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尼采：天才，或者疯子

梧桐细雨

　　上高二时，读到余杰《火与冰》中的一段话：

　　“高中语文教学的结果。中学生们都说，‘尼采是疯子。’‘谁说的？’‘鲁迅先生说的，在《拿来主义》中说的。’我无言。”

　　心中一惊，尼采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大抵如此，难道错了？就去查哲学工具书，“尼采”条下记载：“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哲学家，从小受到反动教育，拥护对外侵略政策，是最早鼓吹法西斯主义的反动思想家之一。他极端仇视人民，无耻鼓吹极端个人主义，狂热叫嚣侵略战争等等。”这不差不多勾勒出了一个疯子形象吗？

　　一年后，读到周国平先生的《尼采：站在世纪的转折点上》，才发现一个全新的尼采，又大吃了一惊，还煞有介事地在日记中写了一篇札记《尼采：是天才不是疯子》，为这位伟大的哲学家正名。后来，读的书多了，再次翻出这篇札记时不免感到好笑，鲁迅所言自有他的道理，只是我们理解时出了偏差而已，天才和疯子是一对孪生子，两者有许多相通之处。
   
　　　　　　　　　　　　　　　（一）

　　19世纪中叶的某一天，普鲁士小镇瑙姆堡正下着大雨，一个小孩放学后并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狂奔回家，而是慢条斯理地在雨中踱着方步。

　　“弗里兹，弗里兹，赶快跑回来呀！”母亲在门口冲着儿子的身影大喊。

　　“不，妈妈，学校有规定，离校时不能乱跑，应该斯文地走回家中。”孩子答道。

　　30多年后，一个哲学家写了本自传《看哪这人》。看看书的标题：“我为什么这样智慧”“我为什么这样聪明”“我为什么这样聪明”“我为什么写出了这样的好书”，而通篇内容比题目更自负，如序言一开头就说“我的使命的恢弘与同时代人的渺小形成鲜明对比”……

　　如果我说他们是一个人，谁会相信呢？一个循规蹈矩得近乎发呆的孩子，怎么会在几十年后变成一个如此狂妄的人呢？难道他发疯了不成？

　　这个人就是尼采，狂妄的尼采，大多数人说他是思想界的第一狂人。狂妄是他的天才思想使然，他有这样的资本。那么他的成就到底有哪些？影响到底怎么样呢？

　　尼采曾断言：他的思想是属于未来的，是属于21世纪的。周国平先生站在世纪之交，对尼采的思想及其影响的描绘也许更深刻些：

　　尼采从基督教信仰业已破产（“上帝死了”）的事实，引出一切传统价值必将随之崩溃（“价值的重估”）的结论。他把欧洲人面临的价值真空指给全体欧洲人看。在他的时代，这种揭示也许是危言耸听；可是，到了二十世纪，人们愈来愈强烈地感觉到这种价值真空，愈来愈谈论起“现代人的无家可归状态”了。价值真空意味着明白而确定的意义，于是人的存在的荒谬性成了现代西方文学和哲学的一个主题。斯宾格勒认为：正是尼采的“价值重估”，现时代的精神运动才最终有了自己的公式。

　　尼采由旧价值的崩溃进一步引出价值的相对性的结论，强调每个人必须独立地为自己创造价值，提倡个人至上，自我实现。尽管他没有使用“异化”的术语，但是他却用自己的语言揭露了传统文明导致个性丧失、自我失落的事实。现代西方思想界纷纷谈论现代人的“无名无姓”，热衷于探讨“异化”问题，强调自我的重要性，部分地可以追溯到他。

　　尼采是最早起来揭示科学理性的局限性的人之一，他也是第一个明确地揭示人的心理无意识领域并加以细致剖析的人。遍及现代西方文艺各个领域的强大的非理性主义思潮，如现代派文学艺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现象学运动、存在主义哲学等等，尼采实为始作俑者。

　　尼采也是现代西方哲学人学主义的创始人之一。他明确主张，哲学以探求人生意义为鹄的。他对人性的看法，以人的超越性为基调，富有现代特点。在他之前，尽管有费尔巴哈首倡哲学人学，但费尔巴哈对人性的看法基本上落入传统范围，不足以代表现代的开端。

　　上面只是个概述，周先生在书中的论述要全面、深刻得多。尼采生前是寂寞的，但他对他身后的声誉充满信心：“我的时代尚未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总有一天我会如愿以偿。这将是很远的一天，我不能亲眼看到了。那时候人们会打开我的书，我会有读者。我应该为他们写作。”果然，他死后，人们开始关注他的著作了，对他的讨论多了起来，评价也日渐提升。比如斯宾格勒称尼采是“能把当代全部有决定意义的问题抓在手里”的唯一哲学家。比如许多人都把尼采和马克思推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两个人，尽管尼采死于1900年。

　　今天看来，尼采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力怎么评价都不为过。
  
　　　　　　　　　　　　　　　（二）
　　毫无疑问，尼采是一个狂人，但他并不是一个疯子，尽管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中精神错乱直至逝世，但那疯的只是作为人的尼采，而不是作为哲学家的尼采，尼采在写他那些伟大的著作时头脑是无比的清醒的。那么为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尼采被人当成疯子甚至魔鬼呢？原因就在于别人对他思想的误解甚至是恶意的篡改和曲解。

　　尼采的一些观点，如超人说，在他生前就已遭到误解，以致他不得不多次加以辩正。他还预感到死后的被误解，所以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为自己作了传，在传记中宣告：“听哪，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别将我和别的任何人混淆了！”“一想到有朝一日，我会被最没有资格的人尊敬、歪曲……我就感到恐惧。”尼采认为：伟大的思想家正是凭借被误解的程度而成其伟大的。

　　的确如此，在20世纪，尼采的名声大振正是凭借着最惊人的误解而被成就的：谁不知道他是一个“法西斯主义思想家”呢？

　　两次世界大战德国士兵经常在战壕里捧读的“圣经”就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法西斯的元凶希特勒与墨索里尼公开声称是尼采的信徒，希特勒朝拜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尼采，两次朝拜尼采档案馆并亲自从私囊里拿钱向尼采档案馆捐款；墨索里尼致信给尼采的妹妹称：“尼采是他最喜爱和最崇拜的哲学家”，并为尼采档案馆捐款。1945年苏联红军占领魏玛，查封了尼采档案馆，宣布尼采的思想是“法西斯学说”。

　　那么谁为尼采学说披上法西斯主义的外衣，谁是制造尼采成为“法西斯圣人”的始作俑者呢？《尼采兄妹——一场德国悲剧》一书第一次揭开了尼采被法西斯主义化的内幕，详细记载了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尼采，一位野心勃勃而又目光短浅的妇人，其丈夫是个狂热的反犹太主义者，如何乘尼采发疯之际，利用、窜改、歪曲尼采及其思想，并极力和希特勒靠近，使尼采成为法西斯的“思想圣人”；为此，德国纳粹报纸把伊丽莎白·尼采称为“欧罗巴第一女性”，希特勒亲临她的葬礼并为她献花致哀。

　　而尼采明明厌恶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反犹太主义，自称是一个“好的欧洲人”，并攻击德国文化到了偏激的程度，“德国有哲学家吗？有诗人吗？有好书吗？有的，俾斯麦。”他还准确地预言20世纪的德国将遭受独裁统治和灾难性战争的折磨。

　　在这里，尼采其人其说的命运使我们看到了某些人轻易地歪曲了事实，而曲解又轻易地支配了人们的可怕事实。纳粹对尼采的解释是许多人深信不疑，甚至包括一些思想深刻的哲学家。比如罗素，他在那本著名的《西方哲学史》中写道：“我讨厌尼采……因为他最钦佩的是人是一些征服者，这些人的光荣就在于有叫人死掉的聪明……尼采轻视普遍的爱，而我觉得普遍的爱是关于这个世界我所希冀的一切事物的原动力。”但尼采明明说过：“真的，我们爱人生，并不因为我们习惯于生，乃是因为我们习惯于爱”“现在再没有人爱我了，我如何还能爱这生命”。

　　波达赫在《遭毁灭的尼采著作》一书中说：“尼采的生平和著作是近代文学史和思想史上受到最严重曲解的现象”。好在二战后不久，西方思想界已近开始重新审视因纳粹的滥用与曲解而造成的对尼采的误读，徘徊与大战废墟中的西方人，又一次“发现了”尼采。

　　　　　　　　　　　　　　　（三）
　　再回过头来简略谈谈天才与疯子。前面我说尼采并不是个疯子，但在常人的眼中，他的确是个“疯子”，因为他的一些行为和言论大大的异于常人，且不为常人所理解。比如他说的“上帝死了”对世人的震惊不啻于今天对人说“明天太阳不出了”，别人不把你当疯子看才怪呢！更何况他后来又真的精神错乱了。其实何止是尼采，在梵高、毕加索身上，在海明威、卡夫卡身上……在几乎所有的天才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疯子的影子。

　　著名作家蒋子龙先生有次去广西某大学做关于当代文学的讲演，在讲演的后半段请听讲者提问时，有个人传递上来这样一张纸条：“现在的作家为什么不自杀、不发疯？这是不是没有大师的一个原因？” 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不能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手里没有资料，待回去后写成文章，再寄过来作为回答。

　　蒋子龙回去后，真的去查了很多资料。有英国心理学家菲利克斯·波斯特博士积十年心血研究得出的结果：精神病是心理活动和行为的异常表现，是一种需要治疗的病态。然而，创造性才华和病态心理这两个人类心理活动上的极端，竟有着某种联系。天才中多有精神疯狂症，而精神疯狂症又时常能激发灵感和创造性。因此，许多高智商的人患有精神病，高智商和精神病在遗传上有着双基因的可能性。用艾森克个性问卷（EPQ）对艺术家、作家进行测试，发现他们在概念过度包涵、怪异思想上和精神病人极其相似。

　　菲利克斯·波斯特博士按现代精神病理学的分析方法，研究了人类历史上300名具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得出的结论是：政治家中有17％的人患有严重的精神病理毛病，如希特勒、林肯、拿破仑等，他们中有嗜杀如狂的恶魔，也有美国历史上出类拔萃的总统。

　　科学家中有18％，如高尔登、门德耳、安培、牛顿、哥白尼、法拉第等。思想家中有26％，如尼采、罗素、卢梭、叔本华等。作曲家中有31％，如瓦格纳、柴可夫斯基、普契尼、舒曼、贝多芬、莫扎特等。画家中有37％，如梵高、毕加索等。小说家中有46％，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海明威、普鲁斯特、劳伦斯、卡夫卡、司汤达、福楼拜、莫里哀、托马斯·曼等不胜枚数。艺术家是波斯特研究中的“重灾区”，他解剖了50名文人，除莫泊桑以外都有轻重不同的精神病！

　　那么，现在的文人为什么自杀和发疯的少了呢？波斯特这样解释：“现代社会里文人艺术家们精神不健康者明显减少，原因是他们都变得很现实，不再像19世纪或20世纪上半叶的同行们那样为理想而奋斗，因此就少了许多苦闷和烦恼。”又岂止是文人，政治家、科学家、思想家也同样变得很实际了，难得再有发神经病的。他们现在比较普遍的病是因养尊处优而过于肥胖。

　　蒋子龙后来据此写了篇颇有趣的文章，在文章的最后一段写道：

　　“天才的疯子或疯狂的天才越来越少，对于人类社会不知是幸耶？悲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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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簪儿

最初由 梧桐细雨 发表
　　上高二时，读到余杰《火与冰》中的一段话：

　　“高中语文教学的结果。中学生们都说，‘尼采是疯子。’‘谁说的？’‘鲁迅先生说的，在《拿来主义》中说的。’我无言。”

　　心中一惊，尼采在我心中的形...

好长的杂文~~问好~：))

梧桐细雨

最初由 毕四军 发表
尼采身上有股气息，那就是疯狂和智慧，但我觉得那是种超人意识。事实上鲁迅身上绝对有着尼采的影子。他不承认归不承认，但这是不可否认的。尼采影响过鲁迅，同样也影响过希特勒，以及很多世界级名人。在西方人眼里就...

呵呵，可以说对鲁迅影响最大的人就是尼采了，他没有不承认。 ：）

尼采是对着一匹马说我的亲人啦， 《人生》中的最后一句也是说：“我的亲人啦” ：） 顺便提一下。

我推荐大家读一读文聘元的一套书中的一本《西方哲学家的故事》，写得很浅显，但看过后会很有收获的 。

蓝格子

最近也在写一篇关于尼采的论文，谢谢楼主给予我这么多的灵感和认识。

达亮

最初由 梧桐细雨 发表
　　上高二时，读到余杰《火与冰》中的一段话：

　　“高中语文教学的结果。中学生们都说，‘尼采是疯子。’‘谁说的？’‘鲁迅先生说的，在《拿来主义》中说的。’我无言。”

　　心中一惊，尼采在我心中的形...

“我的时代尚未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总有一天我会如愿以偿。这将是很远的一天，我不能亲眼看到了。那时候人们会打开我的书，我会有读者。我应该为他们写作。”

此文很独到，学习了。
周国平的文章充满哲理，自己也常读他的文章。

落蕊

嘻嘻，不好意思，偶最不耐烦考据式的历史了：P
历史在偶眼里是盘菜：P

刑天丁

呵呵，尊重下历史嘛：）

落蕊

呵，是驴是马重要吗？：）

刑天丁

最初由 落蕊 发表
想起了尼采曾经对着一头驴痛哭道：“我的亲人啊”

是一匹夕阳下的老马吧

毕四军

尼采身上有股气息，那就是疯狂和智慧，但我觉得那是种超人意识。事实上鲁迅身上绝对有着尼采的影子。他不承认归不承认，但这是不可否认的。尼采影响过鲁迅，同样也影响过希特勒，以及很多世界级名人。在西方人眼里就把鲁迅称为东方的尼采。
可惜，尼采的精神至今未被东方人所接受。一切资料都说尼采最后疯死了。但我却觉得是我们太愚蠢，以至于走不进哲人的心灵，无奈便称他是疯子喽。

落蕊

想起了尼采曾经对着一头驴痛哭道：“我的亲人啊”

阿瘦7

菲利克斯·波斯特博士按现代精神病理学的分析方法，研究了人类历史上300名具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得出的结论是：政治家中有17％的人患有严重的精神病理毛病，如希特勒、林肯、拿破仑等，他们中有嗜杀如狂的恶魔，也有美国历史上出类拔萃的总统。

　　科学家中有18％，如高尔登、门德耳、安培、牛顿、哥白尼、法拉第等。思想家中有26％，如尼采、罗素、卢梭、叔本华等。作曲家中有31％，如瓦格纳、柴可夫斯基、普契尼、舒曼、贝多芬、莫扎特等。画家中有37％，如梵高、毕加索等。小说家中有46％，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海明威、普鲁斯特、劳伦斯、卡夫卡、司汤达、福楼拜、莫里哀、托马斯·曼等不胜枚数。艺术家是波斯特研究中的“重灾区”，他解剖了50名文人，除莫泊桑以外都有轻重不同的精神病！

　　那么，现在的文人为什么自杀和发疯的少了呢？波斯特这样解释：“现代社会里文人艺术家们精神不健康者明显减少，原因是他们都变得很现实，不再像19世纪或20世纪上半叶的同行们那样为理想而奋斗，因此就少了许多苦闷和烦恼。”又岂止是文人，政治家、科学家、思想家也同样变得很实际了，难得再有发神经病的。他们现在比较普遍的病是因养尊处优而过于肥胖。

　　蒋子龙后来据此写了篇颇有趣的文章，在文章的最后一段写道：

　　“天才的疯子或疯狂的天才越来越少，对于人类社会不知是幸耶？悲耶？”


---------这段有意思。

王立

　　好文，读过。

　　尼采把叔本华的唯意志论改造成了权力意志论，开创了极端富有侵略性质的超人哲学。

刑天丁

他的文集我都丢了。看来写不成了。
我看的尼采是我自己的东西，不喜欢专家的鸿论：）

梧桐细雨

版主不妨抽空写一篇同主题文章，贴出来让我们欣赏一下。尼采的思想资源是取之不尽的，我上大学后，借的第一次书就是成芳、郜元宝各遍的的三大本《尼采在中国》，里面的研究成果截止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最近10年，世人对尼采的研究又取得了更丰硕的成果。

刑天丁

许多和我相同的感悟，看完尼采的文集几遍后，就想动笔了。

想不到还是被你抢先了：）

好文字。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