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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周作人笔下的丰子恺 [打印本页]
作者: rsjby 时间: 2024-1-19 11:33
标题: 周作人笔下的丰子恺
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24-1-19 12:03 编辑
1926年2月19日,《京报副刊》第415号发表了周作人的《〈忆〉的装订》一文,署名岂明,收入自编文集《谈龙集》。
文章先谈《忆》的装订的三点特色。“第一点特色是,全部的诗都是著者手写的。”“第三点特色是,用的中国连史纸。”而“第二点特色是,里边有丰子恺君的插画十八幅,这种插画在中国也是不常见的。”然后是一段专谈画的文字:
我当初见平伯所持画稿,觉得很有点竹久梦二的气味,虽然除另碎插绘外我只见过一本《梦二画集•春之卷》。后来见佩弦的文章,大约是丰君漫画集的题词吧,显明地说出梦二的影响。日本的漫画由鸟羽僧正(《今昔物语》著者的儿子)开山,经过锹形蕙斋,耳鸟斋,发达到现在。梦二所作除去了讽刺的意味,保留着飘逸的笔致,又特别加上艳冶的情调,所以自成一路,那种大眼睛软腰支的少女恐怕至今还盅惑住许多人心。德法的罗忒勒克(Lautree)与海纳(Heine)自然也有他们的精采,但我总是觉得这些人的挥洒更中我的意。中国有没有这种漫画,我们外行人不能乱说,在我却未曾见过,因此对于丰君的画不能不感到多大的兴趣了。
所谓“装订都是很好的”,应该指书的三点特色,也包括“丰子恺君的插画十八幅”。也就是说,在1926年,虽然“更中”周作人“意”的是日本的竹久梦二等人的画,但他依然将丰子恺的画归入《忆》的装订的三点特色,认为“这种插画在中国也是不常见的”,并对“丰君的画不能不感到多大的兴趣”。这样的评价,如果不能谓之为赞扬,至少也可说是关注;即使不是褒,至少也没有贬。
1940年3月1日,《中国文艺》每第2卷第1期发表周作人的《关于阿Q》一文,署名知堂,收入自编文集《秉烛后谈》。
文章开篇即谈丰子恺画的阿Q,并将其与蒋兆和所画的阿Q进行对比:
阿Q近来也阔气起来了,居然得到画家给他画像,不但画而且还有两幅。其一是丰子恺所画,见于《漫画阿Q正传》。其二是蒋兆和所画,本来在他的画册中,在报上见到。丰君的画从前似出于竹久梦二,后来渐益浮滑,大抵赶得着王冶梅算是最好了,这回所见虽然不能说比《护生画集》更坏,也总不见得好。阿Q这人,在《正传》里是可笑可气而又可怜的,蒋君所画能抓到这一点,我觉得大可佩服,那一条辫子也安放得恰好,与漫画迥不相同。不过蒋君的阿Q似乎太瘦一点了,在有些场面,特别是无赖胡扯的时候,阿Q如是那么瘦便有点不相称的,实际上阿Q本人也还比较的胖。文学家所写,艺术家所画的人物,自然不必全要照原样,但是实物的比较有时也不是无用。
对于丰子恺所画的阿Q和其广为人知的《护生画集》,周作人评价颇低:“这回所见”的阿Q,“不能说比《护生画集》更坏”,但“也总不见得好”。在周作人看来,丰子恺的《护生画集》应该是“坏”,所画的阿Q也“不见得好”。
而蒋兆和所画的阿Q ,虽然“似乎太瘦一点了”,但“能抓住”阿Q“可笑可气而又可怜的”特点,令周作人“觉得大可佩服”。相对于丰子恺画的阿Q,蒋兆和画的阿Q,要好得多。
1926年,周作人还将丰子恺的画视为《忆》的装订的一个特色,认为“这种插画在中国,也是不常见的”,是新鲜事物,对“丰君的画不能不感到多大的兴趣”。但到了1940年,周作人对“后来渐益浮滑”的丰子恺的画的评价就低得多了。所谓丰子恺能“赶得上王冶美算是最好了”,其实就是说丰子恺不如王冶美。
周作人在公开发表的文章里谈及丰子恺的画,似乎只此两处。不同时期对同一人的画的评价迥异,一褒一贬,前褒后贬,是因为周作人的识见愈深、要求更高、越来越挑剔,还是因为丰子恺的画愈画愈差、真的“渐益浮滑”,外行不便置喙,懂行的大可作仁智之判。
除在公开发表的文章里谈及丰子恺的画外,私底下周作人也曾与人谈及丰子恺的画。1963年4月4日,在给香港作家鲍耀明的信中,周作人谈及丰子恺为《儿童杂事诗》所插画时,说:
来信所说东郭生的诗即是《儿童杂事诗》,记得报上的“切拔”订成一册,曾以奉赠,上边有丰子恺为插画,乃系报馆的好意请其作画者,丰君的画,我向来不甚赞成,形似竹久梦二者,但是浮滑肤浅,不懂‘滑稽’趣味,殆所谓海派者,插画中可取者,觉得不过十分之一,但我这里没有插画本,故只能笼统地说罢了。
1950年2月23日至5月6日,上海《亦报》连载了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甲、乙、丙三编,为使诗生色,特邀丰子恺为每首诗配画。周作人致鲍耀明的信中所说“上边有丰子恺为插画”,即指此。那么多幅插画,“可取者”仅“十分之一”,这个比例低得可怜,而且还只是“可取”,不是好。虽时隔20多年,周作人不但依然保持1940年3月1日发表的《关于阿Q》一文里对丰子恺的画的评价:“浮滑”,而且更进一步地认为其“肤浅”、“不懂‘滑稽’趣味”,还找到了导致其“浮滑肤浅”原因:“殆所谓海派者”。不仅对丰子恺的画的评价愈来愈低,还顺口刺了“海派者”一下。
周作人1926年2月27日曾作过一篇文章,名为《上海气》(收入自编文集《谈龙集》)。文章开头即言:
我终于是一个中庸主义的人:我很喜欢闲话,但是不喜欢上海气的闲话,因为那多是过了度的,也就是俗恶的了。上海滩本来是一片洋人的殖民地;那里的(姑且说)文化是买办流氓与妓女的文化,压根儿没有一点理性与风致。
周作人或许认为:丰子恺作为“所谓海派者”,肯定沾染了“压根没有一点理性与风致”的“上海气”,所以必然“浮滑肤浅”。幸好,周作人还笔下积德,没有说丰子恺的画“是俗恶的”,“是买办流氓与妓女的”。
有差不多全部的丰子恺画集,一一翻看过。见周作人说丰子恺的画“出于竹久梦二”,又买了一本竹久梦二的画集,一一翻看了。因为不懂画,便只求直观。丰子恺画里的古典诗词、旧时情致、平常景象、世俗生活,既充盈着稚气童趣,又满满的市井烟火气,真实真切,颇得我心,很是喜欢。竹久梦二的画太“飘逸”、太“艳冶”,虽从艺术的角度考察,或许优于丰子恺的画,但所画皆是异国人物、异域风情,终究隔了一层,不及丰子恺的画平易亲切。但愿我这点对丰子恺画的喜欢,不是周作人“所谓海派者”的“浮滑肤浅”。
在前褒后贬评判丰子恺画的同时,周作人对丰子恺翻译《源氏物语》也颇多微辞。1963年10月11日,周作人在致鲍耀明信中说:
所云钱稻孙的译源氏,恐系旧话,已经早成为过去了(曾译了一两篇,只在《译文》上登载过,现在亦找不到了)。目下是丰子恺译,请钱君一阅,算是校阅,日前曾问过他,答说只求文意与故事不错,也就算了。其语颇为幽默,其实丰君是不能胜任的——曾见他翻译石川啄木的小说,里面说一个女人“ハシヤゲ”,意思便弄错了,这是我私下说话,所以无妨说了。大概出版社是取其译述颇快这一点,因钱君太是古板执滞,几个月也搞不出一帖来。不过钱君系据原文,不是据与谢野或谷川的现代语本耳。
1964年7月13日,周作人在致鲍耀明的信中,又说:
“十三妹”最近论丰子恺,却并不高明,因近见丰氏译稿乃是茶店说书,似尚不明白源氏是什么书也。
在听说丰子恺将翻译《源氏物语》时,周作人即断定丰子恺“不能胜任”,出版社之所以选择丰子恺,只是“取其译述颇快这一点”。见到译稿后,周作人更是认为丰子恺的译述只“是茶店说书”,甚至“尚不明白源氏是什么书”。这样的评价,与说丰子恺的画“浮滑肤浅”异曲同工,意蕴一致。
在给鲍耀明的信里,周作人还比较注意的措辞,在同时期的日记里,周作人谈及丰子恺译《源氏物语》,便毫不留情了。
1964年2月27日日记说:
上午开始阅源氏校记,发现译文极不成,喜用俗恶成语,对于平安王朝文学的空气,似全无了解。
1964年3月5日日记说:
略阅源氏校记,丰子恺文只是很漂亮,滥用成语,不顾与原文空气相合与否,此上海派手法也。文洁若予以校正,但恨欠少,其实此译根本不可用。
1964年3月16日日记说:
文洁若来访,力请写意见,因领导上反以丰译俗恶为佳也,虽颇麻烦,只得应之。
周作人认为:丰子恺的“上海派手法”,“喜用俗恶成语”的习惯,“对于平安王朝文学的空气,似全无了解”的无知,使“译文极不成”,导致“此译根本不可用”,因为“领导上反以丰译俗恶为佳”——在公开的文章、致人的信件里评价丰子恺的画时没用到的“俗恶”一词,终于在日记里两次用于评价丰子恺的译作了,——所以周作人也“只得应之”,为其写“意见”。周作人的“意见”写没写,写成什么样子,不得而知。以周作人之老辣世故和建国后为人为文的态度可以推测,若他真写了呈给“领导上”的、关于丰译《源氏物语》的“意见”,肯定不是日记里那般尖锐犀利、轻视轻蔑,而是另一番和风细雨的模样,甚至赞赏称颂有加也不以为怪。
有丰子恺译的《源氏物语》,草草翻过。也有周作人译的《古事记》《枕草子》《平家物语》《浮世理发馆》《浮世澡堂》《如梦记》,有的读了,有的还在计划中。在我这个外行眼里,周作人所说的丰子恺译文的“上海派手法”是否“俗恶”不敢肯定,但丰子恺的译笔初看精致华美、细究却颇为生硬甚至做作,读起来不如周作人的既随和平易又大气深沉、愈嚼愈香越品越醇,却是事实。或许,就翻译日本古典作品而言,丰子恺与周作人相比,真有不小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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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24-1-20 19:34
感谢您的再次发帖支持,问好。
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24-1-24 08:52
《周作人笔下的丰子恺》,先谈《忆》的装订的特色,后对丰子恺所画阿Q和其广为人知的《护生画集》的评价,以及谈及丰子恺译《源氏物语》等,观点鲜明,引证得体,论述充分。欣赏,拜读。
作者: rsjby 时间: 2024-1-31 13:18
谢谢版主评精、留言
作者: 草舍煮字 时间: 2024-2-3 18:41
以我的阅读量和欣赏水平,丰子恺是够得上“中国现代漫画事业的先驱”的。他的漫画贴近平民生活,毛笔作画颇有文人画气息,人物形象充满童稚天真。个人感受在讽刺幽默方面,他后期比前期老辣。
散文的才气,周作人是胜过丰子恺的。他们文人相轻,尚在文人的框架内,读来莞尔。至于海派,旧时的文风很有市侩之气。这个标签应该贴不到丰子恺身上,但依周作人的文学水平,也是说得他的。而“领导上”对丰子恺的赏识,恐是从政治倾向出发,周作人有无想到这一层呢?
难得先生把周作人对丰子恺的评价辑于一文,问好并拜早年!
作者: rsjby 时间: 2024-4-3 15:39
谢谢草版阅读,留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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