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彝山纪事

纳张元

　　　　　　　　　　　　　　　　　　　　虎

　　虎，兽中魔鬼，凶残异常，谈虎色变。所幸者，千里彝山已久不见虎。

　　然，大地震时，不知从哪里窜来一只斑斓大虎。虎！虎！！虎！！！彝山震惊，家家关门闭户，人人提心吊胆。牛饿得哞哞叫，羊饿得咩咩叫，猪饿得嗷嗷叫，没人敢上山放牧，那不等于白往虎口里送？猎人的火枪上了尘灰，猎狗被拴在柱子上磨掉了脖毛。听老辈人说，那虎，一跃几丈高，两口能吞下一个娃崽，谁吃了豹子胆，敢去太岁头上动土？

　　彝山的男人们破天荒地大白天把自己关在垛木房里，围着火塘喝酒。三碗老烧下去，醉鬼扎土便糊涂得自己是谁也弄不清楚。他取下自己的火枪，连尘灰也不擦，就填进九寸的火药，又塞进两颗大锡子，舌头痉挛地说，要打虎去了。家人也不在意，扎土随时醉熏熏的，从来不曾有一天清醒过，天天扛了那支火枪到处踉跄，却连兔子也不曾打中过。

　　扎土糊里糊涂地往酸楂树梁子踉跄而去，听说虎常在那一带出没。到了山梁上，也不见虎，酒却往上涌，口渴得厉害，又找不到水喝，只好仰望着树上的酸楂果，喉结咕咚咕咚直响。把火枪往树边一靠，紧了紧裤腰，便呼哧呼哧上了树。醉中人不知道厉害，一直爬到树枝尽头，悬悬地挂在那儿，几个酸楂下肚，头脑清醒了许多，却听得远处有异常响动，醉眼微侧，却见一头斑斓大虎直向这边窜来，扎土吓得魂飞天外，大气也不敢出，全身嗖嗖直冒冷汗。那虎到了树下，再也不走，皱着鼻子对空而嗅。扎土脚酸手软，心跳停止。那虎满身的花斑映在醉眼里，只觉天眩地转，早从树上坠了下来……

　　那虎正觉气氛有异，却不料一物从天而降，轰然砸在背上，惊得一跃而起，果然是几丈高，几个起落，便踪影不见。

　　人们找到扎土时，尚自人事不省，裤裆里早已湿透。背回家里，扎土仍止不住地哆嗦，从此，大小便失禁。

　　彝山的人们却再也不曾见到那只斑斓大虎。

                                                               
　　　　　　　　　　　　　　　　　　　   熊

　　彝山上有熊，但不常见。

　　老辈人总要教育晚辈，遇到熊，不能与它蛮干，那熊天生蛮力，一掌能把野猪也打个半死；也不能跑，熊最喜追逐嬉戏，别看它样子蠢笨，却是耐力惊人；更不能爬树，爬树是熊的看家本领。唯一的办法就是装死，熊最厌死臭之物。

　　牧羊人多比牢记老人们的教诲，却也因不曾遇上熊，未能一试灵验而深以为憾。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多比在深山里牧羊，远远就看见一头大熊领着一头小熊，正向这个方向悠然而来，多比本来可以悄悄避开，但他却胆大包天，扑在地上装死。大熊来到面前的一刹那间，多比才深悔自己行事荒唐，小命休矣。果然，大熊开始嗅多比的脚、身子、头、耳朵，多比头皮发炸，心跳停止，几乎失去知觉。幸好，大熊嗅过一阵，便摇头晃脑地去了，多比舒了口大气，不免有些得意。小熊也跟上来，装模作样地跟着嗅，多比也不以为意，老奸巨滑的大熊都不曾识破我，你奶臭未干的小熊又能奈我何哉？小熊只随便嗅了嗅，便不嗅了，却也不走，反而爬上多比的脊背悠悠直乐，多比直叫得苦也，这小熊少说也有百十多斤。小熊骑在多比的腰杆上，屁颠屁颠直捣腾，多比肝胆俱裂，痛彻肺腑，却不敢出声。等小熊走后，多比再也爬不起来。

　　人们把他抬回去，请来医生一检查，才发现腰脊骨已经脱臼……
       

                                　                         
　　　　　　　　　　　　　　　　　　　　獐

　　獐有公獐草獐，草獐不值钱，公獐身上有麝香，那是名贵药材。

　　随着开放搞活，山外的很多生意人，都纷纷钻进千里彝山，收购麝香，听说，这玩意儿，偷偷拿到广州去，能卖大价钱。

　　热比大叔多年不见的老庚也进山来了，他央求热比大叔帮他廉价收购一批麝香。这对于热比大叔来说，当然只是举手之劳，热比大叔是彝山有名的“猎神”，谁个猎手不敬重他三分？只要有，便是白白奉送，猎手们也乐意，可惜别的生意人捷足先登，早已收购一空，连热比大叔也一无所存，所以，大叔领着老庚跑了几天也毫无所获。

　　收不到麝香，老庚怏怏不乐，茶饭不思。热比大叔心下十分不安。老庚多年不来，好不容易进山一次，怎好叫人家空手而回？权衡再三，热比大叔只好放下家里的农活，领上猎狗，对老庚说：“老庚，你在家里息着，我进山去碰碰运气。”老庚精神一振，便要同去。热比大叔为难道：“老庚，山里没有路，你城里人走不惯，我要撵獐，照顾不到你。”老庚连称不碍事。

　　进山不一会，猎狗就追出一对獐来，热比大叔笑逐颜开：“老庚，运气不错哇。”老庚急切地问：“公獐还是母獐？”大叔边跑边答：“一只公獐，一只草獐。”老庚喘嘘嘘地说：“打公獐，一定要先打公獐。”热比大叔手起枪响，一獐应声而倒，大叔边跑边往枪里填弹药：“老庚，你看好这公獐，我再把那只草獐放倒。”
俄顷，大叔扛着草獐回来，却不见老庚，公獐还在原地躺着。远望，却见老庚正在远处狂奔，大叔奇怪，高喊道：“老庚，哪里去？”老庚狂奔起来。大叔越觉诧异，翻过公獐肚底一看，麝香还在，一对睾丸却被割去了。热比大叔恍然大悟，老庚不知麝香所在，误把睾丸当作麝香割走了。他急忙追过去喊道：“老庚，回来，麝香在这里！”大叔呼之越急，老庚奔之越烈。以热比大叔这样一个惯常撵山的彝家汉子，竟然追之不及。

　　老庚一去数年，竟不复返。热比大叔深悔为一只獐而失去一个老庚。

　　大叔至今懊恼不已。
                                       

                       
　　　　　　　　　　　　　　　　　　　　麂

　　麂有角不奇，奇的是竟有这样一对大角：粗圆扁长，熠熠生辉，枝节交错，锋利无比。连见多识广的彝家老人也交口称赞：平生少见，绝无仅有。

　　彝山的猎手做梦都想得到那一对漂亮的麂角，有的想用它来做一对漂亮的药角弹盒；有的则想把那一对气派的麂角供到自己的神坛上，那自己在猎手中的地位将青云直上；甚至连那个城里来采风的艺术家，远远一见以后，就惊叹不已，说真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珍品啊，谁只要猎到那头麂，他愿出大价钱买那对角，送到省城博物馆去展出，若凑巧碰上国外收藏家，那可就价值连城了。

　　彝山的猎手们为了猎到那头麂，起早贪黑，风餐露宿。鸡杀了，羊宰了，甚至有的还动用了猪，山神猎神前不知磕了多少头，许了多少愿，有的还请毕摩做了法事。先是猎手们单独行动，人人想独占鳌头，后来是几个人联手，再后来所有的猎手抱成了团，但始终未曾得手。麂，也天天见得，只是它那一对角太霸道，猎狗不敢放肆，那麂便悠然而来，飘飘而去，行无定，去无踪，望得见，打不着，望麂兴叹。有人便疑心它就是传说中的“麂王”，这些猎人，谁也不是脓包，豹也打得，熊也猎得，怎就偏偏对一个麂奈何不得？莫非这就是古歌中叙说的那头“麂王”？人们心下凛然。

　　猎人们对那头麂渐渐淡然，后来，简直就没有人敢去打算它了。

　　一日，寨中一妇人到崖下割树叶，只觉恶臭异常，疑心有大蛇死在附近，仔细看了许久，方才发现一物高挂在藤上，蛆虫滚滚，一对大角熠熠生光，赫然便是那头麂。

　　寨中的男男女女都涌来观看，有见多识广的彝家老人指点说，这麂是爬上高坎上去吃草，往下跳时，不意被藤挂住了双角，麂王虽力大无穷，又极灵巧，但四脚悬空，无处借力，挣脱不得，如此这般，挂死在藤上。

　　听者无不唏嘘感叹！

　　麂肉固然腐臭不能食，那一对角却完好无损，也只是一直挂在那藤上，无人问津……


                                                               
　　　　　　　　　　　　　　　　　　　　猴

　　熊肉、豹肉、麂肉，吃过不少，彝山的猎手们还不曾吃过猴肉；猪鸡牛羊满圈遍坡，彝山却没有一家人养得起一只猴子。并非彝山上无猴，只怪彝山猴子太多，来则三五成百，呼啸而来，去则倏忽之间，踪影不见。每次猴群到来，只要枪响，总有猴子中弹身亡，却被别的猴背起跑了。又不敢去追赶，猴群总往高处爬，见人追去，猴王一声呼号，遍山十里乱石飞滚，让你避之唯恐不及。故猎手们没少打死猴，却从不曾到手过。

　　这次居然破天荒，只来了一只大母猴，还背着两只小猴。熟悉猴性的山里人百思不得其解：说这母猴拖儿带崽掉了队，那绝不可能，猴群中多的是母猴，她们最能携幼扶老；说她是故意离开猴群，也说不通，彝山的猴子靠的就是那个庞大的家族，才安然无恙。尽管人们费尽猜疑，总不得要领。那母猴却实实在在，背着两只小猴，在地里掰包谷，在树上摘核桃。

　　该是尝猴肉的口福来了，猎手们说。二十多个猎手领着狗，从高处围下去。人喊、狗叫，母猴背着两只小猴往山下逃。两只小猴，一只在背上，一个挂在胸前，跑起来，挂在胸前的小猴不断磕碰在石头上，吱吱直叫唤，母猴在它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把它甩到背上，把背上的换到胸前，跑不上几步，胸前这个又疼得吱吱叫，又打，又换上背……好几次，只要母猴甩掉一只小猴，她完全可以逃出猎人的包围圈，但她不懂得那样做。母猴到了山脚，山脚是滚滚滔滔的金沙江。三面是人、是狗，一面是江。母猴上了江中的礁石，她想过江去。人和狗都在慢慢逼近。猎手们已经在嘻嘻哈哈说笑了：猴肉尝鲜，猴脑泡酒，小猴养起来……

　　母猴在礁石上惶惶四顾，江水滔滔，走投无路……

　　二十枝黑洞洞的枪口，慢慢扬起，对准了母猴的胸脯，再往上一点，别伤着小猴……

　　背上的小猴尚不知大祸临头，欲要爬下礁石，到江中戏水。母猴一把拉过小猴，搂到胸前，把奶头塞进小猴嘴里。二十只食指搭上了扳机……

　　两只小猴对临头大祸憨然不觉，只顾吱吱吃奶。母猴替它们抹去逃命时网在头上的蛛丝渣草，抬头看一眼黑洞洞的枪口，脸上一阵抽搐，目光惊恐而哀怨，竟然有泪水从眼角渗出。她绝望地往礁石上一靠，左手紧搂两只小猴，右手猛地捂上自己的双眼……

　　猎手们同时一怔，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再也勾不下去。猎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大家呆一阵，默默收起枪，默默往回走。谁也不说话，每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

　　这天晚上，猎手们的酒比任何时候都喝得多，但谁也没有发酒疯，都早早睡下了，破例地没打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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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智红

好小说，你是动物的爱心大使，是人与动物和谐共存的“宣传部”。

山里娃

非常精彩！！仅是《猴》一个，写的分外感人，便可点精华，！！精华相贺！！

山里娃

哈哈，来这里都是缘分，来这里都是朋友，各位放心，本人只看作品不看人，请监督！！

纪慎言

诚如山版主所言，猴一篇最好；獐亦不错；麂为三。

纳张元

感谢山里娃及纪慎言兄鼓励。

山里娃

不要客气!!

云中鹤

精短耐读，回味无穷。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