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标题: 贪婪的粮食 [打印本页]
作者: 麦子熟了 时间: 2025-3-14 09:04
标题: 贪婪的粮食
本帖最后由 麦子熟了 于 2025-3-14 16:16 编辑
贪婪的粮食
在所有的文学大师里,我最不崇拜的就是莫言老师。我极少读他的作品,即便后来他拿了什么什么奖,我依然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去读他写的东西。我惧怕他的语言,我惧怕他的编撰,我惧怕他野草般的文字间,突然跳出来一个人物,血淋淋地赤裸着,手中拎着一把板斧。那斧子是砍向我的,砍向任何一个读者的。冰冷无情,而又力道甚重。
莫言是一个超现实的现实主义大师。他从不遵循一般的说教,从来不受“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束缚。他用个性替代典型,用现实中从未发生的事情,来替代我们司空见惯的种种。他似乎是反文学规律的,反团体纪律的,反社会法纪的。就像我们这个社会,越来越不遵循什么什么主义,什么什么规律。
譬如莫言老师写《粮食》,写偷粮。别的女人都是把粮食揣在怀里,夹在裤裆。而主人公“伊”,则是把粮食不加咀嚼地吞进胃里,直到粮食膨胀堆积,顶到她的嗓子眼里。回家之后,她会用筷子捅自己的喉咙,把那些粮食哇哇地吐进瓦盆中。如此她饿得要死的孩子和瞎婆婆,就像不知脏净的禽畜一般,把那些呕吐物捧起来,吃到肚子里去了。如此,村里的干部就不会发现她偷集体的东西,而把她抓起来批判,甚至扒光衣服强奸。
即便在饿死人的那些心酸年代,我想“伊”这样的故事,也未必真的存在。莫言老师只不过是用一种言过其实的方式,来表现一种残酷的事实;来解答粮食、饥饿和死亡,构成的方程式。而“易子而食”的事,却是爷爷亲口对我说的,是我亲耳听到的。
爷爷养育了三个儿子,四个闺女。皆生于那个不堪回首的,吃饱肚子就感觉极其幸福的时期。吃面吃米,那似乎是城里人和干部们的特殊权利。地里的野菜挖净了,庄户人家只能吃杜树叶子、榆树皮。如果有一粒小米塞在牙缝里,那也就算得上地主一般的富裕。那年月,农民舍不得把任何一丁点食物遗留在牙齿间,总是反复地地剔,反复地去舔。失去油脂,肚皮薄如白纸。撩起破烂的褂子,能够清晰看清里面蠕动着树叶的肠子。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轻得只有六七十斤。风微微一吹,似乎就要倒下去,再也无法爬起。而他们还要鼓起力气,把那些饿死的人抬到坟地里,挖个浅浅的坑埋进去。
在所有能吃的野菜、树叶、树皮,都被抢光之后,悲凉的气息便笼罩了每一寸土地。腐沤的尸体,咸涩的泪滴。在习惯了死亡之后,所有哭泣都变得多余,就连猫头鹰和乌鸦,对尸味似乎也失去了兴趣。大铁锅里,煮着瘦瘦的肉和细细的骨头。那些孩子的头颅被割下来,埋在乱坟岗子里。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孩子枯干的尸体,却有了非凡的意义。吃下去,就能活下去。活下去就是生活的目的,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当那些将死的人,把孩子们的尸块放进嘴里的时候,他们咀嚼得不是食物,而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痛楚。
那些经历过痛苦、饥饿和濒临死亡的人,对于食物,对于粮食,都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和爱惜。田野中遗落的每一粒粮食,都要一一拾起。饭碗中残余的每一粒小米,都要一一舔进肚子里。现在有人舔饭碗,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似乎碗里锅里,不剩下点吃的,就代表着穷困,就代表着吝啬。而在我的记忆里,奶奶在刷碗之前,总是习惯性地把碗舔一舔。舔得没有了汤水和米粒,才会用炊帚一一刷洗。而刷锅水也不会被浪费,每一勺每一滴都会倒进猪食槽里。那时候很奇怪奶奶为何这么做,暗地里琢磨,也许就是为了便于刷碗,便于刷锅。
上中学的时候,年轻的语文老师让我们写过一篇读后感。读一则寓言,然后写出自己的思考和感叹。寓言极其简单,就是一只公鸡在沙子里搜寻东西。当它用爪子刨出一粒粮食的时候,就高兴地说,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了。当它用爪子刨出一颗珍珠的时候,就随意抛弃,置之不理。
读完寓言,我感觉极其浅显,就挥笔写了一篇。大意是肯定公鸡的观点,说粮食是世界上最朴实无华的东西,比那浮华的珍珠,更值得珍惜,更具有意义。而语文老师却斥责说,你读了么,你思考了么?一粒普通的粮食,怎么能和一颗高贵的珍珠相比呢?你这是及其低俗的实用主义、保守主义、农民主义!说得我这个农民的孩子满腹委屈,却又讲不出自己的道理。
我读《透明的胡萝卜》的时候,莫言老师还没有这么火;我也没有现在这么趑趄不前,多愁善感。最起码对于饥饿和粮食,少有感触和慨叹。那时的主食,已经是白面馍馍,偶尔吃些棒子面饼子和粗面窝窝。对于让人拉不出屎来的高粱面,对于让人咽不下去的糠窝窝,我是没有记忆的。似乎吃有些发霉的红薯片,就是最惨的过去了。
那时候,孩子们极少有零食吃的。除非逢年过节,或是家中来了亲戚和贵客,才能吃到点口酥、蜜三刀什么的。平常要是肚子饿了,就登着杌子将屋梁上的竹篮摘下来,掰一块棒子面饼子,或者麦子面馍馍。若是用切菜刀劈开,里面夹一点点盐末和芝麻香油,那吃起来就成了莫大的享受,胜似鲍鱼、蟹肉。此时,你就可以举着干粮跑到大街上去,向小伙伴们炫耀那芝麻香油的气息。就连嘴唇上的油脂,也不愿擦去,光泽油润地炫耀着自己的富裕。
在其他孩子羡慕神色中,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明白了大人们打招呼,为什么总是说“吃了么,吃的什么”。这就意味着,“吃”是一辈子最最平常的事,也是一辈子最最重要的事。除此之外,其他都是次要的;或者说,当你吃不饱肚子的时候,其他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一切欲望和志向,都必须建立在吃饱喝足之上;或者说,当你吃不饱喝不足的时候,就会产生一些难以置信的思想。
而当你吃饱喝足,又有大量的粮食可以存储,可以卖出;那么在那些不种粮食,不关心土地的人意识里,粮食、土地和农民,也就会变得无比幸福。最起码,相比于那些饿殍遍野的时代,你们应该感到幸福,甚至应该跪地流涕,对那些让你们吃饱肚子的表示感激。
可粮食多了,也就不单单是一种基础的能量,基本的保障。它会莫名其妙地改变了它的本质意义,变得不遵守规律,不讲究道义。不再是什么万价之基,而演变成一种手段,演变成一种近似于癌变的手腕,就像饱暖思淫欲的人类一般。于是土地和农民的困惑,也就逐渐变成了一种折磨。看不见流血,却又真真切切心如刀割。这种痛苦并不像饥饿,扒光树皮的老榆树一般赤裸着。它是隐蔽的,深藏于心底难以言喻。或者说你喊出来了,却随即被冷冷的西风吹去,瞬间杳无踪迹,消匿于苍天和大地。
当我看见母亲跪伏在大地上,忍者腰椎的疼痛,将那些失落的玉米槌和玉米粒一一拾起,心里就会有一种悲戚,浇足水施足肥一般,粗壮地拔节,翠绿地分蘖。我想起奶奶,每逢麦收时节,都会捯着小脚走进麦地里。将那些失落的种子一一拾起,就像捡拾着儿女们掉落的咸涩的汗滴。虽然那亘古如斯的朴素和勤劳,从来都不会让他们位居人上,从来都不会改变他们的社会地位,可他们仍旧不知悔过,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祖先们的生活,像一群被上帝惩处的负罪者。这祖先开拓出来的土地,总要有人耕种的,不忍其荒芜,就总会有所收获。他们似乎不知道,那些吃着他们亲手种出来的粮食的人,却说他们的手是脏的。
那些衣锦华服的人,从来都无需关心桑蚕与麻棉;那些玉盘珍馐的人,从来都不会关心粮油和米面。只有吃过驴粪一样的野菜团子的人,才会懂得土地和粮食的意义,才会真正去惦记土地,去呵护土地。
那些掺和着观音土的菜团子,我没有吃过。听父亲说,他小的时候吃过,且吃过许多。那些圆球状的东西,就像便秘的毛驴拉出来的粪便,味道苦涩,难以下咽。刚吃下半个,父亲就呕吐了。爷爷却虎着眼斥责说:“咽不下去就得饿死,就得把你埋了。这土多珍贵,还是你姑父从陶瓷厂里偷来的呢。”许多年后,父亲回忆起那些菜团子,瞳孔的深处还隐隐有些痛楚。他甚至因为年纪小跑得慢,没能挖到那些好吃点的灰菜和马齿苋,而被大人责备过。
如今土地肥沃,粮食颇多。机械化了,科技化了,产量高了。富余的粮食,金山一般堆着,银山一般堆着。可这金山、银山却不属于种植粮食的农民,只属于那些操控差价,谋取利润的人。在他们的手里,原本朴实无华的粮食,变得贪婪无比。披着金光闪闪的外衣,肆意反噬着养育他们的土地。
当父亲埋怨说:“这粮食怎么越来越贱了呢,二十多年前就是这个价格。什么都涨价了,贵得没影了。”我没有说什么,依旧保持着冷冷的沉默。似乎我已不是农民的儿子,与这贫瘠的流金淌银的土地,再无纠结,再无瓜葛。又似乎我已承受习惯了,当社会把土地踩在脚下向上攀爬的时候,我依然故我,依然播种着,耕耘着,呵护着——其实这并不属于我的土地,并和它一起沉默着老去。无人记起,没人在意。这经历过太多的苦难、饥饿和死亡的土地,这收获了太多金子般的粮食,却依旧贫瘠的土地,也许,从来都不真正属于你。
[copyright]版权[/copyright]
作者: 欧阳梦儿 时间: 2025-3-14 10:59
本帖最后由 欧阳梦儿 于 2025-3-15 11:27 编辑
开篇用反话,对莫言进行高度赞扬。关于母亲偷粮的特别方式,我觉得极为真实。莫言文章的魔力就在这里,他用 魔幻般的语言,描叙的现实,偏 偏 真实可感,令人不得不信,特别是经过那个年代的人。
此文颇有见地,言之有物。只有一点,作者与原文有误——孩子们和婆 婆不是捧起母亲的呕吐物直接食用,母亲是用清水淘洗过再熬煮的。毕竟水资源并不稀缺,还颇丰富。
感谢赐稿。
作者: 千幻烟 时间: 2025-3-14 14:16
写得好。拜读欣赏。问候麦子老师。
作者: 麦子熟了 时间: 2025-3-15 10:58
多谢老师阅读指点,握手问候。
作者: 匡建华 时间: 2025-3-15 10:59
欣赏老师美文,上午好!
欢迎光临 中财论坛 (http://bbs.zhongcai.com/) |
Powered by Discuz! X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