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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流水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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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04-6-2 07:5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迷惑中 错将一瞬当作永恒
        在美丽的T型台上舞蹈着 衣衫褴褛
         如同角斗士的战鼓将疼痛阵阵擂响
            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
           不知道黎明后能否苏醒
          告诉自己重新生存下去的理由
                         ――题记

    ―1-

  “玉台寺”大门外的“大师”操着一口流利的地方口音,口若悬河,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脸,想看出她脸上随时可能会出现的变化。她一直平静地微笑着,不时看一眼坐在一旁的心竹。虽然“大师”警告说自己的命不可以泄露给别人,但她还是坚持让心竹留下,与她一起听他讲她的命。对于心竹,她没有秘密。

  “大师”让她写出自己的名字,从一个红色纸盒里找出一张纸条递给她,上面是几行蝇头小楷:为富不仁有何颜,淡泊怜贫雅名传;莫道如龙难画得,真龙又值几多钱。然后,他继续唾沫星飞溅:……你不能早婚,否则不会白头偕老;你是一个福贵命,会在三十多岁的时候生一个儿子;而且,你会给周围的人带来福气……。他她和心竹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离开那间狭小的楼梯间的时候,她留下了身上仅有的几张钞票。为了“大师”说的几句话,她异常虔诚地将它们递到他肥胖的手掌上。他说:你性格分裂,心中所想的并不是你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为自己活一把吧,不要总在意别人会怎么样,人生苦短啊!
她想起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到的一句话: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心忘便是禅。

  她从不相信命运,更不相信人的命可以“算”出来。她和心竹突发其想,抱着试一试的玩心走进这片朝圣者的天堂;出来的时候,她们的心情难以名状地舒畅,戏笑着跳上回家的公共汽车。

  重新回到阔别多年的这座古老城市后,她固执地没有与家人住在一起,谢绝他们近似怜悯的关照。她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只要有一个每天能冲澡的卫生间、一台电脑和一张床,再小的空间对她来说都是宽敞的,甚至可以不要厨房。她每日与书相伴,敲打着键盘,时而写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发到网上。她有用之不竭的精神食粮,永远不会觉得饿。

  钻进没有温度的被窝,冬日的寒冷好象不再萦绕着她了。取过放在床头的烟,点燃一根,在烟雾缭绕中回味着那位算命大师的话,她不由得笑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被他看透了,亦或他对每一个如她一样长相的人都说那一大堆千篇一律的话,但被一个陌生人有如此的了解让她很惬意。原来,她的内心深处也是渴望被人了解的。

  裹紧姑姑特意缝制的、厚得夸张的舒适面棉,她又吸了一口烟。

  无论是否真正调整好了心态,她还是让自己轻松地面对昔日的一切,保持着惯有的笑容。事实上,她常常在最脆弱得想要哭的时候,却能够笑出来。

    ―2-

  初春的傍晚,她和梦梦并肩走在人头拥挤的街道上,落日的余辉映在两张不再青春的脸上。她们述说当年,仿佛都回到了从前。

  “如果能重新活一回就好了,真让人留恋!”她不无感慨地说。

  “是啊,还是在部队的时候开心,什么都不必去想,大家在一起都那么真诚、坦率。”梦梦停了一下,突然拽住她的胳膊说:“媛,我记得你好象是‘空降兵’,对吧?”

  她知道梦梦所说的“空降兵”,那是指没有经过新兵连严格军事训练的“后门兵”,不免大叫起来:“你这个死丫头!胡说什么呀?”她一面追打着她,一面说:“我可是经过三个月新兵训练的,谁是‘空降兵’呀?!”

  看着她委屈又认真的样子,梦梦急忙解释说自己记错了,并列举出几个名字,说她们中肯定有人是。两个女人边说边打逗,在街上笑作一团。

  来到饭庄门口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心竹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着。看到她们笑嘻嘻地向走过来,不等两人靠近就埋怨道:“两个‘肉头’!还不快点?”

  于是,三个女人你推我搡地走进宽敞明亮的大厅,在迎宾小姐的指引下走向位于二楼的包间。

  尽管不少人多年没有见过面,大家的变化并不明显,都能在彼此的身上找到过去的影子。三位昔日的女战友走进门的时候,几位男士相继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个个笑容可掬地看着她们。

  何一眼就认出了心竹,她看起来比在部队的时候成熟而更有女人味儿了。他第一个绕过大餐桌迎了上去,象当年一样跳皮地眨眨眼睛,故做认真地对说:“这不是邓芬嘛,真高兴见到你。”

  “天呐!”心竹扮作生气的表情,感叹道:“竟然连我的名字都叫错了,太伤自尊了!”

  有人马上模仿小品中演员的腔调接口:“是啊,太伤自尊了,赶快去脱马夹!”

  大伙儿听了全都会心地笑起来,一边互相握手,一边互相问好。梦梦笑盈盈地说:“真不容易啊,大家分开这么久,从来还没有象今天这样,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特别是何,专门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

  “哎,你还真别说。如果不是我出这趟远差呀,还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呢?”何说着,突然望向梦梦身后,叫了起来:“嗬,方队长,真是难得。”

  众人一齐朝向门口。一位年龄稍长的男人面带微笑,缓缓地走向大家,灰色的上衣和深色的休闲裤衬托出他强健的体魄,举手投足间颇显风度。方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用一种复杂的神情很快地看了她一眼,便和迎上来的许多手相握。

  大家默默地体会着这难得的重逢,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表情。“好了,好了,大家坐下来慢慢聊吧。”不知谁说了一句,众人才纷纷找位子坐了下来。

  战友的聚会让她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回家的路上仍旧沉浸其中。她与战友们在路口道别,看着那辆“丰田”面包车远远地驶进路灯深处后,才转身走进大院。她轻轻地对自己笑笑,接着略有所思地面露怅然。她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方邂逅。显然,他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更没有料到她会熟练地点起香烟,与在座的人们频频举杯。他的眼睛无法抑制住不解,充满了渴望知道一切的神情。那个眼神在他们举杯的时候,匆匆地掠过她的脸,又匆匆地换成与众人一样的笑意,环顾四座。

  她从风衣兜里取出手机扔到枕头边,那里面又存进了几个新的电话号码,也有方的。甩掉脚上的高跟鞋钻进薄被,淡淡的寂寞又来造访她了。虽然已经习惯,但她仍然不甘心受到它的侵犯。她的心孤独而荒凉,有着难以逃遁的恐惧。

  她翻身下床,迅速冲了一个澡,然后将湿漉漉的长发耷在舒适的床头上,顺手翻开那本《明明白白》。她不喜欢看中、长篇小说,却很喜欢这位女作家的作品,里面有她深有所动的感悟。但此时,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好微微地闭上双眼,将手放在冰凉的书面上,让思绪放飞到多年以前。

    ―3-

  当年,她调到这个位于城郊的通信站的时候,已经在军营里送走了两度春秋。想着自己在一年后就要离开这片深爱的绿色,她的心开始有了一些不安,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欢欣,而是愈加沉迷地侵淫在这一片绿色的世界里。

  每天,她都和战友们忙碌在机房、食堂和训练场上。他们疯狂地发泄着青春的活力,展示着不一样的骄傲,一起工作和训练,一起看礼堂里播放的沉闷的电影;没有烦恼,永远无忧无虑,象一只快乐的鱼在绿色的海洋里畅游。欢乐的细胞渗透进每一寸肌肤,令她随时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然而,这种无需掩饰的喜悦,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日子里掺进了一度令她窒息的情愫。在干群混合的队列里,她看到一双别样的目光,满含柔情地注视着自己。那双眼睛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出色,炯炯有神。她不敢相信那是在看她,再次与它接触的时候,她真切地感受到鲜血在身体里急速地流动着。刹那间,恍如隔世。

  依然让歌声回响在通信站的楼道里,依然是纵情地开怀大笑,她却无法再象以前那样心无所想。她开始注意方,看着他从容地在交换机上拔下和插上那些按扭,听他成熟而充满磁性的声音飘荡在机房里。她的心开始有了秘密,有了痛痛的甜蜜。

  周末的时候,方会回去探望他的妻子和幼儿;返回时,手中的塑料袋常常被队里的小战士们抢了去,里面有他从家带来的很多好吃的零食。方温和地看着他们争夺那些食物,听着大呼小叫地抱怨。他也会无所察觉地望着她,望着以前抢得最欢的她安静地站在机房的某个角落,摆弄着手中的插键或者电话线。

  那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早已经在等待着它的来临。

  那天,刚刚值完一个夜班,方很早就来到机房接她的班。她匆匆收拾完桌上的资料,准备去炊事班,去消灭那个永远一成不变、夹着豆腐乳或者红萝卜丝的大馒头,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不知在什么时候,他悄悄地走到她的身边,将机房的门在她面前轻轻关上。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顿时发烫,怀里象有一面小鼓在敲着。
方慢慢地搬过她的身体,紧紧地抱住周身不住发抖的她,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吻印在了她的眼睛上、面颊上,最后盖住了她呼吸急促的唇。

  当身体被他无可救药地顶在门后时,她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喊。她懵懵懂懂地尝试着迎向那个男人陌生的气息,心里的鼓敲得越来越重,几乎要震裂它的心钻出来。她在他的怀里继续更加猛烈地颤栗着,头晕目眩。

  她听到方低低的声音传来:要伸出舌头,小傻瓜。那声音是那么地轻柔,满溢着暖流。

  终于,他放开了她依然抖动的双肩。她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感觉和思维。她听见他沙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她痴痴地站了许久,然后,捂着发烫的脸木然地走出机房。

  三年的军旅生活让她学会了机械性地阻止泪水,但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哭了。眼泪不争气地涌出眼眶,在她粉嫩的脸上肆意纵横,一泄千里,大滴大滴地落在已经脱下军装的胸前。她在泪光中望着送行的绿色人群,眼前一片模糊。她不知道他在不在那些人里,视线里是一团湿湿的绿。

  站里那辆熟悉的小吉普车载着她驶出军营,一去不复返。那里留下了她青春岁月的欢笑和歌声,她却带走了眼泪。

  是的,军营里不需要眼泪。

    ―4-

  复员后,她分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部属公司里做文员,那是家人的功劳。在家人的心目中,她永远都应该是一个听话的乖乖女;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的不羁和躁动。角色的转换令她狼狈地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每天疲于应付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面对一张张微笑着、却深藏叵测的脸。

  第二年的时候,她开始频繁地奔波在这个城市的各家电影院、冷饮店和小饭馆里,与陌生的、或英俊或长相平庸的青年交谈,介绍着彼此都想知道、却永远也无法确切知道的对方的情况。然后,等待着那些陌生的影子消失无踪;或者,自己转身离开。

  第三年的冬天,她穿着红色的套装做了康的新娘。康在刻板的习性中常常也会浪漫而温存,给她最好的照顾,宽厚地容纳她的任性,也享受着她的善良、聪颖和快乐时近乎疯癫的举动。他们在认识十个月的时候,搬进了市郊那间温馨的平房里。康在墙上用红线绷了一个大大的“喜”字,看着她欣喜地在不足二十个平方米的新房里绕来绕去,最后躺在粉色的床罩上,幸福地合上双眼。

  十个月后,他们双双离开家乡,去遥远的海边寻找他们的梦想。但是,她的身体在几年里肆无忌惮地扩充,终究毫无结果。于是,他们奔走于各家医院。医生戴着发白的肉色手套,用一把类似搅拌咖啡的勺子在她的体内努力地掏挖,最后举起装着血淋淋的污物的小瓶给她看。一次次地掏挖让她越来越恐慌,在手术床上嘶心裂肺地嚎啕,直到小瓶里只能装满鲜红的血液,寒冷而凝重,不再有那些污物。

  每一次从医院归来,都要带回成盒的针剂。那些油质的液体,好象血液一样在她身体里放任自流。她觉得这些透明的油汁,将会替代她的鲜血从每一处血管里经过,最后使她的心也变成透明的,这让她陷入更深的恐惧中。年轻的小护士渐渐地互相推让,见到她时眼睛里满是紧张,好象来注射的人是她们。一天,一位有着不汪的大眼睛的小护士对她说:你不能再打下去了,药水已经不能被吸收。她将手小心的伸到后腰下,手指上醮满了和着油汁的鲜血。她让自己笑了笑,对小护士说:对不起!

  她很高兴,她的心不会变成透明的了。

  梦梦曾对她说:缓,你太敏感、太自卑,它们深藏在你虚幻的自负里,你会为此付出痛苦和代价的。她笑着说:是谁说的――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但是,她知道梦梦是对的,这或许正是她的悲哀。

  她和康在他们宽敞的客厅、卧室和厨房里开始了认真的争吵,甚至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宣泄之后,又重新腻在一起,然后在某个没有丝毫预兆的时候,再次向对方发出面红耳赤的狂吼。她受不了方的忽冷忽热,甚至好几天一言不发,只有陌生的冷漠。他是她在异乡唯一的亲人,可他心灵的阴晴受控在那遥远的地方。

  终于,他们都已经疲惫了,不再用语言伤害彼此。此时,他冲破十个月的黑暗才离开她身体的挚爱,给了他们最好的解脱。那张苍老得没有血色的嘴巴,用最尖刻的语言撞击她的自尊和脆弱,然后,在电话的那头带着哭腔咆哮着。她可以感觉到那双眼睛里没有水份,只有失去理智的疯狂。

  康惊恐地凝视着她,生怕她会难以忍受而挂断电话。她望着他的陌生的表情,感到自己的心在支离破碎,向外渗着血。眼前这个与自己耳鬓厮磨多年的男人,这一刻却显得那么的可怜。她打颤的手始终没有放下听筒,直到对方觉得累了,不想再说了。

  天性令她从不愿意去伤害别人,只有伤害自己。她发疯地拿起裁纸刀在裸露的大腿上划下一道道血痕,看着那些粘稠的液体在他的面前缓缓地滑过膝盖,染红月白色的地板。她的心缩成了一团。她选择了放弃,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给他自由,也让自己自由。

  失败的婚姻留给她的痛苦,并没有象天塌下来一样沉重;但那伤口却永远留下了,再也抹不去,直到她有一天变成了木乃伊。心底里,她期待着那一天快点到来。

  她从那个家拿出来的东西很少,一大堆书,一个电饭锅、几个盘子碗等生活用品;还有一张大铁床,是他们分居的时候买的。她将那台旧洗衣机和组合音响也搬了出来,那是她的嫁妆仅剩下的一部分。康说:“都搬走;否则,我就扔进垃圾堆。”她不能让它们躺在垃圾堆里。后来,她将洗衣机卖了三百块钱,音响送人了。反正也带不上火车,该留的留,不该留的也要留下。

  那所废置的双层楼里,几套空荡荡的房屋零乱不堪,两百多平方米的庭院里长满齐腰高的杂草。年青的同事们帮她整理好楼上一套向阳的房子,用水将楼梯冲涮得干干净净。临走时,他们警告她不要靠近那片杂草地。“里面有蛇。”他们说,“不过,现在是冬天,你不必害怕。”

  时光一点点在针尖上捱过去,生怕走急了会扎破细嫩的双脚一样。她和老鼠为邻,渐渐地容忍它们光临她的家,与她在四米之外对视。但她时常汗流满面地在深夜里惊醒,然后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蛇在她睡着的时候出没。住进去的第一个晚上,她几乎一宿没有合眼,整夜开着灯,听着寒风击打在糊着旧报纸的木窗玻璃上,发出可怕的声响。有那么一会儿,她突然不再惊栗。她从书堆里扒出那把裁纸刀,拿在手上端祥了很久,好象在琢磨那一节节的刀片分明一掰就会断开,为什么却如此整齐地连接在一起?后来,她睡着了。手机的闹铃叫醒她的时候,她觉得一侧耳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粘粘的。

  每逢外出的时候,沉重的铁门会在她身后发出“嗵”的一声巨响,随即合上。她曾经试过用力小一点,但不行,那样根本关不上门。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它的震憾。

  她还习惯了爬在床上写字,虽然时间久了便会觉得胃被压得很难受,但还是继续爬着。她将字写在印有公司名称的便笺上,密密麻麻地画上去;更多的,是一行行或短或长的句子,象裁剪不齐的条纹布。她本来想将那台电脑也搬出来,但那要折合成纸钞。虽然很划算――只有他们付给商家的一半的价钱;但她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开始学着上网,在周末的时候坐很远的公共汽车,去市里一家学生不多但很清静的网吧。那里有缓慢的抒情歌曲和音乐,不留心听的时候会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她的工作一直离不开电脑,只要不是编程、制图等复杂的操作,是难不倒她的。在聊天室里,她认识了一个学中文出身的网友,跟他上QQ、去BBS,将压迫着胃写成的诗文粘在那些论坛里。她学着别人那样起各种各样的网名,在签名档里留下短短的话,随她的贴子展示在网上。她的网名总是换来换去,象她动荡不安的心,却畅快而自由。

  春天到来的时候,她明确了自己的方向,递上一份辞职报告给公司,打断那些充满了同情的挽留,说:“我要回家!”

    ―5-

  方的电话是在聚会两天后的那个下午打来的。在无法道清的盼望中,她仿佛度过了很多天。电话铃声突然响起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已经不能再象从前一样进入深度睡眠了。她迷迷糊糊地拿起话筒,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后,顿时清醒了。

  “你好!在干什么?”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应的,只觉得一股潮水涌上眼眶,拉着窗帘的房间里更加不清晰了。平静之后,她述说起这些年来的生活,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来几个月了,曾经有过短暂的工作经历,但始终无法找到心灵的平衡点,便又一次选择了辞职。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么多,只是平淡无奇地说着,好象在讲述别人的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才放下电话,她恨自己如此激动不已却装作若无其事。

  渐渐地,似乎已经成为每天外出回家后的一个习惯,她总会在第一时间去查电话机上那个小小的显示屏,盼望着那个不再陌生的电话号码显示在上面。她清楚自己的这种期待实在是多余而又不智,却渴望着这种牵挂,而她也常常能满意地收获这份渴望。无论怎样,她已经很知足了。

  方再次打来电话时,她已经不再象第一次那样局促不安。虽然依旧是同样平静的口吻,电话里却有了他们的笑声。她点起一根香烟,他说:别再抽了。声音里,满是深深的幽怨。她很快将心中的涟漪抚平,调侃地说:你如果不是搞通讯的就好了。说完,她自己先笑了;他却没有笑。

  一个午后,他在电话中问:“中午吃饭没有?”他已经知道她总是不按时吃饭。

  她冲着话筒“嘿嘿”地笑。她不是不想吃,只是觉得一个人的饭,做的时间比吃的时间还要长,她不喜欢。所以,很多时候宁愿饿着。

  “就知道你没吃,还不快去吃饭?”

  “没人煮,不吃。呵呵,我有精神食粮,不会饿的。”她仍旧笑嘻嘻地说。

  “不行,必须吃,否则饿坏了身体。”

  “就不吃,看你能将我怎么样?”

  他叹气道:“唉,没办法,我不能把你怎么样。”

  “哈哈,你想把我怎么着?”她不依不饶。

  “好吧,我举双手了。”

  她乐了,继续逗他:“不行,还有双腿和脑袋呢?”

  “呵呵,投降好象不必举双腿吧?”

  “哈哈,笨死了!你应该说:双腿在发抖,脑袋低垂着。”她在他的笑声中,学着他的口气。

  “丫头!”他突然叫了一声。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禁不住问道:“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丫头’。”他又重复了一遍。

  平生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称呼,而且是在这个并不适合的年龄,她的心却被一股暖流缠绕了,幸福一下子笼罩过来,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他沉思片刻,问道:“你跟我讲电话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啊,挺好的。”她按捺住心头的不平静,故做轻松地回答。

  “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

  心跳又一次加快,象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向前推进着。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我既盼着给你打电话,又怕给你打电话。”

  泪水,最终不可抑制地奔流而下。

  一个微风和煦的黄昏,他们一起在外面用了晚餐,走向她的出租屋。迈进小小的蜗居,迎面是一张电脑台,紧挨着门后那张单人床的墙上挂着一幅毛笔字,方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里。

  回到家乡不久,她打电话给心竹:情敌,你老公呢?让他写幅字给我,要陶潜《饮酒》中的那首“结庐”。此前,她早就知道心竹的老公字写得不错,每天一下班就在家里那张大打字台上练字,废寝忘食。一个月后,他们一家三口来看她,带来了这幅字。已经裱过的月白装祯泛着淡淡的青光,字迹俊秀,却透着一股豪放。

  她习惯性地打开电脑,又冲了一壶“绣球”。明亮的玻璃茶壶里,液体褐得发黑,象他的眼睛,凝重而深沉。那液体的温度是滚烫的,但他的眼睛不是。她倒了一杯递给他,看着他将目光从那幅字上移开,缓缓地坐到拐角的沙发里,轻轻地抿了一口。

  “不浓吧?”她说。

  “不,很好。”

  可是她知道自己改不了的习惯,总是将茶冲得很浓很浓。她知道,它是苦的。

  方从黑色的外套里掏出一包烟,直视着她的眼睛:“抽吗?”
她未置可否地笑了。

  方取出一支烟递给她,看着她坐在对面固执地自己点燃那根香烟,淡淡的烟雾从她无色的脸庞蔓延开来,然后渐渐地消失。他的心里突然一紧,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既熟悉又陌生。他听见自己说:你的灯光太暗了,这样看书会伤眼睛的。他自己也点燃一支烟,再次扫视这间小居室。

  这是一个标准的单身女人的世界,蛋黄色的床帘、蛋黄色的床罩和枕头,连唯一的书柜也是淡淡的黄,里面堆放着大大小小的书籍和杂志。刚刚打开的电脑显示屏上,是一张她穿着军装时的彩色半身照,面孔白晰而红润,眼睛里是亮丽的纯真,微笑着看着他。熟悉的感觉重新回来,让他有些许的触动。

  穿过薄薄的烟雾,方看到一双不再清纯的眼睛,淡淡的忧郁,有些慌乱。那双眼睛没有迎着他的目光,甚至在躲避着,有那么一刻,让他有了瞬间的柔情,很快涨满了心房。他开始说话,说着他们共同认识的人,说着那些她不了解的事情。

  她静静地看着方的脸,但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不知为什么会很怕那双眼睛,仿佛怕被它洞穿她心底的一切疼痛和渴望。她让自己面带着微笑,又让自己随着他的故事或蹙眉、或轻叹。听着他的诉说,她感觉那些故事好象正在发生着一样,眼睛有些潮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将眼里的水气挤散,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却在缩紧,而她却徒劳地想让它舒展开来,直到它不再挣扎。最后,她只好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吧,不要再折磨了。

  他们聊了很多,夜色慢慢地降临。当他再次取出一支烟递过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没有再躲避。她伸出手去接那支香烟,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那只手轻轻地牵着她冰凉的手指,靠向它的主人。她抬起眼睛,看到一束充满温情的目光。目光里溢出的怜爱令她陶醉,粉碎了她心底的那一份抗争。她不再犹豫,扑向那堵埋在沙发里的温暖的墙。

  这一次,不再需要提醒。她将自己发烫的舌头连同涌出的泪水,一起送进他的口中,感受着他贪焚的吮吸;心底却不断地呼喊着:不要,不要,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纯纯的小女孩儿了。但是,他还是要了她。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的之后,他在淡淡的灯光下温柔地抚摸着她略显玫瑰色的黑发。她的头发不再是纯黑的,柔顺中带着卷曲,也不再是当年那短短的“运动式”。他尝试着让自己不要说出来,但过了很久很久,它自己却出声了:我该走了。那四个字飞出的时候,他没有看她的眼睛。他怕看到它,怕看到它在充满激情之后突然变得黯淡。

  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夜并不深,但她知道夜终会深的。她知道在那深深的夜里,她将做一个甜蜜而孤独的梦。

    ―6-

  夏季到来的时候,城市变得浮躁了,灰蒙蒙的天没有因为阳光照耀而有丝毫改变。随着天气越来越热,人们在享受各种暑季水果和冷饮的同时,也承受着感觉器官本能的抗议,都祈祷着能下一场大雨。可是,这座黄土高原上的古老都市,并未得到上天的格外垂青,街道上忙碌的清洁车、洒水车似乎比任何一个季节都多,可空气中依然飘荡着令人不快的气息。

  她的日子在等待与自我安慰中度过,衣服穿得越来越少、越来越薄,身体却越来越感到沉重与困乏,每天坐在电脑前的时间更加少了。很多时候,她都不知道如何打发手头上的时间,看着周围的人忙得不亦乐乎,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得找件事情做了,她对自己说。于是,她去门口的报刊亭买了一份晚报,又买了几份其它的人才招聘类报纸。折回来的路上,她想起来了什么,又转身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两包香烟,这才回到房间里。

  蒸发了几支烟后,她仍然没有在那几份报纸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反倒觉得身体突然冷起来,还打了一个冷颤,头也有些晕。她站起来,倒了一杯水,将风扇的方向对着床,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醒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她想起来弄点吃的,胃早就觉得不舒服,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可是,她忽然感觉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几次都没有坐起来,头也越来越晕。于是,只好继续那么躺着,眼望着天花板,却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周身开始发热,紧跟着脸也开始发烫,嘴干得要命,胃里好象翻江倒海一样。她掀开毛巾被,让风直接吹到身上,黑色的裙摆便随着晃着脑袋的风扇起起落落。又过了一会儿,她挣扎着撑起身体靠在床头上,拿起身边的电话,想了想,拨通了梦梦的手机。

  电话那头很快就有人接听了,是梦梦的儿子。小家伙听到她的声音,叫了声“大妈”便大喊着:“妈妈,大妈的电话。”一边喊,一边还发出仿佛飞机起飞时的“呜……呜……”声。不一会儿,梦梦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她定了定神,强打起精神与梦梦寒喧了几句,最后挂断了电话。

  什么时候又睡着的,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时,已经是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方满头是汗地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西瓜、一箱杏仁露。

  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她,不免大吃一惊。只见的脸通红通红的,头发零乱地散在枕头和脖子上,全然没有平日的模样。他急忙走到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好象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弹了回来。嘴里嘟哝道:“你发烧了!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她微微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找来半瓶白酒,翻出一些药棉,然后,重新回到床边,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想了想,转身拿起放在沙发上的靠垫,放在她的背后,又倒了一杯纯净水让她喝了,这才撕下那些药棉,一点一点地醮上酒,在她的额头、手心、胸口和脚心轻轻地擦起来。

  经过一番擦拭,感觉一下子精神了许多,脸色也渐渐恢复了,还自己坐起身来吃了药、喝了一碗他煮的粥。她坚持不去医院,说已经好多了,再休息休息就行。他见她执意不肯去,便也不再强求,独自点了一支烟,靠在卧室门旁的一张木椅上抽起烟来。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直到他的手机铃声响起。

  接过电话,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但很快便消失了,继续坐在那里吸烟。这时,只听她闷闷地说了句:“给我一支烟!”他没有出声,紧绷着脸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走吧。”

  他又一声不响地坐了几分钟,这才站起身来,说:“我去去,很快就回来,你记着吃药,多喝些水。”然后,他走到饮水机前,将杯子里的水添满,放到她床头的柜子上。

  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转头看了看她,说:“别再跟我犟了,我让他们下午就来将空调装上。”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后不到半个小时,心竹就来了。她擦干眼泪开了门,转身又坐回床上。再看时,心竹已经将一大袋“凤梨”放在桌子上,手里却还捏着两盒“白加黑”。她的眼泪一下子又滚了出来。

  心竹走到床前坐下,按了按她放在床边的一只手,说:“别想那么多,快吃药吧。”

    ―7-

  偷来的温情总是最脆弱的。他们在理智与罪恶感中挣扎,疲惫地享受着这份愉悦和激情,也感受着它无情的断裂。就在这道裂痕以不可挽救的速度即将彻底溃烂的时候,她被一个意外震惊了。拿着那张印有“阳性”的化验单走出医院大门,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生活开的这一个天大的玩笑。她的心,又一次起伏难平。

  回到家里,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象一只燥热难捺的猫,只知道来回地打转。良久,她一把抓起沙发上的小包,走出了屋门。
这是她第一次去他的公司,虽然好几次都曾路过,但从没有上去看看。公司在开发区的一幢豪华写字楼里,一进大厅便感觉到了中央空调带来的惬意。她上到第三十一层,那一层全都是他公司的办公场所,几个镏金大字醒目地镶嵌在一出电梯的大理石砌成的墙壁上,整个楼道安静又明亮。她顺着走廊来到最里面的经理办公室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

  她推门走了进去,迎面是一个巨大的窗户,落地式的百页窗帘将窗外刺眼的太阳光半遮半掩。方正坐在一张大办公台后面,低头看着什么,一只手里还举着正在燃烧的香烟。

  听到开门的声音,方抬头开了一眼,很感意外,但马上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让她坐到一旁的皮沙发上,转身接来一杯水,递给她。他正要说什么,忽听门外响起稚嫩的童音:“爸爸!爸爸!”他们一起望向门口。

  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儿一下子冲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个冰淇淋,气喘吁吁的,一进门就冲进了方的怀里。紧跟着,一位风韵、苗条的女人也从门外走了进来,气质优雅,干净利索的样子。她戴着一副细金丝边的变色眼镜,画着淡淡的妆,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形成一个发髻,衬托出虽不漂亮但轮廓分明的脸形。她没有戴任何首饰,却分明显示出一种文静与高贵来。见有人坐在沙发上,女人马上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早在部队的时候,她就知道方的妻子是一位老师。每有干部的家属来部队,她们一群女兵总是叽叽喳喳地议论,带着或羡慕或不屑的口气猜测着她会是来找谁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的妻子。他们很少谈到她,她不问,他也不说。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向进来的女人点了点头,只听他介绍说:“这是我夫人。”接着,他又说:“这是当年的一位小战友,从南方回来不久。”

  女人微笑着让儿子叫了声阿姨,又招呼她坐下。然后,自己去取了一个一次性纸杯,一边接水、一边说:“我们刚去游泳了,小家伙硬要来这里看看,只好带他来了。”

  她坐回沙发,心里却感到异常别扭,沉默地看着他们。之后,她站起来说:“哦,我也没什么事儿,路过,就上来看看老领导。我该走了,孩子还在家里等着呢。”说完,也不管他睁大诧异的眼睛,自顾自地往门外走去。

  方随着她走到门口,只听她又说了一句:“不必送了,请留步吧。”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这才转身走了进去。

  傍晚,微风习习,带着夏日少有的凉爽。他们站在护城河边,望着古老的城墙,谁都没有开口。身边不时走过乘凉的人们,一些老人摇着扇子在散步,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树林中可以看到隐隐约约小情人在走动。

  她伸出一只手迎向空中,将五指分开,似乎要挡住风、又象是要让风从手指间穿过。

  她侧过脸看了看方,故做轻松地说:“她很有女人味儿。”

  方轻轻地“噢”了一声,说:“还行吧。”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她放下手,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咱们走吧,你不要回去太晚了。”

  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从兜里掏出烟,点了一支,吸了起来。烟抽了一半,他突然说:“她说我不会走远,一走远,就会乖乖地回去的。”

  她的心一下子潮了起来,眼前也有了一层薄雾。她望着他的侧面,说:“那么,你会走得很远吗?”

  方继续吸了一口烟,一言不发。

  每次见面,她都有一种潜逃的欲望。他们相约有机会一起去游览华清池,一起去登华山;但他永远不能向她承诺什么,保证什么。承诺是会变的,而谁又能保证得了明天?他的黑夜不属于她,甚至连电话都是在上班时间才打来;但是,他的白天就真的属于她吗?

  他们是一张不能冲洗出来的合影,只属于阴森、冰冷的暗房。
她一遍遍听那首忧伤而缠绵的歌曲:“你不过给了一点温暖,我就忘了问别的冷淡,有时候心软是一种悲惨,推自己跌入遗憾。……我是挂在屋角的风铃,你是风拨弄我的心情,常常是忧郁,偶尔是惊喜,你主宰而我随行……”

  她的心,如风铃一样迷失了方向。

  不久,她的反应就渐渐明显了,后来几乎吃不进任何东西,一吃就想吐。她始终没有告诉他,自己却暗暗地在下定最后的决心。
终于,她以不可辩驳的口吻告诉家人,她要去远方,任凭他们的忍耐达到极限。她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抱过那个几乎与她一样高的“兔子”,匆匆踏上东去的列车。那是方送给她的礼物,是他的属相。

    ―8-

  这个海滨城市以它特有的湿润和清新迎接她的到来,还有站台上向她挥舞双手的郑。这位昔日的高中同学明显发福了,宽大的肩膀结实而伟岸。他是那种从来不会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朋友。

  她在郑的广告公司竭力施展自己,还帮他代理的一份信息报做排版和编辑。郑和妻子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为她收拾好新居,挂上漂亮的淡绿色窗帘,带她流连在异乡形形色色的夜市里。闲暇的时候,他们会乘上郑的那辆美观而舒适的轿车,去拥抱大海。她始终坚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陌生的城市依然迷漫着孤独,却再不能伤害到她。尼古丁曾让她有过短暂的麻痹,但现在已经不再需要了,很容易就戒掉了并不深的瘾,也不再碰那些酒杯。她在窗台上摆放了一盆不知名的绿色植物,每天给它浇水,看着它在无数个日出日落里慢慢成长。寂寞的夜里,她常常听恩雅的CD,品味着夜的宁静与祥和。柔弱的灯光下,“兔子”蜷缩在硕大的皮椅里,诡秘地向她眨着一只眼睛,似笑非笑的样子。

  梦梦和心竹虽然一直为她守口如瓶,没有将他的下落告诉他;但是,她们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拜访了她的家人,全然不顾她的恳求。疲倦的母亲站在面前的时候,她不敢看那张苍老的脸,但可以想象到这个孱弱的身体顶受着怎样的压力。母亲无言,仔细地为她操持着一切,用布满皱纹的双手缝制小小的衣物。她们以复杂的心情,期待着小生命的降临,象长途跋涉于沙漠中的旅行者期待着一滴雨水的滋润。她给那个即将诞生的新成员起了一个叫“万”的名字,比“方”少了一个沉重的点。

  听到小天使第一声有力的哭泣时,她激荡的心情难以言喻,所有的疼痛都已经忘却,只有揉和着欣喜的眼泪。她不停地说着女儿还无法听懂的话,让她听美妙的轻音乐,带她去看绿丛中的鲜花,在她毫无理由的哭声中手忙脚乱,也酣醉在她甜美的梦香里。

  母亲不得不离开了,她坚持不让她带走女儿。每天上班前,她先将女儿送去保姆家里,晚上再接回她们快乐的小家。女儿渐渐长大,同样明亮的眼睛让她如同看到远方另一双眸子。她常常丢掉手中的玩具,徒劳地想抱起那只比她高大许多的“兔子”。望着女儿无助地摆弄着它,她的心底泛起无限的苦涩和惆怅。

  欢呼跳跃累了的时候,女儿会缠着她讲故事。

  “小苍蝇指着天空问妈妈:‘那是什么?’妈妈说:‘那是蓝天。’它又抚摸着美丽的鲜花问:‘这是什么?’妈妈告诉它:‘这是玫瑰花。’小苍蝇疑惑了,它舞动着小翅膀问妈妈:‘世界多么美好啊,可我们为什么要在垃圾里寻找食物呢?’妈妈生气地说:‘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这些恶心的话题。’”

  忽闪忽闪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她,停顿了一会儿,和她一起开心的笑了。

  五年后的那个暑假,她带着女儿回到了久违的城市。古老的钟楼和城墙带着尘土,向她们敞开了深情的怀抱。

  回来没几天,女儿就吵嚷着要吃肯德基。于是,在这个炎热夏季里难得凉爽的下午,她们一起走向离家不远的那间西式快餐店。女儿一路上兴奋不已,牵着她的手,连蹦带跳地穿过马路,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的心情也格外得好,看到街上不少悠闲的身影,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末。

  一进店门,女儿就跑到临窗的一个桌旁坐下,笑咪咪地望着她。她要了薯条、汉堡和一大、一小两杯可乐,看着女儿胖嘟嘟的小手捏着薯条往嘴里送,提醒她醮蕃茄酱。

  虽然不到用餐时间,店里已经有很多大人和孩子,到处洋溢着孩子们的笑声。几个穿着制服的侍应生在餐台旁忙碌着,间中还有人离开。这时,一个身穿红色T恤的少年站起来向出口处走着,帅气的眼睛里透着活泼和机灵,手里还举着一杯可乐,便走便吸。她无意间瞅了少年一眼,却感到身体的某个地方被扯痛了一下。等她转睛再看的时候,少年已经从她们的身边走过;然而,少年身后那个仿佛被放大了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她,随即停下了脚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临梦中。

  宛如一个世纪的几妙后,方打破了沉默,温和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女儿,说:“是你女儿吗?真可爱!”

  她在恍惚中点点头,对女儿说:“万万,快叫伯伯。”

  “伯伯好!”万万抬头看了他一眼,匆匆叫了一声,又低下头,取出一根薯条往嘴里送。

  “嗯,真乖!”方弯下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笑嘻嘻地问:
“告诉伯伯你几岁了啊?”

  “三岁多。”她急忙替女儿回答,同时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的街道看了一眼。

  方站直身,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那个少年在门口叫他。他歉意地又笑了笑,说:“再见!”

  她感到他的脚步声在身后越来越远,直到辨别不清。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永远不要!

  女儿迟疑地将可乐吸管从口中取出,疑惑地看着妈妈。她默默地拿起汉堡,递给女儿:“宝贝,快吃。”

  又一次望向窗外,她的眼前朦胧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楼主| 发表于 2004-6-2 07:59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的前半部分几乎是轩的真实经历,后半部分则是一种美好的向往、一个夙愿,但因为它对于轩此生来讲只能是奢望,所以从一开始便设计了宿命的结局。无论如何都好,拿出这篇小说,对轩来说需要勇气,尽管它已经在轩的电脑里沉寂了两年多。

  生活是不容人有丝毫马虎的,很多时候也很无奈,为了它我一直在努力,也不甘心就如此困惑、迷茫。但写出来的东西始终无法明朗,这是我致命的不足。

  网络是我生活中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对于它,我也是无法道清。但我相信,朋友的真诚永远是我最坚强的后盾。

  此时将这一拙作帖出,只有一个希望:山哥,留下来!
3#
发表于 2004-6-2 08:08 | 只看该作者
感谢轩轩妹妹,将珍存了这么久的小说贴了上来。你的这篇饱蘸心血写出的作品我一直收存在我的个人文档里,一有了时间我就再读一篇,想想,人的这一生,谁都有不中意的地方啊,于是,困难在我的面前退却了……

绝对精华!!
4#
 楼主| 发表于 2004-6-2 08:17 | 只看该作者
  能够看到山哥这么说,轩真的很欣慰。想想大家对你的挽留,想想在中财快乐的时光,哥,你是幸福的。不是吗?

  有一首老歌里一句歌词我经常会想起:我们为了寻求美,排成一条队。而为了寻求生活,我们往往也要做好一切的准备和它搏斗。困难永远都是暂时的,没有理由的挑衅也永远是站不住脚的。相信生活的美好吧!

  前些日子来浏览过,虽然没有跟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想,哥,困难这一词看你如何去理解它。如果你觉得它很难,那它就是一堵墙,甚至一座高山;如果你“轻视”它,那么,它不过是你面前的一道门坎,迈过去便是了。

  呵呵,在中财的日子是轩上网后最开心的时期,因为有不少真诚的朋友。我们都珍惜吧。

  一会儿还得去奔波,晚上回来再来。:)
5#
发表于 2004-6-2 15:37 | 只看该作者
学习了,好几天不见,问好!
6#
 楼主| 发表于 2004-6-2 18:44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学习了,好几天不见,问好!


谢谢姐姐的鼓励!拙文,还请多指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轩真是迷惑……
7#
发表于 2004-6-2 19:17 | 只看该作者
不错!
写的的确很用心啊!
8#
发表于 2004-6-2 19:27 | 只看该作者
精彩之作!
拜读了!
9#
发表于 2004-6-2 21:49 | 只看该作者
细细品读
才能体会其中真味

好东西就是好东西!
祝贺!
10#
发表于 2004-6-3 06:27 | 只看该作者
再读。
11#
 楼主| 发表于 2004-6-3 06:56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岁月如歌 发表
不错!
写的的确很用心啊!


谢谢鼓励!就写作而言,轩只能称得上是爱好者,对于写作技巧、结构等方面都是门外汉,还请多多指教。:)
12#
 楼主| 发表于 2004-6-3 06:5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独龙一世 发表
精彩之作!
拜读了!


谢谢姐妹!你的名字非常棒,喜欢。告诉你,我的真名也是男性化的。呵呵~~
13#
 楼主| 发表于 2004-6-3 06:5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逝者如斯 发表
细细品读
才能体会其中真味

好东西就是好东西!
祝贺!


很感动,谢谢朋友的支持!:))
14#
 楼主| 发表于 2004-6-3 06:5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再读。


姐,谢谢你,轩心知了。:)
15#
发表于 2004-6-3 11:44 | 只看该作者
轩轩的这个写出了品位和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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