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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llqqq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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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4-27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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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启蒙运动
启 蒙 运 动
幸 子
川流和传喜是对有口皆碑的好夫妻。
他们的日子谈不上富足。传喜的月工资13元出点零,两口子吃穿用度之外,传喜还有个老娘要供养。川流这边呢,不仅爹娘要顾,还有两个弟弟。日子虽不宽裕,两口子却恩爱。
川流对这份日子很知足。回头看看乡里那批妹子,哪个又比她差,可嫁的男人就不如她,成天把女人吆三喝四的,比不得她男人待人轻声细语。川流并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嫁进城就好,她觉得城里有城里的不足,乡下有乡下的好处,关键是看找下什么人,俗话说的“只要感情在,不怕吃酸菜”就是这个道理。
川流觉得自己命好。做姑娘的时候,有爹娘疼,弟弟们都尊敬她这个姐姐,左邻右舍来来往往的也都和气。如今嫁了人,婆婆不住一处,日子里省下许多磕碰,丈夫又是个知冷知热的。正因为这样,川流待男人就特别好,操持家务十分地上心,有时候看上去都不像一个女主人,倒像一个讲职业道德的保姆。
川流对男人的好看上去有些拙,花的都是笨力气。比方三九寒冬的,大清早她就出了门,到铺子里替传喜买第一口豆浆,还有第一根炸出的油条。倒不是传喜喝了这头一口浆营养就会更好,也不是吃下这第一根油条就特别卫生,说不定这炸面食的油还是昨天的。川流不图这个,她图个全心全意。
还比方每天睡觉前,川流都要给传喜洗脚。她把木盆、暖壶、矮凳样样都摆齐了就蹲在盆边等,也不知道招呼一声。川流一般都要在水温调匀后才去脱传喜的鞋袜,脱早了怕传喜受凉,脱晚了又怕水冷,好在是十分上心的,总掌握得准火候。其实川流属于笨拙的人,只因为用心,便以勤免拙了。
袜子散发出一股异味,传喜自己都觉得臭,川流却处之泰然。初时传喜很不习惯,感觉像个剥削阶级的少爷。可川流很固执,传喜这边呢,想着不领受就是辜负了,心里却盼着快点结束享受。后来传喜就适应了,体会出里面的好处,一在生理上,一在心理上。传喜觉得让女人这么侍弄着情深意长,而且还带着一层私秘的性质,不可言说却值得回味。况且,女人的饭菜简单却合口,因为烧的都是他所爱吃的。况且,女人铺的衾被又是那么软和,熄了灯的夫妻之事又是那么新鲜和热情。
再比如,每天传喜下班的时辰,川流是早早地候在窗前的,远远瞅见一个衣角就知道是她的传喜,急忙忙奔向院子去的身姿像飞着一只燕子。川流人迎住了推车的男人,嘴却是笨的,吐不出半句话。她接过男人肩头挎包抱在胸前的动作,也说不出的憨。 传喜呢同样木讷少话,他心里虽然起伏着脸上却不见颜色,是个性使然,也是在公众面前特意收拢的,多少带着些城府,跟川流的沉默到底是有城乡差别的。两人虽都是沉默不语,但这并肩往家走的姿态,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况且结婚半年来,男人的脸圆了,腰粗了,笑模样总是换不下来,脾气是好上更好了,邻人们就夸:“好媳妇!”
川流把这认作是城里人对她的接纳。川流刚进城时总觉得城里会有不同的规矩,如今看到乡下奉行的准则在城市也通行,心底便坦然了,两口子就这么体体贴贴地过着日子。 意思相同的话乡下也在说。乡下人尽管文化不高,眼睛却亮堂。他们先看嫁妆和婚宴,再看逢年过节回乡时川流、传喜的气色,看来看去看出这对男女合辙合缝,就像钥匙配锁,天生一对。
川流和传喜的好名声就这么在城乡传播开去,直到引来组织上的人。
这天早上,传喜上班去了,川流像往常一样在家洗洗涮涮,口里哼着《天仙配》,这时她从敞开的大门瞅见一个陌生人。
那是位中年妇女,穿着一套灰布棉装,剪着齐耳短发,散发出解放的气息。她腰间横系的一根皮带,似乎把柔软的土布也提足了劲。她就那么走了进来,背着手,迈着挺直的方步,很干部的模样。
川流突然感到有些紧张,撂下揩布笑迎上去。
女干部却没有笑。她旁若无人地踱进门,仿佛进入的不过是公共场所。她四处浏览了一番后,上下打量了川流一圈说:“嗯,好!” 川流不知道女干部的好指什么,是屋子还是她本人。她的见识中没出现过这类人,待人接物的经验一时帮不上忙,她不知道该如何接待这位不速之客。川流这时候是盼着传喜快些回家的,传喜回来了,她就有了主心骨。
面对威仪凛然的女干部,川流最终乱了手脚。她本想把一条板凳递给客人坐,不知怎么的反而打翻了,正好砸着女干部的脚背。女干部终究是血肉之躯呀,痛得抱脚直跳。川流这才看清了,女干部原来有双小脚。这小脚让川流一下子感到亲切,这种脚她太熟悉了,她妈妈也是这种。
川流上前扶住女干部,一叠声说:“大姐,没砸痛吧?你看,我真笨。对不起,我……” 女干部摆摆手,撑着桌子角坐下。川流想如果不出意外,女干部大概不会坐吧。坐下来的女干部减少了几分威仪,显出些家常的面貌。这不过是川流的错觉,女干部接着说的话一点也不家常。从女干部简洁明了的说明中,川流知道他们这座城市准备开展模范家庭评选,因为她跟传喜夫妻恩爱,组织上特意来调查,准备推举他们做地区典型。 女干部从兜里摸出钢笔和簿子准备记录。好半天川流都说不利索,她本就不善言词,这时又有些紧张,可渐渐的她说顺了口。道理很简单,幸福中的女人希望人人知道她幸福,川流也不例外。川流毫无保留地说了,一来相信组织,二来幸福装得太满,压不住要溢的样子。川流是从头说起的,说尽了对幸福生活的感受,说尽了对传喜的感激,表达了来世变牛作马都要跟着传喜的豪情。
在川流讲话之前,女干部首先申明纪律。她要求川流实事求是地汇报,不许琐碎,以免不得要领,也不能过分简略,遗漏生活细节,因为这些都要整理成汇报材料。
“汇报材料懂吗?那是要在大会上宣读,感染人,影响人,带动人的。所以,宣读的东西能不真实吗?能不打动人吗?不打动人,还宣传什么呢?”
川流对女干部随口吐出的这些名词很新鲜,她觉得女干部真了不起,会用那么多词,他们传喜虽说是个老师,也算个文化人,却没这么能说。
在女干部的名词体系中,川流搞不懂的实在太多了,她只能挑选一二小心讨教。女干部就解释,什么是简略,什么是概括,什么是实事求是。前几个川流都听得似懂非懂,惟有实事求是一听就明白。实事求是呀,不就是乡下人常说的讲真话嘛,她觉得要人们讲真话的组织不会错,对代表组织的女干部产生了信赖。她循着女干部的提示,先介绍了她跟传喜的身世,又说到解放前父母辈的包办婚姻,解放后他们自由选择的婚姻,心里充满了生而逢时的感慨。 女干部一路听来都满意,虽然她不动声色,始终没有笑模样,川流还是感觉到了。这份肯定给了川流诱惑,她越说越多,竹筒倒豆子似的,连替男人洗脚这种隐秘的事都没有遗漏。川流觉得她是非常非常诚实了,她觉得面对要求人民讲真话的组织,不应该有丝毫隐瞒。她要把自己所有的生活点滴不漏地公布出来,让人们学习,也像她一样获得幸福,这不正是女干部所说的宣传的意义吗? 女干部听着听着突然窜起身,手中的记录本子猛地往桌上一掼。“嘭!”的一声,川流傻了,她半张着嘴,不解地望着女干部,只模糊地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却不清楚错在哪里。 女干部很快给出了答案。女干部站在那里,两条腿岔开来,一手卡在腰眼上,一手伸直了戳住川流的鼻尖说:“你,你简直不可救药!”
川流搞不懂不可救药的意思,她只知道这不是表扬。
“他怎么敢那样对你?现在是新社会了,同志!”女干部狠狠敲击桌面。“他让你洗脚,倒洗脚水,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这不是旧社会地主老爷对付丫环的做法吗?你还对他感恩戴德,你还对他顶礼膜拜?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给我们妇女丢脸!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你把千千万万革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建立起来的新中国的脸也丢尽了。你—你—你简直下贱!”
女干部连连擂动桌角,一边踢蹬地面,就用她那只裹过又放开的小脚。
川流感觉像掉进了粪坑。她一直以为端茶奉水是女人天经地义的事情,她自然而然做那些事,出于爱劳动的天性,出于爱人的天性,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些还会跟新中国的胜利果实联系在一起,还会跟伟大的妇女尊严联系在一起。她像一个犯下错误的孩子,俯首低眉接受女干部所代表的新中国的批判。
接下来的时间,收集材料的工作被启蒙教育所取代。女干部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头头是道地启迪着川流。这不啻是替川流打开了一扇窗口。从这个窗口望出去,川流看到了广阔的风起云涌的革命事业。从这扇窗口望进来,川流看到了渺小腐朽的个人生活。川流的内心发生了变化,她对过去有了怀疑,对过去有了否定。 川流首先废弃的是被女干部深恶痛绝的洗脚。在她接受启蒙的当晚,睡觉前传喜又坐在那把固定的椅子上,等待妻子的温馨服务。可是好半天都不见动静,他就喊了一声。这时川流才过来了,带着蓄谋已久的神情。她恭候多时就等着这声喊,在川流看来,这声喊等于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她板着脸,用居高临下的姿式俯视着丈夫,宣布从今往后他吴传喜都得自己动手洗脚,不然就是歧视就是压迫。川流这话说得十分生硬,一来白天她刚刚接受启蒙,像吃进胃的饭粒来不及消化,共产主义的进步思想刚刚进入私有制的个人科学体系,还有待肠胃吸收。二则因为她第一次跟传喜站在对立面,是带着紧张的。
“什么———歧视?压迫?”
传喜以为听错了,不解地注视着被压迫者妻子。
“你讲的也有点道理。我本来就不要你洗,是你自己坚持的。不过要说到歧视、压迫,好像址不上吧,我没那想法。” 听完作为对立面的丈夫的回答,川流一边增强了斗争到底的勇气,一边滋长了进一步的疑惑。其实她还是愿意伺候传喜的,自己男人最亲的人,分什么尊呀卑的,歧视呀压迫的,愿意给他做情愿给他做,不行吗?可组织上既然反对总也不会错吧?川流在这个时候是矛盾的,不过她想还是服从组织吧。传喜也听组织的。这样他们又合拢了,她跟传喜就没有斗争了。
传喜洗完脚泼掉脏水,也跟川流躺到床上。两夫妻都没讲话,各自若有所思。这个晚间与众不同,改朝换代了似的。
接下来的日子川流跟女干部像走亲戚似的,不是你来就是我往。这一来一往中,川流的觉悟从“小学”升到“初中”,又从“初中”毕业进了“高中”。按女干部的说法,凭着川流的速度,用不上多久就可以念“大学”了。
川流听完这个话的高兴呀,真像养下个儿子。她想大学毕业了,那比他家传喜还高一级嘞,他家传喜不过是高中生。她天真地问女干部:“那我大学毕业了,在家中就是我做主了,是我领导男人了?”
女干部答:“不一定。关键得看经济权控制在谁手里,没有经济独立就没有人格独立。旧社会妇女之所以被压迫,就因为没有经济权。” 川流让女干部帮助分析她家的经济。 女干部乜斜川流一眼,意思说这还用问。不过,女干部还是具备导师风范的,她用不问也知道答案的散漫口气说:“你家谁管钱?” 川流迟疑道:“应该是他吧?”
仿佛单元测验挂了红灯,女干部很不满意川流连这个也闹不明白,她换个角度提问:“你家谁花钱?谁花钱就是谁掌权。”
川流还是答不出,她想花在她身上的钱不少,东西却是传喜买的。
女干部明显失去了耐心,背着手来回踱步。踱了一会,她停在川流面前,目光炯炯道:“我再给你说明白点,你家东西谁买?” 这次川流回答得飞快,仿佛被什么追着似的。
女干部道:“那不结了。你家是他掌管经济权,你没管着。”末句话含着明确无误的痛惜,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川流红了脸。两人都沉默下来,仿佛对全体女性实施哀悼似的。默哀结束,女干部用一种引导兼挑拨的语调说:“你想没想过,他是怎么夺取了经济权的?” 川流低声嘀咕道:“我也说不清,好像是自然而然的。” 川流又说:“以前我没想到家里也存在斗争,存在不是你革我的命就是我革你的命问题。” 这话出自女干部,同样的意思女干部还有一句,叫做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川流在女干部的提问下,终于总结出了传喜阴谋夺取经济大权的过程。
“他对我讲,我骑不来车,买东西不方便,还是他下班顺道买来省事。就这样,家里油盐酱醋样样东西都归他买,我也就没沾钱的边。”
女干部嘴角一撇道;“你啊,就是幼稚。他那么一哄,你就全信了?这是典典型型的家庭糖衣炮弹,嗳,你知道吧?你总不能听到一句好话,就不管它下面掩藏着什么目的了吧?同志,看人要看本质,看事情要掠过表象,你懂吗?依我看,你那男人呀,哼,狡猾!”
川流埋头回想传喜的一言一行,觉得是有点像。她突然有些难受,如果连最亲的人都不能相信,又该信谁呢?以前什么都不明白时倒好,现在明白了怎么反倒不踏实了呢? 她茫然地问女干部应该怎么办。女干部明确指示她夺权,夺经济大权。 川流开始学骑自行车了,时间在晚上,教练是传喜。学车的徒弟兴奋着,可她只要一想到传艺的师傅要被革命,心里就会别扭。不过,别扭归别扭,川流没有放弃,她牢牢记着女干部的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川流学车的样子很滑稽。她的胳膊和腰板都是有劲的,却使不到点子上,她的身段本来是灵动、柔软的,一上车垫却呆板、僵硬。好比一个男人拿了绣花针,要绣鸳鸯戏水的图案,怎么努力都是力不从心的。
传喜呢,跟在后头一会冲、一会顿的也挺狼狈。而且他过于文弱了,在车后蹲又蹲不下、站又站不直地跟上半个钟头,就气喘吁吁了;他气喘吁吁地一连跟过几个晚上,就衣带渐宽了。但川流学习的热情十分高涨,传喜只好挺住。这样又挺过去7天,累倒不去说,就是不见成效,功夫不负有心人这话对川流根本不奏效,两个人都失去了耐心。
男的抱怨:“哎!累死了,上一天班回来还要‘上班’。” 女的回答:“替我做点事就喊累?我成天烧菜煮饭、洗衣洗碗,喊过累没有?秦干事没说错,你们男人就是自私。” 女干部的收获自然不小。她洋洋洒洒写下上万字的汇报材料,在文中全面讲述了如何引导一个从旧社会走来、带着浓厚封建思想糟粕、受着欺辱与剥削却不知觉的家庭妇女接受新思想、新道德的洗礼逐渐觉醒的过程。 这份成绩汇报受到上级领导的重视,上级领导又把这个典型向上级汇报。如此层层汇报,这个地区最高一级的领导就作了批示。大意为:“如此受尽欺压与侮辱的劳动妇女,也只有在新中国才会新生。我们一定要为她妥善解决一份工作,帮助她从经济上独立,从思想上解放,从人格上挺直腰板。要把她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典型,来引导广大的劳动妇女,包括过去那些资产阶级的小姐、太太们走上自尊自强自立的道路。 就这样,川流的个人生活从此纳入了历史的滚滚洪流。 川流第一次上班很像儿童第一回上学,带着不明根底的新鲜和兴奋。她到新单位去的那个早上,穿了一套簇新的衣裤,一头油黑的发辫原是盘在脑后的,如今也学女干部的模样剪短了散在耳根。 头天上班的川流很风光,这风光极像现在,也是披红挂绿,也是敲锣打鼓,也是领导讲话,也是典型发言。 川流的发言稿是女干部代写的,非常符合革命潮流。川流拿到发言稿的同时就把所有家事都废除了,一门心思背稿件,同时捉摸面部上该出现的革命表情。但是在发言这一庄严时刻到来时,川流却很不争气地丧失了记忆。本来她熟悉稿子跟熟悉手指头似的,可站到人前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只好照着稿子念,念得又疙疙瘩瘩。川流很沮丧,可是地区专员、本市首长以及围观群众还是给了热烈的掌声。川流涌出了感激的热泪,她的热泪换来了更多的掌声。掌声掩饰了川流的拙,也掩饰了整个会议的拙,因为其他几位模范的发言也大致如此。 参加发言的模范不止川流一个,像她这样的妇女共有五六名,另外还有三个年纪偏小的,好像还是学生。她们都一一作了发言,川流是最后一个讲话。 在震天的锣鼓声中,川流一行出发了,跟川流乘同部车的还有位叫耿国华的妇女。她俩中间站着东方红商店的宋经理,满面红光的宋经理自跳上车厢起就一刻不停地跟人握手,跟人挥手。 车不过开了二十分钟就停了。初春季节西北风仍然很猛,川流尽管穿着厚实的棉衣棉裤,人还是冻硬了,尤其是裸露的双手,早已经麻木得毫无知觉。 东方红商店门前的景象跟模范会场大致无二,只不过规模小了许多,像是一个缩小的模型。夹道欢迎的人总共只有七个,相对于刚才的热闹,这时则显得冷清。 因为表彰会上川流是最后一个发言,宋经理就把她安排到了烟酒柜,而耿国华发言在川流前,宋经理则把她安排到了相对轻松的百货柜。 川流就这样在烟酒中开始了新生活。 宋经理为川流指派了一位师傅。师傅姓黄,名爱卿。黄师傅的长相属于另类,是川流从未见识过的一种。黄师傅眼睛生得很大,鼻梁也陡峭,头发墨黑,皮肤白净,每个局部几乎都经典,合到一处却出人意外地平淡,正好跟川流走个对面。川流的眼睛不大,皮肤呈褐色,她的每个局部分割开来看都不起眼,合在一处却光彩照人,是属于能合成、有生命力的一种。 烟酒柜除黄师傅外还有一位姓包,是小组长,今天进货去了,没能见上。 初看卖烟卖酒这活不难,几天下来川流就体会到不容易。首先要在短时间内记住所有货名、货价,其次是手脚配合默契,取货过秤样样都得快、准,嘴上呢还要善于应对,顾客问什么答什么,不然就是态度不好了。 黄师傅告诫她,态度是一位营业员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但凡一种日常说谈一上升到道德范畴,这份说谈就不再轻松。川流以前家居时,爱说多说几句,不爱说就不吱声,现在是爱不爱都得说了。 黄师傅还教导川流,当营业员贵在手勤嘴勤。说到手勤川流并不怕,她是习惯劳作也乐于劳作的。说到要善拉家常,她就有些犯难了,川流生来话少,跟顾客原应亲密无间的“家常”竟变成了你问我答的审问。 在烟酒柜工作有一门技能很重要,就是打算盘。川流见黄师傅拨弄算盘跟捅自家炉灶似的熟门熟路,非常羡慕。轮到她使,五根指头立马变成五根棍子,硬橛橛的不听使唤。川流只好用心算代替珠算,可她在心算上也遇到了麻烦。这麻烦归结起来,一是速度慢,二是不够准确,三是不太灵活。怎么说呢?举例讲吧。 这天张三到商店,递上一元八分钱,要称半斤红糖,半斤白糖,外加二两白干,再用零头给儿子抓五颗糖,正好不用找。 川流这就难倒了。红糖三毛六分一斤,半斤该多少?白糖三毛二分一斤,半斤该多少?白酒三角五分一斤,二两又是多少?白糖、红糖、酒三项加起来又是多少?川流算了半天没弄明白,心里挺着急,一急更慢了,一慢更急了。她又讲面子,不好意思问黄师傅,只好拖延取货、过秤、包装的时间,或者故意找话跟顾客聊天。一边聊一边算账更加算不明白了,大冬天的倒热出一身汗。这还是碰上没啥事的顾客,聊就聊一会吧。 如果碰上有急事的顾客,立马要取货走,那可要了命。这种时候,川流只好顾客报多少收多少了。这样做她心里很不安,怕顾客算少了账集体受损失,所以她总要偷偷把账记下来,回家让传喜核对,没错她才放心。如果有错,第二天她准把自己的钱偷偷补进去。每当这时候她都很懊恼,恨自己不争气,也心疼钱。可心疼归心疼,补还是照补,一次也没漏过。 这么干上一段时间,到月底盘货她们烟酒柜还是短了资金。黄师傅说:“我们以前从不少这么多。”说时有意无意地撇川流一眼,川流就不自在起来。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想这事,果真全是自己弄错的账?进家门的时候她决定下个月要把经手的每笔款都记下来。 晚上,川流没心思烧菜做饭了,坐在床上做算术题,下决心要过算账这一关。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晚上她都这样练。可怜她只读过一年书,十位数的乘、除法全没学,学来学去没什么进展,跟她学车一样。川流就有些急躁,是起早摸黑累了,更是恼恨自己不争气的。 开始,传喜晚上还陪着川流,给她讲解九九乘法表,教她打算盘。可这些努力一概没有大收获,川流又是一副心浮气傲的样子,传喜就看不惯。其实他是误解了川流的,川流并非气傲而是气急,像她这个人人皆知的楷模怎受得了落后,怎受得了算错钱后顾客的对质,怎受得了黄师傅的含沙射影?川流发誓一定要赶超黄师傅,就跟全国人民发誓赶超英美似的。 这事当然是急不得的。不过她天天记账的办法倒是发挥了作用。由账上得知,除去算错钱后她补交的部分,她的账一分不差。到下个月盘完货,黄师傅又说她们短下多少多少的时候,川流郑重地捧出账本,认真地说:“黄师傅、包组长,这是一个月来我每天经手的账,你们算一算,有没有错?” 黄师傅和包组长彼此对望一眼,没有答话,也没有接账本。川流悻悻地缩回手,她看见黄师傅把脸扭向窗外。大家沉默了一会,包组长说:“小宋啊,我们柜就三个人,同志间相处不要太计较,谁能保证谁百分之百正确呢?” 川流道:“包组长,我———我,这真是我每天经手的账,一笔也不漏。我已经算过了,我、我男人帮我一起算的,他是高中生,数学好。你们———如果不信,下个月我的账由你们记?” 包组长皱眉道:“小宋,我们不要忙着追究责任,追究什么责任呢?如果要追究责任,那责任肯定在我这个组长头上嘛?!” 川流忙解释道:“组长,我没说是你的责任———” 黄师傅道:“那就是我的责任了?” 川流觉得事情复杂起来,她后悔说了账本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闷头想着怎么解释好。 黄师傅又说:“模范怎么会错呢?肯定是我们这些不模范的搞错的嘛!” 川流知道她误会了,诚恳地说:“黄师傅,你千万别多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我也有搞错的时候,应该说我也经常搞错,可是,可是我……”川流拿不准是不是该把补账的事说出来。她还在犹豫,黄师傅已经从板凳上立起身,拍拍屁股道:“对不起,我要上厕所。” 黄师傅走后,川流把账本朝包组长面前递:“包组长,你看看吧,我真记了账。” 包组长还是不接账本,说:“小宋,你怎么那么计较?我们并没有说是你弄错的嘛,再说有点出入也很正常,哪家烟酒柜不挂账?你这样子要把关系搞坏的。我知道你来后黄师傅没少帮过你,你这样做,难怪她会有想法。我是关心你,提醒你一下,听不听由你。” 川流焦急地辩解:“包组长,我真没那个意思。” 包组长反问道:“哪你什么意思?” 川流被问住了,她到底什么意思呢? 晚上回家川流跟传喜说起白天的事,传喜埋怨她天真、简单,川流就搬出女干部的理论反驳,两人争执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末了川流堵气说:“随便她们怎么想,反正我没错。我贴那么多钱,就是为了搞清楚事情。” 传喜道:“就是,一个月工资都贴光了。我觉得你不适合这个岗位,要么跟你们领导商量商量,能不能换一个?” 川流欢喜道:“噫!这倒是个办法,明天我跟宋经理说去。” 第二天,川流向宋经理提出换岗位的要求。宋经理询问理由,川流一五一十说完,宋经理没有明确表态,只说要跟其他人再商量商量。 川流一直等着去新岗位上班,可等来等去没有消息。时间过去一周后,她确信没有希望了。她觉得从工作角度出发,她的要求单位应该考虑的。她感到疑惑,实际情况好像跟女干部讲的道理完全不同。于是她利用休息时间想去寻找答案。 女干部那时已经升任地区宣传干事。尽管多日不见,女干部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开口就问她为什么不上班,又说马上要开会,要川流有话快说。 川流一时不知怎么讲,她本就言拙,加上要诉的苦恼跟她的模范的形象又不吻合,是需要女干部耐心分析的,犹豫半天她终究没说出什么。 女干部皱眉道:“往后没什么事,别总朝我这跑。我听他们讲,你来过几次了。你要安心工作,替我们妇女争光。” 东方红商店有轮流值夜班的制度。因为商店人少,轮流的周期就短。两个人值一星期,每月要轮转一回。后来他们改成一人一值,每人平均两个月才轮一次,大家都感觉满意了。照理说这样做违反规定,万一发生火灾或者阶级敌人盗窃,一个人的力量肯定比不上两个,而且彼此间也失去监督,万一出现内贼把公家的东西偷回家怎么办?在那种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人民的食欲空前膨胀,干出这种事来是很正常的,民以食为天啊。 问题在于这种不利财物安全的行为,却得到贯彻执行。对这件事的处理,宋经理是颇得人心的。按规定领导不值夜班,他完全可以不调整,但宋经理采取了顺应民心的政策。正因为他有如此明智的对上和对下的变通,才使得他在经理位置上一坐五年纹丝不动,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个肥差呀。 与宋经理截然不同的是川流的处理方法。川流从爱国主义的立场出发,从集体利益的角度出发,提出了异议。 但这等于给宋经理出难题,等于是向宋经理发难。宋经理担任领导工作十余年来,辗转数个工作单位,如此明刀明枪的进攻还是头一遭碰上。初时宋经理非常警惕,非常谨慎,以为碰到了一位政治高手。 他先是一本正经地说明不知道存在这种情况,接着称说无论政务多么繁忙,都要抽时间把问题调查清楚,而且一旦查出问题来就要立即解决。 “小沈同志,革命工作千头万绪,难免会有遗漏。问题不在于我们有没有缺点,而在于我们改不改正缺点。我们共产党员最优良的传统就是敢于自我批评,正视自身的不足,正视自身的缺点。我们共产党领导下的商店最优良的传统就是敢于寻找差距,弥补不足。你放心,这个问题我一定要严肃查办。” 宋经理说着上述话时不停地观察川流。川流的反应是幼稚的,宋经理看得疑窦丛生。但是富有人生经验的他很快拨开云雾见天日,他从川流的答话中轻而易举得出结论:这是个少不更事的稚儿,是一个刚进幼儿园的小班学生,完全不必害怕。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川流向宋经理反映情况后,注意到商店的值班仍然按部就班,心里很担忧,她又去找女干部,如实地汇报情况。当时全国各地正掀起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高潮,这是建国以来一次规模宏大的运动。女干部主要的工作就是组织洗澡,女干部已经摆好澡盆,烧滚了洗澡水,就等着洗澡的人。听完川流的揭发,女干部知道洗澡的人送上门来了。她火速出击,向东方红商店的主管部门反映了有关东方红商店的严重问题。女干部措词严厉,深恶痛绝地斥责了这种漠视国家财产的官僚作风。 宋经理跟女干部可谓是棋逢对手。当有关东方红商店犯有严重错误的汇报材料刚刚递交到有关领导手中,他就得到情报。不用说好一番忙乱,就像发生了暴动。宋经理大刀阔斧,充分展示出一位优秀共产党员的领导才干,他处乱不惊、临畏不惧,迅速调动各方关系,很快把这件风起云涌的事件摆平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时。 女干部与宋经理最终达成共识,东方红商店不存在官僚作风问题、腐败问题,以及其他任何问题,东方红商店自始至终都是国家的一块红土地。 力挽狂澜后的宋经理回过头来审查内奸的方式是含而不露的。川流并未察觉她从此上了宋经理的黑名单,只感觉包组长看她的眼神更加丰富,黄师傅跟她说话的腔调越发怪异。在大家普遍冷淡的时候,惟有宋经理比从前热情了。 川流夫妇的生活也有了很大改变。 就传喜而言,以往他下班就可以享用热饭菜,现在却是冷锅冷灶等着了。家里的卫生状况也是每况愈下,老鼠和蟑螂都来串门了,这对于一个整洁惯的家来说真是天大的变化。而且连夫妻间的那种事也是从多到少,由少到无了。许多晚上传喜都热情澎湃,川流却懒懒地打不起精神,即使勉强应了,也全无过去的柔情,最要命的是她做着这种事的时候会突然问:“传喜,你说我错了吗?”传喜敷衍一句什么,动作着正要进入佳境,她又来一句:“我明天想找黄师傅谈谈,她今天……”被这么搞过几次,传喜已是兴味索然了。 人说失去性爱的夫妻容易引发矛盾。这天下班,川流进家就嚷:“好累啊,好累。”传喜见她一副疲惫样,说:“不要去上班了,何必吃那个苦?我们以前不是蛮好。” 川流顶撞道:“不上班,回家做奴仆?” 传喜忍耐着没有答话。 川流怒气冲冲地又说:“告诉你,以后我再不烧饭了。我不是生来烧饭的,你别总把我当仆人。” 传喜觉得川流实在神经过敏得可笑,便说:“毛病!” 这是婚后传喜第一次骂川流。川流呆呆地站了片刻,胡乱收拾包衣服跑出门去。 川流一星期没有回家,她跟一位女同事调了夜班。 正是这次换班,使黄师傅对她特别关心起来。黄师傅问:“跟老公吵架了?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吵架不计仇,还是早些回家吧。” 好久以来黄师傅对川流都不冷不热的,现在她主动关心,川流觉得是个团结的机会,就跟她讲了“情况”。黄师傅背地却跟人说:“我说嘛肯定有问题,你们还不信。不然好端端的从家里跑出来干什么?肯定自认为模范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结果把男人惹火了,赶了出来。哎呀,什么模范,宋经理还要我们向她学,学什么?算盘不会打,账嘛总算错,我们烟酒柜啊,可真是倒了大霉了,每个月都倒账。一天到晚对顾客挎着个脸,好像该她多还她少,顾客都被她赶跑了,我们商店的生意都快要做不下去了。还是你们柜的耿国华好,同样是模范,人家可是货真价实。” 这些话在东方红商店里滚来滚去,不时有人添加点什么,球越滚越大了。 在这种背景下,川流继续着她的职业生活。这天又轮到她值夜班了,那是在年前,西北风如狼似虎地在窗外呼啸。早晨上班,她看见一些孩子在广场边缘游荡,就知道会有点高兴的事发生。果然菜市一散,孩子们就纷纷行动起来。不一会,堆满菜叶、稻草的场地就被石块、板凳分出界区。她想今天要放电影了。 吃过晚饭,川流从家里返回商店时,看见商店门口广场上的灰色幕布已经张挂起来,放映员正从左边一根铁柱上下来。到了这种时候,孩子们一天的忙碌才算没有白费。川流想,会放什么电影呢?她只是这么想了想,也没有问问谁。放什么不都是一样,总不过是场电影,放了也就放了,看了也就看了。 直到放映员开始试镜头,川流才搬了把木凳坐到廊下。 电影片头打出来是《红色娘子军》。川流感到有些意外,这片子她以前没听说过。 电影画面上出现了被捆绑的吴青华,出现了地主手中挥舞的皮鞭。接下来还出现了一张床,那床上躺着一个木头人,那木头人是吴青华的丈夫。 导演诠释着,这没有生命、没有交流的丈夫和挥舞的皮鞭构成了吴青华所有的苦难。然后拯救者出现了,被压迫与被欺压者开始觉醒,投身革命,获得拯救。 片尾回响起这样的旋律:“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在这旋律中,是一群身着军装、手持钢枪的女战士,她们跳来跳去,刚劲有力。她们已经跟旧的过去彻底决裂,成长为觉醒的革命的新女性,世界的主宰。 这电影刺激了川流。她想她跟吴青华倒蛮像的,都是以丈夫为革命对象,以最终革命为结局。可川流觉得她跟吴青华又完全不同,她感受不到觉醒的快乐。相反,她倒愿意退回去。只可惜现在的她,是既回不到过去,也走不进明天的。看着吴青华在幕布上英姿勃发的姿态,川流感觉距离很远。她不愿意再看下去,起身回到店里。 风在室外刮得更猛烈了,空气冻得像一把把刀子,切割着人的神经。川流现在多么希望在传喜身边啊,好想着以前夫妇相拥而卧的日子,那时候也有西北风,也有呼呼的吼叫,却进不了她的意识,进不了她的生活,是一滑而过的东西,那时候她的生活竖着铜墙铁壁嘞。 东方红商店建在西区,川流家住东区。头次上班因有卡车接送并不觉得什么,轮到步行了才晓得费时费力。川流这时候真想学骑车了,出于实际需要,并非为什么夺权,这样她到家的时间可以提早三分之二。 传喜又开始教川流了。同上回一样,川流学车的进展并不大。川流如今没那么争强好胜了,可在学车这事上,她还是表现出一股犟劲,不攻克堡垒誓不罢休的样子,她需要掌握这门技能解决实际问题。 那天他们刚刚骑了不足半小时,传喜就说:“回去吧,明天再来。” 一般他们都要练一个小时。川流没答话,不过那意思挺明白。传喜一屁股坐到地上,烧起一根烟说歇歇。 川流扶着车把挺得笔直,眼睛直视前方,仿佛一放松就再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这好比那根串珠子的细绳,一旦断了就是全盘皆散。川流正是要以此姿态强化意志,亦或挺住一些自信吧。她等过一会,看传喜没有起身的意思,催促道:“你还练不练?” 传喜道:“我练什么?我会骑。” 川流二话不说,一转身就把自行车发动了,挟着一股离开你地球照样转的气势。也许是豪情万丈所致吧,这次她“起飞”成功了,顺利地驶上跑道。 传喜高兴得甩掉烟蒂跳着喊:“会了会了!”川流心里也是一通高兴,可她倒底缺乏实战经验,骑出没多远就闯下锅。 在路的拐角处有一只泥坑,里面积着浑浊的雨水,占去大半个路面。当川流经过泥坑时,前方却驶来一部拖拉机,突突突的响声像催命的鼓点,道路变得非常狭窄。川流急切地想绕过泥坑,绕过行人,躲开拖拉机,可车龙头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由着性子胡扭乱拐,一头钻进了拖拉机的轮胎底下。 她感觉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她的身体好像不再属于她,她隐约觉得某个部位很疼痛,还恍惚听见传喜在喊,喊什么却听不清楚。 拖拉机司机一骨碌从驾驶室滑下来,扑倒在泥地里。他朝车轮底下只张了张,就灰白了脸。 传喜狂奔而至,一看这情景也傻了。他跪在泥浆里,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似地,好半天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突然听到有人喊医院,他才猛地抖一抖,醒过来。他看见拖拉机司机空白的脸上慢慢爬出五官,他朝着这张陌生的脸,猛地动作了一下。拳头过处,司机的两颗门牙掉在地上。 司机捂着嘴含混地说:“兄弟,你怎么揍我都不迟,赶快把大姐抬出来吧。” 旁边的人乱七八糟喊:“快抬车!人压在下面。” 人们纷纷围住车头,像群蚂蚁围住一座山。传喜爬在紧靠川流的位置旁,用背部顶着坚硬的车盘,冰凉的铁条狠狠地割进肉里,他也不知道痛,他眼前一再浮现出川流出嫁时的模样。 司机蜡黄着脸亦爬在车盘下。 有人喊:“人不够,快去叫几个。” 有人立刻跑向附近的人家,传喜觉得拖拉机的份量猛然加重了,他咬紧牙,觉得一分钟有一万年那样漫长。有人从田埂上搬来石块,有人找来木棍,撑在车盘下。木棍“咔嚓”一声撬断了,传喜觉得这响声发自川流和他的身体。 拖拉机一点一点被抬高,车胎与川流之间终于出现了一条缝隙,传喜觉得这条窄缝就是生命的通道。他半跪半卧、一点一点把川流拖出来。 川流已经面目全非。 传喜怔怔地跪在地上,双臂垂挂下来,骨折了似地。司机蹲在旁边,目光躲躲闪闪。突然,传喜剧烈地动作了几下,司机的头重重地偏一偏,倒在地上不动了。 有人尖叫:“打死人了!” 传喜石雕般地跪着,一截木棍从他手中滚到地面。木棍一动不动地躺着,平静安祥得像一位天使。 川流失去右腿的同时也失去了传喜。 执行死刑的日期定在清明,映山红映红了山坡。那天在刑场上,川流又看到了高音喇叭。喇叭高高地吊在树丫上。川流迎头望它,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她想起那年模范表彰会的情景,也是这种嘹亮的声音,也是这种昂扬的姿态。 枪响之后,川流看见传喜的胸膛炸出一朵鲜红的杜鹃花。 川流住院的时候单位没来人探望。每次有人在玻璃窗外张望,川流都觉得是单位的人来了。过去好多天,川流递给妈妈一个小纸片说:“妈,你给我单位打个电话。” 妈妈接过纸片,走出病房。 过去几天,川流又写了张小纸片说:“妈,你给我单位打个电话。” 妈妈垂着手,没有接纸条。 川流偏过头去,看见窗外有一株樱花树。枝头空了,满地是凋零的粉红小花。她说:“妈,我想回家。” 出院后妈妈要把川流接到乡下,川流死活不肯,她想如果回乡下了单位的人肯定不会来了,她等着宋经理,等着包组长。可是,宋经理没有来,包组长也没有来,单位里没有一个人来。她还等着女干部,女干部也没有来。她想女干部也许不知道她出了车祸,也许因为她现在是杀人犯的家属,洁身自好的女干部不方便来吧。 躺在床上的川流递给妈妈一把账单,让妈妈去找单位。妈妈去了大半天回来,告诉女儿单位说她不属于公伤,医药费不能报销。 川流闷闷地讲:“明天我去!” 妈妈木着脸,眼睛望着墙角。 她们向邻居借了平板车。车上铺着草席,川流坐在上面,妈妈吃力地迈着小脚,弓背拉着车。妈妈穿着一件洗白的蓝布衫,川流看到妈妈满头的白发,妈妈不过五十岁。车走得很慢很慢,川流看到满城满街都是腿,大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健康的腿,他们行走自如,他们健步如飞。 母女俩走走停停,中午时分才赶到东方红商店。她们把车停在店门口的时候,有几个脑袋伸出来。川流认出了包组长的脸,还有黄师傅的脸。没有人过来招呼她们,川流也没有过去招呼,她们好像彼此不认识。 母女俩直接上了商店二楼,经理室设在二楼。她们上楼的时候,有人跟在后面探,川流没看清楚是谁,也不想知道。她想她就上二楼了,怎么着,她虽然少了一条腿,可她还能上二楼。 川流坚持不要妈妈搀扶,她咬着牙忍着痛,一步一步走。楼梯长得没有尽头,就像生活长得没有尽头。 宋经理在办公室。一路上川流都想如果宋经理不在怎么办,想了一路也没个答案。这下好了,宋经理在,川流的精神有些振奋。 她们进去时宋经理正打着电话,看见她们没有任何表情。川流和妈妈静默地站着,满屋子回荡着宋经理愉悦的男中音,宋经理正和谁谈论着夏天去上海开会。去上海可是件喜事,川流这辈子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跟传喜去趟上海,现在传喜走了,她断了腿,这辈子她都不想上海了。 宋经理打完电话,悠闲地点起一根烟,一股浓烟弥散到空气里。宋经理很随便地瞟了瞟川流空出的那只裤管,又瞟了瞟作母亲的说:“我已经说过,你不能算公伤……” 川流一下子激动起来,来的路上她一直很冷静。 “可我是为了上班才学车,因为学车才出车祸的。” 宋经理道:“我个人对你非常同情。可没有办法,单位有单位的规矩。” 川流又说:“我是为了上班才学车,因为……” 宋经理打断她:“你妈妈来后我们专门研究过,这是大家的一致意见。”他特意在“一致意见”上加重语气。 川流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机械地说:“我是为了上班才学车,因为学车才出车祸的。” 宋经理皱起眉头道:“我现在要去供销社开会,如果你们没有别的事……” 宋经理说的供销社是指下营供销社,离这里有4公里路,东方红商店归他们管。 川流突然说:“那我去找供销社领导。” 宋经理静默了。川流以为他会改变主意,同意给她报销。可是宋经理把半截烟扔到楼板上,用鞋辗碎了,大跨步走出门去。川流这才发现宋经理原来有双大脚,很大的脚。宋经理的脚步声很重很重,她感到整个楼板都在发颤。烟蒂被踩扁了,褐色的烟丝露出来,像车轮下丧生的尸体,撒着一地肚肠。 领导们总是公务繁忙,川流前后去过三趟供销社都没找着人。她们已经打听到这里的主任姓肖,住在城西。别的就不知道了,人家不肯多说,这点情况还是首次到供销社时获取的,后来人们知道她们是来告状的,说话就都很注意了。 连续奔走使川流的腿发了炎,现在她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川流每天都要吃好多药,她的药单越来越厚了,手里的积蓄已经花完。乡下给她们捎过两回钱,那都是准备给弟弟娶媳妇用的。川流吃着这些药的时候觉得像在吃弟弟,她想尽快去上班。 川流上班了,仍然在烟酒柜,柜台边靠着她的拐棍。她抢着干活,取货过秤包装收钱,她不想让人家觉得她残疾,她不想让黄师傅觉得她沾了他们的光。一天下来,汗湿透了她的内衣,又湿透了她的夹衣,腿部钻心地痛,每天晚上她都要痛醒好几回。她开始服用止痛片,剂量一增再增。她患上失眠症,体重下降十余斤,头发开始秋叶似地掉,不到半年就梳不起发髻了。她的眼眶深陷下去,皱纹爬上眼角,面色灰暗,以前的熟人都不认识她了,在路上碰到会迟疑地问:“你是———沈川流?哟!” 川流跟妈妈商量,要在靠近单位的地方找房子。妈妈开始跟素不相识的人们诉说女儿的不幸,人们都挺同情,同情之后又都表示爱莫能助。 川流对妈妈说:“换房吧。用二间换人家一间。” 妈妈不愿意,感觉被趁火打劫了。 川流扯起嗓子嚷:“吃亏了又怎样?要人家发善心吗,你是他爹他妈?你就是想整死我,整死我你就高兴了!” 妈妈背过身,用袖口擦眼睛。 川流一点眼泪也没有。 换房的事进展不大,看房的人倒有几个,但都没谈成。不是她们嫌对方的房子离东方红商店太远,就是对方不中意她们的房子,嫌地方过偏。 这期间川流向单位提出过长期值夜的请求。她觉得无论是从她的身体情况讲,还是从她的经济困难说,这都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可宋经理批评她道:“小沈,你是一个模范,考虑问题不能光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也要考虑考虑集体利益吧。让你值夜班,你倒是解决问题了,可是安全怎么办?你行动不方便,万一有个火灾、偷盗什么的,你来得及处理吗?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宋经理的话说得合情合理,要在过去川流一定会深信不疑,相信宋经理的确是为了公家的利益考虑,她会服从的。可这时的她有了阅历,不会再轻易相信了。 她先承认宋经理的话有些道理,她腿脚不便,可能在处理突发事件时是会比健康人速度慢一点,“但是,宋经理,我的责任心不会比任何一个健康人差一丝半毫。”她郑重地说。 宋经理不置可否。 她继续说:“作为单位的领导,总该替一个困难职工想想吧,我并没有提什么过份的要求。” “你怎么没提过份的要求呢?” “我这是过份的要求吗?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宋经理答:“我希望你不要把个人困难跟工作联系在一起。如果你实在干不了,你可以辞职。” “那我怎么生活?” “这是你个人的事情。” 宋经理周身散发着冷气,川流感到她快要被冻僵了。 “我可不可以病退?每个月只要基本生活费……” “我们研究过,你不符合条件。” “退休呢?” “你年龄不够。” 川流沉默了,她意识到所有的门都已关闭。 “那么请问,以前我反映值班问题的时候,怎么没人考虑集体利益呢?” 川流不该提这事,这是宋经理永远的忌讳,它使宋经理想起女干部摆放的澡盆和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宋经理严厉地说:“我就是这个意见。我不同意你值夜班,更不同意你长期值夜班。我是商店经理,我要对商店负责,要对国家财产负责。除非你来当这个经理,你说了算。” 川流知道再讲什么都是徒劳,领导永远正确。 倒是耿国华顾及同期参加工作的情谊,悄悄塞给川流一张纸条,提醒她单位有空房,可以在这上头想办法。 东方红商店是幢二层砖房,共有大大小小二十余个房间。川流想是啊应该有空房的,她只要一点点地方,一个小小的角落,够放一张铺、安个灶就行。这样一来,妈妈可以放心回乡下,妈妈进城已经大半年了。 川流似乎看到了生活的曙光。她决定先实地调查清楚,再向单位提。她在二楼西首找到一间房,那是个堆放杂物的房间,闲置着无人问津,门上的裂缝已容得下一只手自由出入,川流就是从裂缝处打开门走进去的。 房屋是木结构的,年久失修已经十分陈旧了。屋顶、墙面上结着成挂成挂的土灰,稍有动静就跌落下来。墙角、廊柱上牵着密集的蛛网。木椽、木梁、木板……许多地方被白蚁蛀空了,随时有断裂的危险。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除去地板上堆着几只废纸箱,就只剩一张三条腿的板凳了。 屋子朝西开着窗。窗是老式窗,用木头做成,没有玻璃,关闭时一丝亮光也不透进来。窗框两边各生着两只固定窗栓的耳朵,耳朵完好无损,用作窗栓的长条木棍却不见了踪影。门栓倒没有丢,川流拣起扔在地上的门栓,掸去灰尘,插进两侧的门耳。门从里面锁牢了,拉也拉不开。她又把两扇窗合拢来,房间一下子暗下来,静下来,市声远了。川流觉得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很安全很温暖。 川流在一只纸箱里发现了一个纸包,里面包着几根粉笔,有白色有红色还有绿色,她爱不释手地观赏了好一会,才小心包好放回原来的位置。 川流估算房屋的空间足够安置一口灶、一张双人床,这样妈妈睡的地方也有了,空出的地还可以安个木箱、洗脸架什么的。川流对这个房间十分满意,这个小小的陋室解决了她全部难题,而且让她有种回家的感觉。在乡下她们家就住这种木头房,她熟悉它。木房给她安宁。 可是,当她在单位里遇到宋经理的时候,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她知道他们比她聪明,更容易找到拒绝的理由。她想明天吧,明天一定说。可过了一天,她还是没有说。如果不是那天在楼梯上与宋经理迎面相撞,川流不知道她还会等到哪个“明天”。 那时宋经理正从楼上下来,嘴里吹着口哨。劈头看见他,川流的心怦怦直跳起来,短短几秒钟时间内,她已经在说与不说间打了几个滚,眼看两个人就要擦肩而过,川流咬咬牙叫住他。她想:显然今天宋经理心情不错,事情也许会顺利的。 宋经理在楼梯上方俯视着她,这姿态给了川流心理和空间位置的双重压力。她说得杂乱无章、心虚气短,似乎她在要求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事先她准备得多么充分啊,说话的顺序、口气、表情、节奏———都考虑过,可到正始讲的时候却乱了方寸。她想起那次模范发言,那次也是准备得很充分的。川流想她是个无用的人,每到关键时刻就要怯场。 宋经理皱起了眉头,如今只要面对川流,宋经理总是皱着眉头。这已经成了她的模范待遇,川流自嘲地想。 这时有汽车喇叭催促的声音,川流失策地回头去望。她不应该回头,这等于在提醒宋经理摆脱她。宋经理果然不失时机地说:“车等着我。有事以后再说吧。” 川流知道自己“以后”未必还能鼓得起勇气,忙说:“宋经理,请听我再说几句。” 宋经理极不情愿地站住脚,下巴仰得老高。川流看清了他的每一根胡茬,他的胡茬张开来像一枚枚钢针。川流的脑子很乱,她竭力想理出一条思路,她明明还有话要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现在她经常这样迷迷糊糊的,她想她的脑子一定被拖拉机撞坏了。宋经理见她不开口,抬起脚就走。川流发了急,一把抓住宋经理的衣袖。 宋经理立刻横眉竖眼地喝道:“你干什么?” 川流吓了一跳,拐棍脱手掉到地上。她突然失去平衡,幸亏及时抓住扶手才没摔倒,惊魂未定的她屏住气说:“宋经理,我没别的意思。” 宋经理不说话,眼光高高地超越川流的头顶,盯着什么地方。 川流违心地说:“宋经理,以前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原谅。” 宋经理虚笑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川流突然膝头一软。她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她本没有下跪的计划,绝对没有!鬼使神差,鬼使神差!她的腿不听她指挥。她感到屈辱,哽咽着说:“宋经理,我……困难……路远……请你同意我借住吧!” 宋经理喝道:“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 有人往这边探头,川流周身滚烫,她仰望着宋经理,像仰望着珠穆朗玛峰。女干部曾经告诉她,珠穆朗玛峰是中国最高的山峰。宋经理这时在川流眼里就是最高的山峰,她低声恳求道:“经理,我真是无法可想,帮帮我吧。” 宋经理虚笑道:“你太谦虚了。你怎么会没有办法呢?你不是很有办法,很会反映情况的吗?” 川流再次违心地说:“我以前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宋经理仍然虚笑道:“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呀。” 川流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发傻地望着宋经理,宋经理就在她的愣怔中三步两步跨下楼去。 川流艰难地捡起拐棍,站起身来。她的意识麻木了,只剩下一点东西还记得:今天她下跪了,为了一间房。她为什么要借那间房?为了活一条命,这条命就那么值钱么?川流心里充满了悔恨,充满了鄙视,她觉得她整个人在不断缩小,缩小,缩小成一粒尘埃。 一路上川流发现人们都在交头接耳。到烟酒柜时,黄师傅跟包组长正眉飞色舞地议论什么,一看见她就不说了。她突然很冲动,胀红脸嚷道:“有种的当面放屁!背后放的是王八蛋!” 黄师傅冲过来就给了她一拳。她的头重重地撞到柜台上,她回过头傻傻地盯住黄师傅,她没想到黄师傅那么狠。她猛扑上去,黄师傅灵巧地闪开了,她撞到酒桶上,摔倒在地,像只螃蟹似地爬不起身。 黄师傅高兴得开怀大笑。 川流胀红了脸,她血红着眼爬起来,高高举起拐棍。黄师傅警惕地盯着她,猛然纵身一跃,劈手夺过拐棍,扔出去老远道:“来呀,瘸子,疯子,来呀!” 这番打斗包组长始终冷眼旁观着。 川流的心一阵阵抽搐,她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颤颤抖抖地扑向黄师傅,黄师傅又灵巧地闪开了。 川流长呼一声向货架扑去。货架被掀翻了,货物纷纷摔落到地面,红的糖白的糖搅和成一片。她听到黄师傅、包组长惊叫起来,她抓着糖四处乱撒乱扔,黄师傅和包组长抱着头躲避。看见她们的狼狈样,川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终于轮到她笑了。 她向另一堵货架扑去。墙似的货架又倒了。 这时有人扑过来拉扯她了,她的头发被揪住,她的衣服被撕破,她的脸上身上挨了无数拳头、巴掌。可是没人能阻止她,她疯了!烟被撕扯开来,香烟撒满一地。瓶装酒的瓶子也砸碎了,酒香四溢。川流觉得这酒味像桂花,非常好闻,她好久没闻到这么香的味道了,好久没这么舒服过了。 突然,她抓到一打火柴。 她捏碎了这打火柴,一地的红头木棍。 她擦亮了一束火柴。 她向菜油桶扑去。 她看到人们惊恐的目光。怎么这么多人?他们害怕了,他们害怕了!她更加狂放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她真痛快!她真痛快!她哈哈哈地笑着,哈哈哈地笑着,泪流满面。 许多人死命扭住她,她感到周身疼痛。他们终于把她压趴在地,无数只手揪住她的头发,无数只手拧着她的胳膊,无数只脚踏着她的背、她的腰、她的腿。她被死死按在地上,嘴着地。她尝到了泥土的味道,很苦很涩很腥。 川流被开除了公职,罪名是破坏集体财产,外加纵火未遂。 川流现在又出名了! 母女俩默默坐了一夜又一夜,第三天,妈妈回了乡下。 川流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也不知躺过多久,突然听到弟弟们呼唤。她呼惊地睁开眼睛,看到两个弟弟站在床前,个个都像黑脸包公。她把眼睛移向床角,背过身去。弟弟们出去了,屋子里很静。 中饭妈妈没有烧,川流也不觉得饿。她问了几次弟弟们,妈妈都不说话。后来妈妈也不见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来。妈妈满脚是泥,抱住川流喊:“大春二春被抓起来了,罪名是殴打国家干部,要坐牢……” 妈妈哭诉的声音渐渐远去,川流睡着了。 那天晚上川流拄着拐棍走出家门。出门前她来到妈妈床头,劳累了一天的妈妈熟睡着,像个婴儿。 月亮很好,风很柔。城市一片死寂,不见一个人影。 川流来到东方红商店,她离开这里快半年了。在月光下,这里显得十分干净。川流缓缓地上楼,向左转,穿过长长的走廊,站到了那间废弃的房屋前。她伸手拨弄了一阵,门打开来。月光很好,洒满一地。 川流把门从里面拴死,把木窗也紧紧地推上,月亮被挡在外面,屋子猛地黑下来。她取出蜡烛,点亮了,满屋金碧辉煌。 纸箱仍然堆在屋角,三条腿的凳子还靠在墙边。 她摸出那包粉笔。 她吃力地爬上板凳,单腿直立,独腿在身体的重压下瑟瑟发抖。千万千万不能摔倒,楼下还有人值班。千万千万不能发出响声,这个静谧的夜多么安祥。 烛光摇曳着,川流看见她的影子像一个黑色的巨人。 她用拐棍把草绳挂上横梁,陈年的灰尘撒落下来,像撒下一把把盐。 她给草绳打成一只漂亮的蝴蝶结。 她把蝴蝶结拉到头部,套牢了。草绳的两头伸拉上去,像两根结实的发辫。川流想起跟传喜结婚的那天,她就梳着这种发辫。那天鞭炮声震天动地,一直响个不停。现在,她仿佛又听到了鞭炮声,听到人们在喊:“新郎官接新娘来了!新郎官接新娘来了!” 传喜微笑地走向她,胸前炸着那朵鲜艳的杜鹃花。 川流开始数数,一、二、三!她蹬掉板凳,在空中荡起秋千。 这天,包组长到废弃的房里去取纸箱,走到门口时她闻到一股恶臭。她爬在门缝上朝里张望,房间好像有人动过了。 门打开时,成百成千的苍蝇从一个悬挂的物体上飞舞起来。等看清那是什么东西时,她发出惊恐的呼叫。 在已经腐烂的尸体下面,人们看见有人在地上用粉笔画着几样家具:一张双人床,一座灶台,一个洗脸架,还带着玻璃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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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一楠
时间:
2004-4-27 09:37
欢迎lllqqq66朋友,望你按照“发贴要求”把此篇帖子重新编辑一下!:)
另:主题空缺!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4-27 11:34
这个也是,一定要注意排版!!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4-28 10:07
这么好的小说撂上来就走,唉!!
作者:
苦雨
时间:
2004-4-28 14:48
写的不错,就是看起来太累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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