屾河不是一条河
文/孙本召
俗话说:“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淮河,中国东部的江河巨擘,从河南省桐柏山脉出发,一路向东,途经河南、湖北、安徽、江苏,干流在江苏扬州三江营被长江拥入怀抱。淮河做客蚌埠怀远时,荆山、涂山夹道欢迎,目送淮河蜿蜒东流。不用说,荆山峡碧波上的“洪口归舟”,无需说涡河千里迢迢经豫东一路欢歌流经亳州、涡阳、蒙城至怀远东汇入淮河的“淮心夜月”,更不必说荆山上的“龟泉夜汲”,单就“宫、宋、杨、林”四大家族的沧桑往事,以及盛传的“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治水故事,足以让“怀远”这个名词有了文化的韵脚和地域的符号。
去年盛夏,一群外地朋友应邀来怀远游玩。中午小聚时,驱车前往酒店的路上,街道上琳琅满目的广告牌不时闪过。我指着路边一家店铺上“屾河食品有限公司”字样,问及同车的朋友“屾”字的读音。有的读“shan”,有的读“chong”,还有的读“zhong”。我纠正了他们的错误:““屾”正确的读音是“shen”,声调阴平,释义:并立的两山,表示稳重。”“屾河,是怀远的一条河流吗?”一个朋友不禁好奇地问。“不是,是一个地名。距离怀远县城大约2华里,民国后属城区的一个街道,称为‘屾河街’。”我的回答让同车的人茅塞顿开。
史蒂芬·霍金在《时间简史》中说:“我们能够回到过去,却始终无法改变历史。”的确,一个县城有它的容颜,它的脉络。屾河街也有它的气味,它的气质。
寻访屾河街遗址是在今年暮春的一个下午,我独自一人步行前往。百度地图一直是我的向导,沿着涡河北岸大堤,过凤凰桥一路向东。当我见到了“屾河社区支部委员会”“屾河社区居民委员会”“屾河社区居务监督委员会”三块政务挂牌时。我想,既然是屾河社区,这里一定有屾河街的新旧消息。走进去,我渴望着在墙壁上能找到屾河街的蛛丝马迹。遗憾的是,除了“屾河”两个字在视线里频闪,我的眼睛毫无收获。一位工作人员得知我的来历后介绍说,2021年榴城镇区划调整,原新河社区规划为四个社区,其中一个社区因为下辖屾河街遗址,因此,命名“屾河社区”。
按照那位工作人员指引的位置,我出了屾河社区,一路直奔目的地。这是一块多么宽广温热的土地啊!300多户人家,1500余人,曾经在这里生生不息。清末民初的怀远县城,河道顺畅,官道通达。屾河街码头从六安、阜阳、亳州、商丘、上海、无锡、常州、济南、烟台、青岛、天津、沧州等地往来的货船帆影蔽日,河无倒影。从三条黄土大路上前进的马车、牛车、手推独轮车川流不息。一条向北经包集、火神庙到固镇、宿县;一条向西经何家溜、龙亢到蒙城;一条向东经桃园子、小蚌埠进入五河、凤阳。这时的屾河街商贾云集,气象万千。年关时,“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的红色春联映红了门楣,映红了涡淮水,映红了晚霞。
有多少客商来过这里,谁也没有数过;有多少人从这里出发,谁也没有记过。该来的来,该走的走。有的人失望,有的人憧憬。只要吹过涡淮风,喝过石榴酒,听过花鼓灯歌,拜过大禹像,你就有了屾河的魂,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怀远人。
目之所及,荆涂巍峨,阡陌相间,榴花似火,行人匆匆。天空依旧蔚蓝如洗,河床依旧宽绰,水流依旧潺潺。吹过淮河的风一路拂掠过宽阔的河面,跳过温暖的河岸,穿越茂密的芦苇,越过铺陈的麦浪,直抵我的脸颊。脚下的屾河街,还在沉睡。我俯下身子,跟随一只小甲虫,钻进一片瓦砾之中。它把自己的家园安置在静谧的废墟中。我无暇揭开瓦砾,去欣赏它金碧辉煌的宫殿。我担心我的鲁莽会惊扰了土层下的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和物都是我不熟悉的,我只是在书本上和屾河街的老人的交谈中获得了有限的坐标和数据。这些珍贵的音像图层组合在一起,慢慢绘制成一幅屾河街过往的市井油画。
我注意地听着,树林里不乏婉转的鸟鸣,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淮堤上汽车喇叭声也不绝于耳。我似乎也听见了林家圩子里传来的马车的轱辘声、小贩的吆喝声、货郎的拨浪鼓声、戏园里铿锵的锣鼓声。我似乎也看见了一家家粮食行、盐行里攒动的人群,一艘艘满载货物的帆船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这些自然界中不可丢失的音律,是屾河街的又一种符号。童谣的歌声还在传唱:屾河街,涡淮长。盐粮行,达三江。兴学堂,举名望。居安乐,国运昌……
如果说1921年的水灾是大自然对林家圩子的第一次侵扰,那么1931年的水灾则是大自然对屾河街的再次偷袭。一夜之间,淮堤崩溃,洪水从巨大的缺口处一泻千里,怀远古城一片汪洋,屾河街成了洪泽之地。1938年农历正月初三,日军杀进怀远县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屾河街同样未能躲过日寇的蹂躏。日寇燃烧的战火将整个屾河街化为灰烬。一块石街牌,三面石砌门、两条石板路、粮食行、盐行、杂货店、酒坊、面坊、酱园、小饭馆、茶馆、林氏宗祠、文昌宫、三皇庙都荡然无存。而今,唯有荆山南麓和老西门的炮楼静默在风雨中,见证着怀远人民历史的伤痛。那些从“林家家塾”“毓秀学堂”“屾河小学”“树人小学”曾经走出去的屾河街学子林之望、林介弼、林中溪、林文瑞都尘封在历史的章节里。
夜幕降临,远眺荆涂二山,山的轮廓隐约可见,山上一片黑郁。淮河堤岸上的霓虹灯亮起来了。屾河社区的广场上人影绰绰,广场舞跳起来了。我开始挪动脚步,从寂静的屾河街遗址撤离。整整一个下午,我是属于屾河街的。我尝试着回到属于它的过去,了解它的繁华与凋敝,解剖它的历史和现实。虽然它把沉重的躯干埋藏在地下,但是我从一株草、一棵树、一条路、一座残垣中介入,还是听到了它炙热的心跳,触摸到它温润的体温。我捡起一块斑驳的方砖,用一枚坚硬的石子蘸着淮河水在上面写下一个端庄的“屾”字。我凝视着“屾”字,在方砖上渐渐消失,刹那间,我明白了“屾”字更广义的释义:山水交融,互为彼此,相望江湖,岁月悠长。
人生几回仿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2003年,淮河再一次发生大洪水。这一次,淮河大堤固若金汤。淮河早已成为130万老百姓的幸福河。按照县委县政府的长远规划,曾经享有“千里江淮不夜城”的屾河街居民,整体搬迁,这条被誉为怀远“小上海”的屾河街,只留下断壁残垣,所有的关于屾河街的故事被涡淮上的季风奔走相告。
时间是个好名词,给时间一点时间吧,虽然它不说话,但是珍藏了一切,酝酿着美好。屾河街从未被忘记,它已经成为怀远人心中一个独特的记忆符号。2023年10月26日,怀远县引凤街道正式揭牌,屾河社区被纳入引凤街道管理。当我从“怀远发布”新媒体阅读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不禁这样想:屾河社区,已经踏上了新时代的新赛道。屾河街,也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重新唤醒,挺起脊背,站成一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