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陶渊明系列之九
生前默默死后殊荣
陶渊明在中国诗歌史上是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在他生前和身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是个默默无闻的人物,其诗歌成就未能得到认可,其地位最多是个二流诗人,可到了唐宋以后,他突然受到大力揄扬,拟陶、和陶成为一种风尚,他那平淡自然的诗风被极力推崇,而他在诗坛的地位竟被某些人抬到了李白、杜甫之上。陶渊明这种诗坛地位的前后巨大反差在中国诗歌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颜延之是他的忘年交,曾在他死后为之作《陶征士诔》,然而颜氏在文中主要是褒扬他的人品与气节,至于他的文学,仅有“文取指达”四字,可见并不认可他的诗歌与散文成就。当然,以颜延之在当时文坛的地位,他能亲自给陶渊明作诔,无疑对提升陶渊明的地位与影响是有作用的。
齐梁时的文坛领袖沈约,作《宋书》时仅将他列入《隐逸传》,虽罗列了他的四篇作品,却无一语予以评论,可见在沈约心目中,陶渊明并无多少文学地位。刘勰与钟嵘尽管对齐梁的淫糜诗风都有所批评,然而对陶渊明却未给予足够的重视,刘勰的《文心雕龙》对陶渊明只字未提,钟嵘作《诗品》,虽对陶诗有所评论,但却将陶诗列于中品。
这些都说明人们受制于刘宋以来所形成的靡丽诗风,很难对陶渊明作出中肯的评价。
南朝的靡丽诗风可以远溯到西晋之初,那时的文坛领袖如陆机、张华等,其诗文都追求华词丽藻。《文心雕龙·时序》说:“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指出当时文风的特点是“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后来东晋玄风盛行,诗风偏于清淡,然而随着刘宋时谢灵运、颜延之的崛起,西晋的这一文风也就成了南朝文风、诗风的滥觞。
刘宋诗坛用清人沈德潜的话说是“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而这个“声色大开”用刘勰的话说就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颜延之、谢灵运作为这一时期的诗坛领袖,他们的创作正反映了“性情渐隐、声色大开”的特点。正如时人汤惠休对颜、谢两家诗所评价的:“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芙蓉出水尚有自然之趣,错彩镂金那就只能是雕缋满眼了,显然,从这时起诗歌创作已渐渐背离“抒情言志”的传统,而转向外在的形式美。
诗至齐梁,这种新变随着“声韵说”和“宫体诗“的产生越来越突出,诗人们一味地追求声律、对偶、色彩,形式主义的风气笼盖了整个文坛,于是乎骈文、骈赋迅猛发展,成为散文、辞赋的主流,诗歌则向声律化、骈偶化方向发展,导致“宫体诗”的泛滥,正如刘勰所批评的“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日盛”。也如隋代李谔所抨击的:“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
这种诗歌创作风气的变化,自然会导致审美取向的变化,于是乎陶渊明那种“平淡自然”的诗风也就被人们冷落、轻视,陶渊明的遭致冷遇也就不言而喻了。因此,颜延之虽是他的至交好友,但作为刘宋元嘉诗风的代表,本身的作品用鲍照的话说是“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或者如汤惠休所评是“错彩镂金”,一派贵族气,如果他肯定陶渊明“平淡自然”的诗风,那无异于否定了自己,为此他可以对陶渊明的人品、气节大唱赞歌,却不愿对陶的诗歌成就作出公正的评价。刘勰是我国文学批评史上最杰出的文论家,钟嵘是具有真知灼见的诗歌批评家,然而他们都处在宫体盛行、形式主义风气大涨的时代,受时代风气的裹挟,也就难于免俗了,于是在刘勰的煌煌巨著《文心雕龙》中竟对陶渊明只字未提,钟嵘在《诗品》中虽对陶渊明有所评论,却只将其作品列于中品。
显然,陶渊明因时代潮流的关系在南朝人的眼里是不合时宜的,他的被冷落自在情理之中。然而也有别具慧眼者,那就是昭明太子萧统。他不仅为陶渊明编订文集(这可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文人别集),并为之作序,又在他编订的大型文学总集《文选》中收录陶渊明的九篇作品。在序中萧统对陶渊明的文学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热情称赞“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如之京”。可以说萧统在陶学史上写下了厚重的一笔。
然而真正的金子总会闪光的,以陶渊明的诗文成就及其独特风格不可能长期被冷落,总有一天人们会认识他的价值,认可他的成就,而李唐时代的到来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
翻开这新一页的第一人当属初唐王绩。王绩的遭际与陶渊明极为相似,均身历两朝,也曾几度为官,最终却选择隐居林泉。行事、性格亦相类,为人真率,好酒成性。诗文创作也惊人的相似:陶渊明作有《五柳先生传》,王绩则作有《五斗先生传》;陶渊明作有《自祭文》,王绩则作有《自撰墓志铭》。诗风亦相近,陶诗平淡自然,王诗则朴素自然。人们读王绩的诗文,处处都可见到陶渊明的影子,不仅风格相似,有时还以渊明事入诗,有时则袭用渊明的语言。王绩诗中虽无“拟陶”、“和陶”字样,却处处可以感受到渊明的气息,所以闻一多说:“陶渊明死后,他那种诗的风格几乎断绝,到王绩才算有了适当的继承人。”
自盛唐起,一些大诗人对陶渊明越来越推崇,李白、杜甫、白居易都对陶渊明誉扬有加。李白喜欢以陶事入诗,如《戏赠郑溧阳》:“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素琴本无弦,漉酒用葛巾。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杜甫不仅把陶渊明视为前辈,还表达了对陶渊明的敬慕之情:“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焉得诗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白居易更是慕陶、拟陶的代表人物,也可以视为陶学发展史上的一个分水岭。由于官场的不得志,白居易晚年过的是半仕半隐的生活,因而他不仅作诗学陶,连做人也学陶,陶渊明的隐居不仕成了他效仿的一种生活方式。人们读他的《访陶公旧宅并序》,就不难体会他对陶渊明的仰慕,序中说:“予夙慕陶渊明为人,往岁渭川闲居,尝有《效陶体诗》十六首。今游庐山,经柴桑,过栗里,思其人,访其宅,不能默默,又题此诗云。”诗中则云:“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昔常咏遗风,著为十六篇。今来访故宅,森若君在前。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弦;慕君遗荣利,老死此丘园。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不见篱下菊,但馀墟中烟。子孙虽无闻,族氏犹未迁。每逢姓陶人,使我心依然。”而他的“效陶体”无疑是对诗歌学陶的开创,自此之后,拟陶、和陶逐渐成为一种风气,晚唐时拟陶诗就不下三十首,至于两宋更蔚为大观。
至于唐代的山水田园诗派,可说是对陶渊明田园诗的直接继承,只是各人际遇有别、兴味不同,故学陶而各有所得,诚如清代沈德潜所说:“唐人祖述者:王右丞(维)有其清腴,孟山人(浩然)有其闲远,储太祝(光羲)有其朴实,韦左司(应物)有其冲和,柳仪曹(宗元)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两宋诗人的慕陶、学陶、拟陶、和陶之风可谓达于极致,其中尤以苏轼为代表。苏轼自乌台诗案后,政治上沉浮不定,面对政治上的打击与迫害,心境转为旷达与闲逸,追慕陶渊明成为他的精神慰籍,于是他潜心于学陶,大量追和陶诗。他最早追和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其后几乎把陶诗和遍,共达115首,而他对陶渊明的评价也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说:“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当然把陶渊明置于李白、杜甫之上,难免推崇过分,有失公允。
不仅苏轼如此,两宋的其他诗坛大家亦对陶渊明推崇备至。如欧阳修说:“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王安石说:“渊明趋向不群,词彩精拔,晋宋之间,一个而已。”南宋陆游说:“陶谢文章造化侔,诗成能使鬼神愁。君看夏木扶疏句,还许他人更道不?”并直接提出“学诗当学陶”的口号。就连词人辛弃疾也对陶渊明敬佩有加,说:“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由此可见,在两宋人的心目中,陶渊明就是诗坛的一座丰碑,是后人效仿的楷模。
在这种背景下,宋代的拟陶、和陶之风达于极盛,据统计两宋的拟陶、和陶诗共约574首,苏轼为最,计115首,李钢为次,计74首,苏辙亦有53首。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说到拟陶之风,最早还要追溯到陶公同时代的鲍照。他作有《学陶彭泽体诗——奉和王义兴》一诗,诗题中直接标明“学陶彭泽体”,第一次揭出了“拟陶”的旗帜,因此,后人的拟陶、学陶当从这里开始。本篇在鲍照诗中虽算不得杰作,但细细体味,确有陶诗平淡自然的韵味。
一个生前默默无闻的诗人,在亡故数百年后却享受着如此殊荣,多少人顶礼膜拜,颠之倒之,形成文学史上学陶、拟陶的奇观,就算不是绝后,但至少也是空前了。靖节先生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潇湘渔父 于 2012-8-20 10:38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