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转身朝我来的那条路望去,眼中有潮湿、迷蒙的雾水漫上来,心被骤然袭上的凉意紧紧包裹。
那是一条太行山中屡见不鲜的乡村山路,只比那些青山留痕的山径野道稍微宽了点,可走独牛独驾的牛车与平车。远远望去,取斜线由高向低的跌落下去,扭曲出或大或小或陡或缓的弯曲起伏花样来,酷似一条灰色的丝绸带子在风里飘荡。但是不管风刮得多大多猛,都不会将它卷了去,因为它的一头拴牢在山脚下我那房舍散乱的村子,一头被横折过来的高高山梁上日本人侵华时期修的窄窄公路紧紧压住,就那么晃晃悠悠地飘。于是,我那小村便和外面的花花世界有了各种各样牵连,人和被劳役的牲畜这些活物,都被这条灰色带子拖来拽去。
刚有了朦朦胧胧意识的时候,我便睁大一双对什么都感新奇而又颤颤惊惊的眼睛,打量这条好像从云彩上飘下来的灰色带子。带子的那头究竟连接到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只觉得那带子向外的每一步,都很诡秘,都很危险,都会让我失去母亲、奶奶这些大人的庇护,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但是那一次我终究还是踏上了这条带子,跟奶奶到邻村的二姑家里去。斑斑驳驳的记忆里,路两侧的山坡满眼都是风景都是新奇,花草那么葱翠那么鲜美,蚂蚱在路面蹦跳,蝴蝶飞来舞去,还看见了一只蓦然蹿出的野兔子,三蹦两跳就没了踪影。突然,迈着小脚费力向前走的奶奶站住了,一把将我扯到她的身后,惊恐地朝路的上方张望。我抱着奶奶的腿顺她的视线望去,远远看见一只苍灰色的“大狗”虎坐在坡顶,一双竖着的眼直勾勾地向我们打量,须臾站起身来慢慢向我们这边走来。奶奶顿时面如土色,赶忙拉着我往回返,边走边回头望,把我的手攥得生疼生疼。奇怪的是我当时并没有害怕,问奶奶为啥不去二姑家了。奶奶说咱不去了,回去!返回到村口第一户人家时,惊魂甫定的奶奶和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奶奶”诉说遇见了“狼”。我生平第一次抽象、形象叠合地知道了“狼”这样东西,也知道了它的异常可怕,是足以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灾星。
这条灰带子曾经像绷紧的弓弦一样把我弹射出去。那是因为父亲曾是一个当兵的人,转业到太原钢铁公司的下属医院工作,母亲带着我和仅一岁的妹妹到父亲所在单位去做“家属”。现在想来我或许不是个凡品,有着对很小时候的清晰记忆和超出同龄儿童的理解力。我清楚记得穿着开裆裤的我在傍晚的柳树下缠着本家大嫂和姐姐们给我逮本名叫金龟子的“屎壳郎”当玩物;清楚记得学校老师领着十来个学生唱着“嗨哩哩啦啦嗨哩哩啦”到我家土院子来“慰问军属”,他们一走我竟然也能依葫芦画瓢地唱“嗨哩哩啦啦嗨哩哩啦”,做和他们一样的列队、背手唱歌姿势;清楚记得黑浑浑的大清早大伯用绳子把我拴在毛驴背上送我和母亲、妹妹到高岭上的公路乘长途汽车到父亲那里去;清楚记得父亲给我买回了石板教我写我的乳名,第二天父亲再测试我,我一笔不差将乳名写出来,父亲情不自禁地咧着嘴笑着对母亲说:“小东西,还行!”这些事,都发生在我上幼儿园小班、大班之前。刚升入小学三年级,我已不满足小人书的诱惑,能看懂了父亲速成初中语言课本里的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岳飞枪挑小梁王、鲁达拳打镇关西、聊斋白话故事蟋蟀、鲁迅小说铸剑等,而且还能绘声绘色讲给玩伴们听。可是“六二压”时父亲却执意要求返乡参加农业劳动,我又被这条灰色带子拽回隐藏在大山皱褶里的小村来,注定了我此生必须走一条异常艰难的人生之路。
在村里读完小学,必须通过灰带子的其中一截到邻村读寄宿制的高小去读书,以后又到十五里外的一个古镇读初中,都是一星期回家一次。那时,饥饿是常态,勿论糠菜不舍瓜果,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是扑闹饱肚子,故每个周末与几个同学以比往学校走时快一倍的速度从这条带子赶回,急如星火直扑家中。因为我知道,扳着指头数日子的母亲会一如既往地在火台后面给我留一碗哪怕是糠菜质的热饭,好安慰住我像安装了一台小钢磨一样快速消化的肚子。高小一毕业,六个同村同学中的四个就留着了灰带子的这一头,钉死在黄土地里终年背日头,以后再见到他们时,脸晒得黝黑,人木讷得和山上的石头没有两样。他们或许就是我以后的缩影,心里不由就惶惶然起来。
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就深深埋下了叛逆的种子,反复谋划着有一天离开被大山团团围裹的村子,到我不知道的地方打造前程和人生。这一念头愈久弥深,以致成为我一个坚定不移的梦。可是出入村的那条灰色的带子要拘扣我的欲望更加执拗和顽固,初中一毕业,便不容分说将我绑捆回村,逼迫着我像我小学、高小的同学们一样,在石头、黄土背景的舞台上扮演一个农民的角色,从半碴子的后生牧羊,到成了壮小伙子整天背石头,挑担子,刨地锄地种庄稼。偶然也从那条带子上走出村子,可不是挑着吱吱呀呀痛苦呻吟的担子,就是赶着那种太行山区特有的笨重的铁轮子牛车,车轴与木质的吊轴摩擦,吱呱吱呱的尖锐噪音使得空谷传声,回音远播。
这是一个崇尚气力和实惠的地方,不看好谁肚里装了多少墨水。你说你多上了几天学能说会写,说你识得简谱还会摆弄几样乐器,会打篮球乒乓球羽毛球,有用么,能在年终结算时多了工分和分红,还是多了劳动日补贴粮?没有的话统统是浮皮划痒中看不中吃的勾当,趁早收拾了撅起屁股好好去受,否则就是“肚大肋条稀,吃多没力气”的稀松软蛋,大姑娘连多看你一眼都不肯,就等着打光棍吧!当然,有点文化也无妨,充其量能记了自己的工分,能打了算盘代人写了书信,过年能写了对联,足矣!作为彼时比较稀少的初中毕业生,竟至于成了提不得枪上不得马的次品!别无他法,下狠心改造、转型吧,脱皮掉肉拼了命也做一个力气型、勤劳型的农民,以此改变村人的成见,树起在村里做人的脸面与尊严。
劳累是当然的,身体的各个部位从疼痛再打磨到不疼痛,再熬磨成一个地道的庄稼把式,需要无数透支性的体力付出。士别三日,可令人刮目相看,可庄稼地头的功夫却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就。于是终年四季就是一个感觉,累!常常不由自主就羡慕那些四条腿的畜生。它们虽是畜类,也是被劳役的对象,却比我尊贵得多,使役它们的人不但打不得(最少不能打出伤痕来),上坡还得给它们推坡,原因是它们是生产队的宝贝,是“贵族”,甚至是我可爱乡亲们的图腾,不光干部们疼它们,还因为它们都下户喂养,饲养户更关注它们的屁股、身躯是否被打出伤痕,是否出汗多。这些畜生早上、上午出工了,下午就可以歇着,做一个站着入定或者卧地闭眼款款嚼草、反刍的禅者,即便农忙之时,下午照样可以在树荫下参禅悟道。而我作为一个高贵的人,却一天到晚不是在扁担下压着,就是黄土垄上熬那一个日头10个的工分。还有,这些畜生中的马和骡子,一年可从生产队分得饲料500斤,牛和毛驴可分300斤。尽管这些粮食心照不宣会有一部分或全部转移到人的嘴里,可毕竟是以它们的名义分到饲养户去。为防止这些饲料都转移到人肚里,大队每季都要对牲口举行一次评比,以膘情评出一、二、三等,与喂养牲口的工分挂钩论奖惩,故村里人说“牲口的屁股,饲养户的脸”。饲养户因此而不敢不操心喂养它们,即便替它们吃了饲料,也需用上好的青草弥补回膘情来,否则领取饲料和定额工分就会被对应膘情少领少得。于是不由得就仰天浩叹,咋就偏偏披了张人皮,而没有混成一个四条腿的畜生?
除了羡慕那些牲口,就是急切地盼望下雨,而且是那种一下几天不晴的连阴雨。除了盼雨解庄稼之旱、解决饮水困难的心情外,就是只有在这样天气里,才有可能躲避开沉重的体力劳动,在大白天里心安理得扎扎实实地睡懒觉,而且吃了不耐饥的饭食后接着再睡,就不起,皇帝老儿来了也不起。这种气候下父亲是不会像往常那样对他的儿子厉声呵斥的,他也希望他的儿子有这样的机会好好歇歇,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然而身处这北方干旱山区的太行山一隅,下雨的天气比过年多不了多少。阵雨是不行的,即便在避雨奔跑的路上被浇成了落汤鸡,雨点一住,队长便会扯着嗓子狼嚎一样吆喝上工,不得不重新回到出工现场,靠高强度劳动产生的热量把衣服烘干,或者熬到下工后回到家里再换。冬天当然有下雪甚至下大雪的时候,可是却不能像下连阴雨那样去睡懒觉,扫开了路也得往地里担猪圈牛圈囤积的粪。记得那些年的冬天好冷,寒流来袭的早上,猪被冻得在猪圈颤着音吱哇吱哇乱叫,蜷曲在枝头的麻雀因被冻僵“噗噔”、“噗噔”跌落地下死去。然而我因在定额趟数驱赶下荷担疾走,前胸后背却冒着热汗,冷热夹攻,真是要命。歇下来的时候更要命,汗一落,冷得浑身瑟瑟发抖,不由就要求罢歇,重新担起担子,在奔走中使身体升温,将寒冷驱走。
我成为一个更加坚定的叛逆着,千方百计想挣脱那条灰色带子对我的捆绑拘禁,远远离开村子。
然而,连着几年扑闹着当兵走却告落空,定了要去公社做通讯员也因村里闹派性被人使坏而黄掉。我承认我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或许我压根就不该去读书,不该去认识外面的世界,既然读了书认识了外面的世界就当然就不甘心被拴死在庄稼地头或老牛屁股后头,我得想出路,我要走出去。我终于争取到上边分配村里的一个名额,去了公社的磺矿下坑出矿。我知道这是一种心理倾斜下的无奈逃避,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奔新目标而去,从栽种庄稼的地面折腾到了阎王地府般的地下。
头顶一盏电石的矿灯,架着一辆带壳的平车,游走在大山深腹的幽幽井巷,我竟然一点也不感到陌生。这是我小时候看西游记就熟悉了的,与孙猴子大闹地府的那个阴森瘆人场景别无二致,只是地府里没有两壁疏密不等支撑着的坑木,没有灯光一照就星星眨眼般闪闪烁烁的细密煤尘。好处当然也有,除了给队里挣回钱队里每天给我记一个高工分外,吃的比家里过硬也比家里好,偶然还有白面馒头猪肉烩菜打牙祭。再有,就是身在这深深的井下,别说刮风下雨,就是苏修美帝扔原子弹也不怕。只是那伙在掌面掘巷挖矿和拉车出矿的伙计们,尽管一到星期三往后就开始老婆不离嘴,荤话到处砸,焦躁不安地盼星期六回家同老婆会面,回来后星期一到三疲疲沓沓连眼都睁不动,但对矿井里哪怕最细微的动静也表现出特殊的敏感,几乎每个年龄大点的人都会敲帮问顶,都能从细微变化中预测出即将发生的一些危险。但地底下的事,谁也难料定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灾难突然降临。
多年以后我特别理解遭遇矿难被堵在井下那些人的处境与心理,井下东、西、南、北、上、下六个面,只有进出井的一个口是生路,“冒顶”、“批帮”、“透水”这些事故中的任何一种,都可能把人堵死在里边,大喘着气就被活埋了。还有磺矿渣与煤面一接触,就会因化学反应而自燃,有毒的烟雾会迅速装满井巷,使人在很短的时间里窒息死亡。“落碜”是家常便饭(为吉利计,下井的人严格忌讳说塌方、掉石头)。“碜”者,饭食里偶尔混入的小砂粒是也,说得多轻松自在。可是和我一起进矿下井的一个和我同岁的邻村伙伴,就是我眼睁睁看着被落下的“碜”砸伤了腰,成为永远不能再站起的下肢截瘫者。我到医院看望他时,已知后果的他狼嚎一样地吼哭,失神的眼睛射着逼人心魂的绝望冷光,多少年后一想起还令我毛骨悚然。还有一个和我一直相伴上下“水圪洞”年轻伙伴,人敦敦实实,一笑露两颗很耐看的小虎牙,可一次批帮生生把他埋在下边,说没就没了。于是我每每驾着平车走向那个步窑的黑洞洞窑口时,老觉得我在迈进阎王殿的大门,走入老虎大张着的嘴里,心里不由就掠过一阵悸颤。我没有小时候碰见狼那次胆大了,我害怕大山的这张黑洞洞的嘴连骨头都不吐就把我吞吃了。
在磺矿六个月头上的一天早晨,我的大妹突然出现在磺矿的场院,在一群刚出井脸上都像涂了墨汁一样的人中辨认出我,给我带来一个属于人生重大转折的惊喜。
我做了一名半补贴半挣工分的民办教师,终于带着渗入肌髓永远洗不净的煤尘和满身的硫磺味走出了那座危机四伏的磺矿。也终于挣脱了家乡那条灰色带子对我的捆绑,成为一个成功的叛逃者。
十多年后,靠苦打苦拼被选到县城工作的我用一辆破卡车,拉了妻子、孩子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从家乡那条灰带子上飘逸而出,在县城安了家。再后,这条灰色的带子尽管拓宽并铺设了水泥,堪堪可以错开两辆对开的汽车,接住它的高岭上的公路在更早时候就铺设成油路,可除了清明上坟这些必须的行程之外,我从其上走过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灰色带的子对我已经是鞭长莫及,再无拴捆、羁绊我的可能。家乡有点能耐的人家,或为孩子读书计,也纷纷从那条灰带子挣脱出来,在县城买房修房,永久性定居下来,只在农忙时回去忙忙地,收收秋,村子里的人家眼看越来越少了。
可活见鬼了,我却不可救药地思念起大山皱褶里藏身的故土小村来,鼻孔里常常泛上小时候闻惯了的黄土味、青草味、汗腥味、牛粪羊屎蛋味,脑子里也常常顽固地充斥着一个词汇:“回归”!我渴望着在每天一早一晚的时光里,背剪了双手在这条灰带子上遛跶,遇见村里的熟人就随意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天说地说庄稼,然后踅进村子对面山肚子上的小松林中,再到山脊上的巨块石头丛里,在离群索居、自在独处中与山野间的一切静物对语,禅悟大山与人生的一切玄机。这一心愿一时间竟成了我的最盼。
原来,家乡这条灰色的丝绸带子,像施了魔法一样,依然紧紧薅拽着我的心。或许,它就是家乡连接我心和魂的脐带,我挣不脱它与我的血缘牵扯。从前的叛逃,不曾后悔;今日的皈依,当是定数。总有一天,我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回归,置身在家乡肉感奶香的怀抱,圆满了我今生今世的一个轮回。
只是我归去之时,将是一个颤巍巍的老人之身。我渴望回到我的原点,但不是那个肩头戴着厚厚垫肩在石头下、扁担下压着的那个人,而是有着茂腾腾一身虎气、骨肉还在发育的我。可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