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家庭教育

孙香汗

　　　　　　　　　　　　　一
　　他们叫他“我的儿子”，在一段时间里，我抱着书从教学楼走回来，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告诉我：我儿子来了。他们去打球、去洗澡、去上网，或者是无所事事地在学校里闲逛。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回寝室里去，可是我究竟是要回去的。宿舍管理员王老山看着我，突然说，你儿子来了。说完他很调皮地笑了。

　　他坐在我的床上。看见我进去，他跳起来，说，你-回-来-了-，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他-们-早-就-回-来-了-，星-际-都-打-好-几-盘-了-，你-又-去-看-书-了-，你-怎-么-老-看-书-啊-，你-不-打-游-戏-吗-。打游戏的人从显示器后面绕过一张脸，幸灾乐祸地笑。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老缠着我，我这个人很有趣吗，我不这么觉得。他还在疑惑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我把书放在桌上，非常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是啊，我喜欢看书，不怎么喜欢打游戏。他非常不解地把头摆来摆去摆来摆去，你-怎-么-不-喜-欢-打-游-戏-呢-你-怎-么-不-喜-欢-打-游-戏-呢-。他讲话的速度非常缓慢，虽然他要讲很多很多的话，他非常像一个口齿不太灵敏但确实有很多东西要表达的老妈妈。

　　我是在一次大中学生“心连心、手牵手”活动中认识他的。活动由刘老师组织。刘老师五十几岁了，那天她涂了口红，在聚光灯下显得很鲜艳，她的腰部以上已经发福了，像套了一个又一个的汽车轮胎，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尖脚伶仃的陀螺。她很灵巧地转动着，在众目睽睽前，在话筒前，在摄影机前，她脸上的神情很活泼。

　　她叫了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女孩子站起来，她叫了一个同学的名字，同学站起来，他们从各自的角落里远远地走过来，在人群面前热烈地握手，有记者捏着照相机赶上去。她又叫了一个的名字，一个男孩子站起来，就是他了，我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她报的会是我的名字，我有些惊慌。我也像第一个同学那样站起来，走过去。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我们握手，记者们已经有准备了，对着我们拍照，我连忙松开手，想绕过他们，不过他们在连连后退，很难一下子避开他们的镜头，幸好她朝气蓬勃的声音又响起来，第三对接对开始了，记者们主动地绕过我们，朝可能会配合他们工作的对象奔去。我们走出大厅，我说我们先在公园里逛逛吧。其实公园里没什么好逛的，我远远看见前面围着一堆人，我说我们去看看吧，他说好-。

　　在路上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X-X-X-，X-X-的-X-，X-X-的-X-，X-X-的-X-。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他讲话的速度慢得古怪，比一般人讲话的速度要慢上三四倍，好像喝大舌头似的。我们走进那堆人，原来是三个女人在跳舞，很高大健硕的那种，六条大腿又肥又白，身上的肉乱抖。我拉着他退出来。

　　他慢吞吞地问我，其实是不是很喜欢看那几个女人跳舞啊。我一口气喘不上来，过了一会儿，问他，读几年级了。他说是初-一-。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家里是不是很穷啊，我说为什么这么问。他说你都要出来做家教。我说我不是家教，我是大学生，来和你们中学生交朋友的，我不收钱的。什么不收钱啊，他说，我妈妈不是交了五十块钱了。我楞了一下，明白了，我说你看见刚才在台上讲话的老太婆了吗。他点点头。钱都让她收去了。他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问我老家是不是在农村。我说是啊。我们城市里没人穿衬衣的，他说。我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他请我到他家吃午饭，说他妈妈在家里等着。

　　　　　　　　　　　　　　　二

　　我们骑了半个小时的自行车到他家。我们开门进去的时候，他妈妈正从卧室里开门出来。屋里很暗，她穿着睡衣，看上去很高大，尤其她的头发乱糟糟地叉开了。他开灯，她马上把他关上了，说，XX，你先请老师坐下来，泡杯茶。她走进卫生间。他走进厨房。卧室门没有关严，里面光影闪烁，好像是开着电视机，但听不到什么响动，床上的被褥乱糟糟的，保留着一个一个人刚从里面钻出来的空洞。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感觉屁股下软绵绵的一团，有些异样，伸手一摸，摸出一条白色的揉成一团的内裤，我把它塞到沙发坐垫下。他泡了一杯茶出来，在我旁边坐下来，说他妈妈身体不太好，本来今天要加班的，特意请假，想看看老师你怎样。我说你别叫我老师，叫我名字。

　　她出来了，开了灯。她的头发梳好了，抹了口红，还涂了一下眼圈。她看上去已经快五十岁了，她三十几岁的时候生他的吗。她叫我老师，说她在报纸上看到有这么一次大中学生“心连心、手牵手”的活动，觉得非常有意义，特别支持，就交了五十块报名费参加了，她特别希望她的孩子能和大学生交上朋友，接受大学文化的熏陶。她告诉我他在市环保局工作，在做一些管理工作，她暗示我将来找工作，她可能帮得上忙。她在说话的时候，他在旁边不断吃吃地笑。她好像有些恼怒。她可能还留意到我的眼神不断溜到卧室里，我听到卧室里好像有什么响动，她过去把门关上了。我目送她走过去，她是一个非常丰满的女人，宽大的睡衣更凸显出她磨盘般的屁股，这跟刘老师的痴肥不一样。后来他一定要拉我去打游戏，她说去吧去吧一天到晚打游戏，看你将来能不能像老师那样考上大学。我说别叫我老师，我是作为他的朋友参与到这次活动中来的，其实我们大学生也很喜欢打游戏。她说，你们是考上大学才打的。我和他在打游戏的时候，她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烧菜，在这中间，门还响了一下，她好像还出去买了点菜。这会不会太丰盛了呢。到吃饭的时候，我发现桌子上有四碗菜，一碗红烧排骨，一碗蒸粉丝，一碗炒青菜，还有一碗三鲜汤。我问叔叔呢。她说他在上班，不回来吃饭的。她问我喝不喝酒，我说不喝。吃完饭后，他还想打游戏，我看她一脸不高兴，我跟他说别打了别打了，到我们学校里玩玩。她说是是，跟着老师到大学里熏陶熏陶。

　　在路上我问他，他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说他不工作了，退休了。我说啊。他才读初一啊。我又说，那你爸爸退休前是做什么工作的。艺-术-家-，他说。他脸上的神情太平静了，我不知道他在说笑话还是怎么。……什么艺术。篆刻。篆刻？篆刻。他跟着我到寝室里，有位同学正在上黄色网站，我说关了关了，别丢我们大学生的脸。结果他没理我，他马上扑过去看，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也就坐到他们旁边看起来，看了一会儿，他竟然突然摸了我一把裤裆。我恼羞成怒，把他按到在床上，扯下他的裤子来。后来他就常常到我们寝室里来玩，放学后来玩，甚至有几天课都不去上了。我说你妈妈不知道吧，什么时候我打电话给你妈妈。他说，你-打-吧-，我妈妈知道我在大学里玩，特别放心。

　　平常他不太跟我讲他学校里的事，他只跟我讲起两件事情，都是我比较感兴趣的。一件是他和班里的一个同学打架，那个同学比他高大多了，他知道打不过，被他多次打败之后，他总结出一条经验，要集中力量打他最脆弱的地方，比方有一次他总是打他的鼻子，打啊打打啊打，终于让他的鼻子像喷泉一样喷出血来，并且让他非常丢脸地流下泪来，还有一次是他都被他打趴在地上，但是他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裆部，并且扭上了一扭，他痛得瘫在地上。还有一件事是他看上了一个高二女生，他们学校的，想给她写封情书，打算用英文写，他请我写，大学生的英文去对付一个高二女生，还是信得过的。我刚好在哪里看到一段话，纯纯的，我觉得用于引导情窦初开的初中生是非常合适的。这段话是这样的：you were my friend,you are my friend,you will  be always my friend.他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你别问什么意思，她看了这段话，肯定连心都愿意交给你，更不用说别的了。他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有啊，他说这样他就比较放心了。

　　　　　　　　　　　　　　三

　　我也曾经和她提起过他。那是那天晚上她把我叫到那个亭子里，她告诉我其实他早就有男朋友了，这么两年了，真不该瞒你。
　　我说，靠，你有男朋友了，我都有儿子了，我也真不该瞒你。
　　XX，她叫了一下我的名字，好像我是个赌气的孩子似的。他考上了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她说。
　　他现在就在我寝室里呢，我说，都大得懂看A片了。

　　有一天，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碰到了他妈妈。我很意外。她说她单位就在我们学校对面，单位伙食单调，不如我们学校，而且她也特别喜欢到大学里来，这么一个氛围。过了几天，她打电话到我寝室，说希望我上他们家去辅导一下他的数学。我去了，就她一个人在家，那天，他又在我们寝室里上网和打游戏。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他这个堕落的样子，真的很生气，我像一个真爸爸一样狠狠地骂了他一顿，我说你妈妈寄予你多大希望，你就是一坨屎一堆垃圾，她今天哭得多伤心啊。他一点也不怕我，他非常冷静，他说，我-妈-哭-了-吗-，你-怎-么-知-道。

　　我还是常常出去看书，人活着总得有个追求么，总得找到一个消磨时间的方法，我在看书的时候觉得离世界都远啊，虽然教室里坐满了和我一样年轻的青年男女，很多时候，我看得泪流满面的时候，我就想我要发明一种眼药水，滴一滴，就算看一百个小时的书眼睛也不会累，还有我也想做一个统帅，统领文字大军，叫这个字到这里去，到那个字到那里字，建设起一个非常安静的世界。

　　她那天冲到寝室里，她怎么立刻就哭了，立刻就有这么多眼泪流下来，她尖利地喊着，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的头撞到床框上，当的一下。然后她转身跑了，我知道她是怕了，怕我打她，所以连忙逃走，既然她已经先动手打我了，我会还手的，而且绝不手软。她太了解我了。我追到寝室楼门口，看着她踉踉跄跄地跑远了。王老山叫住我，他笑嘻嘻地问我怎么了。我对他的态度有些生气，但我还是告诉他我打了她男朋友。他说你不是她男朋友吗。我真是气坏了，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讲话怎么这么没脑子啊。我说你你……他说来来。他拉我坐下来。我跑出去买了几串肉片和一瓶黄酒。他拿到他的小火锅里热了热，热气腾腾的黄酒真响。可惜没有臭豆腐啊，他说。我们喝了一会儿酒，把肉片吃完了，他还唱了一段越剧，伊伊呀呀，在口腔一样深长的走廊里回荡，让我想起黄昏时的家乡。

　　后来她打电话来，竟然被他接着了，他们之间的谎言就这样互相揭穿了。那天他说他妈妈叫我去他家吃饭。我想吃饭可以成为一个象征，让一段故事始一段故事终，我当时真是这样想的，而且事情的发展也想我现在坐在电脑前构思一样合我的意顺我的心。我仍旧和他玩游戏，她在厨房里乒乒乓乓，最后弄出四碗菜来：一碗红烧排骨，一碗蒸粉丝，一碗炒青菜，还有一碗三鲜汤。我拿起筷子时问，叔叔呢。她说他在上班，一般不回来吃饭的。我低着头吃完饭。我真怕他打我，我又不好意思还手，而且到最后她肯定会帮她儿子的，我死在这里也说不定。但他一声不吭地吃完饭，像个大人一样阴沉，而她也成竹在胸的样子，一点也没有羞愧的感觉——这点让我很难过。

　　吃完饭，我说我走了。他替我开门，我看见门背后有一根很新的拐杖，我说咦——他说前几天他妈妈-扭-了-脚。我跨出门去，转身要跟他和她说声再见的时候，看见她没有过来送我，他的背后站着一个很老的老头，估计都六十多了，他爸爸吗，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说，你好。那老头毫无表情地说，你好。我说再、再见。他说再见。他看着我，他也看着我，他把门关上。终于把他冷冷的目光关在门后。

　　果然他和她都不再来找我了，只有那老头冷冷的目光常常冷不丁地回忆起，吓自己一跳。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些弑母新闻，据记者分析的原因，不外乎母亲过于唠叨，孩子学习压力过重，母亲有外遇，孩子不堪其辱等原因，但我都没有过分地联想。只有一次我看到一则新闻说，一个初中生拿铅笔刀捅死了同班同学，还非常残忍地在一个女同学的脸上划了一个勾和一个叉，就好像老师批改作业似的，就不知道他要肯定和否定的是什么，我怀疑这个初中生会不会就是他。这张报纸是王老山给我看的，我不知道此举有什么深意，他是一个老头了——我常常想像什么时候替他虚构一场与我们刘老师之间的奸情——，总像一个孩子一样笑着，我怀疑他明白很多事，也可能什么都不明白。不过我这个儿子早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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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娃

可能我对这种生活太不了解了吧,看到最后才知道所要表达的只是一群学生在爱情和情感上的困惑,语言很讲究,有自己的特点,但是人物的设置太乱了,看一遍都不明白!!

一楠

　　我想这是作者一贯的写作风格，语言精练的没有附加成分，在人物设置和人物对话上必须细读才能分出个所以然来。
　　小说有其内涵，但要理解起来确实费劲，缺少阅读欲！（个人感觉）　：）

孙香汗

请山里娃版版看第二遍
一楠版版看一遍就够了，因为他缺少阅读欲 ：）

一楠

最初由 孙香汗 发表
请山里娃版版看第二遍
一楠版版看一遍就够了，因为他缺少阅读欲 ：）

哈哈……万不可以“点”盖优，我说的“阅读欲”只是相对大众话口语而言，孙先生的作品一向以结构严谨，构思独特见长，此篇自有其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