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的故乡 - 中财论坛

一连刮了三两天西北风，天气便少有的晴朗，空气便少有的透明。蓝天变得高远，白云变得轻盈；就连呼吸都比郁闷的夏天痛快了许多，清爽了许多。季节虽已是中秋，可感觉还是很暖和的；甚至在晌午，还稍稍有点热。

田间小路边，山菊花一簇簇地盛开着，金黄的花蕊，淡紫色的花瓣。偶尔还能看见蒲公英的花朵，有着温馨的阳光的颜色。温柔的棉花开放了，那样子好像是从白云上掉落下来的。玉米的籽粒，已经金黄地坚硬起来，让农人对于丰收充满了期待。圆鼓的豆荚，藏在发黄的叶子中。肥白的花生，藏在湿润的泥土中。这岁月就像中秋的月亮一般，渐近明亮渐近圆满。

待到黄昏，大大的圆圆的一轮从东方升起来，爬上屋顶的烟囱，爬上柳树的头顶。月华肆意地泼洒，从桐树的叶片上流淌下来，从谷子的穗轴上滴落下来。又在微微的秋风中缓缓荡漾，缓缓荡漾，梦幻一般含着庄稼和野花的芳香。小河中渐渐消瘦的雨水静静流淌，泛着粼粼的波光。没有行人和车辆的小路，很适合一个人或者一家人慢慢地徜徉，踏着柔柔的月光。

父亲照例把小矮桌搬到天井里，洁白的瓷盘摆上月饼、苹果和甜梨。在香烛燃尽之前，这些东西皆是“月姥娘”的供品，皆不属于我们。在香烟散尽之后，父亲就会说：“吃吧，吃吧，不吃就可惜了。”于是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以及我，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满桌的菜肴，都是母亲一个人炒制的。丝瓜鸡蛋、黄瓜豆皮，以及拌了白糖的西红柿和雪花梨。没有新奇的东西，却充溢着朴实的泥土的气息。父亲喜欢喝景芝白干。逢年过节我给他买的酒，大抵都来自山东的景芝镇，大抵都是北方的小麦、高粱酿造出来的真品。作为一个极其恋旧的人，父亲时常会提起山东的特产，提起以前的“泉城香烟”和“景芝白干”。偶尔也会说，我以前是多么多么腼腆，弟弟们以前是多么多么调皮捣蛋。尤其在这月亮圆满的夜晚，父亲眼中也就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惆怅和慨叹。

母亲更是如此，她甚至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落泪，尤其是当父亲，提及那个二十余年从未谋面的孙女——也就是我的侄女“亦帆”。我和亦帆也只在很久以前见过，那年因为一些事情，我去太原居住了几天。那时二弟已经退伍，被分配在一家兵工企业的保卫处。他的女儿亦帆也有三岁了，红扑扑的苹果脸，喜欢到处乱跑，说话小嘴巴也很甜。按照城市人的语言习惯，她唤我“伯伯”，喜欢让我抱着去山西大学那边吃刀削面。时光如箭，眨眼已是二十余年。

二弟当兵那年冬天，刚刚十八岁。我和父亲把他送到武装部那边，默默看着他登上大巴车，隔着玻璃一张兴奋的稚气未脱的脸。马达轰鸣，车轮滚动，一别就是数年。期间，二弟偶尔会寄一封信回来。那红色横线的稿纸上，端庄的文字一行又一行。他并不说军训如何如何苦，离家在外如何如何孤独；只是说部队的生活很好，连里的指导员是山东老乡，对他很照顾。我一字一字读给母亲听，发现母亲的眼圈越来越红。

再后来，寄回来的是一张奖状，是在扑救山林大火时立了二等功。再后来就成了士官，一期、二期，逐步往上提。这让父母倍感欣喜，也让村里人羡慕不已。

那时父母尚未感觉到，愈是如此那令人骄傲的儿子，愈是离他们渐行渐远，难以相见。平时还没有太多感触，可每逢春节、中秋节，桌子上少了一双筷子，少了一只碗，母亲就难免有些伤感。打电话埋怨说：“也不回家看看。”二弟总是推脱没有时间，没有时间。母亲说：“你没时间，让她娘俩回来。孩子都多大了，还没和爷爷、奶奶见过面。”二弟说：“亦帆晕车，又有许多功课。”如此，太行山的东边，母亲一日一日盼望着，一日一日思念；而太行山的西边，却山高路远，音信杳然。

想以前，虽说八月十五正是农忙时节，大豆需要收割，谷子需要掐穗，棉花也一朵一朵次第开了；可母亲还是尽量挤出一些时间，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给父亲炸一碗面叶，炒一盘丝瓜鸡蛋。给孩子们煮一锅水饺，或者蒸一锅韭菜猪肉大包。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将天井里那张小矮桌摆的满满的。让农家饭的香热气息，缓缓融进月色里。一家人坐着小板凳团团围着，一个也不缺。圆圆的苹果要吃整个的，不许切开；圆圆的月饼也要吃整个的，不许掰开。我说：“咬上一口不就缺了么，不就不圆了么？”父亲呵呵笑了，望着夜空说：“月亮总是圆的，不管有没有阴影遮挡着。”那时尚小，尚不明了父亲这句话有什么奥妙。

直到今夜，直到圆润的月亮，再一次把圆满的月光洒在小院里，铺在大地上。直到今天，那原本团团圆圆的一家人，南北奔波，东西离分，我才忽然明白，为何父亲会那么说。是啊，其实月亮本没有阴晴圆缺，它亘古如斯都是一个圆满的存在。所谓缺了一半，也只是我们内心的一种缺憾，一种主观慨叹。人总要长大，总要独立，总要别离，总要各奔东西。那遥远的圆满的团聚，只可追忆，只在梦里。却无法真真切切地，重现在这月华泼洒的小院里。弟弟和弟媳、侄子和侄女，各自奔波在远方，各自都有一个圆圆的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父母思念孩子，孩子们又何尝不在遥望故乡，不在思念爹娘。尤其是远在山那边的二弟，他那孤独的幽深的思绪，也许正流浪在村外的田野里，徘徊而忧悒。在他离婚之后，独自一人在遥远的他乡谋求生存，缺少温存。或许每一个夜晚，都如这中秋夜一般惨淡。

二弟的口风很严。在他离婚七年之后，父亲才感觉到了异样，才旁敲侧击了解到了真相。而在此之前，二弟总是以各种策略来炮制不能回老家的借口。在清楚儿子的境遇之后，母亲沙哑着嗓子说：“一个人在外面谋生路，还能不受人家的欺负。”因为二弟的妻子“娟”是太原本地的，她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是城里人。想当初，是娟拼命追求的二弟；到后来，也是娟绝情地抛弃了二弟。一切皆要由着人家的性子，一切皆要顺着人家的心意。那种像上门女婿一样的境遇，想二弟这许多年，过得也不甚如意。

只是这些委屈，二弟从来不曾提及。他每次和山这边视频通话，脸上总是春风一般荡漾，嗓音总是秋风一样清爽。问他什么都说挺好的，很不错。他在微信上给我发照片，还是当兵时那粗壮的胳膊，还是当兵时那板寸的发型，还是当兵时那坚毅的眼睛。

只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他突然发过来一条留言，短短几个字说：“哥，我想你们了。”那一夜我流泪了。模糊的泪水中，春风敲打着窗棂。穿过窗帘钻进来的空气，满是梨花和油菜花的香浓。远处的小河里，隐约有春蛙的鸣声。半个月亮挂在天上，照着山这边我的小窗，也照着山那边二弟的小窗。我想二弟不愿意回来故乡，怕是一个人背着行囊走在大街上，会被人家问这问那，会招来别人异样的目光。毕竟在故乡人的印象里，二弟应该是活得很有出息，过得非常如意。若是衣锦回来，自应携妻带女，春风得意。

可在那遥远的喧嚣的都市里，像二弟这样的工薪阶层，也只不过是一只蝼蚁。整日忙忙碌碌地爬过来爬过去，除了血脉相连的亲人，没有谁会真正在意。再不能和二弟，走进金黄的油菜花中，去捕捉那些绿色翅膀的甲虫。再不能和二弟，在故乡的小河里游泳，在老家的庄稼地里偷吃玉米和花生。再不能一溜儿躺在屋顶上，吹着夏天的风，数着天上的星星。

那在月光下，散着香甜气息的老酒和月饼；那在时光里，渐渐老去的父母的面容。今夜温柔的月啊，你能不能将她们送到太行山的那边，穿过这皎洁的月色，穿越这亘古如斯的夜晚。

为了不辜负这圆月的情分，为了不破坏这安静的气氛，我和妻子都没有提及二弟，怕又惹得母亲伤心。举杯和父亲对饮，也只是说些天气的阴晴和地理的收成。妻子和母亲拉着家常，不说话的时候就抬头望着东方的月亮。墙角的秋虫细碎地呢喃。而藕丝般纤细和绵长的思念，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二弟给我发的那段视频，短短数秒钟，却大山一般沉重。那是二弟多年以前回老家时所拍，拍的小时候我们共同居住的老宅。老枣树、木格窗、土坯的平房、矮矮的土墙。在模糊而抖动的影像里，幽咽的小提琴响起，一个男低音深情地朗诵着：“故乡，是我们年少时想要逃离的地方，是我们年老想回，可能已经回不去的地方。”

文珺发表于 2025-1-6 11:06
中秋时节的故乡美景和家人的温馨团聚，深刻表达了作者对故乡和家人的深切思念，以及对远在他乡的二弟的牵挂 ...

xam720 发表于 2025-1-7 11:45
文章从头至尾散出来的是一种亲情。文章通过二弟外出当兵先是成长很快，而后多年不回家以至婚变的情节，一方 ...

于文华发表于 2025-1-7 19:55
拜读学习麦子熟了文友溢满亲情的文字，那些刻骨铭心的温馨记忆，通过文字流露出来，令人感叹亲情的可贵，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