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人物（二题）

曾棠

平原人物(二题)

        文/曾棠

贵宝

    贵宝是武家坡的乡土书法家！他能双手同时写字，并且写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


    可是，在武家坡，贵宝这两个字却很难听到！由于贵宝在村里的辈份较大，差不多的人都在孙子辈上，见了面，都会虚伪地喊一声：二爷。而一转身，便鄙视地骂起来：这个二憨吃。


    在这里，为了表示对人的尊重，我还是叫他贵宝吧！


    在我的记忆里，贵宝永远都是头戴一顶黑不溜秋的瓜皮帽，两只护耳紧紧地包在脸上，把一只红通通的鼻头凸在了那双黯淡的小眼睛下面，鼻尖上始终地挂着一滴亮晶晶的鼻涕，浑身油脂麻花脑的衣裳，左边肩膀擓着满满的一筐牲口粪蛋子，右肩担着一柄锃亮的四股粪扠，整个头部使劲地朝前探出去，显出十分负重的样子！


    一个村住着，难免走个头顶头，村里人总是这样招呼：


    二爷，到哪转了一圈啊？


    二爷，写几个字呗？


    贵宝呢，有时应一声，但多数时候不应，好像十分着急的样子，只顾使劲地探着头，倔倔地朝前走。等他走过去了，那个人只好讪讪地笑笑，嘴里嘟哝道：


    这个二憨吃！


   别看贵宝眼下这个邋遢样，年轻时候可威风了！他在耿朝良的自卫团里干过差，腰里别着盒子枪，步颠步颠地跟在耿团长身后，耿团长走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听说还打死过一个日本鬼子呢，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据说是耿团长小滩遇难后，他们的队伍散了伙，贵宝才成了眼下的这个样子。


    一天，一帮子小屁孩在村头玩耍。远远地看见贵宝从村北地里一闯一闯地走过来，几个小子便停住玩耍，相互挤挤眼睛，齐声高喊起来：


    二憨吃，上家西，背着布袋露着逼。


    贵宝听见了，恼怒地把粪筐一扔，嘴里叫骂着，端起四股粪扠就朝孩子们撵过来。看见贵宝撵来，几个孩子就四散分开来跑，且跑跑停停，停停跑跑，边跑边喊：


    二憨吃，上家西，背着布袋露着逼……一时间，贵宝就觉得四面八方都响起那种让人烦恼的嗡嗡的声音来。


    可是，贵宝哪是这群小屁孩的对手啊！他先是追一阵子这个，看看追不上了，再返身去撵那个，最后谁也追不上，就气得呼呼直喘，把四股粪扠猛地朝地上一顿，双手捧在嘴边，毫无遮拦地大声叫骂起来：


    谁家的小王八做（zou）的，我操您亲姥娘，看您娘管你啵！


    按说贵宝是上辈人身份，是不应该这样骂小孩子的。可村里人谁也不和他计较，被骂的那几个孩子的大人听见了，也不恼。


    谁叫自家孩子那样喊人家呢！这样说着，笑笑就过去了。


    鲁西的民风就是这样：淳朴、厚道，善良、宽容，就像那起起伏伏，曲曲弯弯的黄河故道一样！


   看上去贵宝傻哩八叽的，可他那一手好字却是称得上武家坡一绝啊！逢年过节，武家坡人大门上贴的春联，多半都是贵宝写的！那时候，每到冬天，村里人没事干，都喜好在大街上背风的地儿晒太阳。也是闲得慌，精神上空虚，远远地看见贵宝擓着粪筐过来，不知是真得想欣赏一番他写的字，还是想看他写字时左右开弓的架势儿，纷纷恳求道：


    二爷，写几个字咋样？


    二爷，画个福禄寿呗！


    开始，贵宝都会摇头，使劲地耸耸通红通红的鼻子，连声说道：没空，没空。


    见他不想写，就有人摸出烟卷，递过来。贵宝这才将肩上一直擓着的粪筐撂在地上，接了烟，先是很贪婪地放在鼻子下面使劲地嗅几下，然后再放到嘴边吹吹。


    这时候，就会有人“嚓”地划着了火柴，双手捧着送到贵宝的面前，贵宝便把烟卷儿塞进嘴里，凑到人家送过来的火上，猛吸一口，刹那间，一双小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儿，就见他很舒服地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儿。


    看到这个动作，大伙就知道，贵宝要写字了！便“呼啦”一下子围拢过来，把贵宝水泄不通地围在了中间。


    那些年，武家坡村街上还没有铺油面，随便找个地儿都是尘土飞扬。贵宝不等吸完烟卷，就弯下腰来，伸出右手，大巴掌在地上来回划拉几遍，就整出一块表面上浮着一层薄薄尘土的平地儿来，然后，直起腰来“噗”地吐掉嘴里衔着的烟头儿，深深地吸一口气，平静一下神情，再蹲下来，伸出左右两手的中指，左右开弓，在地上龙飞凤舞起来。


    贵宝常写的字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或者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一类的革命诗词。


    眨眼的功夫，两行苍劲有力的大字就展现在大伙的面前。人群里一声喝彩。这些本来就让人荡气回肠的诗句，在贵宝的手下，显得十分地大气和磅礴，给人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据说，背地里，贵宝常常把自己关在他那间低矮的小屋子里，反复地描绘“福禄寿”这三个字，并且将这三个字相互交融起来，使三个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渗透，相互关联，看上去很像一个光着秃脑袋，肩扛一根长长拐杖的老寿星在冲着你呵呵地笑。


    应该说，写“福禄寿”是贵宝最拿手的了。在他那间烟熏火燎的小屋里，四壁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福禄寿”。这种字画在那些年属于“四旧”，是不敢拿到人面前来的。因此，我偷偷地学了好长时间，也画不出贵宝写的那种神韵来。为了能学到贵宝写画的本领，我常常地趴在贵宝那间小屋子的后头，隔了后吊窗朝里贪婪地看。有时候，正看得过瘾呢，就觉得屁股被重重地拍了一下子，就知道是贵宝回来了，吓得赶紧嘟噜下来，撒腿就跑，跑远了就喊：


    二憨吃，上家西，背着布袋露着逼。


    记得在我升小学三年级的那年麦前，贵宝住的那间小屋子突然着了火，四壁墙上贴的那些“福禄寿”都成了灰烬，很是可惜！


    没有了住的地方，大队就安排贵宝搬到了村北马颊河大堤上的一间看水闸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离村子远了，贵宝也不大到村子里来了。因为我的小学三年级是在前庄读的书，上学后，对贵宝就不大上心了。


    贵宝具体是哪一天死的，谁也不知道!只记得是冬天！一冬都没人知道贵宝死了，直到了第二年的春上，人们去开闸放水浇麦时，才看到贵宝早已经不是贵宝了！


    至于贵宝是如何习得一手好字的，我曾问过村里好多上年纪的人，都说不知道，只知道贵宝是武家坡的一个平民。

春菊

    春菊嫁到武家坡那一年，才十八岁，是“三磨亲”换给我那个矬子叔当媳妇的。


    春菊人长得水灵灵的，也挺标致，跟矬子站在一起，简直就是糟贱人！本来，春菊的生活不应该这样，应该有一个满意的归宿的。可是，爹娘为了她身有残疾的哥哥能娶上媳妇，给家里传宗接代，春菊才落到了这个一百不顺心的地步。因此，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春菊没少哭了。


    春菊嫁到武家坡后，跟小三娘最好，啥话都对小三娘说，有事让小三娘给她出主意。那年月，村子里的女人都兴纺棉花，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儿，晚上还要熬夜纺花，给家里的生活寻摸点补贴。春菊因为不愿看见矬子，每天吃过晚饭，都要搬上纺花的车子来到小三家，和小三娘她俩一纺就是大半夜，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春菊的心里才好受一些！因为这时候能对小三娘说一些难以启齿的体己话儿。


    一天夜里，小三一觉醒来，朦朦胧胧地看到，黯淡的灯光把他娘还有春菊的影子映在了墙上，两个人胳膊一扯一抬的，挺好看。


    小三就是在那天夜里听见了春菊说的话，才十分肯定地说：春菊婶子早晚得出事！


    春菊嫁给矬子好几年，也没给矬子家生个一男半女的，村里人说啥的都有。一些嫂子大娘常常看着春菊平坦坦的腹部，开玩笑道：


    春菊啊，你说是矬子的种儿不行啊？还是你那地儿碱？你这肚子咋还鼓不起来呢？


    每听到这话，春菊就好象被人捉了奸一般无地自容，恨不能在地上找出一道缝儿来钻进去，满脸的窘态，任人们说笑！


    大概是看到春菊久不开怀吧，矬子的父母也开始没有了好脸子，动不动就找茬生气，指桑骂槐地。每每生了气，春菊都是眼圈红红得找小三娘诉苦。


    那事儿他不行啊，嫂子！他那东西一点点儿，搁进去了一点都不觉得，有时候还没进去呢，他就不行了。唉！真是没法子过呀！还不如死了呢！


   小三娘就劝她：别难过了，慢慢地就好了！想想您哥，你要是走了，您嫂子不也得走么！


    冬天夜长，我们几个半大小子睡不着觉，就总是这家那家的串着听房。一天夜里，又串到了矬子家。等看到屋里的灯吹灭了，几个人就悄悄地围拢到冰冷的窗台前，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唯恐弄出一点响动来惊醒了屋里的好事儿。可谁知，一直等到了下半夜，才隐隐约约听到矬子呼呼地喘气声，接着就听见春菊先是苦苦地哀求，一会儿又是长吁短叹……


    大伙就知道，再朝下肯定没戏了。这时候，外面也真地冷得受不了啦，便争先恐后的撤下来。


    不知从那一年起，春菊的肚子渐渐地鼓了起来，再上小三家纺花时，小三就听不到她诉苦了。有时，小三却听见春菊跟他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嫂子，你说我的命咋那么孬呢？早晚我得跟矬子散了，跟他跑！


    憨娘们，可别说这傻话呀！小三娘当时就吓了一大跳。你说这话叫矬子知道了那还了得呀！再说了，他这时候对你好是稀罕你，经常在一个炕上睡觉就不一样了。


    我不管，只要能过得开心，我不拍！春菊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劲儿，跟她水灵灵的模样真是格格不入啊。


    那他知道孩子是他的不？小三娘问道。


    我还没对他说。


    憨娘们呀，这事可千万不能说。小三娘担心地说，叫矬子知道了，这事闹不好会出人命的！


    春菊不再言语，继续借着黯淡的灯光，一扯一抬地把自己纺花的优美姿势印到屋墙上。


    矬子出事是在春菊的肚子挺起来的时候。


    那天一大早，整个武家坡都乱哄哄的。我叫上小三正准备去上学，就看见小三娘跟头流水地从外面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俩说：您俩快别去上学了，给您矬子叔送盘缠去。您矬子叔死了！


    武家坡的风俗挺重，人死了，他的孙男侄女，还有亲朋好友要排起长长的队伍，隆隆重重地从家里往庙上给死鬼送九趟钱纸，作为死鬼在去阎王殿的路上打点小鬼用的盘缠。


    一遭盘缠送下来，就看见矬子家的院门口围了好多人。进了院门，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大片死鸡。有人用铁锨从厕所里端出来一个大海碗，送盘缠的人见了，都认得，是矬子平时吃饭用的。这时候，在矬子家忙活的人都看到，倚在西屋门框上的春菊，脸“唰”地一下子就变了色，整个身子顺着门框出溜到门槛上……

    吃午饭的时候，县公安局的人把春菊带走了！


    不到半天，武家坡大街小巷就传遍了：春菊把打棉铃虫用的农药久效磷，当作酱油浇在矬子的饭碗里，把矬子毒死了！


    春菊被判了无期徒刑。后来听说她在监狱里生了一个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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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曾棠 于 2011-6-2 14:18 编辑 ]

天下为公

两篇非虚构作品，自然真实。
大家再看

刘满园

也来读了，有生活，人物个性突出。

曹国魂

第一篇演绎了一个平凡而富有传奇色彩的邋遢小人物；第二篇对一个女人的描写让人怜悯，带着二元色彩，近似潘金莲，悲剧上演！

暴雨迎风

文字丰富，笔力老辣，描写生动。

山野农夫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6-2 15:10 发表
两篇非虚构作品，自然真实。
大家再看

赞同！

曾经沧海

人物塑造成功，语言表达有自己的特色。小说不错。

荦春

学习了，问好，朋友。

碣石清风

为两个悲剧人物画像，很形象，栩栩如生，写法很有特色，刻画描写人物很成功，生动再现了那个时期的情景，不错

曾棠

谢立功老师点评！问好！

曾棠

问好满园老师，还望多指点啊！

曾棠

问好国魂老师，多谢您的点评，向您学习!

曾棠

问好迎风老师，感谢您的点评！

曾棠

问好农夫老师，多谢关注！

曾棠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1-6-4 11:39 发表
人物塑造成功，语言表达有自己的特色。小说不错。

问好沧海老师，好久不见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