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有毒

风的秋天

                                                                                             （一）

         何映心无所事事的整理房间，有几件零散的冬衣需要押箱底去，拖鞋需要洗了晒晒，把风扇拿出来插了电试试……夏天在日历上还没有到来，可是太阳下的温度像是打了过多催产素，粘稠窒闷了起来。四月底的南京，有一种吃饱了撑着了的富足感。

         她这么无所事事的打发时间，仿佛找不出一个特别像样的理由出门去。可是出门做什么呢？公园里是懒得去的，人多吵杂，她烦感那种四面里冲出来的哭闹声争吵声谩骂声笑谈声咳嗽声吐痰声，有避之不及的惶恐，百货商店也逛不得，没有急着要买的便也懒得挤在人群中左右突围，茶社倒是可以去的，可是需要找几个搭伴一起才有乐子，吃点闲食，打打牌，说说话，何映心想想只得打住，闺蜜们多半陪着老公孩子，平日里再多抱怨，敌不过扑将上去的亲呢，女人呀，何映心笑着摇头。

         她晚上也有个约，等他把儿子安顿到学校，回来接她去吃饭。他们见面不多，他工作的单位离她家极近，他们在楼下超市里遇见过几回，看得出来都是个人份的生活用品食品，都是下了班顺路捎带回去的打算。他有天在门口叫住她，“一起吃个饭吧。”她倒也爽朗的应了，到底因为碰了几次面印象不坏。

         她整理冰箱看到年前买的红豆还一直闲置着，也许做个红豆砂不错，可以尝试看看。何映心仔细筛捡清洗，从未有过的精细，放进堡粥锅开炉火慢慢煨。此中间她又给金鱼换了水，把吊兰的叶片擦洗了一番。等红豆煮软后，倒进豆浆机里打磨。直到一阵阵糊味窜出来，何映心都没能意识到有些事情一开始的程序就已经错了。

         何映心到底想起来，卖豆浆机的大姐提醒过她不得二次加工，“二次加工”似乎太书面了些，她竟是没有领会，看到机管糊成黑管倒让她彻底恍然大悟了。她懊悔不已，却不肯轻易认可她宝贝豆浆机从此罢工，找来刷子、盐、牙膏等费劲周折挽救豆浆机管，仿佛她有的是时间。

         那个男人打电话来，她撒娇般向他描述过程，明晃晃地想要个疼爱，恨不得他笑着说个“小傻瓜”之类的，好比她正努力做个贤良淑德的太太，但究竟天份不够需得多一份的恩宠。那个男人配合着，或者说主动的逗她，说了让她再接再厉他要求能一起分享的话。何映心嘴上说“才不要”却美滋滋的收了线，梳洗打扮，准备见他。

         他的儿子谭书泽长的颇文静，五官清秀干净，说话少显得谨慎，小小年纪经历家庭变故后多少留下些印证，眼底里有一种本能防守的怯意。何映心堆积了善意向谭书泽表达友好，送廉价小玩具，关切学习爱好，因为何映心知道她并不会与谭书泽真正生活在一起，那么无关大雅的泛滥一下母爱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有好处的。而看得出，谭书泽时不时略有所动，简单伶俐的回答何映心的关切，但也时不时转向窗外，似乎对于这种情感的传递有着试图反抗的紧张度。这让何映心有些惭愧。

                                                                                              （二）

         谭书泽去了寄宿学校，那个男人在楼下等她。她与他似乎都有种释放了的轻松感，她想或许谭书泽半年都未必来分他的心了，她与他并肩说笑，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她其实并不喜欢这种香水味，一种强行修饰且透露出某种意图的行为，让她隐隐警惕起来。

         屋企汤馆一如平常一样的安静，何映心却是头一次来，她打量了下邻座客人的衣着与年龄层次，大概能看的出这里多半是熟客，而且收入也应该属于中等左右，中老年为主。她不是特别关注吃什么，窗明几净就好。她希望他多说些家庭变故的事，她尽量不刻意的问，翻山越岭地把话题抛出来，他就总这么避重就轻跳过去。他向她介绍菜单上的美食，夹着一些各地旅行的趣闻，他似乎比她更懂得珍惜这短暂欢愉。

         何映心吃的有些疲倦，像一个奔波在游戏里阻击手，但对方的装置过于缜密，她用尽伎俩也没能击中什么，而徒然地恨起这过去的一分一秒。他结了账后，很自然地拖了她的手去路口拦车，她恨他的这份执意自然，恨他不知什么时候兀自嚼起了口香糖，恨他靠她这样近时不时发散出来的浓厚的香水味。

         像一场正在上演的交易，何映心偏过头去看车窗外划过的街景，灯光一排排的点亮起来，生出些荒凉，仿佛城市的欲望碰了灯光的手显著的很，或女人经了事后的涂脂抹粉，经营着身体上的不能自主。她这样想着，多少有些故意冷落的意味，他不便熟络的圈她，只拿臂膀温吞吞的贴着。

         她不直接拉下脸，应该抱了几分幻灭因素，她似乎想看看到底会是怎样坏的结果。他径直的开门，照明所有灯，让何映心自己去熟悉居室格局。某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多想了，他不过是要她走进他的生活。他坐在她身边，翻着相册指给她看，说中学里被欺负的遭遇。声调平稳的，露出些老迈的文气，何映心因这柔软踏实了些，四下里打量着这个没有女人的空间。空旷，零乱，茶几、冰箱边的餐桌上散着零食与饮料，没有任何温暖的装饰，盆花插花或者毛线玩具或者布艺摆件什么的都没有，完全一个动荡男人的窝。如果，何映心想，如果这个窝充斥的是一股子香烟味香皂味，或许还是个可以信赖的男人。何映心的逻辑相当不合常理，她顽固不化的与香水敌对了起来。

                                                                                              （三）

         她想起了一场青春里的战役，莫俊晨跨了城市来看她并执意要求留宿，她死活不依，要求他一个人去宾馆，争执过了零点。他到底没有出门，她也到底没再理会他。她后来想，其实道理再明白不过，他们之间的爱远没有到让她不顾一切向前冲的勇气，也没有让他安下心等她的动力，她绝决的哭，“我什么性格你知道的，就算今晚在一起，并不是我的意愿，再恨再难，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话说到这个份上，莫俊晨便也了然无趣。两个人相安无事的躺了一夜。

         何映心想，这或许就是女人与男人不一样的地方，女人的性有一种付出的意味，凭了爱就能飞蛾扑火，男人的性多半是一种征服，只是告诉对方“我可以”，至多是“我可以为你”。对于谭杰来说，他希望留住她，与前妻离婚三年后一直没遇到特别想结婚的对象，遇见何映心，让他动了念头。他看她，通情理，能自制，稳静里不失小女人的娇嗲，唯一让他不放心的，便是与谭书泽的相处。

         谭杰隐瞒了儿子自己抚养的实情，他送他读寄宿学校，主要是因为工作原因没法规律的照顾到，也怕他受了他的影响放荡了言行，而寄宿学校的辛苦与孤独活脱脱地印在谭书泽身上，他是看的到，也有所负疚的。前妻性格刚烈，他去各个城市出差习惯了娱乐场所里的热闹，时间长自然会有比较投缘的女子相互牵念，他从未考虑过离婚，但其间的争执拉扯并非快刀斩乱麻说的那样简单，前妻不依不饶收集了证据诉讼到法院，最后只得听了判决。他不是没有过后悔，只是这悔意救不了他的青春。他也不想随意给谭书泽找个妈，他似乎对自己是有所要求的，然而这要求仿佛是地板上的灰尘，你越在意就越没法有个彻底干净的可能。

         何映心这样的女人，三十出了头，虽然是未婚，但经历过男人，无论是什么原因分手，感情上有过伤便如同被驯化过，不再脆弱，轻易不会因为甜言蜜语或小恩小惠受骗了。谭杰看得出她现在的交住，多少是有些理性，绝不像二十岁小女生宠的很了便腻着贴上来。何映心刚刚好成熟妩媚的最好时节，稳静里递过来的娇嗲让他心底酥麻麻一阵阵荡漾。他甚至觉着这娇嗲也是她使着小手腕的，但直想按住她，占了她，让她从床上下来后就此懂得顺从些。

         谭杰计划着送走谭书泽就约她到家里去。他对自己的身体还颇为自信，四十岁的男人精力充足，事业也刚刚好平稳的状态，同事间的竞争对他构不成威胁，他似乎也识到对他来说这竟然也是最好的时光。如果生活能开始新的活法，他倒也不觉得那些年糜烂的日子有多么的荒唐，男性圈子里多少责任可言？尽力扛着的未必有心，尽心扛着的未必有力，陌路上不知根底的女人迎面交换酒量也好欲望也好，倒因为不问过去未来便不会触动尊或卑，纯粹身体上的筹码，反而回忆起来，有些轻微的感激。


                                                                                                （四）

         谭杰抱了大本的照册给她，让两个人从过往岁月定格的画面上延伸着琐碎话题，借助着友情亲情的回忆放松些。谭杰看得出她的提防心，可是这春天里粘稠的场景便是谁也说不清的事。他将横在他们之间何映心的拎包移到左边，靠近她，沙发里的温暖像充了气一般膨胀，他很满意身体反应的进程，不疾不徐，擎着一股子厚实的张力。那样的热灼烧着，他握紧了她的手拖着面向他，抱过来脸凑近了吻她的脖子。他这么猛的一握一抱，她瞬间反应过来，挣扎推绞。他不理会，硬伸着舌去堵她的嘴，这让何映心气恼加羞愧，手指狠狠掐进他肉里，他痛的撕心裂肺翻身压着她，也不言语，继续强吻。

         谭杰疲塌的坐到地上，他对今晚局势的估计有三大错误，其一，他给她的温情完全没有消除她的准确判断，其二，何映心远没有她看起来那般瘦弱，其三，身体到底挡不住她的奋勇反抗败了下来。何映心推倒他，眼神毒刀子一样的砍他，拎了包奔门去。谭杰慌了，追过去问，“你干什么？”他其实想问，“你怎么这样走？你不能因为这个走。”何映心转开门锁后，转身喝他，“你一开始就说了谎话，你站好了，留在家里——”何映心咽了“不用送”的后半句，“砰”的关上了门。

         谭杰被何映心的这声喝喝住了，愣了很久，感觉又一判决书什么的，前后之间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蓠墙。他想起与前妻恋爱时两个人感情颇深厚，也因为年纪相差比较大，他的宠爱便注定了她的依赖，直到生了孩子后，他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出入娱乐场所，她捉到了珠丝马迹哭喊着仿佛受尽委屈，其实他从未想过离婚。但那个家就此鸡犬不宁了下去，无论他用了什么方法劝导，她一如失了心再不能通情理为他着想。他有时真气恼自己当初太宠爱了她，宠爱也是一种习惯，她也许是恐惧这宠爱被旁人瓜分去的份额。

         单位试图出面做调解，让谭杰将身段放低再放低，把前妻指责的不是统统承应了下来，还一个家原有的安宁。谭杰照着领导的旨意行事，然而，他竭力想挽回的，正是她已经不屑的，他再怎么想珍惜，也抵不过她不顾一切的放弃。她把他承应的所有“罪行”录了音交到了法院，丢下他和儿子，不声不响地走了。当法院判决下来，他忽然间就明白了这道篱墙，当它筑起来的时候，物理上再近也是天涯。他仿佛听到她喊，“你不忠，不忠！”也正如何映心这一声喝，“你一开始就说了谎话！”

         谭杰苦笑了下，不得不认命。他认为自己在男性圈子中绝不是那个最坏的，无论对家或者对女人的责任感来说，谭杰多少是用了情的，也许错就错在这情份上，他的拖泥带水的出入犯了平凡的忌，周旋也是一种能力，他远没有“罪行”里说起的逍遥。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往哪一方向去。


                                                （五）

         何映心摔了门下电梯，站在夜底陌生的园区里，恍恍然找不到出口的路，雨湿冷的落下来，她急急地走，迎面撞见一个大爷就跟撞见救星一样，她的心慌表现在语无伦次上。她有些担心谭杰追下来，倒不是因为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而是怕看到他的欠意。适时的狠心是对自己的善意保护，何映心到底没勇气只身走进一个已经建立了大半的家庭。她一步不停地离园区的门远些，再远些，几乎可以用“奔走”来形容。

         她站在一小束汽车维修店的灯光下等车，时间并不是太晚，只是这雨让过往车辆挟裹着一层悲伤，她看到对面隐隐也站着一个等车的人，稍许缓解了一下情绪。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两边都没有空车来，对面的人焦灼的穿越过马路也走到她这方向，继续等。这空旷的潮湿的黑暗的等里，她什么都没想，只是忽然对比起谭杰平日里的照顾，眼前的凄凉让她怜悯了自己。

         一辆空车轻悄悄滑下来，那个人因为比她前几步，顺其自然的拉门上车，何映心有些慌神，她怕他这一走，留她一个人在这无边的寂静里，举步上前征求是否顺路，能不能载她一下。这举止完全不似平日里的做派，她呱噪地说着，仿佛只是抱怨雨天里打不到车的烦琐。那个人，年轻的声音，她并未看清他的脸，说要去车站接个朋友。她说，好，放她在地铁站就好。“接个朋友”，“地铁站”总要比雨夜底的路边温暖许多。

         那不是肌肤上能感知的温暖，她只是太需要这种热闹的气氛，好让她把这销魂蚀骨的无奈搁浅了去，最好能长久的搁浅了去，等冲刷尽了颜色打磨尽了光泽再回头来寻她，那么她也许会心平气和的恋起这段感情的珍贵之处，便来不及一味的愤慨了。而谭杰并没能想透彻，电话一遍遍的打了过来，关切或是责问都不重要，包括欠意，对于何映心来说，沉默是最好的方式，很多事情怎么说都是一种扭曲，她期望两个人同样以成年人的思维去消化它，或许没有谁对谁错，所以用语言怎么能说得清呢，而结果大概就这样了。何映心关了手机，在热闹人群中安静的坐着，地铁上，混杂着的汗渍填充着一段段说笑间的空白，何映心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全感，她想，也许，错就错在香水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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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5月9日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1-11-1 10:18 编辑 ]

木门长子

香水有毒，一世一生。感情的事不谨慎不好，过于谨慎也不好，顺其自然吧！

木门长子

欢迎一下新朋友！

ouxiang2436702

人物心理刻画深刻，感情细腻，应该是出自才女之手，同是新手，请多多关注。

刘满园

多次邂逅，一次冲动，因为香水抑或别的感受，别的因由，就这样选择了逃离，人物内心挖掘较深，读来鲜活，结构也较完整，语言和叙述功力都比较深厚。问好新朋友，先支持一下。

暴雨迎风

题目取名香水有毒，虽然既平凡又牵强，但小说本身却很好。细节的描写、人物心理的刻画、内心性格的挖掘都很深刻，对爱情、生活的理解诠释很独到，小说语言准确细腻而有张力，不错的小说！！

荦春

学习了精彩小说！问好朋友！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11-1 17:47 发表
题目取名香水有毒，虽然既平凡又牵强，但小说本身却很好。细节的描写、人物心理的刻画、内心性格的挖掘都很深刻，对爱情、生活的理解诠释很独到，小说语言准确细腻而有张力，不错的小说！！

支持精华！

依红袖

文字细腻到位，凝炼殷实，情感饱满生动。支持、欣赏，向朋友学习、问好！

阮镇

支持精华

风的秋天

万分感谢各位老师的阅评，倍受鼓励，努力督促自己多写多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