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的中指

官舟寨

    我是不是叫矢知？他向一个陌生男人询问。这个陌生男人其实和他一样刚刚从火车上下来又刚刚走出火车站出站口，看他提着的包就知道，看他匆匆的行色就知道，看他刚刚从疲倦里兴奋起来就知道。可是，矢知并没有去看这些，甚至连人家一脸的厌烦也没有去看。他嘀咕：他怎么没有理我呢？我根本不像一个坏人嘛。

    他走向一个货摊，那摊主是位中年妇女，完全是一个肉堆起来的墩子。你知道我的名字吗？那女人正忙着与一个客人讨价还价：这不能少了，得六块五一斤，你看这是什么样水果，颜色多么亮，都像镜子了，超市卖多少价？八块嘞！他把身子挨近，我是不是叫矢知？那个客人此时走了，严重的情况是没有买水果。这个严重的情况导致了中年妇女心情严重不好，她的眼球立马鼓了出来，狠狠地把一串话砸向他：你叫狗屎！神经病！滚远点！狗屎，真晦气。他怏怏走开，步子并不快，却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他说，我怎么成了一只丧家犬？

    矢知觉得自己出差时，怀化的人还没有这样不客气，才出去几天啊，一回来就是这个样子。堕落啊，堕落啊，真的堕落。他连连叹息。

    有一个小孩在人行道上滚铁环，跑过来，跑过去，像一只试飞的雏燕。成人已经堕落，孩童应当还是一片纯净的天空，他走向这只雏燕。他心里叫道：雏燕。却没叫出口，怕小孩听不懂。他笑笑，和颜悦色地问小孩：小朋友，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叫矢知？小孩停止了滚铁环，左手抓着铁环，右手握着滚铁环的杆子，歪着头斜着眼看他，半天不说话。你不要这么歪头斜眼好不好？我心里有点发麻。我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的名字？你真是怪死啦。我哪里怪？问你个小事，你也不肯告诉我？是不是你家大人教你这样的？堕落啊堕落！

    小孩突然哇地一声，像被突然抽了一鞭的陀螺跑开了。铁环掉到地上，转了几个圈，然后倒下来，在地上设了一个圆或者一个套。矢知确定这是一个套。在这个套刚刚摆好的时候，那个小孩在一个店子的门口摔了一跤，厉声尖叫起来。店子里冲出一个黑脸男人，边扶小孩边粗声大气地问：做什么？那小孩用手指着矢知哭着说：那个神经病吓我。黑脸丢下小孩，扯过滚铁环的杆子，直奔向矢知。

    矢知正想快步走过去扶小孩，还来不及迈开步子，他已经被黑脸打倒在地上了，至于自己是如何被打倒在地的，他实在不知道，这个过程太短促，仿佛只是一瞬。他只觉得脸很痛，痛到牙齿里去了。他捂着左脸，感到左脸肥大了起来，左脸的面部神经组织不了面部表情，倒是那星空降落在他的眼前，黑暗里一片闪烁。为什么大白天会有夜空？他感到十分奇怪。这时，黑脸又粗又厚又重的骂声像炸雷滚过：神经病，找死！打死你，神经病……星空飞向宇宙，他又回到白天，这才看到黑脸咬牙切齿，要吃了他似的，和一只发怒的黑熊差不多。对，就是一只愤怒到了极点的黑熊。黑熊他当然没有亲见过，但在电视上一睹过它的威容。他缓缓爬起来，爬起来。当他颤颤巍巍的身子终于站住，捂着左脸用目光去扫描那小孩子，他想知道小孩到底摔伤了没有，可是那小孩早已不见了。一些旁人对他厌恶地轻斥道：真是神经病。他觉得这种轻语是无声手枪的射击，远比刚才黑脸的狠骂要伤人得多。他拍了拍尘土，但是坏心情不是这些尘土，没有被拍去，仍得带着它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一路上，他自言自语：我疯了吗？一个年轻的人走过来，这是一个满面春风的人，头始终保持着微微后仰的姿势，视角永远是仰45度，胸脯永远是挺着的。他目光里本无矢知，只是眼角的余光见到了自语的矢知。对矢知不屑一顾的年轻人与矢知交臂之时，矢知转过头对年轻人说：“我没有疯。”年轻人呸了一口，说：“疯子！”

    矢知愣了好一会儿，像一个塑料人立在路上。他说我疯了吗？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年轻人只是远方的一个黑点了。

    接下来，他继续他那没有目标的行走。来到了一条小河边，他茫然地坐到堤岸的青草上。河水像一块巨大的镜子，矢知看到了自己，这是别人不能告诉自己的那个人：一张充满迷惑的脸，像布满了蛛网；鼻子和眼睛有些变形，仿佛被人狠狠拧着；脸色有些发白，似乎抹了一层薄石灰。他端详着这个人，觉得在几分熟悉中弥漫着陌生，自己几乎认不出来这是谁。

    忽然，他记起一些事来。他记得自己是从长沙出差回来，开始在火车上还很清醒。一个人出差很寂寞，因为买不到卧铺，只能挤硬座，虽然车厢里挤满了人，但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这不是问题的全部，另外的问题是车厢里，一些部分人保持着严肃和警惕，对每个人都持一种戒备状态；另一部分人在各自的熟人圈子里聊天、打牌、游戏。

    与他同座的是一个年轻的父亲与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父女俩沉迷在游戏之中。这是一个简单的游戏：一人用一只手将另一只手的所有手指握住，在这只手的大拇指与食指围成的圈里露出另一只手的五个手指，叫对方来猜哪个是中指。这个游戏看起来很容易，其实有相当的难度，猜中中指比较不容易，因为五个手指不按顺序排列，而且因为指头露得少，五个手指看起来差别不大。父女俩每每都猜不中对方的中指，而正是这种猜不中的刺激使游戏有了魅力，虽然极为简单却让他们乐此不疲。

    他感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种游戏，他几乎也想自告奋勇地参与到其中，可是人家父女俩沉浸于其中，并不想让一个陌生人贸然打搅。父女二人的游戏保持着一种和谐，他突然介入会打破这份美好。他对这样的和谐与美好有着一种迫切的渴望，但现在觉得自己的这份冲动十分可笑。

    其实他也有这方面的教训。也是有一次，他一个人乘坐火车，感到十分寂寞，实在无事可做。他周边的人在聊天。一个穿假保安服的人正在说得起劲，现在的干部都是四项基本原则：喝酒基本靠送，抽烟基本靠贡，工资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动。一个穿皱巴巴西服的人接口说，现在的干部都拉去杀了，不会有几个冤屈。一个光头说，现在的干部与当年的国民党官吏有什么差别？其他人都附和道，是啊是啊。他觉得这些人说话太过分了，官场腐败现象确实存在，但不能以点代面，不能一篙子打死一船人。他插话了，几位兄弟，话不能这么说。光头把眼睛横过来，声音凶得让他脊背发凉，我们堂屋里的说话，你茅厕里的插什么嘴？但他还是自认没做错什么，他说，我插了句话也不伤着哪个？假保安说，我们喜鹊子不想听乌鸦叫，你闭上你的臭嘴。他还想据理力争，你们不要侮辱人。皱西服站了起来，你要怎么样？他晓得，这是秀才遇到兵，还是好汉不吃眼睛前亏，便气乎乎地把头歪到一边去。但这几个人还是没罢手，仍在辱骂他。此事过去很久，他仍感到憋气。


    所以，他觉得这样的冲动十分可笑，可是他止不住自己心生这种冲动。因此，他更加觉得自己不可思议。他就在这种矛盾斗争中观看着父女二人的游戏，尽管父女二人对他的专注并无反感，但他还是不敢说什么。

    他觉得自己其实也像这个游戏中的人。

    在单位上，他是一个副科长。那科长跟他谈话，科长说，老矢啊，我跟局长推荐了你接任科长，我还将在局务会上再推荐你接任科长；矢知啊，这些年你矢老兄给我的支持太大了，我真的感谢你……

    科长已经提任为副局长，市委常委会已经研究通过，只差下白纸黑字的文了。科长当然可以用副局长的口气说话。

    他只是说感谢感谢，口气平淡得像是代替别人说。他知道，科长太厉害了。科长，不，副局长才32岁，比他整整小了10岁。副局长当科长的时候总是叫他矢老兄，偶尔也叫他老矢，现在当了副局长也还是这么叫。他用心是良苦的，这样叫是做出一种亲切感，如果叫矢副科长有种冷冰冰的味道，甚至年轻的科长叫年纪大的副科长官衔，科长就有些摆谱，而对副科长而言就多少有些刺激了。所以，这个从前的科长、现在的副局长一直不叫他的职务。

    副局长原是矢知的下属，刚进科里来的时候还只是个毛小伙，因为小伙子姓毛，他嘴上和科长一样叫他小伙子，心里却叫他毛小伙，加他的姓在前面，个中滋味令人寻味。毛小伙人蛮灵泛，嘴巴上涂着蜜，叫起人来很甜，人也勤快，每天到办公室最早，拖地抹桌子抢先一步做了，来人来客热情接待，工作上也不马虎。那时矢知已是副科长，那时毛小伙也不叫矢知的职务，叫矢哥，叫得很亲切，真像叫他的亲哥哥。

    当时的科长、矢知和毛小伙一起到别的单位办事，办完事已经到12点了，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科长饿了也累了，加上夫人出差，便提议在本局旁边的小餐馆吃午饭。科长和矢知都没喝酒的兴趣，三个人都直接吃饭。毛小伙吃得快些，吃完出了包间一回，二人以为他去上卫生间。都吃完要走时，科长说小伙子把帐结了。毛小伙说已经结了。二人才明白他出包间一趟是结帐，不是上卫生间。科长问开了票没有。他说不用，算我请二位兄长吃个便饭。科长说不要你开销，你工资低，开张票科里报销。毛小伙一直坚持不开。随后，这样的事发生好多回，毛小伙都是如此处理。

    过了两三年，另一个副科长提到别的科当科长，科长和矢知都推荐毛小伙当副科长，并反复到局长那里进行了争取。毛小伙成了与矢知平起平坐的副科长。科长也不再叫之小伙子了，叫毛副，即毛副科长的简称，另一层意思是科长之毛姓副手也。矢知称之什么好？当然决不能再称其为小伙子了，当年的毛小伙已经与自己一样是科里的副领导了，职务上与自己“平”，而不是比自己“小”，况且科长都不叫他小伙子了。叫老弟也不妥，有种自我充大的嫌疑，更重要的是在官场上特别是会议等场合不能称兄道弟。称他做毛科长也不行，这会让科长不高兴，他想在科长眼里科长就是科长，副科长就是副科长，不得乱了辈份。以毛副称之呢？也不行，自己不是科长啊。所以，他费尽脑筋后，觉得称之为毛科稍好些。这个称呼有些滑稽，但还算不错，有些含混却又与其他有区别。

    年轻的副科长，当然不再拖地抹桌子，拖地抹桌子有普通职员做，他则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当然也不再私人掏钱请科长和自己可以与之平起平坐的矢知副科长，小开支自己做主开个发票科里报销，大开支请示科长同意也可以公家买单。当不当官硬是不一样。

    毛科仍常称矢知为老兄，正式场合就称矢副科长。工作上，毛科不大与矢知通气，但跟科长汇报得勤快，总是抢占有利地形，弄得他很被动。他心里十分憋气却无法发泄，而毛科却若无其事，见了面依然叫他老兄或者矢副科长，只是没了是毛小伙子时的那种热情，明显感到里面夹着一种冷冷的东西。

    快过年了，毛科主动到矢知办公室来了。这让矢知感到意外，因为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真不知是哪一刻钟起了春风，吹了他来。他见到毛科嘴里叼着一支软盒子蓝咀烟，其实在路头廊尾他也经常见到毛科抽这种烟。在生意场和官场，这是身份的象征，一包这样的烟要六七十块钱。但矢知想，一天一包，一个月要两千多块钱，自己的工资就去了大半。如果一天两包，工资就不够。这只是算抽烟，还要吃饭和做其他开销呢？矢知算不清楚这种帐。当然，他知道有这么一句话流行于社会：“抽好烟的自己不买，买好烟的自己不抽。”而且，毛科的业务开展很火热，办公室来的人多，请他在外搞活动的人也多，经济也就活。

    毛科笑了一下说，老兄，跟你商量个事。

    矢知还不太适应新事物，半天才反应过来，毛科，请坐下说坐下说，春风来了啊，春风来了啊。

    毛科弹了弹烟灰，并没就着烟灰缸弹，虽然矢知不抽烟，但为了环境，还是在客座旁放置了烟灰缸。毛科说事前，他的烟灰就纷纷落下，铺在地上。矢知感觉，这像明星出场前放烟雾来制造氛围，而毛科这种氛围不是明星出场让人热闹、让人放松那样的，而是一种居高临下式的，在无形中带有一种压制。矢知脸上涌过一丝不快。

    老兄，快过年了，我们一起给科长送个礼，你看如何？

    矢知被牵着鼻子走，容不得他有时间去思考行与不行，他只得回答好。毛科保持着沉默，并不立即讲他设计的方案。送什么呢？矢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毛科一定是有方案的，就是不先说，这说明他已经修炼到了不一般的层次。

    我们每个人凑个五百元钱，合起来一千。毛科吐出一大口烟，表示很轻松，反衬着矢知的有些紧张。

    少了些吧？矢知显得有些小心翼翼。此时他有些恨自己，怎么这么不老练、不成熟、不沉稳，白搞了这么多长时间的副科长。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作为局里资历最老的副科长，一直被人插队提升当科长，自己仍然保持着副科长的老资历。

    这样好，表示心意嘛，多了就是行贿，科长会退，退了，多尴尬！毛科用力地弹了弹烟灰，烟灰如雪纷飞，像明星摆个造型亮相时放飘彩纸一样。矢知深知这是不容商量的姿态，但他无法摆脱，且还不能发作，只有深深的痛闷在骨头里。可是，没有办法，他只得执行毛科的方案。

    矢知是容得下事的人，这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然而，事件并不是矢知说过去就真过去了的。就在春节前几天，矢知在街边挥手叫的，一台的士停到他面前，司机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上了车，亲戚和大多数的士司机一样健谈，跟他东扯西拉，就说到了毛科。亲戚问，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一个姓毛的副科长？

    矢知说，有一个，你认识？

    呵呵，他前天去了你们科长家送礼。

    你怎么知道他是去我们科长家？

    这你就不知道了，你们科长家的保姆是我的小老乡，好几次打我的的去你们科长家。对了，昨天上街回你们科长家也是坐我的车嘞。事件就是这么凑巧，前天毛副科长也是我送他去你们科长家的，他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昨天我问小老乡，毛副科长是不是去科长家。小老乡也不瞒我，说姓毛的客气得很，给科长家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她说大大的红包几个字时，语气很重，尾音很长，眼睛发亮……


    矢知不知道亲戚后面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头很晕，像严重晕车似的，以致到了目的地，亲戚发现他神情不对，死活要送他去医院，他死活不同意，亲戚才没有坚持，最后还反复把电话号码告诉他，并反复叮嘱他如果身体有什么情况就打电话给他，他立马来接他。他无奈地苦笑着，与亲戚挥手告别，连说谢谢。

    这样的事一件件积累起来，压在他心中，慢慢就成了大山。后来，毛科，成了毛副局长，老是人模狗样地在他面前晃悠。

    面对水中的自己，他越来越觉得那是一个恐怖的人。他捡起一个小石子，丢进水里去，要破坏它。时间又把水面抚平，水里的自己依旧可怕。他掬起清清的河水要把自己的脸洗干净，可是等水面恢复平静，再去照，自己在水里的形象仍然如旧。他气急败坏地搬起一块大石头砸进水里，河水激愤地甩出一个巨大的浪花，他觉得这是小河给他的一个极大的嘲讽。

     我的中指呢？我的中指呢？他疯了一样逃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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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官舟寨 于 2011-7-24 17:45 编辑 ]

天下为公

顶起，明天拜读

荦春

写了因官场的污浊而弄得神魂颠倒的自己，怎么也不能同流合污，语言含蓄，立意好，讽刺性强！

刘满园

也来读了，一篇精彩的小说。

官舟寨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7-24 23:58 发表
顶起，明天拜读

谢谢！请多批评：）

官舟寨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1-7-25 08:28 发表
写了因官场的污浊而弄得神魂颠倒的自己，怎么也不能同流合污，语言含蓄，立意好，讽刺性强！

谢！祝：好！
还望多指教：）

天下为公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7-25 09:51 发表
也来读了，一篇精彩的小说。

又一官场现形记，作品含蓄富有内涵
精华支持

静晚烟

很精彩的小说！欣赏！学习！

玫小寒

非常棒的小说，立意新颖独特，问好学习。

官舟寨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7-25 09:51 发表
也来读了，一篇精彩的小说。

谢谢！
请批评：）
祝：好！

官舟寨

原帖由 静晚烟 于 2011-7-26 09:49 发表
很精彩的小说！欣赏！学习！

向您学习、问好！
请多指教：）

官舟寨

原帖由 玫小寒 于 2011-7-26 10:11 发表
非常棒的小说，立意新颖独特，问好学习。

感谢鼓励！一定努力写得棒些。
顺祝夏安！

官舟寨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7-25 22:29 发表


又一官场现形记，作品含蓄富有内涵
精华支持

感谢版主鼓励！
请多批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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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很有张力，内涵丰富，时代感强。一个副科长，陷入一种游戏怪圈，也迷失了自己。笔力沉厚，意蕴深沉。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