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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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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米蚁
时间:
2004-2-25 09:00
标题:
[原创] 珂子
一
珂子从不给我面子,当着众人的面也能挤兑我:“这什么人啊?麻将都不会打。”言罢用眼光余光瞟我,再转过头去,张开手把一桌亮堂堂的麻将牌搓得哗哗直响。
我嘟哝句:“后天严重智障,学不会。”然后埋下头去啃冰砖。珂子推推我,“过去点儿。”我顺势挪了挪椅子。她把放右边的烟灰缸移到左边小桌子上,吐吐烟圈,拢拢头发。我闻到一阵清新的洗发水味儿,珂子凶霸霸的形象立刻被这味道给淡化柔和了许多。
哥们儿们都对我的抉择及行为严重不齿,只要一有聚会,大伙儿铁定对我进行一系列多层次多方面多角度的评判攻击。
“你说现在好姑娘也不是没有,你交那什么女朋友啊?女的不该有的坏毛病她全有!抽烟喝酒玩牌!五毒占齐三样!你惯的吧?甭说哥们儿没劝过你!你小子以后日子难过!有你受的!”
我也知道,珂子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乖乖女生,甚至连最普通的女孩子应该有的品德,她也好像半欠半缺的。说她不温柔,她又偶尔心血来潮地给我煲点稠稠的小米粥;说她不善良,她对隔壁家养的那条可卡好得跟对儿子似的,经常把我方便面碗里的火腿肠抢过来,与可卡分赃;说她不孝顺,她又对新闻头条上那些虐父虐母的儿女们恨得牙痒痒,扔开报纸可以发上一火车皮的唠叨。
“性格复杂啊!”老范摇头叹息。这表情加这声音,更大成份是在调侃和讽刺。像我喜欢珂子,就是为了找一小白老鼠,来继续我大学四年都未取得任何成果的人生重要研究课题一样。
老范是我大学时期最铁的死党,同寝四年,好得同穿一条裤衩,原子弹都炸不开。我曾经喝醉后开玩笑说咱媳妇儿就是你的,老范也欣然接受我这项利益均沾的大胆建议,结果看到珂子之后,老范立马辙兵,“你这媳妇儿,就你消受得了,她也就只能跟你了,换谁谁都吃不消。”
二
我跟珂子的初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们在市区一家书店认识。我在书店里找一本VB6.0的书,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绕到柜台前想问问售货员,走过去看见一个短头发女孩,用一把玲珑短促得近乎尖锐的声音询问收银柜前的服务员:“有《炎黄春秋》吗?杂志。”
那个服务员仔细思索了一下,重重地摇头。
珂子失望地努努嘴。我站在一边,注意打量她。这女孩衣着打扮跟一暴走族似的,短发,旧旧烂烂的大帆布包,松松挎挎的大T恤,明黄色衣服上印着乒乓球大小的红色圆点,亮得刺眼,背后看上去,整个儿一七星瓤虫造型。穿这身衣服上街,人再多再挤也不用怕走失——隔五十里都能看到明晃晃的灿黄色在打着信号灯,比指挥交通的人那身儿衣服是耀眼多了,走哪儿亮到哪儿,估计回头率是以米为单位,一路飚升;烂牛仔短裙,及膝的咖啡色菱形格子长袜,一双旧球鞋——我发誓,就连我家里也翻不出旧成这样的脏球鞋来;如密密丛丛的草般的刘海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一身乱七八糟的装束衬托下显得非常干净,颇有几分像沾着晨露的黑葡萄。
我带着几分诧异研究的目光,盯着女孩看了几秒——别当我是登徒子,我只是想不透像这样打扮与气质的女孩子,会同那么正统严肃的杂志连到一块儿。女孩发现我在看她,毫不客气地扭过头来,我用什么眼神看她,她也就立马模仿着用什么眼神来看我,并且充满一种挑衅的耐心,像是在问我:“想干嘛?!”就差没有斜眼抖脚示威了。
我赶紧低下头去,心怦怦直跳。我知道自己最怕的就是女孩子那种清澈直接的眼神。我在心里敲锣打鼓般地叫喊着: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什么完蛋了?自然便是动心了。
这样就一见钟情了?我在心里骂自己,神经病。
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倒底是怎么了,眼神和脚步几步没有离开过珂子。她去杂志柜,我也踱过去;她去建筑书柜,我也跟过去;她下电梯,我也跟着下去;她走出书店大门,我竟也糊里糊涂地拿着手里的书,梦游一般尾随而去——整个儿一花痴的翻版。突然间,大门处的防盗门坎儿铃声大作,马上有保安上前拦住了我——“先生,这书你付钱了吗?”
我傻傻地呆立在那儿,三秒钟后才反应过来,保安已经严肃地铁青着脸盯我半天了。我赶紧解释:“忘……忘了——我这就去付。”
收银柜就在旁边,我把书递给售货员的那片刻,又转过头去寻找珂子。她竟然也转过头来往我这边看,抿着嘴,恶作剧地嘲弄地笑起来。我怕她走出书店,我就找不到了,于是付了钱,拿着书,朝珂子那边疾步窜过去。在人群中乱挤一气,出了书店,豁然开朗,珂子却不见了。我东张西望地找了好一阵子,都没看见那个七星瓤虫的影子。我失望地靠在书店门口的大柱子前,顺手拿起手里的书一看,差点儿没背过气去——《育婴大全》——这…这都什么事儿啊?!
晚上老范来我这边喝酒,喝到一半问:“烟呢?我的没了。”我在电脑前坐着删注册表,顺口回答:“自己找。”他便在乱七八糟的空啤酒罐和报纸推里胡乱拨了一通,突然大叫:“江杭!你丫干什么坏事儿了?”我转过头去,看见他高高举起那本《育婴大全》,眼睛瞪得鸡蛋般大。
“哪家闺女遇害了?”
我笑,“提前学习,提前学习。”突然想到下午在书店的奇遇,于是关了电脑,坐过去和老范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通,老范还在孜孜不倦地找烟,嘴里絮絮着,“不就是在书店遇到一飞女吗?这种女的满街都是,你就迷成这样,至于吗?”
“你不明白。”我喃喃道。老范当然不明白,但我又明白什么呢?
“叫什么?电话多少?打给她,约出来吃宵夜,多好搞定的一事儿啊。”
“没有。”我说,“我连话都没敢跟她说一句。”感觉窝囊极了。
“神经病!那你丫说什么?浪费我的表情!”老范斜我一眼,“北京这么大,你这辈子也甭指望再遇到她。”
我颓然。一脚朝地上的杂物揣过去,踢飞一堆报纸。老范惊道:“别动!”扑过去把埋在报纸堆里的烟抢了过来,冲我龇牙咧嘴,“江杭!我说你这人什么好的不学,就学我,烟和袜子搁一块儿——这不串味儿了吗!”
三
老范的弟弟在海淀开了一网吧,周末我跟着老范一起去上网。刚走进网吧就看见七星瓤虫女孩儿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我用眼神示意,告诉老范,那天书店的女孩就是她。老范瞪大眼冲我笑,“呦,还真神了!缘份吧?”
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的电脑前上网。她很快就发现并认出了我,直接转过来,指指我,“你?书店那个!”
我本来想装作突然想起的模样,但一看到她的眼睛,情绪就露了馅。我有点讷讷地笑着,问了句:“上网?”这不废话吗?
她大方地点点头,先做自我介绍,然后指指电脑,对着我眨眨眼,“我男朋友在上面。”
我心里格登一下。
她转过头去,继续打字,同QQ上一个网友说笑,我偷偷地瞟了几次她们的聊天纪录。那个网友是一男的,看样子和她关系蛮熟的。
中午我和老范就留在网吧陪着小范吃便当。小范悄悄地指一指不远处座位上的珂子,“那女孩儿,你认识?”
我看他一眼,点点头。
“她天天都来这里上网,听说有个很要好的网上男朋友。”小范咳咳两下,“说是马上就要见面了,一直说了三个月。”
我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老范在一边长吁短叹,“这年头,稍微有点模样的姑娘都被抢光了——江杭,看看,还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啊,像你这种属于发育得特晚的,拣俩剩的凑合凑合选选得了。”
小范的网吧离我的学校很近,原本我是不太热衷于上网这项娱乐的,但自从上次听小范说珂子常去那个网吧,我竟然莫明其妙地爱在下课后绕路从小范的店前路边,再很顺便地待在那儿上一会儿网。珂子跟我已经很熟了。她是个性格很直白单纯的女孩子,对初识的人也不设防,我问她什么她就告诉我什么,我不问她什么她也告诉我什么,只差没有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合盘托出,银行存折代为保管了。
有时候她一大早就在小范的网吧上网,中午我下课过去陪她吃一顿午饭。饭后珂子常常是匆匆忙忙地抹抹嘴,扔下一句:“饭钱你先付着,我回网吧了,他还在等我,下次我请你。”
一个月来,我从没等到过一次由她请我的“下次”。一次小范问我:“江杭,你同那女孩儿很熟吗?”
我只有回答:“在网吧见到她之前,其实有过一面之缘。”
小范立刻昂起下巴,斜眼看我,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我强调:“朋友而已。”小范便问:“是吗?”笑容更加阴险。
我立刻发现自己的心事是那么经不起推敲和细探,马上适时住了嘴。其实骗得了谁呢?我恐怕就连珂子也没骗过,不然她怎么会一直只当我是一个免费请她吃吃喝喝的冤大头?
那天珂子打电话来,说在网吧里等着我,让我快些过去。接到她这种邀请式的约定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还是觉得乐不可支,差点儿就被结上领带欣然前往了。到了网吧,珂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身上有钱吗?借我一千块。”
我顿时犹如当头淋了一盆冰水,楞在原地,好半天才支吾道:“你……就是为了找我借钱?”
“嗨,我想来想去,就你最信得过。”珂子拍拍我的肩,“江湖救急,朋友一场,帮帮忙。”
我讷讷地笑着,“你借来干嘛呢?”
“过来,我悄悄告诉你。”珂子朝我勾勾食指,神神秘秘地凑近我的耳朵,“他要来看我了。”
“他?”我还是呆头鹅似的,“哪个他?”
“我男朋友啊!”珂子瞪大眼,抬高声音,“你什么记性啊?我都跟你讲了咱们俩多少事儿啦!”
“哦。”我抓抓头,心里默想着,一千块,上次兼职做项目,赚来的钱除了请客吃饭,买书买资料,现在剩得也不多了,不过一千块还是挪得出来的。
小范在墙角的收款柜台前看着我,我也看他一眼,他努努嘴,耸耸肩,别过头去开始算帐了。
那一千块钱我在半小时后从取款机里取出来,借给了珂子。她象征性地打了个借条,字潦潦草草神似阿拉伯文,匆匆忙忙跟我说了声谢,抓起搁在椅子上的背包,蹦蹦跳跳地窜出了网吧。
之后连续三天都没有再见到珂子。每天放学到小范的网吧遛一圈时,小范就笑,“你的欠债人最近几天芳踪难觅,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我笑,不说话。小范就接着说:“听说他男朋友过来看她了,看样子,这网是不会继续再上的了。”
我怎么就觉得心里酸酸麻麻的。像珂子这样的女孩子,也算不得什么好姑娘,可我一听到她和男朋友怎么怎么着,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星期五那天,我刚进图书馆,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是短信。我打开看,上面写着:“晚上七点,friday一聚,不见不散。”落款是珂子,电话也是她的。
我马上坐不住了,看看表,还有三个多钟头。我走出图书馆,往friday赶,到了之后,离约定时间还有三个小时。恰好老范的家离friday很近,我又跑去叩他的房门,老范散乱着头发来给我开门,那家伙还在睡觉,我一进门就高声道:“几点了?你这人生活怎么过得这么颓废?”
老范打着呵欠去拿啤酒给我,我坐在沙发上,同他讲了七点珂子约我去酒馆的事。
“还想借钱啊?”老范睁圆了眼睛噜嗦,“当你造币机啊?还包借包送?哎我说这丫头会不会太过了点儿?”
“也许是还钱。”
“那不可能!”老范大手一挥,“我也去。”
“你去干嘛?”我反对。
“呦,你还以为我不去,你们就可以二人世界吗?”老范扔一罐啤酒给我,“我敢肯定,那丫头的那什么男朋友也在那儿。”
我顿时泄了气,觉得老范这话多半能说准,持续不到四十五分钟的热情立马降至冰点。
老范一边换衣服一边拿把脏兮兮的梳子往头发上刮来刮去,嘴里叨叨着,“你这爱情的教训得来不易啊,也太贵了点。”
我一直没有再说话,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直到和磨磨蹭蹭的老范一起到了Friday,看到珂子已经在窗边的一座位上坐着了。旁边是一个穿条纹上衣的男生,看样子和她的年龄不会差得很远,头发弄成毛毛糟糟的枯草色,正在和珂子说话。珂子笑得很甜,嘴角弯弯地往上牵着,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那人。我心里烦闷,不失嫉妒地低声道:“这金毛看上去就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可不是?哪像你的珂子妹妹一样如天使般纯洁?”老范笑。
我们走近,我还没说话,老范就朝珂子挥挥手,“珂子,太难得吃到你的一顿饭,不介意我也来蹭蹭吧?”
珂子居然也直截了当得丝毫不给老范脸面,“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请吃饭?”
“那看来今儿又是咱们的提款机哥哥给钱了。”老范拉过我,“江杭,请上座。”
珂子半侧着身,拉着旁边的金毛,正欲介绍,老范又乐呵起来,“呦!这就是我们的男主角了!”他站起来嘻嘻笑着做握手状,“百闻不如一见。”略偏过头压低声音朝我耳语,“一瞅就是一吃软饭的行家。”我笑起来,珂子天真地伸过头来问我:“你们笑什么?”
我赶紧摇头。珂子介绍,“他叫明亮,是我男朋友。”
老范笑,“明亮?是ID吧?”
金毛道:“真名。我姓明。”
“还有姓明的吗?”老范转过头问我。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吧?”珂子白老范一眼。
老范点头呵呵笑,“是是是,我才疏学浅,mm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这明姓,估计是古代达官贵人的姓吧?透着贵气!倍儿动听!”
珂子转过头像金毛解释,“他是我朋友,平时挺贫的。”
金毛问老范,“怎么称呼?”
老范道:“叫我老范吧。我姓范,特平民的一姓——你知道怎么那字儿怎么写吧?”
“喂!”珂子拍拍桌子,“老范你够了吧?要不要我叫东西来塞住你的嘴?!”
“也行!”老范建议道:“来点炭烤排骨跟啤酒塞我的嘴吧,就那玩意儿才塞得住。”
珂子扔下一句:“AA制!”就真唤了侍应来,叫了四份炭烤排骨,一打啤酒,然后不再跟老范说话了。老范偏还要逗她,“还好是AA制,没让我们请客,大进步啊!”
珂子不理老范,有点不自在地抓着吸管捣茶里的柠檬。我想调调气氛,便问那金毛:“来北京多久了?”
“快一周了。”
“都上哪儿去玩儿过呢?”
金毛大概觉得我容易说话些,就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了。过一会儿,珂子也加入我们的阵容。菜来了,大家一边吃一边聊,气氛轻松自在了一些。珂子很快就不生老范的气了,老范吃一口排骨喝一口啤酒,爱挤兑人的毛病又犯了,他问金毛,“这次打算留在北京不走了吧?”
珂子一听,红了脸,不知道是不是啤酒的作用。金毛笑道:
“看情况吧,如果真打算来北京一直陪着珂子,也得要回去一趟,处理好那边的琐事。”
“别介。”老范笑,“回去回去,赶紧回去,真的。”
“为什么?!”珂子拉长了脸瞪着老范。
“他回去了你们才能继续在网上聊天呗。”老范笑道:“我这不是帮我弟弟留客吗?”
珂子瘪瘪嘴,挽着金毛,“我们说好了,他会回去一趟,然后再到北京来,我们会在一起的,而不是只在网上。”
我有点晕呼呼的,举起杯子,恍恍惚惚地笑,“那就祝你们幸福。”
珂子与我碰杯,“谢谢你江杭。”
老范看我一眼,不说话。
一餐饭从七点吃到快十点还没散,四个人一起聊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废话。趁老范上洗手间的时候,珂子让金毛去帮她买包烟,支开金毛,座位上只剩我们两人,我知道她就要步入正题了。
老范这家伙有时还真是料事如神。果然,珂子说:“江杭,能借我一点钱吗?”
我借着酒劲,问道:“借来干嘛?”
“用。”
“怎么用?”
珂子不欲向我解释太多,道:“总之我会还你,借不借?”
我把“上次你借我一千没还”这句话硬给吞进了肚子,换成了“借多少?”
“两千。”
“这么多?!”我睁大眼,“你借来干嘛?我的全部财产了,你知道我也只是个研究院的穷学生。”
“他要回家啊,坐火车不方便,我得买机票给他,杂七杂八还要花一点……”她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自己这样借着钱凑着钱换“男朋友”来来去去地陪伴的行为,太……太掉价了。
我斜着眼看着珂子,看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最后为什么会点头。如果是换了别的朋友遇到这种事,遇到这种女孩子,我会毫不犹豫地劝他清醒,骂他冤大头。但是现在……我就是个冤大头的活生生再现。
珂子把早准备好的银行卡号写在便条上交给了我,让我尽快汇钱给她。我知道在钱借给她之后,再要像以前那样经常见到她,更不容易了。
我为什么要对一个常规意义上来说没什么前途也没什么品德的女孩子这么好?我真不太清楚?如果这种淡视是非的好就是爱情的话,爱情这玩意……呵。我闭上眼睛,摇着头,淡笑。
哭不出来,只能笑。用笑来表达本应用哭来渲泻的失落。无奈。
四
借了钱给珂子后,珂子果然如预料中的在我的世界里失踪了好一阵子。我也开始了轻轻松松一贫如洗的生活。小范的网吧也很少再去了,因为知道珂子也不会再在那里出现。
听老范说他和朋友开车路过建国门时见过珂子,她和金毛手挽手地在一边压马路一边吃冰淇淋。我说这管我什么事儿?我忙着呢。然后就转过身去坐在原位发呆。老范笑,“呦,还真挺忙的,思考人生呢!”
我有种失恋的感觉,像是一直以来在自己身边那份若有若无的感觉彻彻底底被夺走了,那种虚空和无力改变的感觉如果不是我死撑,也许真的会击垮我。
那段时间功课也不算太忙,我的日子百无聊赖到甚至和老范一起去相了两次亲。老范好像有成功的迹象,那女孩儿挺喜欢他的痞劲儿。他没以前那么懒了,屋子里没那么脏了,因为那女孩子会时不时地上来找他,他把臭袜子球鞋什么的都统统锁在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密闭的柜子里,不打开柜子,屋里就没什么味儿。我说:“茉茉那姑娘不错,你好好珍惜。”
“那是。”老范得意洋洋,“这年头这么文静可爱的姑娘不多了,还感情专一,贤慧孝顺,勤俭纯朴,清新可人……”
“被你夸到天上去了。”
“也就是在你面前。”老范笑,“在她跟前儿这些话我可是一句也没说过。女人不能夸,一夸就会得意,得意不要紧,关键是她还会得意得飘起来,飘哪儿去你就跟本控制不了……”唠唠叨叨一大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泽。
正说着,老范的电话就响了。听他接电话的声音就知道那电话是茉茉打来的。老范挂了电话,告诉我:“茉茉马上上来,她在楼下呢。”
茉茉买了点吃的给老范提上来,见我在,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对老范说,她喜欢的韩国明星要来开演唱会了,她有票,但就一张,她想让老范再去弄一张,她就可以和老范一起去看了。
“有什么好看的?”老范不屑一顾,“一个金毛不男不女地在台上唱唱跳跳,就是疯子,得逮到拘留所里住两礼拜,一群金毛不男不女地唱唱跳跳,就成乐队了。”
“什么啊!”茉茉不悦,像是老范侮辱她的偶像,就是在侮辱她,“他们的音乐可棒了,你没听过别瞎说!”
“你能听懂吗?”老范笑,“我就觉得怎么听都像在听暗号,不懂。”
“你笨!”
“不去。”
“去吧。”茉茉道:“去了可以改变你对他们的看法。”
“呦,我对他们什么看法就这么重要啊?”
“对我特重要。”
“不去。”老范道:“你以为个个人都像你男朋友这样英俊潇洒卓而不凡鹤立鸡群血统优良,不让你失望吗?我告你你去了准得绝望,为了保留他们在你心里永远美好的初恋印象,咱甭去了,把那票卖了咱去吃顿好的,要不去把你那头发弄弄,跟清水挂面似的,咱也弄个红色的,不比那些金毛差,行不?”
茉茉很快就被老范制服了,连嗔带怪地还是点了头。老范左一个金毛,右一个金毛,我坐在旁边,挂着笑,心却不知道飞到了哪个角落。
我想起了珂子。
很久不见她,她还好吗?
五
再见到珂子时,距我们在Friday吃饭已有半个月时间。
大清早的,我还在睡觉,门被不知道谁敲得咚咚直响。我看看天色,还没全亮呢,会是谁?
打着呵欠去开门,门外空空如也。没人?我迷迷糊糊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外,清醒了一点点。朦胧中听到有人嘤嘤哭泣的声音,我伸出头去,看见珂子蹲在门旁边的墙角,抱着头哭。听到我开门,抬起头站起来。我见她那模样,全醒了,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她就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我,泪水濡湿了我睡衣的肩,软弱地叫我的名字:“江杭。”我双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要怎么处置才好。从未见过珂子这么柔软伤情的一面,我第一个反应不是陶醉,也不是头晕目眩,而是,珂子她……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珂子喝高了,进了屋也不再说话,抱着肩地哭了一场后,钻进我的被子里睡着了。我到洗手间换了衣服,跑下楼去买了点牛奶和面包上来,守着睡熟的珂子,呆呆地看着她。她脸朝我这边睡觉,睡着后那副懒懒的宁静神情,像只被主人宠坏的猫。脸红红的,连额头也是红的。我看着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脸烫得出奇,我再摸摸她的额,缩回手去。珂子发烧了。
我想起我妈说过,感冒发烧的病人多喝点清粥好。我赶紧去楼下便利店提了袋米上来,进厨房去煮清粥给珂子。守在炉子前,天一点点地蒙蒙亮起来。我伸手去端锅,一不小心右手被烫出两个大燎泡,火辣辣的痛。
珂子喝过粥后,情绪似乎好些了,不再哭了,只是拥着被子发呆。我试探着问:“怎么了?”
她马上红了眼圈,嘴唇颤抖着,肩膀因呼吸过急而上下晃动。我不敢再问了,静静地陪她坐着,一直坐到中午。珂子说:“我饿了。”
我说:“起床去吃饭吧。”
我带着她出去吃午饭。珂子像个不识路的反应迟钝的病人,没有表情地跟着我走。过马路时,我顺势拉着她的手,她也不挣脱;过完马路,我放开她,她的手便摇晃晃地从我的手上跌落下去,像没有筋骨似的。
什么样的打击把一个一直以来活跃开朗的女孩子弄成这样?
我想问她金毛去哪里了,但我没问。此时此刻用牙齿都猜想得出来,这个问题是珂子变化的根本症结。
吃过饭后,珂子又随我回了我的住处。她一直有点呆呆的,直到我告诉她我下午要去上课时,她才突然问:“我搬过来住,你愿意吗?”
我吓了一跳,多此一举地问了句废话,“但这里只有一个单间,你怎么住?”
“我和你一起住。”珂子说。
我楞了楞,抱着书站在门口,叹道:“珂子,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总之……这个决定,你自己考虑清楚。”
珂子倔强地抢在我出门之前道:“我考虑清楚了。”
“是吗?”我安静地问,她看我一眼,坐在床上不再出声。
我轻轻关上房门,上课去了。
六
珂子真的搬了过来。她在我上课的时候发了个短信给我,说:“我现在就回去搬我的行李来,好不好?”
我想了很久,莫约两堂课的工夫,然后回复她:“好。”
我和珂子的同居生活维持了十六天。老范当然也知道了,拍着我的肩,笑,“你小子真有办法,不声不响地就让她浪子回头了?怎么样?住在一起的感觉好不好?”
我说:“你少乱想,我们俩是住在一起,但关系干净得像两兄妹。我每天晚上都睡地铺。”
老范听毕仰天大笑,他显然是不相信我。
但我知道,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珂子在某一天早晨失去踪迹。留下一封奇怪的电邮。那天是她搬进来的第十七天。
我试图去找她,才突然发现我对她的了解少得不足以给自己提供哪怕多一点的线索和讯号。我去了小范的网吧,小范说已经快一个月不见珂子来上网了。我没有别的地方可找,打电话,永远打不通。我失去了珂子在我世界里的痕迹。失去得这么轻易,这么莫明其妙。
那封奇怪的电邮里写着一句话。
“江杭,谢谢你。我不值得。再见。”
她的行李,衣服,没有带走。我一直固执地告诉自己她会回来,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来。但我等了很久,柜子里衣服的季节已经过了,珂子仍是杳无音信。
七
十一月的一天,老范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你猜我今天去医院看见谁了?”
“谁?”我问。
“不过也不可能。”老范倒抽一口冷气,“可能是我看错了。”
“你去医院干嘛?”
老范吞吞吐吐起来,呃呃呃半天,我大叫:“你把茉茉怎么样了?”
老范笑,“我们本来也打算结婚了。”突然又板起脸,“你猜我在妇科病房外看到谁了?”
“谁?”
“珂子。”
我楞住了,“她在那儿干嘛?她改行当护士?”
“不是。”老范看着我,“她当妈妈了。”
老范告诉我,我也许能在茉茉那里打听到珂子的一些情况,因为她们是一起进病房的,医生在和珂子说话时,茉茉大概听到了些。
我几乎是冲到茉茉面前去的,茉茉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我,道:“我只听到医生让她下周三上午去检查。”
周三那天,是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微凉天气。我撑着伞来到医院时,已经有待查的病人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等候着。我在人群里寻找珂子,没有找到。她也许还没有来。我站在临近病房门口的地方等,远远地看见珂子穿一件白色大衣,提着一把伞,朝这边蹒跚着走过来。
没有人陪着她。她穿的衣服很宽松,但也已经能明显地看出她那变了形的身材。
我突然有种抑止不住的激动和心酸。我走到珂子面前,她抬起头来看见了我,并没有多少惊奇,像是她早已料到会有一天,在这样的地方与我相遇一样。
“你好吗?”她问我。笑着,笑得很倦,很懒的感觉,像没睡醒,眼睛钝钝的。
我点点头。她又说:“我来做检查。”并没有说太多。也许真的不用再说太多,一切都是可以看在眼里的,多说无意义。
“一个人?”我问。珂子“呵呵”笑了两声,表示肯定地答复。她坐在阴影里,像是想了一会儿,问:“你怎么还来找我?”
我正要回答,护士走出来叫了珂子的名字。珂子撑着腰站起来,笑,“还好那天预约了时间,果然不用等,真快。”
我牵牵嘴角,笑了笑,说:“我等你。”
她进去了。
我目送她进房,然后莫名其妙地问了坐在身边的孕妇一个问题:“像她那样了,可以不要孩子吗?”
那孕妇头略往后偏,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厉声道:“当然不行!肚子都这么大了,再要打掉很危险的!你想让你老婆活不成啊?!”
我苦笑,不再说话了。
珂子从病房里出来时,我们一起走出医院。雨下得更大了。我怕她滑倒,一路悉心地扶着她。她笑道:“谢谢……好像我一直都在跟你说谢谢。”
“不客气。”我努力开句玩笑,“这时候你可是重点保护对象,这要摔了,可是一尸两命啊!”
珂子笑着低下头去。她已经不再像以前我认识的那个迷迷糊糊的马大哈珂子了。以前的珂子,嘴巴没有停过的时候,而现在,任何话题在她那里,都没有了延神谈论下去吸引力。
“孩子是……”我问到一半,住了嘴。
“我为她取名叫明媚。”珂子笑,“是个女孩子。”
我扶着她站在路边拦出租车。她转过头来重复那个问题,“为什么还来找我?”
我苦苦地笑,“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其实,是我希望任何故事,都有始有终。”
车来了,我扶珂子上车,问:“你的电话……”
她说:“号码改了。”她没有告诉我新的号码是多少。
我亦没有再问。
车开走了,在细细密密的雨幕中渐行渐远。我想起我说的那句话。呵。希望任何故事,都是有始有终的。
毕竟,有人离开了,有人留下来,有人继续生活,也有人的生命仍将向前延神。什么样的情感洪流,都阻挡不了。
我撑着伞准备离开,突然看到雨地上躺着一个钱包。不知道是谁掉落在这里的。我打开钱包,里面没有钱,只有一张超市的会员卡和一张照片。
我抽出那张照片来看,是珂子的照片。阳光灿烂的夏季,在波光粼粼的湖边,珂子长发及肩,穿白色衬衫,卡其裤,倚在树边,脸上是天真可人的笑容。
是珂子上车时落下了这个钱包。我没有打算再还给她。我也没有办法再还给她。我失去了她的联系方式,这个偌大的城市,大得足以让两个分开的人今生今世都没有机会再相见。如果缘份不允许再见的话,更不会再有这种邂逅的偶然。
我站在雨里,一直看着这张照片,不知道看了多久。回去之后没多久就感冒了,烧得很厉害。我固执地不去看医生,胡乱吃了点药,煮清粥给自己。那袋为了煮粥给珂子才去买的米,到现在,也没吃完。
我想起手上那被滚热的锅烫起的泡,心里酸酸的,无边无际无涯的惘然感。
但没关系。会好的。我告诉自己。我仍希望任何故事,喜也好悲也罢,都会有始有终。
那张照片我一直留着,我相信那时候的珂子,是在我的世界之外的珂子。曾经她也有过这样一段岁月,像她照片上的笑容一样,清新,纯净,灿烂得没有丝毫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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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心语
时间:
2004-2-25 11:14
这么长的文章哦,佩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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