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战争
汤如浩
阳光播洒下来,小路上斑驳陆离,跳跃着明明灭灭的光斑,透过树荫,有几缕阳光穿过来,刺疼人的眼,空气中也似乎有阳光的味道,好像是烧盒子的味道,有草木灰扬起来,飘啊飘的。杨树的叶子飒飒而响,沙棘的清香飘散过来,涝池那边,癞蛤蟆呱呱地叫着,声音此起彼伏。涝池沿上的老白杨树丫杈大队的喇叭里,唱着《骏马奔驰保边疆》:“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钢枪紧握战刀亮闪闪。”那时候,我分不清“亮闪闪”和“两扇扇”有什么不同,以为“两扇扇”专指我们的开裆裤,走路上学的时候,就把屁股夹紧一些,再夹紧一些。
光棍张纪中的街门上,早就围了一圈人,他们都戴着蓝色的军便帽,穿着蓝色的或者灰色的中山装或者大襟袄,佝偻着腰,立着,嘴角叼着“双兔”牌香烟,吊儿郎当,样子都差不多。张纪中的光棍爹躺在旁边的草垛上,哈喇子流下来,流下来,黑色的大襟衣服沾满了黏乎乎的液体,他兀自说唱:“杨六郎守的是三关口啊,三关口啊,三关口啊……”没有人理会他。他们七嘴八舌,好像在说“没胡爷”爬灰的事情,又好像说的是浇水对坝的事情,还好像说的是偷木头罚款的事情。乱乱昏昏的,乱七八糟的,听不清楚。看见我睡眼惺松,屁股上吊着母亲用碎布块缝成的书包悠来荡去的样子,大眼睛的杨老大大老远就喊:“八娃子,又迟到了!”其他人大惊小怪地笑起来。我顾不得他们呱呱的声音,脚步就更加加快了。
前一段时间,公社的人说有人汇报了,来我们大队,挨家挨户搜,一查,就查获了一大批木头,松木,祁连松。查得轻而易举,有藏在草垛里的,藏在猪圈里的,还有的锯成小段藏在老爹的寿材里,但都被搜了出来。搜出来的木头放在我们生产队的巷道里,很高的一堆,树梢上的叶子还青翠欲滴,公社书记威严地训话,大队书记在帮腔,有些人讪讪地站着,脸色都灰灰的,无精打采。我们小孩子趴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拾天蛋”,实际上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了。最终是罚了款,说宽大处理,不法办了。当然,毫无疑问,那些木头的确是偷来的,他们夜里爬到祁连山里去,第二天早晨,就哼哧哼哧扛回一大根活生生的松木来,去了枝,刮了皮,卖给别人或者自家修房子用。
我们小队里的人都私下里说,队里出了“地溜鬼”,里勾外联,出卖乡亲,好多人家都中招了,不是好东西,生下娃娃没屁眼,沟子里长上羊毛疔,头顶上生疮疤脚底板流脓,恶毒得不行。说“地溜鬼”不是谁谁,肯定就是谁谁谁,有理有据,有鼻子有眼。比如他们举例说,谁谁那天骑自行车去了公社,路上鬼鬼祟祟的,不和人答话,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谁谁谁家那几天去了公社的干部,喝了半天酒,搂着脖子,亲热得不得了,和公社的干部怎么能那么亲呢?总之,不相信不行。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地溜鬼”就是坏蛋的意思,像《烈火中永生》里的蒲志高,《保密局枪声》中的叛徒黄显才,都不是好人,我们都义愤填膺,不和他家的孩子玩,凑近了还用眼睛瞪他们,鼻孔里出粗气。原本我们打算是要好好教训他们一番的,但我们的母亲说,羊毛里藏着个买针的,有些事是说不上的。别人怎么说,小孩子不能跟着瞎起哄,让我们少胡吣,但谁也阻止不了我们不和他家的孩子玩。
事实上,头天晚上打土坯仗的时候,老黑的“解放军”队伍里就不吸收“谝子”家的老三了。老三站在饲养室的土围子前,嘟着嘴,眼泪哗哗的,“锅盖”的头顶,汗水也哗哗的,我们都不同情他,用鄙视的眼光看他,表情也都冷冷的,连娃子甚至嘟嘟囔囔说叛徒什么的,被老黑用眼睛堵住了。以前,老三都总是解放军系列的,冲锋陷阵,不贪生怕死,是英勇的战士。这次,老黑特别指定他是“猪头小队长”,而以前,这个角色都由地主家的娃子充当的,他肯定不当,他宁可当在我们屁股后面大声吆喝的号兵,也绝对不肯当日本鬼子,更不肯屈尊当“猪头小队长”。老黑黑胖而高,望之令人生畏,他头顶戴一条碧绿的杨树枝条扎成的伪装帽,腰里系着芨芨草绳子,在草绳中斜刺里插了一把乌黑的木头手枪,手枪的尾巴上,用图钉钉着一条红领巾,随风飘拂。他双手插在腰间,像极电影里的八路军——他是我们的司令,是红军,是八路军,是新四军,也是解放军,或者也许是岳飞、赵云、尉迟敬德抑或杨家将杨六郎杨宗保。老黑黑着脸,恶狠狠地说,不当就算求了,不和你玩了。说罢,就威风凛凛地捡起了一包土坷垃,扬起手臂,抛向了很远的地方,一根树枝,“咔嚓”掉在地上,“跟我来,冲啊!”
“谝子”家的老三是老黑的叔伯弟弟,老黑的爹和老三的爹,也就是“谝子”,是亲兄弟,血缘上,他们是很亲近的。老黑大义灭亲,我们就更加佩服他了。冲锋的时候,我们都更加勇敢,土坷垃满天飞,对方的进攻凶狠异常,土坷垃打在身上也不觉得疼痛,鼻血被打下来,抹一把继续勇往直前。大头娃的脸上甚至被打烂了一块,粉红的肉色翻出来,鲜血淋漓,瘆人得厉害。老黑命令他就地休息掩护,可他不管不顾,伤口上贴了一块干驴粪蛋,止了血,依然冲锋在前。幸亏打的是土坷垃仗,这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般情况下,石块都是针对外村的,如果是石块的话,就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都知道,这叫“轻伤不下火线”,电影上学来的,即便是学来的,我们也应该像解放军战士一样排除万难,力争上游,取得最后胜利。“老鼠”率领的队伍最终被打得七零八落,哭爹喊娘。我们胜利了!作为失败的惩罚,“老鼠”他们第二天必须到田地里给我们摘豆荚吃,青豆荚刚刚好,吃起来有多好啊,我们都无限憧憬。可豆地由凶恶的老毛看守,老毛人如其名,浑身黑毛,凶神恶煞,眼力毒辣,小队里用他,可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青豆荚吃上没吃上我忘记了,“地溜鬼”“谝子”家的老三被我们晾在饲养室马棚那儿,一动不动,像一棵倔强的树。饲养员大老杨起先还在看我们笑,特别盯着老三笑。可后来过意不去了,拿了一把炒豆子哄他,又捧了一大捧炕灰煨熟的黄亮亮的蚕豆,高高地举着一大块焦油饼子,我们知道那是招待公社的拖拉机手吃的,我们都淌哈喇子了,可他不为所动,怎么哄他他都不动。马棚里的大骡伸出鼻子嗅嗅他的脑袋,二骡哗啦啦拉了一泡稀屎,噼里啪啦,气味那么大,他也一动不动。红鬼和花和尚踢仗,整个马棚里都不安生,马群跑过来跑过去,马驹子胆怯地嘶鸣,大老杨甩起了哨鞭,在空中划了一个美丽的弧线,呜呜作响,我们都喝彩起来,他还是一动不动。他一直是那个嘟着嘴的样子,一直是眼泪哗哗的样子,一直是大汗淋漓的样子。月亮升起来了,幽蓝的的月光洒在饲养室前面的空地上,像铺了一层淡淡的霜花,朦朦胧胧;饲养室旁边的大草垛上,月亮的轮廓清晰有加,像画上去的一样虚幻;土围子高处,猫娃花和芨芨草的影子起起伏伏,像县剧团里的妖女人跳舞,袅袅娜娜。老三站在马棚前,一动不动。实际上,多年以后,我回忆这个夜晚的一切,觉得这样的意境很美妙。
老黑终于服了软,说让老三当司令,自己当警卫员。老黑把伪装帽摘下来戴在老三的头顶,老三一把撕下来,扔到马棚里面去了,我们觉得太过分了,都没有吭声,想老黑要发怒了,可老黑没有。老黑取下自己的驳壳枪,插在老三的裤带里面,可裤带不失时机地断成了两段,那是我们的母亲用做鞋子剩下的布条搓成的,都不牢实了,老三的裤子,“刷”的一下就掉到了脚踝,裤裆里的部件赫然露了出来,老三像根木头,管都不管。老黑接住了老三的裤带,提好裤子,又解开自己身上的草绳,扎在老三的腰间,又把驳壳枪插进去,拉着老三说:“你当司令,我当警卫员,胡日鬼,你是坏人,我们再打最后一仗!”老三不为所动,像一个僵尸,不言无语。“这娃娃还犟得凶呢!咋办呢啥?”大老杨搓着手,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更不知道怎么办。踢毽子的丫头们窃窃私语,老三的堂姐兰丫头和妹妹花丫头过来哄了一阵子,还拉老三的手,他还是不动。以前,娃子们和丫头们,不管亲疏,话都是不说的,更不用说拉手了。因为那样的话,别人就要说闲话,说谁谁是谁谁的媳妇子,这样子,就很没有面子了。
那天晚上,我们都挨了揍。母亲用鞋底子在我屁股上抽了几十上百下,我哥辩解说,那是老黑惹的祸,那个老三就是个犟驴,就被母亲扇了一个嘴巴,再也不敢言传了。母亲喘着粗气说:“咋给你交代的,啊?记不住是不是?啊?”我屈辱地说:“记住了,记得牢牢的了!”我被罚不让吃饭,屁股上火烧火燎,肚子里翻江倒海,钻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翻来覆去,不知道就怎么睡着了。老黑被他爹草绳沾着水抽了一顿,满身都是血印子。连娃子挨了嘴巴子,鼻血流了一地,他爹才住了手。总之,解放军这一面的都够呛,日本鬼子那一面的,至少挨了骂,都灰头土脸。这是第二天我才知道的,谁也不搭理谁,都哼哼唧唧了好几天。
我哥后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溜鬼”,是护林站上的人盯下的,护林站的人在暗处,偷木头的人在明处,认下一个,顺藤摸瓜,一抓一大串,保准没错。事实上,那天晚上母亲刚揍过我,就被一阵喧哗声催走了,还有我爹我哥。原来,老三被他爹强行拉回家,问清楚原委,气得不行,找他的大哥盯闲话,盯着盯着就打起来。后来一家扯一家,又扯上了好几家,发生了混战。混战持续到第二天早晨,爹妈都在那儿说事情,没人喊我,所以我就迟到了。
到校后,我还是无限窃喜:校长和老师也说事去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