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
橘黄色的烟尘像波涛一样汹涌地翻腾在这个偌大而又寂寥的国度,此刻的大汉在我心里只是一座即将坍塌的城池。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没有半点君临天下的气度,俯视着脚下的那条伸向代国方向去的路,想哭,却怎么也流不出一滴泪。是你——刘恒带着我的心离开了么?是我为踏平逶迤而高高扬起的盛气萎靡了么?是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就像滴水,终究穿透了我如磐石般坚硬的信心么?
那年,我正如花般的盛开……
他们都说我是那些家子人中最漂亮的。谁说漂亮的女人都是愚蠢的?我偏偏不是那些因为姿色得宠,同时也因为姿色丢命中的一个。我妩媚的容颜下,掩藏的是一颗玲珑的心,慎儿知道,雪鸳知道,刘恒也知道……带我们进宫的那个詹事说我会前途无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一种预示,预示着我将拥有极不平凡的一生……长长的冰冷的永巷,就像囚笼,死死地套住那些个新来的家人子和带有不可宽恕的罪过的娘娘们。长满了青苔的青石板上,沾满了发霉的死亡的味道。我不对皇上抱有任何希望,甚至不对自己抱有希望,我认定我的命运也就是老死在这可怕深巷中……
我帮慎儿想办法接近皇上,不料却招来太后的深恶,真的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吕雉的身上始终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杀气。她不带任何表情的面孔的确让我胆战心惊,可我的勇敢却说服她免我死罪并将我带到了椒房殿。我知道那是个危险的地方,可是我别无选择。慎儿嫉妒我,她以为到了椒房殿就能接近皇上,就能得宠,她不知道椒房殿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不知道我是多么不情愿,我宁愿待在永巷中,平静地过完一生。我得服侍着九岁的所谓的“皇后”,并帮皇上逃离这里和自己心爱的人团聚,同时,我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奏对着太后。皇后很喜欢我,因为我懂得她想的是什么,想要什么,她一直不肯说话,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看到了宫里最可怕的一幕,听惯了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她的心思比井还深。
一个月光像水一样清冽的晚上,桃花正开的绚烂,那一幕,让我永生难忘。我知道刘盈是爱我的,他只是害怕他的爱会让我万劫不复,我舞姿摇曳,他埙声悠扬,忘了有多少次,这个情景不断地出现在我的梦里,一遍又一遍。在那个征战刚刚偃旗息鼓的年代,那个场景,是上天馈赠于我的最好的礼物
终于有一天,我为了帮刘盈,惹怒了太后,她赐给我一杯毒酒,我义无反顾地喝了下去,伏在大牢的桌上,闭上了眼。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包括我自己。吕雉是何等的聪明,她结束了我生命的同时给了我一段新的生命,她给我的毒酒只不过是个幌子,我被她以赐给刘恒当美人的名义派往代国,做她的细作,监视着刘恒母子的一举一动。一路上都有雪鸢陪着我,表面上我们是主仆关系,可是,有谁知道我们其实是相互牵制的,她也是吕雉派来的,不过,她还有另外一项任务,那就是监视刘恒的同时监视我。
我们在周亚夫将军的护送下安全的到达了代国。在我看来,这里掩藏着很多秘密,但我坚信,不久的将来,这些秘密全都会被我揭露。我便有意的躲避他毫无戒备的靠近,我的绝顶聪明,雪鸢全都尽收眼底。刘恒是个好色之徒,在见到青宁王后之前,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他对我好,但我认定他爱的是美色,并不是我。我以为我想方设法告诉青宁王后我的真实身份是对的,我以为我那样做是会解救青宁王后的,可是,她说他从刘恒的眼睛里看出,他是爱我的;她说代王是值得任何一个女人去托付终身的;她说这个世界上能困住她的只有爱情,她说送我一条命,让我好好照顾代王。终于有一天,他在一间冷得出奇的地下的冰窖里对我说,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永不相问。
薄姬从一开始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她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躲避吕雉的暗害,甘愿毁容,带着刘恒独守代国。但是,她的政治野心并不亚于吕雉。她让刘恒在那些大汉派来的使者面前装出很淫荡的样子,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刘恒终究没有辜负她,瞒天过海的,让那些个大汉来的探子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回去禀报。吕雉以为,只有她才能治理这煌煌的大汉天下,她以为,只要她在,刘盈就能稳坐帝王之位成就万世功名。可她不知道,偏屈于大汉羽翼之下的小小的代国,正在以燎原之势燃起攻汉的火焰。
其实,刘盈是明白的,他不昏也不庸,只是不想处处受到吕雉的控制。他可以庇护他的百姓,但他终究选择了追随爱情。他看着我喝下那杯酒,看着我慢慢的闭上了眼睛,然后,就不省人事。慎儿是吕雉留在建章宫里的一颗棋子,就像雪鸢的姑姑一样,是吕雉用来对付我和雪鸢的棋子。她以为留我们的亲人在她手里,我们才会乖乖的做她的细作,替他卖命。慎儿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把刘盈从昏睡中唤醒,爱子心切的吕雉当然欣喜不已。她答应刘盈以后什么都听他的,而刘盈最终还是趁机逃出了皇宫,吕雉只能宣布刘盈驾崩。
作为一个母亲来说,吕雉是慈祥的,也是值得人敬佩的。她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自己的儿子,把他扶上王位,并助他处理朝政,这个时候的大汉,也可以说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是,刘盈天性就不好斗,他对他的兄弟好,而吕雉却认为他的兄弟终究会夺走刘盈的王位,所以,她不得不替自己的儿子斩尽那些羁绊的野草,在别人看来,她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她也有她的无奈,也有她的正义凛然。当她的亲侄子吕禄想要篡夺王位的时候,她毫不手软,她说,她绝不能让刘家的江山落在吕家人手里。
刘盈是爱我的,但这种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圆满。从他半夜把我接出椒房殿,陪他喝酒赏花,陪他唱歌跳舞的时候我就知道。
慎儿其实很单纯,她眉宇间透露出的邪恶就能证明。她杀了第一个拥有她却负了心的男人,就在他的婚礼上!而我,就是新娘。命运似乎刚开始就把我们紧紧的连在了一起,我们半生都在纠纠缠缠,准确的说,是我在竭尽我的全力补偿她,因为我们母女的出现使她失去了父母,因为我狠心的舅母,她被卖到了青楼……这些,就算让我付出生命,也是值得的。我把她当成最好的姐妹,在我心里,她就是我最大的牵挂。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想要得到我的丈夫,我看到她费尽心机想要得到我的刘恒。
刘恒最终坐上了皇位,他,就是汉文帝。
他是个有气度的国君,也是个体贴的丈夫。我们之间,是真爱。他为我废除了六宫,只允我一个陪伴他左右。在他还是代王的时候,他的母亲薄姬娘娘便封子冉为王后。子冉和我一样,是大汉赐给刘恒的家人子,唯一不同的是,子冉原来是薄姬派往代国的细作。薄姬的警惕性很高,对我们都不放心,再说,子冉早就是她心中的儿媳了。代王和王后的洞房花烛夜,我久久的伫立在房门前的院子里不能入睡,我在雪鸢面前跳起了那支美丽的《比翼双飞》。我伸展水袖,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在皎洁的月光下摇曳。刘恒悄悄的从背后搂住我的腰,温柔的看着我,说:“比翼双飞怎么能一个人跳呢?跳得再好也不好看!”他带我到湖边,亭子上的喜结柔柔的飘着,他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婚礼,天地做媒,老船公作证。此刻,我只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忘记我的细作身份,忘记他是代王,不再去想我该不该对他动真情,我只想和我心爱的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坐着……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又有了一个儿子。可刘恒总说我在他身上越来越不用心了,我甚至在慎儿和他产生冲突时,偏向于慎儿。慎儿或许真的喜欢刘恒,也或许,她喜欢的只是权势,他一直想得到刘恒,可是,刘恒为了我扫尽了她的颜面。后来,代王还是成全了她做夫人的梦想,因为和我赌气。在他心里,慎儿只是他想激起我嫉妒的工具。
雪鸢一直服侍着我,从代国到大汉,直到她被慎儿逼得含金自尽。她和周亚夫的爱情,是一场梦,是始终未能开花的水芋。我在她的坟头,几乎哭瞎了眼睛。
我像当年吕雉对我一样,赐给慎儿一杯毒酒,她从容的喝下,没有半点迟疑。在她心里,早就恨透了自己。为她做过的那些事,为她伤过的那些人,为她害过的那些命,她没有理由也没有颜面反抗。我知道她是真的去了,我为她着想了半生,她却和我斗了半生,此时,都结束了。
我的眼睛越来越不好,每走几步就会跌倒,幸好有刘恒始终在我旁边搀扶着我,可是他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咳出了血却瞒着我,还帮我做了根拐杖。他躺在床上,就像当年一样,握着我的手,跟我说那些藏在心里好多年的话,他说,如果有来生,不会再让我活得这么累,他说如果我们还有十年、二十年,他会好好疼我。说完这些话,他昏迷了三天,三天后的早上,他醒了,最后为我做了一件事,还来不及跟我道别就倒在了我面前。
薄姬一直都不喜欢我,哪怕我对她掏心掏肺。可是,我一直在坚持,坚持像对待母亲那样对待她。她对我的冰冷的心是在弥留之际融化的,在那个当年她为高祖皇帝跳舞的莲花台上,她倒在了我的怀里。《长安歌》是她生命的开始,也是她生命的结束。临了,她对我说,她不是讨厌我,而是嫉妒我,因为我得到了她和吕雉拥有的权利,得到了戚夫人拥有的爱情。她说她对不起我,她说如果有来世,她一定不要进宫,一定不要……
后来,刘盈也死了,他为我挡住了众诸侯的威胁,为我挡住了那把锋利的剑。他同样倒在我怀里,带着对我的爱,对我始终如一的爱,笑着闭上了眼睛。
此刻的我,身边没有一个人,我站在曾经和刘恒站过的地方,怀想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