桶清水。
众人都伸长脖子,纷纷挤到周队长身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看周队长表演。
周队长将粪度表放进木桶里,用小指甲指着粪度表上的刻度,说:“你们看,清水是不肥田的,所以它是零度。”说完,周队长拿起一砣黄泥巴,悬在木桶的上空,使劲儿搓细。那细小的黄泥巴颗粒,不断落入清水中,发出雨打树叶般的沙沙声。清水一点点变黄,粪度表也噌噌噌地直往上窜。
周队长从水桶中捞起粪度表,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说:“以前,我们有些爱动脑筋的人,偷偷往粪水中加入黄泥巴,一池粪水往往能多挣三四百个工分,相当一个成年人三四十天的劳动收入。在靠工分吃饭的现在,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不光你们有意见,我这个当队长的也有意见。怪只怪我看上又看下,碍于大家的面子,让我有话说不出。”
那些以前往水粪中偷偷加过黄泥巴的人,他们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尤其是孙老头,连发根都红透了,活像个熟透的红萝卜,立在人群中间。
“有意见怎么办?是采取消极抵抗的办法,宁肯把水粪浇在自家的自留地里,让自留地里的庄稼肥死,也不交给公家。还是重新寻找解决办法?”
“把这支粪度表扔了,重新买一支好的。”大家一起吼叫道。
“依我看,也只有扔了。不然的话,自留地里的庄稼肥死了,公家的庄稼瘦死了!私人和公家的粮食双双减产,我们的锅儿不爬墙才是怪事呢。”周队长说到这里,便伸手将粪度表扔在门外的石坎上。“砰”的一声,玻璃渣子碎了一地。
“前几天,我托人到县里重新买了一支粪度表,据说,这支粪便度表十分准确。现在,你们马上回到家里,每家每户各挑一担水粪到队里的晒谷场上来,我亲自给你们的水粪评出等级。要是大家认为新粪度表所验出来的这个等级,既公平又合理,那你们今后就按照要求,继续将水粪交给生产队。要是认为新的粪度表所验出来的这个等级,还是一点也不靠谱,那就随你们的便,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周队长刚一说完,人们便一窝蜂地涌出了门外,往家里走去。
对于周队长的言行,我百般不解。前几天,周队长托我去县里上学时,顺便买一支更加先进的粪度表,不是没买着么?
不一会儿,山间小路上,便响起了人们挑着水粪担子的吆喝声。
孙老头第一个把水粪便担子挑到生产队的晒谷场上,他紫铜色的脸上淌着汗水,头上冒着蒸汽。
陆陆续续的,生产队的四十九家人,都把水粪担子挑到晒谷场上了。周队长提着个蓝花布大包袱,也从家里赶了过来。他把包袱放进晒谷场旁边的保管室里了,就吩咐生产队的会计,先组织大家抓阄排号,然后按照抓到的顺序,依次舀一瓢水粪,交到晒谷场旁边的保管室里,等候验级评分。
为了避嫌,每家每户舀去的粪水,只能由保管员转交给周队长。保管员交给周队长时,也只报编号,不报户主姓名。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预防周队长徇私舞弊,不能公平公正地给各家各户的水粪验级评分。
四十九家人都把水粪样本交给周队长了,周队长便把保管室门关得紧紧的,兢兢业业地工作起来。
生产队的男男女女,都像老鹰一样蹲在晒谷场上,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平时脚不停手不住地忙惯了农活的他们,一旦闲下来,手脚好像就没有地方搁一样。他们不约而同地又想起了先前那个“喂奶”的游戏。年青小伙子一见阵势不对,便赶快躲得远远的,到一旁过烟瘾去了。
“喂奶”的游戏肯定是玩不成了,于是有人提议请孙老头讲个故事。
“讲盖瓦匠的故事。”大家觉得盖瓦匠的故事里面,那大米饭和大肥肉虽然吃不上,但是听起来十分过瘾。
孙老头便不紧不慢地讲了起来:从前有个盖瓦匠,在屋顶上给财主家里捡瓦。他看见那个财主,每顿都吃一碗大米饭下一碗大肥肉,简直羡慕死了。有一天,他看着看着,不禁自言自语道:“唉!我这一辈子,要是能享一天这样的福,就是死了也闭眼。”
财主听见了,就喊屋顶上的盖瓦匠,从今天起不用干活了。他安排厨房里的大师傅,每顿给盖瓦匠准备一碗大肥肉,外加一碗大米饭。
盖瓦匠只陪主人吃了两天,就主动回到屋顶上,捡起瓦来。
孙老头一说起那碗大肥肉,就把肠胃生了锈的我们,馋得清口水直往外冒。同时,我们也都在心里暗自思忖,倘若有人每顿给我们提供一碗大肥肉,一碗大米饭,我们消受得了吗?
孙老头讲完这个故事,还大发了一通议论。“天天干活的人,突然停下来,手脚就会浮肿。吃惯了山芹野菜的人,突然改成大鱼大肉,肠胃受不了,就会不停地拉肚子。说上天,落下地。你天生是个舅子命,想当姑爷万不能。”
“我天天顿顿都消受得了,就是没有人送给我吃。”负责给公社伙食团运送粮油的挑二,挑着两木桶菜油,从晒谷场边经过。听完孙老头讲的故事,他就一嘴接了过去。
“扁担两头弯,中间压的是个舅老官。”遇到过路的人,不管认得认不得,孙老头就会冷脸挨热脸,凑上去开个玩笑。何况有人主动上前搭讪呢?
“哈哈哈,”孙老头一旦放声大笑起来,就说明他的话匣子完全打开了,“你想当我的姐夫,我只有找你借一个姐姐。因为我们家里,连鸡子鸭子都没有母的,全都是公的。”
“地久天长,何必人忙,太阳去了有月亮,”孙老头觉得这个挑二还有点趣,就想留他多聊一会儿,“舅子,到家里喝口茶再走嘛。”
“这两桶菜油没有长脚,我不走,它也不会走。还是老牛拉破车,慢摇慢摇地走起来,才靠得住。”由于站得太久,挑二的脚站麻了,他想迈步走,脚却不听使唤了。刚一抬腿,就一个趔趄,将两木桶菜油泼到路边的沙地里去了。
“我的个天,足足的五十斤菜油呢。”挑二惊恐万状地说,“这一回,我要当赔匠了。”
“赔不起一头牛,也要赔一头猪嘛。”挑二神色慌张地说。
大家都朝泼油的地方跑去,“啧啧啧,真是太可惜了!”可是手里没有勺子之类的工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黄的菜油,往沙地里渗透。
孙老头急中生智,他一脚蹬翻自己的粪桶,然后抓起两只空桶,来到泼油的地方,双手捧起被菜油浸湿的沙土,装进粪桶里。其他社员见了,也都如法炮制起来。一眨眼的功夫,被菜油浸湿的沙土,抢了个精光。
孙老头对挑二说:“师傅,对不起,怪我不该跟你开玩笑,害你上了这么大的一个当。这些浸饱菜油的沙土,我们只是帮你捧一下。你自个儿挑回去,把它们倒在一口大铁锅里,加水烧开,那个菜油自然就浮到水面上来了。再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地舀。这五十斤菜油,至少能回收四十斤。”
参与者都一致同意孙老头的建议,然而挑二却极力反对:“我宁可赔个全的,也不要这个菜油了。你们想一想,这菜油是用粪桶装了的,他们听说了,会吃吗?我如果可惜这五十斤菜油,最后可能因小失大,连饭碗也保不住。”
“你不要了,那就让我们挑回去把菜油泌出来,也来享受几天公社干部的待遇哟。”孙老头赶快替自己打圆场说。
周队长在保管室里忙活,听到外面闹哄哄的,问仓库保管是怎么回事。保管员把挑二泼油的事跟他讲了。
周队长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说:“请你通知一下那些想回家熬油的,不要慌,把结果公布了再走不迟。”
保管员面向社员们大声喊:“大家赶快过来,马上公布水粪的验级评分结果!”
大家把装着油沙土的粪桶搁在一边,一齐向保管室跑来。
“请队里的会计记好。”保管员喊,“一号家庭,评定的等级是二等。上交给生产队,每担水粪记两个工分。”
孙老头的笑脸顿时消失了,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啷个搞的,用那个不说话的老粪度表,我家里的水粪从来都是打的最高等级,十等,每担水粪记十个工分。怎么今天就变成二等了呢?和尚的帽子,大不了一尺嘛。”
“孙老头,你那点黄泥巴水水儿,一点肥气气就没得。”会计冲孙老头嚷道,“要是我当队长,压根儿就不会要你家的水粪。别的不说,难得挑。力气费了,对庄稼没有作用。”
“请大家安静。”保管员把双手捧在嘴边说,“接下来,我就打点减省,只念号数和等级。”
“王寡妇抓的二号。”站在王寡妇身边的中年妇女插话说。
“这个粪度表评的等级,既公平又合理,”王寡妇身边那个中年妇女又说,“王寡妇家的水粪,全都是猪屎猪尿,不要说加黄泥巴,就连清水也从来没有加过。”
大家都围着周队长,交口称赞新买的这支粪度表,所打的等级,准确得很,大家都心服口服。周队长面带微笑,不住的眨动着红线锁边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这支新粪度表长什么样?”我带着八分惊奇两分怀疑的口气,悄悄问周队长,“让我见识见识吧。”
“你晚上来保管室,”周队长走到我跟前,轻声告诉我,“我拿给你看。”
保管室里空空如也。是因为秋收过后,该交的公粮都交给公社粮站了,该分的口粮都分到各家各户了。屋中空地上,方方正正地摆放着,周队长视若珍宝的四十九个瓷杯。一排七个,一共七排。瓷杯当中,都装满了粪水。
“队长,”我指着周队长曾经用来品酒的心爱的瓷杯,“这就是你用来给水粪验级的粪度表?”
我拿起一个瓷杯,仔细查看。瓷杯上,除了新贴上去的编号,什么都没有。
“请问周队长,”我拿起一个瓷杯,递到周队长面前,“这粪水的等级怎么查看呢?瓷杯上,既没有刻度,也没有使用说明。”
周队长摆出品酒师的架式,接过瓷杯,抽抽鼻子,闻了闻气味。又抿一小口,而后不停地巴哒着嘴唇。做完这一套品酒的动作,周队长的眼眶中,已经盈满了泪水。
“气味越大的水粪,肥力越大。越扎口腔的水粪,肥力也越大。”周队长眨眨红线锁边的眼睛,泪水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进了瓷杯里。“我先把这四十九个瓷杯里的水粪都品尝一遍,在心中确定个尺度,什么样的水粪评为一等,什么样的水粪评为二等,一直到最高等级十等。再充分调动嗅觉和味觉,将每家每户交来的水粪挨个儿评出等级来。”
言毕,周队长一仰脖子,像在酒席上跟人干杯一样,将泪水和粪水,一口吞进了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