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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违规操作》 [打印本页]

作者: 王坚平    时间: 2004-7-5 18:06
标题: [原创]《违规操作》
  罗安达生日这天碰上了件窝囊事。

  罗安达三十六上做了县造纸厂的厂长,几年折腾,四十岁那年上厂说完就完了。上头说造纸厂成了当地的一害,流出的黑液把河边的茅草都熏死了。“五一”那天厂关的门,罗安达一生也忘不掉八百多名职工聚集在办公楼前那群情激昂的场景。司机老黑钳住他的胳膊,说你给我找个吃饭的地方,我家世代在咱厂做工,老爹那年发着高烧在平台上顶班,活活地喂了蒸球,出来光剩了副骷髅!你好,一蹬腿挪窝做官去了。罗安达当时想说他会最后一个捆在这里,没等开口,人浪从后面涌过来,接下楼上的玻璃碎成一片,他的后脑勺也让啥东西猛击一下……
   
  罗安达没白没黑的跑,苍天总算没绝他的路,省城天润化工厂将在县造纸厂无法追回的八百万货款转为股权,持大股成立的云阁纸业有限公司。在县城最豪华的金都贵宾村举行的签字仪式上,牛县长把人家“天润”孙总的手都要握肿了,像是总算给跛腿闺女找了家好主儿,说新公司吃的是商品浆,沿河两岸受罪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云阁”要办成省县两地企业联姻的典范。孙总威严的说,公司尚没注册,这边的事老罗先张罗着。牛县长让罗安达表个态,啥时能开车?罗安达心一热,想几百号人鸡飞狗跳做啥的都有,说就定在元旦吧。他这人有点迷信,当年他从团县委调厂时就选得这日子,好在没人知道这天是他的生日。
   
  云阁纸业有限公司在县城西北三十华里的古镇上。这天清晨,罗安达随住城的职工乘班车在路上颠簸。才出城郊,慵懒的阳光照在前方一个大沿帽上,那人手一挥,司机老黑傻了眼,班车报停大半年了,牌子还没上,真是怕啥来啥。老黑恭顺地下车,掏了只烟递上,那人手背一搡,烟折成了半截。罗安达拉开窗子吆喝:“上牌也得回去取钱,误了上班算谁的?”他一向话不多,像每个字都像经过称重似的。但此刻他深感心虚,单位化一分钱,都得从乱铁堆里抠。大沿帽没正眼瞅谁:“误上班不归我,我只管罚款!”本来满车人都沉浸在久违的喜悦里,让他泼了透心凉,火都冒到了头顶。“一把手”抻出脑袋问:“你是吃税的俺是纳税的,横啥?”“一把手”让机器咬掉一只手得的绰号,在家没事学给人爻卦测字,没开局儿,这些天逢人就说还是开工好,挣不到票子,老婆都不让动。大沿帽早上吃的反胃,打嗝道:“吃你那点税我早饿死了,”他一指头上的徽章,“咱是代表政府在执法哩……”车上人骚动了,面泛青色的老黑突然抡起拳头,捣在大沿帽的脸上……
   
  这个生日罗安达是在县交警大队过的,他有一丝不祥掠上心头。

   
  罗安达去几个车间转了趟,工人都在抢修设备,他眼一红,想这半年过的,县城里三教九流,哪个角落里没他的人,光养鸡卖水果的工程师就有好几个。也真是的,做工人的守在隆隆的机器前就特有尊严,离开这儿就蔫了,像老秋枯藤上的瓜。回到办公室,窗台上那盆仙人球早瘪成了标本,桌上落了厚厚一层尘埃,台历还翻上年的那天,他摸摸后脑勺,痂硬得像只杏核。屋里阴冷,他瑟缩在沙发里,思绪纷乱,想自己一个小丑似的,在拿纸片去糊千孔百疮的天篷,茫然不知从何下手。又像是一个久离疆场的老兵,面对残山剩水,再也辨不清自己的方位。这不由勾起了他的心病。
   
  原班子有六职,副书记赵之昕与罗安达同岁,是副团级军转干部,他颧骨高削,目光炯炯,显得满脸钢气。他太极功夫颇深,拳姿轻柔舒缓,如影随形,平时一肚子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之类玄奥,仿佛里头囊括了他所彻悟的人生真谛。他个性爽朗随缘,爱跟工人称兄道弟,就是太不拘小节,爱钻女人窝子,人家跟他提意见他还大咧咧地说泥巴还分个阴阳极,谁敢说那半边天里没个解不开的疙瘩。另外他这人出言老辣,嘴皮子能开出花来。罗安达关注的不是这些,总感两人好些事合不上拍,做啥都跟他的拳术一样,多大的力迎面而来,他都能左推右挡,捞个清净。要说他哪点不行,又找不出能上得纲的地方,活似满身生了麻点的菜果,倒成了绿色食品一样不缺人宠。管生产的副厂长孙春犁是个筒子,和颇具儒将风度的罗安达可谓秉性迥异,他脸膛赤黑,重发支棱着,满脑子文韬武略,就是爱犯点小自满,人前爱喊他小罗长小罗短,其实他只比罗安达大四岁,却有些功高盖主的味道。管技术的副厂长李静刚好五十,微胖,一副风风火火的派头,这些年她的脾气越来越差,大伙揣测大概有二,单说她男人在县组织部当差这背景,她就敢跟厂里所有人瞪眼。再则肯定跟女人的生理变化不无关系。罗安达最怵她这手,有次她当着客户的面揶揄他做事粘,像头阉驴。还有工会主席老孟,厂长助理周宁,几个人分不出谁是月亮谁是星星,都是做大事的料,却难调和出一锅好粥。罗安达和周宁最投缘,周宁学的造纸专业,进厂才两年,思想深邃。罗安达料定他将来是个人物,周宁却锋芒不露,闲时潜攻书法,常写些木秀于林之类。老孟临近退休,针鼻大的事爱找罗安达汇报,平时总拿把长剪子在院内剪花木,修身养性一般。有年元宵节管党务的赵之昕找他商量,是不搞些灯谜让职工猜。老孟思忖良久说问问掌柜的。气得赵之昕半死,打心底鄙夷他庸琐。罗安达自有他官场上的哲学:一个能力非凡的人要把劲儿使反了,比一个平庸的人更可恶。老孟能在官位上几十年,自有他闪光的亮点。人们背后议论他与周、孟是班子这驾破车的一只轮子,另只是赵之昕、孙春犁和李静的。罗安达心话只有两只轮子就好了,一人一台戏才叫毁了来!想到这他心一哆嗦,新公司领导班子尚未公布,自己是个啥角儿也没实底,没准是个过渡的苦差,孙董事长那头也在撒缰看马。他又想不管怎样,就是当一天和尚,也该让这口破钟有点动静,费吃奶的劲,也要将大伙捏到一块。
   
  傍晚,罗安达召集原班子的人开了会,满肚子的话不知从哪说起,大伙聊了会天,他用谦和的语调说:“老班子自行消亡了,新的没任命,这空当儿开会没啥说道,可作为老厂的一员,凭党性和良心,都先把担子挑起来。”大伙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失落着,撇开县上这头不说,新公司突然多出个管事的婆婆,大有一仆二主之感,自己的牌位也虚着,脚下都没了根一样。接下大家讨论了一个实质性的事情,北京有家出版社的社长是本县人,牛县长捎来话,说拽掉牙也得咬住这关系,半月后社长回乡探亲,务必让纸机动起来。孙春犁噗嗤一笑:“痴人说梦吧,他知道多少设备光剩下架子了,用泥捏也得个把月!”李静说:“牛县长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到时拉出尿布来还不把人吓跑?”罗安达半是无奈半是执著地说:“这是死命令,纸浆‘天润’那头供,余下的事咱们办!”大家牢骚个没完,孙春犁又罗列出道道过不去的关,罗安达心一横:“咱都给撵到河中间了,前后一般儿远,没退的份了。到时候咱就是用手也得将纸机摇起来!”

   
  开机的事由孙春犁张罗,罗安达找来原财务科长老谢,问资产评估的事怎样了?老谢骂审计那帮人认钱不认人,非得先交上两万元评估费。罗安达问他还能不能抠点救急钱?老谢怪罗安达健忘似地说:“保险柜开着半年了,怕遇上个二五眼的贼瞎了那台好柜。”他反问罗安达:“‘娘家’能不给点儿?”罗安达没好气地说:“‘天润’那头奶子也瘪了,除了调浆,一分现金不给。要不是制浆厂也欠他们的货款,这三凑一的事他会干?”两人默了一会儿,老谢嗫嚅道:“新公司开张,我这科长……”罗安达一肚子烦,没心思谈他的仕途,故意冷他说“我还不是让人一指头就能弹掉的官,事在人为!”老谢迎奉说:“那我再去趟城里,绑也把他们绑来!”罗安达焦躁地说:“等不起了,评估不下来,注不上册,一环扣一环,后续工作啥也甭干了。”末了自嘲一声:“这就叫先结婚后颁证,孩子都生了,姑舅叔姨各路神仙得一一膜拜!”
   
  罗安达为钱的事愁上心头,偌大一个工厂,动辄让人停水停电。电一停百多亩的地盘上漆黑一团,一排排车间像幽灵出没的古堡。住家户的孩子在昏暗的烛光下做功课,都忘不了骂一声罗安达没本事。楼上没水,男女老少都溜进厂边的庄稼地里方便,老百姓戏谑道纸厂的人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都帮咱肥田哩!这让人想起秋上有的下岗工人,半夜里钻进人家的苞米地掰棒子,让人家倚在大门上大骂。尔后老百姓恍然得出一个定论:偷实则比毒水污染更可怕!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罗安达曾去在县农行干行长的同学那里,转着弯儿说贷点钱花。老同学绽在脸上的笑纹隐去了,说:“你变着法儿害我,不对口哩。”罗安达哀婉道:“别的银行都欺贫爱富,我若有路,也不敢给你添难为。”老同学很干脆,给了他块干枝子扛着:“这样吧,你个人用钱,万八千我不带眨眨眼的。单位上我不跟你弹弦子!”话说到这份上,罗安达讪讪一笑,羞惭地逃出来,脸上还给臊得温热。
   
  为过坎儿,他时常硬着头皮去找一个人,那就是肖小燕,他喊她燕儿。燕儿过去在厂里干团总支书记,高挑个,明眸皓齿。罗安达发现她的美丽是在多年前他住厂的一个雨夜,轰隆的雷声将他在酣睡里震醒,他一骨碌跳下床,出门时已狂风大作,闪电把黑云撕裂开,雨柱倾天而下。罗安达大惊失色,因纸张滞销,仓库胀肚子,车间前后露天纸垛到处都是,虽遮了篷布,可暴虐的飓风把房顶上的瓦都劈啪剥下,这千万元的家底是这个在艰难里抗争的穷厂的命。就在他倍感无措和绝望时,在刺眼的白光与黑暗的交合里,厂区里闪现着沸腾壮烈的一幕,一群人如在喧啸的舞台上狂跳劲歌。他激亢地冲了进去,风把他掼了个趔趄,霹雳震天,雨水马鞭子般地抽在脸上,正个人像溺进水里,都快要窒息了。他挣扎着汇入人群,人们声嘶力竭地吆喝着,拼命撕扯住在空中一条条飞蛇似的缆绳,不时有人被风雨掀倒在泥水里。罗安达抬起头,纸垛上蛭攀着几个人,像搏击海暴的水手,里头有个纤细的高挑个,似乎随时都会从上面跌落下来。他喊了声危险!肖小燕凛然地挥着手,那一霎儿,恰好一道眩眼的蓝光在咆哮的云涛里穿过,让隐匿在狰狞里的一切裸露在天幕上。肖小燕那蔑视天威的身影在他眼前定格了。翌日,当几百员工站在泥泞里,惊魂未定地望着在一片狼籍里耸立的纸垛时,罗安达心潮澎湃,让厂办石主任统计抢险的有功人员。石主任愧疚地说是小肖组织的青年团。罗安达感慨中尚存一丝惶惑,问预报没说翻天,她有先知不成?石主任说夜里小肖看天象异常,找过孙春犁,孙厂长笑她少见多怪。没想真的骤降风暴。罗安达问昨晚你在哪?石主任红着脸说咱一块傲得太晚,就睡死过去了。罗安达一听也羞得不行,竟将夜里一块玩牌的事给忘了。打那不知怎么,他总感觉愧对这个女孩。肖小燕凡事好思考,不爱张扬,有次开完办公会她坐在那里没走,他问她啥事?她愔娴着说罗厂长你这样下去不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跟个锔锅的似的。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谁跟他这般直言。他饶有兴趣地问她该咋办?她说该咋办你比我明白。我觉着,做为一厂之长,你缺乏的不是智谋和勇气,而是管理的内涵。他像平白挨了一闷棍,羞恼地端量着这个敢于直谏的女孩,又倍敢震惊,让她揭得正是他的痛处,过去长年在县里蹲机关,企业上的事生疏,等肚里足了八成,面对成堆的事务,啥就懒得学了。她扑闪着黑眸子,冲他富有挑战地说,另外在你的麾下,敢于挑刺的人少了,歌舞升平,拍马钻营的多了。当时他脸上虽有些挂不住,可让她独特的个性深深攫取了。很快,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那段日子里,他会瞅空来到她的办公室,聆听那麻辣味的话语,完了默默地坐一会儿,宛若在艰辛的劳顿里惬意地小憩,心中洋溢着微醉的欢愉。正是碍于这种奇异的感觉,燕儿辞职到县城做起了服装生意,起步时罗安达帮过她一把,几年功夫,燕儿生意渐大,他每次跟她借钱,她从不问他啥用。欠她钱的日子里,他夜里总谁不着,像一个寒伧的落泊者,不得已将窘丑袒露在自己最羞见的人面前一样。等手头倒过把来,他会脚不沾地地去把钱还上。
   
  来到燕儿店前,他踯躅着,心里又说不出是自卑还是悲哀,一个曾名声大噪的企业家,去伸手借一个个体女孩的钱给厂救急,首先要做的是作践自己,骂自己不是条汉子。把自己屡遭挫败沉丧的形象仇人一样击碎后,再宽恕地搜罗出诸如杨志卖刀、秦琼卖马之类英雄气短的故事,与那混帐的念头相抵,等颅瓢里翻滚成昏糊时,他跨进门去。店里生意清淡,燕儿见到他略有诧异,她旁边坐着个很帅气的小伙,罗安达似觉面熟。燕儿介绍说是她男朋友,环保局的小罗,两人快结婚了。老罗和小罗握了手,嘴竟不利索起来,脸也起了臊。小罗看样认得他,对他的造访眉眼里都充满妒意。老罗龟缩着,像是偷人不成,顶着一脸灰,还要装出一副很坦然的样子。他知趣地离去,瘫软的腿弯子故意闹别扭似的颤了两下,将他的心虚和狼狈暴露在两个年轻人的视野里。他尴尬地爬进吉普车里,车是打官司高价做来的,自己坐的奥迪也让索债的弄走了。他懊恼自己刚才的举动笨的像头猪,自责之后心绪又添了一阵若有所失的惆怅。费劲地打起车时,燕儿拉开门坐进来,问你用多少?他哽住了,说有多少算多少吧,电话让人掐了。就赶忙侧起脸,把潮乎乎的东西抑在眶里。
   
  罗安达才打发走两个索债的,老谢跑来说:“审计上来了八个人,丈量了半天,午饭咋吃?”罗安达说:“到伙房看看,应付一下得了。”老谢说:“来了个王科长,说跟你挺熟的,嚷着中午要你陪。”哪个王科长罗安达记不住,他知道自己非陪不可,这些上头下来的,头上针鼻大的纱帽翅也够你呛。尽管心里窝火,还得打破鼻血往肚里咽,是人都得迎上个笑脸。
   
  王科长结实的像只碌碡,老远喊罗安达罗哥。罗安达就是触不起啥时认得这个弟弟,暗里责怪自己健忘,只好哈哈着带大伙往伙房里走。伙房许久没正经开灶了,又脏又乱,苍蝇在里头欢快地舞旋。王科长一行的脸像一坨坨没发好的稀面团越拉越长,那位戴眼镜的娇小女孩把润红的小嘴撇成了弯月,一圈人呆在腻黑的桌边,身上仿佛要生出疹子一样难受。罗安达一屁股坐下,王科长迁怒地把上午测绘的图纸垫到腚下,大伙寂坐着,像等待谁来宣告一件沮丧的事情。半天没动静,老谢找话问戴眼镜的女孩:“您局里搞分流了吗?”女孩用雪白的手帕一丝不苟地擦着碗筷,爱嗒不嗒地说:“能进去的就下不来!”罗安达脸上也让这气氛搞得冷飕飕的,递给王科长一支烟问:“评估下来得几天?”王科长严肃地说没半月拿不下来,接下说:“评估这块也自负盈亏了,不交款……”他微一摆头,怕罗安达不懂,又逐条诠释了这样那样的政策和麻烦。罗安达打断他说:“这样毁了,县上该罢我的官了!”菜上齐了,挺素净的四个拼盘,一个炒扁豆和一个猪头肉。罗安达让老谢给大伙斟酒,王科长经得住诱惑地说:“我们禁酒的纪律很严!”罗安达索性想反正寒酸不死人,就端过馒头说:“对不住大家了,都跟着吃苦受累。”几个人都在看王科长的眼色,王科长很失面子,对他来说,这顿午餐不单的个标准和食欲的问题,更体现和包容了人在场面上的尊严和价值。他抓起一个馒头说:“罗厂长我们也不是为饭来的,俺啥东西没吃过?只要您拿俺当人待就成!”罗安达窝在心里的悲屈一下让这话激到了嗓子眼,他压了口菜,越嚼越不是滋味。这当儿桌边有了动静,瘦高个说前天在哪吃的大虾跟小黄瓜似的。王科长讥嘲他没见识,考他鳖有几种吃法。大伙讨论的挺热烈,就是冷着罗安达和老谢。罗安达给自己倒了杯酒,站起来冲大伙说:“我肝不好坐不住,这杯酒我替八百名职工敬你们,都眼巴巴地盼着早开机呢!”完了又添上第二杯说:“要是公司红火了,我搞点钱请大伙去‘金都’,也挺直腰潇洒回!”他让酒灌红了脸,气也不畅起来,王科长他们面面相窥,嘴也僵着。罗安达咕咕倒了第三杯,仰头豪饮,他骂自己道:“这年头谁都是人,就我罗安达是畜生!”

   
  北京的客户说明日来,罗安达心里没底,叮嘱车间主任老柴再仔细查一遍,果不然空机一转,网子就裂了道口子。原先焊网的技工去外地淘金去了,死活联系不上。换新的没钱不说,到货也得十来天。罗安达憋了一身汗,问孙春犁哪去了,赵之昕微微一笑,诘问:“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罗安达糊涂着,石主任提醒说:“孙厂长最近接了批急活。”罗安达这才想起孙春犁跟原销售科长开了家印刷厂,用了老婆的户头,纸厂停摆这段时间里,他把心思到耗在那里。
   
  罗安达未进门就听孙春犁扯着高嗓讲旧年往事,他喝得面色蜡黄,正在兴头是瞧见罗安达扳着个黑脸进来,就没正经地打诨道:“你可真捧场!”说着跟身边一身赘肉的胖女人介绍:“他是小罗,俺家的掌柜!”胖女人很亲近人,一把拉住罗安达的手不放,罗安达敷衍着,怨愤在胸里鼓涨。他接过孙春犁递过的酒说:“都让网子的事急死了,喝了这杯你随我回去!”孙春犁处之泰然地说:“我当啥大事慌成这样?你就不能等我吃完这顿安稳饭!”罗安达惊讶的眼神里仿佛发现了一个异类:“火烧眉毛了还不算大事?一想起跟咱那帮穷弟兄我就心焦,多少天了连个囫囵觉都没捞睡!”胖女人见罗安达眼里全然没她这个人一样,只顾跟孙春犁叫板,起初脸上堆出的笑像老鼠撞了猫一样溜了。她故意轻慢地说:“你这当官的,怪忧国忧民哩。”罗安达藐视了她一眼,胖女人越发较真地赖住孙春犁说:“你要丢下大姐,这活儿可有一打人求我哟。”孙春犁脸泛紫色,梗着脖子说:“小罗咱也尽责了,真的开不起来,谁也不敢把你拽井去!”罗安达咄咄逼人地说:“这可是八百人的饭碗,你我都不是帮闲食客,该咋办我不说了!”孙春犁不买帐:“小罗你别卷着舌头说话,你去瞧瞧厂里哪台机器上没我的汗锈?老婆这摊子我来趟也有罪了?好歹这儿还替厂养了若干下岗的!”
   
  罗安达怫然而去,像为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情尽了心。孙春犁望着空门,忿忿地说:“我这透明的很,不像有人养小蜜开黑店,典型的当婊子立牌坊!”
   
  赵之昕看罗安达回来的脸色就猜得几分,火上浇油地说:“咱不能依破鞋扎了脚,大伙都瞧你,你拿个主意吧。”罗安达怒气没消,又厌恶赵之昕作态,赌气说:“爱咋办咋办,厂也不是我一人的!”赵之昕认真起来:“你可不能泄气,半路是撂挑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损失!再说这话传出去,涣散了人心,半月的准备功亏一篑不说,也诋毁你的领导形象!”他越说越严肃,仿佛是个原则问题。老孟沉思半天,出谋说:“不如购一车纸回来摆在纸机旁做样子,到时纸机凑合着转几圈就完了。”李静挖苦他说:“干脆把客户接到别厂去,在人家的门上挂咱公司的牌子多好!”两人不闲不淡的抬着杠,赵之昕听着心痒,暂且搁置了对老罗的关护,将李孟捆在一块说:“认老头干爹多好,京城有人,咱还怕谁?”题越跑越远,罗安达刚想扯回头儿,沉默许久的周宁像是替罗安达决定说:“我去临县求援,不信都见死不救!”
   
  进了腊月这天,车间开车了。回单位上班的不足四百人,都像迷失的孩子才找到家似的,下了班还恋着不走,劲铆得很足。北京来的老头挺帮忙,答应运车皮回去试试。罗安达稍松了口气,如真攀了门高亲,有了依靠一样。评估报告也出来了,不交上三万元审计上连个数码都不让瞧。县工委高主任埋怨罗安达办事拖沓,一番调教后终究也拿不出啥高招,净给两人各添了一肚子毛躁。省城孙董事长也心急火燎地打来电话质问:“安达你办事就这效率?机遇给你了,抓不住可怪你自己!”罗安达有口难辩:“我做事是死板,可谁知道穷厂办事的难处?”孙董事长恰好抓住了话茬:“我搞企业三十多年了,啥难没遇过?怨天尤人能熬到今天?”罗安达偏不知趣地向他诉苦:“没钱寸步难行,欠职工的都还能勒紧腰带,睁眼闭眼净是花钱的地方,评估的事就让钱别住了马腿。”孙董事长钢硬地说:“老牛不是承诺给贷五百万吗?你那里都系成疙瘩了,是他坐视不管还是你办事不力,自缚手脚?”罗安达卑逊地说:“牛县长不容人开口,再说啥事我一步也捅不上去,工委还隔着高主任哩。反正评估报告不到手,册都注不上,别说信贷了。”孙董事长轻薄地说:“你县没‘入世’呀?啥土壤?我在海南搞了块基地,所有手续一天办妥了……”接着又意味深长地告诫道:“就阳沟里这点水,还算不上考验,我要看你在大江大海里行船!”罗安达想说你看我不称职还是考验别人去吧,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下午罗安达驾吉普车去审计局,烟尽往车里冒,呛得他一路直犯憋。到那儿看门的老头没让进,说都去车站领羊去了,蒙古来的嫩羊,一人一只,当年货哩!罗安达身心和那辆破车一样累,正想讨老头的水清嗓,腰上的呼机蔫叽叽地响了,一回话是赵之昕,说有人在公司里闹翻了天,安抚不下,非要见你不成。
   
  原来是单位里十几个老职工,前些年厂红火时,给老弱病残都办了内退,工资按百分之七十发,这两年厂吃空了,就都随下岗工人一样拿生活费。这些人大多是家在农村的单职工,今儿瞅空一联合就来了,赵之昕把他们让进会议室里。打头阵的绰号叫“老猎”,原先是钳工,平日好打枪,有回上夜班没睡足觉,让人拉去猎兔,回来在岗上没精打采,让锤飞的铜球蹦瞎了左眼,打那后大伙都夸他枪打得更准了。“老猎”劈头就问赵之昕:“这单位归省城了,属不属共产党领导?你们当官的各顾各的,钱一分不少拿,真整个官逼民反不成?”赵之昕跟他们插科打诨没正经,说这叫司务长吃黄瓜军事需要,弄得他们没辙。赵之昕就说这事该找咱娘,大家懵松着,他说工会呀!人们就呼隆着把老孟找来。老孟挺忌讳这么多人鸠合在一起,训斥道:“都老大不小的,这样闹就有钱了?”“老猎”两句话就把他刺地坐不住了:“你这样还做工会主席?就知道跟着拿待遇。我们发内退工资还是你领职工代表举的手,自己扇自己嘴,这算啥屌事?”老孟反戈说:“你说话文明点,我待遇也不是你给的。”欧逸冰矜持地站起来,她年轻时参加过社教工作队,有点政策水平,说:“孟主席,你也有个老的时候,也干了半辈子革命了,今让你回家拿生活费,还文明的出来不?”大伙七粗八细,奚落的老孟没处躲藏。这当儿赵之昕在走廊上又让外号叫“三条”的人缠上了,“三条”是先前招来给蒸球喂草的农工,来厂头天就稀里糊涂把一条腿喂了进去。他拄着双拐,单腿哆嗦着,成天在厂里晃,搞得单位管吃管住,还得陪人侍奉。今儿也好几月没领到钱了,中午喝了几口酒,也不甘寂寞地嚷嚷着找领导。屋里屋外闹成一锅粥时,原保卫科长老马吼了声让大伙静下来,冲赵之昕和老孟说:“您把罗安达找来,你俩说了又不算!”赵之昕说这不就得了,就忙不迭地给罗安达打了呼机。
   
  罗安达面带愧疚地逐个跟大伙握手说挺想的,喉里就让啥东西塞住了。他坐到椭圆形会桌那个熟悉的位子上,掠了人们一眼,场面嘎然沉寂的死潭一般,只有混杂的喘息声像雨前的风。突然,老实巴交的老抄纸工高云山呜咽起来:“罗厂长,你不管俺了?我在厂干了三十多年,得了二十八个奖状……”说着他把黑色旧提包的东西哗啦抖落出来,桌面上堆起大大小小红色证书和筒卷的黄纸,他手颤抖着在里头拣着:“罗厂长!这是临退那年你亲手发给我的!我老了,老伴有尿毒症,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可俺闺女还小,闺女喜欢这个厂啊!前年车间安排她去献血,她要强啊,才下夜班,来着例假害羞怕人知道,抽完雪就晕倒了。孩子就歇了一天又上班了!俺全家都爱这个厂啊!怎么说不管就不管了?”他肩头一耸耸的,大伙群情激愤,你一言我一语开了话匣子,罗安达石刻一样静听着。老马说:“我是老公安了,现公安局两个局长都是我的徒弟,七七年是组织上委派我下厂做保卫的,几十年虽谈不上出生入死,可为这块地方的安宁,说句不中听的,我像只忠实的狗一样看家护院,哪个夜里睡个舒坦觉来?”他猛站起来,雄壮地擎着一只手,仿佛托着一个问题:“我过去的同事现在在县城都住着九十多平方透亮的楼房,哪月不拿千把块!我呢?三间失修的平房外加一百八十五元,一百八十五啊!不够有人喝回茶的!罗厂长,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人是吃五谷杂粮的,谁也不敢说没个病灾。我们都老了,身上的件儿也不灵了,我害怕真的大病临头,谁来拿钱保命?罗厂长,天有不测风云,俺不敢不想啊!”这一席话触动了罗安达的心弦,思绪跟着大伙去了,听到动情处,不禁悄然泪下。他掩饰一下,用袖口拭去爬在脸颊的珠子,大伙渐渐没了声响,好似男人的泪了羞于见人的金豆子,特别是作为领导的他,那里头包罗的东西让人说不清。罗安达等最后一个人说完,就把憋在心口的话全倒了出来:“好久没促膝倾听这么多肺腑之言了,咱都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谁家也有本难念的经。多少人像高师傅这么任劳任怨一辈子,把毕生的心血都洒在这里了!到啥时他都敢无愧地说: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工人!本来该享乐晚年了,现捞了个为生活奔波不说,连闺女也受了累!还有马科长,一步两重天,机关是多风光呀,旱涝保收,偏偏往工人堆里凑。我也是,在团县委干得好好的,过去的日子跟做梦一样烟消云散了。我想要迈这道坎,总得有人做出牺牲,这些年做工人不容易,特别是做穷厂的工人,见了谁都觉矮人三分。看见人家大把往家拿钱,都悲叹自己窘贫。要是还有一点办法,谁能忍心出此下策?说实话,要总这样下去,往后谁的儿女还敢当工人?能让我欣慰的是你们没有沉沦,还拿这个厂当家,要是大家绝望了就不会回家来了!一句话,我老罗感到做工人光荣,咱要自己看起自己,再咬咬牙,就有挺胸抬头的那天!”高云山嗫嚅道:“罗厂长说的实在,就是……那怕一月再长二十块油盐钱也好!”罗安达诚挚地说:“高师傅您张口才要二十块,我很感慨!不过现在是新公司了,我还是临时负责,上头还有董事会,这么说吧,大家的困难就是俺亲兄弟的困难,撕破脸也给大伙挣这待遇。”“老猎”仍不服地说:“这有啥挣不挣的,这是我们的权力!”罗安达不想跟任何人争执,只是长叹一声:“法律还规定咱工人都有劳动的权力,要厂完了,你的权力呢?”欧逸冰嗒话道:“说了半天,啥事没办,就这说法?”罗安达说:“这样吧,咱都在关口上,要是新公司能转下去,前头欠大家的由我做主形成个决议,往后不管谁在这里做官,都给补上。要是迈不过去,我和大伙一样,也该吃救济了。至于说保命,真到了那天,咱砸锅卖铁先治病,重要的是咱们要看到希望,尽往糟里想,可不啥都完了?”大伙不言语了,罗安达说:“大家回来趟不容易,又临年了,愿留下的晚上大伙一块吃顿饭,想走的用我的车送您回家,只要不怕呛,谁有事用车尽管开口!”
   
  送走老工人,“三条”赖住罗安达要钱要老婆。罗安达唬道:“你来时连手续都没签,我也好几个月没领到一分钱了,再闹我就不管了,要不你去法院告吧,打赢了把厂里挑点值钱的东西给你。”“三条”哇地一声咧嘴大哭起来,抹下长裤,让人看那残缺的肢体。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他扶下楼,石主任跟罗安达说:“还不如一次性给他点钱了结了,赖在这到何年何月是个头?”罗安达乜了他一眼:“还用你说,有钱还得多给他点,金元宝也换不着条好腿,他这辈子,不就这么完了吗?”

   
  审计局在评估报告的事上终于松口了。工委高主任让罗安达缠得不行,硬着头皮把“云阁”的难处向牛县长说了。牛县长托辞说国家有法规哩,这事包办不妥。高主任不敢跟他长磨,进谏道:“不按时给点奶吃,‘云阁’还是不活,省城那头本来拿它当鸡肋,拖得没油水了,再撂给咱还是块没出脓的疖子!”牛县长答应打他的旗号把款缓缓,尔后又批评高主任尽把问题上交,你手下几十个厂,啥事都找县长,非累死我不可。罗安达听信儿趁热打铁地去了审计局,一眼瞄见王科长在二楼走廊上伸腰屈臂,接受朝阳的沐浴。罗安达与他目光一触,先点了下头。王科长搭下眼皮,全然没看见活物一般,罗安达心一沉,陡地感到这门槛高了许多。俞局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风姿绰约,他早听说她很有能耐,一见面不由暗叹,那果真是尊美妇加权贵的混合体。俞局长一边拿出文件让他看,一边毫不避讳地抱怨道:“牛县长老糊涂了,东一棒槌西一榔头地胡搅!”罗安达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真的又碰了个硬头的主儿,就乖巧地媚捧说:“俞局长威震一方,没想这么年轻漂亮!”俞局长新添了件换季的紫马甲,没想一下让他点中了命脉,脸上竟纸浸了油似的泛起暗红,问罗安达纸厂是不有四方的毛毡,打麻将又爽滑又耐用。他一想这东西是造纸的下脚料,仓库里多的是,如感谢她给指了条通道似的,连连说:“俞局长有此雅兴,这样吧,那年去南方人家送我一副骨牌儿,我不会用,瞅空一块给你送来。”俞局长立时还原出女人温柔与宽容。没怎么费事就拿到那叠表本,还差点让她留住吃午饭。路上他暗笑原先说的玄乎,拿出条例唬人,似乎没一丝通融的余地,就顺着她的痒处一挠,阴霾了月余的天豁然明亮了。他想这兴许真是门大学问,自己这些年疏于此道,真该在这里头花点心思了,看来天下没有顶琢磨的事。
   
  高主任听说“云阁”正式注上册欣喜地说:“这回合法了,你牛也吹了,机也转了,何时能上套?”罗安达愁云满面,心事重重地说:“现在开机是病汉子熬肉,透支的很。正式呼隆起来得过了元宵节!”高主任不悦地讥嘲道:“你还想过个消停年呀?到时再出岔头,我可先保自己了!”罗安达苦笑着,心话自己就像那才钻出黑洞老鼠,才躲过一劫,后面还有千百只夹子,鬼知道能不能过去。眼下他最伤头的是没钱干转,每天除了有浆吃,连进个螺丝帽也靠人去赊,原来采购员到哪家商场展扬的跟老祖儿似的,这会儿人家拿白眼瞪你,像身上给商家带去了菌疫。昨天为几米防水线,采购员拎出门又让人截了回去。结果电机上接了根旧的,半夜里漏电把电工给打晕了。罗安达知道,偏偏这节骨上不敢停下,冷了大家的心不说,这回光返照般的活气一旦咽下,那如患沉疴的病体就算彻底交待了。

   
  新营业执照刚上墙,石主任接到县环保局来的电话,说“云阁”擅自开机违法,环保许可办了没有?罗安达说:“屌!吃商品浆污染个啥?淌出的水清得能养鱼!”李静悖他说:“这是政策,天大的理也得按章程来,看你平时蔫叽叽的,心里没在乎的事。你们这些坐过机关的,一个个传染似的。”罗安达讨厌她有事无事胡联系,就顺水推舟地说:“那你去趟,咱这样四平八稳地迈不开步,哪个部门再冷不丁下一绊子,吃屎都抢不着热的!”车间主任老柴问车间要不要停?罗安达斥责说:“光知道按框框子行事,这开开停停,你知道人为的毁掉多少万?就没个心疼的?”李静觉得这话弦外有音,刚想辩驳,见罗安达又掏出那瓶治肝病的药要吃,就扭头走了。
   
  环保局长华剑是县里新提的年轻干部,做过牛县长的秘书,圆脸短发,两眼烁亮。他对李静说:“罗安达真是乱来,你看看这些法规,哪条不治他脱层皮!”李静不跟他罗罗那红头文件:“别跟我打官腔,还不是让这八百人的饭碗急的,你就不怕轧伙来县里闹事?”华剑刻板地说:“闹就不要法了?”两人斗了会儿嘴,华剑话锋一转:“罗安达眼里没人,局里开企业一把手会议,连他张皮也没见着,净派您这些打下脚的来应付,你信我这官好当?一点配合的滋味没有,架儿拿得比县长还大!”这话唤起了李静的同感,就一箭双雕地说:“他早先给你一样,在县大院里修炼成仙的,见过大世面,不像俺这土生货,进个政府门心都扑通。”华剑跟她男人是牌友,三天两头一块搅和,反唇相讥道:“你先生可也是吃皇粮的,说这话连你也捎上了!”两人又谈了阵儿她在组织部的男人和一些场面上的趣事,华剑话归正题:“‘云阁’必须先停产,接受严肃处理!”
   
  李静把华剑这话原封不动捎了回来,罗安达不吃这套,轻蔑地说:“开机是牛县长催的省城逼的,我敢违法吗?现在停下跟烧钱差不多。你华剑再神通,还吓萎我不成?”他与华剑心有芥蒂缘于前年那十几箱干红葡萄酒,当时纸厂初闻杀风,华剑在纸厂生死关头是坚定的主杀派,不料想牛县长偏让他去省城求情保全,他不敢违抗,吃回头草一样跟罗安达商定礼由他送,钱由罗安达出。事自然没成,罗安达就成心不提钱的事,过了段时间华剑来电话,含蓄地说送礼时还剩下两箱酒,让罗安达派人捎回来。罗安达装傻道就那点儿东西,谁喝还不是一样,要命也听不出那潜台词一般。没几天华剑沉不住气,干脆派人来索钱,说机关上经费如何紧,又是给您厂办事。罗安达让人捎话给华剑,说厂里就刚收的党费没来及上缴,要合适就先垫上。罗安达知道为这端不上桌面的事把他得罪肿了,关系越搞越龃龉。此刻,他不免悲叹自己和县上有些官儿,有时颇似猎手跟兔子,套子总由他钻,好容易做了会猎手,又让兔子咬了手。
   
  正是用人的时候,李静歇了假,借男人去海南出差的机会陪伴看病去了。周宁忧心忡忡地问:“要不环保的事我先跑着?”罗安达心里如钻进一只刺猬,痛在深处,回周宁说:“生产那头老孙撒把了,照这样下去我丢官是小,给继任者连家底也折光了。那头是重中之重,你先动些心思!”周宁为难道:“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这样靠下去,我可打退堂鼓了。”罗安达睃了他一眼:“这是你撂挑子的时候?我要名正言顺也到不了这地步,省城那头摆的啥谱鬼知道,难道我也撒手不不成?”
   
  罗安达一步闯进赵之昕的办公室,赵之昕在和原厂办女文书小楚谈话。小楚长相姣好,招人怜爱,听说周宁对她有点意思,她却凉着周宁,整天跟赵之昕黏糊学太极。新公司后勤人员锐减,文书也由老石兼了,见小楚满脸不自在,罗安达长话短说:“环保手续你去跑吧,我贷款的事分不开身。”赵之昕迟疑片刻,扳起指头说:“一、公司党总支要重建,上头催得火急。二、过去这事不归我管……”未等他说出三来,罗安达封住他嘴说:“手头事交办公室老石去做,环保上真过不了岗,再停三年五载,总支也甭成立了!”赵之昕悻悻地说:“那好,反正我是外行,有啥差错,你担待点儿!”
   
  赵之昕找到华剑,华剑阴沉的脸像暮秋里挟风裹雨的天:“事情搞复杂了,我让您公司停机老罗偏当耳旁风,让群众举报到省局去了,省里要来人调查,我把情况向牛县长汇报了。牛县长让我压压,我正伤脑筋,你说咋办吧?”他留了个空间让赵之昕回答,赵之昕一惊,感到乱子闹大了,不免气重起来。华剑步步赶将道:“‘云阁’能把此事平息了最为上策,省上的事不是我华剑能掺上言的,这回罗安达再看不着我,也该看到上头吧?”“这事能否补救?”说不清是畏惧还是期待这场风暴的来临,赵之昕忐忑地问。华剑稍微缓和地说:“这先斩后奏的事连我也埋进去了,我再给你们出主意,岂不成了同谋!”赵之昕看再僵下去没意思,起身告辞,在一旁的局长助理小于说:“回去等待处罚,华局长给留着条生路,材料先准备补报,干脆按新单位新项目编制,乱七杂八的事少。”赵之昕踩着这个台阶,回去找罗安达交帐去了。

   
  罗安达的吉普车在县城里抛锚了,脑络里正梭织着五百万贷款的事,一抬头瞧见红灯,喀嚓一声,车就瘫在那里了。警察过来瞪了他一眼,他羞怍地咧咧嘴,喝了苦药一般,稍顷路口就堵了十几辆车。警察吆喝过几个人,罗安达躲在人缝里往边上推车,生怕让熟人看了洋相。他爬上工商银行的楼时气喘吁吁,窜了好几个门才找到信贷科的官科长,官科长与他打了多年的交道,放的款子如泥牛沉海。罗安达嘴上虽说这结果非经营不力所致,心却虚怯,总觉欠着人家的情,搞得官科长在行里抬不起头来。官科长逢面就对罗安达栽赃说:“我这辈子就瞎在你手里了,要不业务副行长的缺儿有别人的份?”咬定是罗安达毁了他的前程,怕一生没济得了。这几天官科长又让罗安达缠得不轻,他说糟了,该我遭二茬罪了。就推脱让其找行长。罗安达不紧不慢地说:“连县长也找了,瞒了你着锅台,啥炕也上不去,半空里能垒起墙来我找你干嘛?”官科长认晦气地问:“找做保了没?”罗安达凄叹道:“穷在闹市哟!”官科长嗤地一笑:“‘天润’是家大厂,孩子哭抱给娘亲,现成的不是 ?”罗安达强打欢颜地自嘲道:“娘总比儿子聪明,那头担心我搞得鸡飞蛋打,临死再割她一块老肉,高低不保!”官科长蛮警觉地说:“也是,就凭这条,我这关你就过不去!”罗安达腻味了给猫脖子上挠痒那套,故意在他癞处掀动一把:“你的事我可是头拱地啊!……”官科长的茄子脸着了层霜,他一个远房小姨子原在东北,调回时安插到纸厂做化验员,这次上岗本排不上她,官科长打来招呼,罗安达违着心给调上了。罗安达虽不言明,一眼就看穿他和小姨子那点事。官科长嘴上回驳说两码事,却给了罗安达一个主意:“你把房产证拿来,不过行里最憷这个,你前些年的陈贷用设备抵得押,还不和漂了一样,和你打交道真倒霉透了!”罗安达挺庄重地说:“老官够意思,我忘不了你,谁也不会一辈子尽走夜道不见明,你不也盼着那穷公司好么?”官科长牢骚道:“你算了吧,我要给别人出这吃奶的力,人家还不请我去夜总会泡上两天?”罗安达打趣道:“就你这瘦筋巴骨的样,当心糠了!”他忽然记起,“我房屋没确权呢!”官科长问咋回事?罗安达说当年确权时单位为省钱就拖了下来。官科长说:“这回可得马拉松从头跑了,不罚款算你脸大,你混成了这样子,没几张笑脸迎你,这就叫世态炎凉啊!财产评估费按千分之五,没三五万拿不下来,再去工商那头登记,万把块又没了……”罗安达不解地问:“啥评估费,财产审计局早核清了!”官科长嘲笑他孤陋寡闻:“这就评估多条线,各赚各的钱!”罗安达迷惘了,仿佛倏地发现新公司原本是个泥胎,要通的道蛛网一样密,乍看前面似乎都有光亮,等焦头烂额快到终点时,才蓦然发现又进了死胡同。他骂了句脏话,又说啃到骨髓不嫌腥,还保驾护航呢。牛县长都说俺这搞企业的人是衣食父母,哪有儿子这样对老子进孝的呢?
   
  眨眼又是周末,罗安达给高主任打电话抱屈道:“我碰得头破血流了,正常生产怕出正月了!”高主任含威地说:“我不跟你排日子,打架不跟玩一样,你让我的老脸丢尽了,我鹦鹉学舌一样跟牛县长表态,又一遍遍打自己的嘴巴!”罗安达懊恼地说:“试机停了,华剑背后给了一刀,逼急了我去牛县长那里把盖子揭开!”高主任开始苦口婆心地嘱咐:“慎重啊,啥年头干企业也得跟他们打交道,凭一时痛快还不是自堵家门?”罗安达心头压的石头没挪动,高主任已切换了话题,说星期天是不是出去散散心。罗安达知道高主任好垂钓,镇子上鱼塘成片,这是个暖冬,冰早融化,碧水粼粼,想想都有几分醉意。“明天你来吧,叫上老嫂子,多带几条杆儿!”罗安达亲昵地献着殷勤。话筒里传来高主任和蔼的笑声。
    罗安达一腚陷进沙发里又弹了起来,他直想嚎上一嗓子,听到门外有响动,只有牙痛似的呻吟了一声。

   
  周一是个好天。县环保局来了两人送处罚书,罗安达一瞧那白面小伙是燕儿的未婚夫小罗,笑着上去握手,小罗怕烫似的触了下手尖。没等罗安达悦色褪尽,小罗傲兀着让老罗在送达书上签字,收起来二话没说阔步走了。罗安达浏览了纸上的黑字,大致上是违反了法里某条某款,处罚五万元,听候进一步处理。他注意到在罚金数目的后面有个括号,注明属照顾性质,仿佛他该挨一脚人家只打了一巴掌,该感激一样。罗安达感到事态越发严重,怕没头没脑地出力流汗,到头来赚个法盲的典型。他赶紧驾起那辆破车,拖着一路浓烟直驶县工委。
   
  高主任没想事情搞得这样僵,瞧罗安达那怨愤的样子,没按惯例先奚落他一番,开门见山地说:“刚才华剑跟我打招呼,说你违轨开车让群众告上去了,他也束手无策了。这样吧,上了人家的案板,先软下来再说,诚心检讨别顶牛!”出了一通主意,他捎带着说:“你回去再准备几箱葡萄酒,防备省里来人。”罗安达一听说酒,煎灼着的心忽地着了火:“家神闹家鬼,让他操了还得找他钱?”高主任恨铁不成钢似地说:“你当就你一人明白?就你一条光棍能顶住谁?你在给工人谋福还是谋祸?”罗安达蔫下来,心想这哑巴亏吃定了,都明白华剑借题做戏,还得当真的看,有理也有不能说的时候。他索性不怕掉价地说:“我穷的就剩这身衣裳了,剜肉难补身上疮。一箱干红二百多,不瞒你说,那辆破车的养路费还是借我老婆的。”他老婆在税务局上班,她掏钱时那趾高气扬的神态,着实让他抬不起头。高主任有些鄙夷地瞧着他:“整天喊穷光荣咋的?你不会上茅房也让我批个条儿吧?”
   
  孙春犁晚饭喝了点酒,想起到车间看看,自那日和罗安达翻脸,总觉有些懊愧,看到车间黑沉沉的,心里又添了一丝悲凉。踯躇一会又踅回来,劈头碰上赵之昕在墙角练拳,赵之昕做了个野马分鬃收住。孙春犁把他拉进自己办公室,两人先聊了些没滋味的,赵之昕烟快烧手时说:“老孙你办事欠妥,班子没成立,不管谁当家,你关键时候出难题,要换了我,组阁时也没你的份!”孙春犁倒架子不粘肉地说:“我也不想这官了,这些年出的牛马力,金全贴到他脸上,人家风光完了,我也老苗子了。好在咱海里扑通不了,小河里也咽不死!”赵之昕故做醒悟道:“这倒好办了,我原先想你官场这么久了,混不几年也能安心让人养了,既然你把这事看得淡漠,罗安达用人时也就没啥为难的了。”孙春犁忿忿不平地说:“不是我存心退出,小罗这人表面文雅,野心大得很,要定他干总经理,你能不吃到果子也不敢说,我琢磨你的心也悬着。”赵之昕隐隐作痛的地方让孙春犁扎了一下,讪笑道:“党务上不归省城管,咱是飞不高跌不着。”孙春犁揶揄说:“拉倒吧,连小罗也在等董事长那张纸,你能睡着觉才怪呢!”赵之昕没牵住孙春犁的鼻子,倒让他抵了一角儿。两人的关系还远不到话不避讳的份上,只好试探着互相往外挤,像是煮了锅山芋,盖揭早了会偏了火,那东西就木硬难吃。赵之昕说:“我还不是站着躺着一伴儿高,你老孙在工业界也算条汉子,要在这小枝节上栽了,钱顶屁用!”孙春犁说:“你不知道,小罗那天成心出我丑,我还给他留面子哩,他和小肖在城里开情侣店谁不知道,就我脖子上有灰?”赵之昕偏站在罗安达的立场欺凌他说:“这是官场法则,哪有臣管君之说?”孙春犁连声说操!转眼过午夜了,隔着浓重的烟雾,他成心把自己划在圈外,大家挤兑他一人似地道:“伙计们要还有良心就让俺善终,要杀俺也认了!”赵之昕诙谐地回他:“这得从谁的视角看,要是我,生产上给个金人也不换,你这家伙肚里有货嘛!”孙春犁见切近正题了,借马上沿道:“我说你早该上了,这些年光发粗不长高,你数数和你同年回来的军转干部,还有谁在打边鼓敲边锤?”赵之昕谦恭地说:“咱就知道干事,长不长顺其自然。咱这拨人,凡混得不香不臭的上下都难。”孙春犁嘿嘿诡笑:“还顺其自然哩,谁不想当官是王八蛋!你瞅准机会上去那叫本事!只可惜我肚里的墨水少,要不我可不会安分!”两人都看破了肚皮,只羞扯去最后那块挡布了,像心室间的隔膜,通了倒是块病。又似乎越是悟而不宣的人,就越能经得官场的沉浮。赵之昕吸着烟蒂,斟酌再三,忍不住又总结了三点。他省略了称谓,似乎不是在说一个人,啥都蓄在眼神里:“一、……压力不轻哟,环保上不让过岗,到哪都是头碰钉子脚扎刺。二、……也心猿意马了,一有路子还不知难而退了。三、省城那头葫芦里装得啥谁知道,……县里后台也不硬,不得宠了!听说省城快来考察班子了。”两人扎住话头,抬头一望,窗外都见亮了。
   
  “云阁”大门缓缓驶进五六辆豪华轿车,这让久日萧条的院落顿生繁荣,又使停产待工的人们有点恐慌。省环保里来的领导人家唤他方处,方处是个大个子,除了阔鼻子肥耳朵哪里都瘦,像是卡通里的人物。牛县长和常在县电视台露面的官员来的不少。大伙顺着破败的厂区巡察了一圈,罗安达故意在人群后磨蹭,没见过大世面一般。牛县长让高主任唤他过来,罗安达装聋做傻,故做愚钝地指着地沟里的水,扯起劈嗓对旁边的人喧哗:“你看你看,清澈见底,青蛙都在里面下籽哩!”气得牛县长眼都蓝了。高主任像责怪儿子一样,骂这家伙就这熊脾气。
   
  回到接待室,方处充满忧患的眼审视着在坐的,像位老先生在筛辨那个闯祸的孩子。“该公司未经许可公然开车,被群众告了……”他话语像发电文一样有板有眼,让疏懂文法的人也能清晰地添上标点。“贵县环保局华局长执法不力,竟百加包庇,将另行处理!”华剑驯服地坐在牛县长身边,他是牛县长一手提拨起来的,仿佛没替“云阁”把乱子兜住满腹愧疚。方处话转了个弯:“全省因此案例厂长捉了几个了,今儿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找出责任人,写出检查……”罗安达脑里如让人罩了层薄膜,光听水声点滴不进。牛县长本想让罗安达捶胸顿足地自责悔过,高主任适时地跑跑龙套,火候到了啥都一把往自己身上揽过来。实不想罗安达识得双簧却不是做戏的料,现学的小曲唱跑了调儿:“事明摆着,教训很沉痛,手续也报上去了,俺盼着早点解戒,让俺合着法创造财富。要说处罚,饥荒多了不压人,没现钱,我那破车能不顶俩个儿?”方处锁起眉头,牛县长忙不迭给他使眼色,罗安达尽往自己脚上瞧:“不过不能抓我,要抓就抓开车的工人,谁让他们耐不住性儿。”华剑打断他说:“这是啥理?工人还不是听你的!”罗安达借他的话路诡辩道:“这不就解了,我听上面的,企业归省城的签字会上贵局也去人了,牛县长、高主任、孙董事长下得绝令!要看出有病,那时给打针吃药也会落个救死扶伤的美名不是?这人死了再号脉你就不觉晚点?你说这责任咋分吧?”华剑让罗安达呛得面红耳赤,吭嗞着说不出话。方处瞪得眼珠要掉,仿佛才看清这个面带憨惇的人原是个愣头青,所以才敢做蠢事。牛县长顾不得给他留面子,怒斥道:“说些曲里外拐的,我没职责能来给你揩屁股?”罗安达也哑了,牛县长大发一通脾气,语重得像往人心坎上扔石头,连华剑也扯了进去:“年纪轻轻,再你轻我重,将风刮进我耳朵……”他留下冗长的空白,好让两人琢磨出更丰富的内容来。
   
  临近中午,牛县长接方处回“金都”吃饭,点名让罗安达同去,罗安达使人给人家装上几箱葡萄酒,托词说北京来的大客户等他签合同,不能奉陪。方处问牛县长这人的素质是否有问题?牛县长阴着脸,过了一会悄悄问高主任:“小罗咋这么掉链子?”高主任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他这角色,也难呐!”

   
  没想房产抵押证件办得出奇的快。在县房产处,在家主事的是位姓许的副主任,三十来岁,很文静的小女子。她微笑着问罗安达:“这事还得你跑,精力够吗?”罗安达久寒的心里忽地涌进一股暖流:“又要动钱了,别人主不了!”她恬淡一笑:“你就主了?”罗安达略有诧异,她替他说:“单位不是揭不开锅了吗?按规定要你五万元,你拿吧!”罗安达感到头回有人护他说话,像卖东西的让着往低里讲价,弄得怪难为情的。她问银行里要评估报告不?罗安达说证件和报告都要,先前审计局搞的报告不做准。她稍加思忖,起身去内屋给银行拨通了电话,罗安达听不真切,很快她闪动着黑眼睛出来说:“银行那头没问题,这头给你开绿灯,光拿证件去就行了,评估报告原来的能用。”罗安达没缓过神来,她解释说这头那五万就省了,光交证费就得了。罗安达乍遇遂心事,嘴竟生涩得很,仅道声谢又颇觉远不达意。她又说:“今儿就颁你证,钱带了吗?”罗安达羞愧地说:“我就去借!”“你不是急用吗?先写个条儿,快让人捎来,别让我难为就是了?”罗安达信誓旦旦地保证:“要是那样我老罗还有脸见你吗?”没想这话触起了她一丝伤感:“送晚了定准见不着了,我快分流了,下月也到企业去!”他心里咯噔一沉:“干嘛去企业?”似乎为了报答她,差点说出那是个雷区,却无意把自己和那个阶层贬低了一等。她摇摇头,脸恢复了微笑:“有我在这里,单位创不了收啊!”罗安达语塞了,恍惚地出了门。车内又腾起一阵黑烟,前面的路模糊了。

   
  环保局局长助理小于来电话找赵之昕,说报省里的材料有回声了,要先搞环评。赵之昕问啥环评?小于不厌其详地解释道:“大到水文地理勘测、社会效益分析,小到污染指数,COD排放……”赵之昕越发摸不着头脑,说:“这公司虽是新的,心肝五脏啥都没变,干嘛跟探宝似的?”小于含糊其辞:“你报的是新公司新项目,按常规就这套路!”赵之昕懵了:“这路途儿是按你的说法搞得啊!”小于推诿道:“我的说法也没错,决定权在你们嘛!怎么,这么大的事你们班子没坐下研究?”赵之昕听罢汗都出来了,暗骂这家伙翻脸不认人,放下电话就惶悚地去找罗安达。罗安达沉吟片刻说:“这回让人家踹到井里了,赔钱不说,多少好光景又完了,等不起啊!”赵之昕窝红了脸,表白自己不懂业务。罗安达道:“这事我点过头,实没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不是追查谁的时候。”赵之昕本来呆在岸上看罗安达过泥沼,让人家一涮,倒与罗安达有了几分贴近。罗安达也隐约地感到了这一点,甚至想矛盾真够哲学的,好事坏事都有关联,这心思蜻蜓点水般地没敢停留,只怅惜原班子里能将一件事急在一块,简直就是一种奢望。
   
  听说环保局屡找茬儿,办公楼下聚满了人。本来以为再开机是眼前的事,职工都留在公司里搞培训,很快课堂上的新奇让渺茫的等待消磨殆尽,当人们翘脚将要摘到的果子渐而虚化成一种企羡时,在沉寂的背后就孕育着一股能量。“一把手”成了点燃导火索的人,夜里他老婆又嫌他光吃她从水果摊里榨出的钱,愧为男人!吵不两句女人就抱着被子去沙发上睡了。课间他问教课的技术员不知啥时能发点钱?技术员妄自分析,说怕连工也没期做了。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就闹成堆了,个个怒气冲天。“一把手”怂恿老黑去敞车门,老黑的儿子年内考大学,做老子的心里犯嘀咕,怕得不是儿子考不上,偏偏儿子功课好,进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老黑和老婆合计,每年没万把块拿不下来,想起来老婆就犯头痛病。老黑和“一把手”有预谋似的铿锵前往,大伙就趋之若骛嚷着去县里。老孟扔下修花的铁剪子,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让大伙别胡闹,话没说完就让人群挤到墙根去了。“一把手”神情激越地吆喝:“环保局跟咱过不去,逼到悬崖上,带种的都去县政府告小子去!”老孟气喘地站到花坛上喊:“你们去吧,公安上正那里候着你哩!”“啥?”“一把手”诘问老孟:“这是谁家的理?政府会不让人说话?是你这工会主席把党的政策篡改了吧!”人群刹那间像炸了锅,所有的怒气全朝老孟撒过来。老孟头顶冒汗,慌张地失脚跌进花丛里。罗安达急伧地赶来,他环视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心潮汹涌,仿佛血脉和他们连到了一块。场面肃穆了片刻又沸腾了,个个眼睛瞪得雪亮,要将罗安达融化似的。有人开始涌进车里,罗安达声音震颤地说:“大家非要去,我领头儿!”人们面面相窥,不敢想这是真的,又都把疑惑的目光聚集在他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要是大家相信我,听我一句话,咱违轨开车不沾理。”人群又喧嚷起来,像是看穿眼前期盼的英雄骨子里终究是流着懦夫的血,老黑轰地打起了车,绕开他号令说:“兵熊一个,将熊一窝,当官的怕丢印把子,咱工人也整不成个副的,怕个屌?”老孟蹒跚着从人群里挣脱出来,护住罗安达说:“话都说尽了,谁捅下漏子,责任自负!”大伙骂开了,先是丧门星卖厂贼啥的,接下爹娘的全来了。老黑嗡地踩下了油门,车缓缓前行,罗安达站在前面脚生根似的不动,人们还一个劲地往车上爬,老孟慌了,拽着罗安达就要走,罗安达摔了他个趔趄,忽地从地上摸起块砖头,虎视耽耽地冲着老黑,车贴着罗安达的胸刹住了,车上车下的人都愣怔了,老黑豁出去说:“罗厂长,我们可一直敬着你,到了这步田地,我们去讨说法也算为你解脱,这可不是瞎闹,我不信上头会丢下咱不管!”“一把手”帮腔道:“你还想打人咋的?有本事咋不跟当官的使去,做家汉子有啥能耐?”大伙劲头又上来了,老黑让人下车去拉开罗安达,罗安达压抑日久的忿怨、恼怒、悲屈一股脑儿迸发出来,两眼喷火似地吼:“都下来!”人们挤在车上没动,罗安达一把逮开前车门,指着老黑的鼻尖说:“你出息了,胆子大得该压我过去才是,这样吧,我再给你次做好汉的机会……”他把砖头塞到老黑手里,“你再毁我一次!”他低下头去,用手抚开后脑的黑发,露出一块发暗的疤痂。大伙肃静了,老黑愕着。“那好!”罗安达抬头说:“你下来,好样的你低下头,今天我不是厂长,我还你一下!”老黑从座上瘫下来,半截砖头滑落在脚下。罗安达动情地说:“是我辜负了大家,要是我一开始能理智行事,局面也不会如此被动,谁要撒气,先朝我打两拳,不过别锤当紧处,完了我还得为这个群体去奔波!”他瞧大家情绪趋稳,诚挚地深鞠一躬说:“我罗安达谢谢大家了!”
   
  人群散尽,老孟木然地站在那里,罗安达悲哀地想有力的无心,有心的又担不起点啥,把挺好的一窝蜜蜂非惹得蜇人不可。
    罗安达找来赵之昕他们商量对策,孙春犁也端着杯茶不请自到,显然他还没把自己摒弃在班子外。赵之昕办了件丢面子的事,感到玩鹰的倒让鹰啄了眼,不禁也恨起了华剑,诅骂说:“这杂种奸猾,肯定会去牛县长那里倒打一耙!”老孟让刚才的事搅得还心悸着,息事宁人地说:“忍了吧,家里都起火了,再在外竖起块靶子,工厂成战场了。”罗安达瞟了他一眼:“我要得是谋略,不弄个是非曲直,对下无法向职工交待,上头还都觉着咱是无能之辈,谁也拔不出腿来!”孙春犁敷衍他说:“这话对!吃了他哑巴亏,再被他在裆上踢一脚!干脆去县里讨个公道,也算顺应民心。”赵之昕侠义地跟罗安达说:“那我随你同去,不信两人擒在住头驴!”罗安达心底焚烬的尘灰又冒起了黑烟,“赤脚的怕你个穿鞋的?”言毕就伸手抓起桌上的车钥匙。一直深思着的周宁按住罗安达的手:“材料都进省了,咱在巴掌大的县城争个长短又如何?再说你们低估了华剑的能量,有传言他进下届县委班子!”孙春犁藐视权贵地说:“进省委也得讲理,兔子急了还咬人来!”罗安达去意已定,情急之下周宁暗捏了他一把,罗安达心里怦地一跳,不禁低头思谋起来。赵之昕也似有所悟,渐醒这事远不像孙春犁说得那么简单,倒像是里外有人竖杆要你爬,又不能言明,直恼得腚后真要生出猴尾巴一般。不过赵之昕向来不看重周宁,感到他毕竟是个轻量级人物,书卷气太浓,故做深沉。周宁豁上要搅局的架势说:“要去咱都去痛快一遭,倒霉的是谁?不是咱们几个人,到时咱都能找栋避雨的屋,工人呐?”罗安达目量着他,欣慰地想经过这几年的磨砺,秀木真的成材了。周宁点明说:“功过总会有定论,咱眼前需要的不是这个,是比金子还贵的时间!”孙春犁避开周宁犀利的目光,用讨论的口吻说:“周儿说的也在理,小罗有他的计策,各有千秋哩。我的立场是在这节骨眼上选择斗争,而不是妥协!这是个原则问题!”罗安达跋前踬后,正在犹豫的关头,周宁没理睬别人,喧宾夺主地说:“省里管这事的科长是我的同学,我去疏通。”罗安达冥思着,尽管他嫌周宁的话有些过,还是叮咛自己镇定下来,权衡利弊。赵之昕的心隐隐作痛,他分明感到一丝从另个角落逼来的威胁,未来“云阁”的天下不管谁主沉浮,面前这个羽翼渐丰的年轻人,天生是不会让他的上司安生一刻的。“县里这头咱就屈尊一回,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不为别的……”周宁眼线眺向窗外。
   
  罗安达心潮翻滚,有让人掴了左脸再卑躬屈膝送上右脸的隐痛;有有理难诉,强压在心头的愤怒;有周宁甘于选择媾和畸路的悲哀;更有幕僚们面和心离,逢场作戏的苦涩……像条条绳索套在他脖子上,在缺氧的一霎,脑里猛地蹦出个念头:要是自己真的做了总经理,龙蛇该分分类了。

   
  罗安达听说华剑好雅,爱舞文弄墨,没想竟到了痴迷的程度,办公室里挂满名家的墨宝,古朴的紫红檀木花架上错落地摆着几盆盆景,悬根露爪,曲干虬枝,野趣天成。银丝镶嵌的釉面陶盆上雕镂刻花,高背椅后竖着块玲珑剔透的巨型马牙石,像宝山的一角,连台桌上的公文夹上都书有苍劲的诗句。他在门边蹭了蹭脚,怕是踩脏了斯文一般,心话这小子真瞎了这套好包装,一肚子霉肉。他照着门后的镜子批判地审视着自己,里面悬着的像是别人的脸。他想带来上好的宣纸算是投其所好,当不了爷就老实装孙子。宣纸是安徽一家同行捎来的,他撂在橱上喂灰,来溜须人家总不能空手,这东西就派上了用场。墙上的木钟指在午后三点上,娉婷的女公务员给他沏了茶,他问华局长啥时能来?女孩抿嘴一乐,朝内屋抛了眼,罗安达顺门缝一看,华剑在滋润地仰天大睡,涎水顺脖颈蜿蜒进了枕头,给洁净的空间里添了缕缕酒香。两人虽同在县政府大院呆过,可后天的造化让两个高贵的人渐渐远离最初的基点,只是所去的方位相左,使一个变得更高贵了,一个却沦落成卑贱、昏庸甚至委琐了。此刻,这混帐的念头在无情地吞噬着他。他敲敲门,华剑的眼角痉挛了几下,困在香甜里没出来。罗安达缩在沙发里,水喝得见底了,想这算啥道理,豁地推门而入,一把拽起华剑。
   
  华剑见到罗安达没醒过神来,罗安达甜津地说:“我负荆请罪来了……”华剑摸了把脸,把罗安达让到外室,仰在椅背上只顾冲着一本字帖发愣,似乎饿时上了盘不对胃的酸菜。“这些天我反复想过了,过去我把自己摆错了位置,夜郎自大,看事浅,少分寸……”罗安达极力把屎盆子往头上扣,华剑仿佛预料到迟早会看到这一幕,一副文官在泰然自若审戏的样子。“教训很深,不是老兄在这件事上教育了我,我会越陷越深……”华剑没给脸,戒备的目光俯视着这个似乎刚出道的艺人,随时都会洞察出他露怯般的。罗安达心想这回算堕落到家了,越发搜罗出鬼话来忏悔:“头碰南墙方知嫩,唉,这些年干愚了,我要是糊涂起来,犟驴一头!”华剑咽了口唾沫说:“得!老罗我哪点不为你好?这世界上的事谁不知道和两利分两伤,我能反悖翅膀往外打,这件事不是我给你压着遮着,你跟头栽大了!”罗安达勾起他跟方处唱双簧那一幕来,心里骂真将我当傻子待,脸上却堆着雷打不动的笑:“你也有苦衷,我设身处地替你一想就更内疚的慌!”华剑说:“你这话中听,一家不知一家难,十几个局尽数我两头受气……”另一个罗安达虚幻地站起来说:“哪个局还不都是企业的老祖,还‘入世’了呢,一脑子‘冷战’思维!……”  华剑看他有些异样,罗安达适时地把那捣乱的影子按下,重绽起笑脸迎奉说:“磨难出英雄啊,谁不知道有‘重任’等着你呐!”华剑审慎地说:“大家私下这么传不好,组织上还以为我保密不严呢……”另个罗安达又不服气地浮起来想说:“牛县长有眼无珠,拿粪土当香玉,你要升了副县长,得多少人遭殃!”他又烦恼地把那头颅摁下,替他说:“众望所归哩,咋没人说我呢?”互诉一番衷肠,罗安达矜持地把宣纸送上,谐谑道:“贿赂你哩!”华剑眼一亮,罗安达卖弄道:“在可是贡品,能揭出好几层来!”华剑识货,脸上愠色转暖,亲自给罗安达倒了回水。罗安达讲条件地说:“我可不能白送你,走时不能空手,听说你的字行情飞涨,只给有场面的人写,给兄弟个脸吧?”华剑哈哈畅笑起来,他让女公务员张罗人去买墨汁,又喊人来裁纸。罗安达暗里又骂上了,他是想让全楼的人都知道我罗安达来求他的字。华剑饱蘸浓墨,挥洒地在纸上留下透着霸气的遒劲狂草:欲知世味须尝胆;不识人情只看花。他似乎意犹未尽,题款:诤友箴言。罗安达直觉头皮发麻,让诤友两字刺得哮喘。罗安达揣起那幅字,走廊上梦游般的跟人打招呼,浑身躁热的要命,云雾地走的街上。临上吉普车,他见路边荫凉里有尊散泄出臭霉味的垃圾箱,就狠狠地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丢了进去。

   
  日子转暖,是镇上农民骅锄的季节,厂区寥寞着,毫无活气,罗安达的心里荒芜着,有颗粒无收的悲凉。信贷的事还吊着,工人全放了大假在家待命。孙董事长常幽灵缠身般的在他筋疲力尽时突来电话,让不安的心绪又生出几分悸罔。孙董事长在数百里之外眉毛胡子一把抓,临末留下几句隐晦的谜语:“我有十来个子公司,都像你这么拖法,我连点肉渣也留不下。胡同堵死了,你就不能想条别的道?”罗安达一惊,心话那头终于露出端倪了,怪不得近来赵之昕行动诡秘,前几天悄悄去了趟省城,说是看病危的大舅。罗安达没往弯里想,敢情危机说来就来了。闹了一肚子不痛快,越想越窝囊得要死,撂下这头不说,自己在牛县长眼里也成了一颗不熟的涩果。高主任的话也越来越尖刻了,好似他罗安达的官位由他一手扶着。职工好久没见个豆儿了,变得连娘也懒得骂了。这积淀起来的坏心情时常被他带回家里,弄得老婆孩子都冷飕飕的,更遭的东西就迅速地在压抑的气氛里滋衍。为讨家人清静,他常只身在单位过夜,这又为好事者预测他和肖小燕的关系走向提供了佐证。此刻,他渴望还自己一身轻松,像身负重载的跋涉者,刚眺望到终点,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所有东西丢在脚下。想着想着思绪就沉缓地拐进了另个场景,脑幕上走过一群摆摊的、拉车的、买菜的,全是他的工人,试机影片环一样循环不休。他憷地站起来,脊梁上冒了一层汗,发誓说什么也先把款贷下来,撵到哪步算哪步,要紧的是跟大伙有个交待。

   
  官科长蛮够意思,带罗安达径直去了行长室。霍行长红脸淡眉,一双警惕的眼睛紧盯着罗安达。官科长说:“老罗这啥都齐了,就等你点头哩!”霍行长五官倏地往一块凑,让冰镇了一般:“这数目太大,不签字吧,你死;签吧,也许我死!”罗安达说:“我死不碍大事,家里那帮‘老大哥’们眼巴巴地等米下锅。再说也不能让你死,凭你这侠肝义胆,几百号人破釜沉舟,就是从身上割肉也按时还贷!”霍行长理智地说:“我难负你的溢美之词,不是老霍铁石心肠,金融家不是剑客,远的不说,就你以前的窟窿还悬着,旧伤未愈呀!‘云阁’属B3级企业,是放贷的禁区,就是我再信你一回,你就敢打保票这笔钱不会泥牛入海?”他将问号久久聚在眼里。罗安达无言以对,不想用豪言壮语去唬人,自己宛若一个许久没练的蹩脚拳手,一上台就让人击中了要害。霍行长穷追不舍地说:“咱县你这样的主儿有多少家你知道不?天天都倚在门上要钱,我哪有这么大的权力?刚才的话让你截了,我死不要紧,银行不是慈善机构,弄糟了和你单位一样,也有朝不保夕的一天。签这字,我心惊胆颤哟!”罗安达一看事要罗嗦,只有听的份。见霍行长课上得还早,官科长打圆场说:“这回牛县长表态了,这笔款还不上,‘云阁’公司那百把亩地由咱发落!”霍行长鼻里哼了声:“你去搬回来呀?设备抵陈贷了,咋一个螺丝帽也见着?”官科长大咧咧地说:“这回就完整了,全归了咱搬都不容搬,霍行长我和你签字画押,别看‘云阁’地处乡下,那老镇是个钱窝子,富人多的是,不出几年不动产准能增值你信不?到时新帐旧帐一块给你捞回来,提拔我成不?”没想他对霍行长还挺有影响,“你这不望人穷吗?”霍行长忙着要出门,临走撂话给罗安达:“我尽量把计划报上去,我心情和你一样,不想把‘云阁’当房地产卖,你们好起来银行才有好日子过!”罗安达欣喜地追问:“你能不能给个准信儿?我心里好有谱!”霍行长不耐烦了:“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催,这事八个关卡你才进了一道,心急喝得了热粥?”
   
  出门时艳阳当头,罗安达觉得头顶暖暖的,想起请官科长吃顿饭。官科长说就咱俩,要去就去“金都”。罗安达心虚地说囊中羞涩。官科长嘲弄道瞧你这吝啬劲,这事要妥了我就是您公司的头号功臣,下馆子还等职代会通过不?罗安达挺草鸡,官科长说我请你还不成。
   
  罗安达来这里的次数不多,想起新公司签字那天眨眼也快几个月了。两人灌下两杯啤酒,罗安达的头开始晕胀起来,忽而感到这日子熬得太漫长,搞不懂是世事的扣子难解,还是自己低能,咋成天就像困在迷宫里一样,越转越混沌。信马游缰地神侃一通,两人醉意朦胧,官科长不择眼地冲那蛇腰凸胸的侍女说人生苦短,有小姐的一颦一笑,我就不想明天了。小姐被夸的放弃了持重,放浪地偎在官科长边上嬉闹。罗安达如让人甩了,来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独自又去想那些解不开的扣子,待装满一脑袋糊涂后,他攥紧拳头,莫名地骂了句难听的话。小姐红颜失色地站起来,官科长也惊愕地端详着他,罗安达脸红如燃着的灯笼,喘吁着高喊道再来两扎,一醉方休……
   
  酒足饭饱后小姐拉两人去楼上洗脚,罗安达没见过这玩意儿,心怪痒的,跟着懵忪地上去了。上面很静,走廊沙发里懒散地坐着几个鲜里透红的女孩,看有客来都挺了个姿势,把火辣的眼线抛过来。官科长挑了个小巧模样的说我先进了,拐进暗间就不见了。罗安达像只笨鸭呆在那里,一个面熟的女孩站起来,轻声地对他说:“你来了,让我伺候你吧!”罗安达遽然从迷朦中醒来,定神细辨,认出是公司里一个长得很特别的女孩,他无地自容地支吾道:“你咋在这儿?”女孩说:“你不是也来了?单位没辙了,俺爹也当工人,重病卧床,两万多的药费报不了。他能养我十年小,我得养他十年老啊!”他古怪地冒出一个逼良为娼的词来,起了一身芒粟,掩饰说:“其实……我是来陪客的。”女孩漠然一笑:“这还有啥难为情,我看明了,来这里的人不是官爷就是款爷,都像你这样,我又得下岗了!”罗安达一下让她这话刺痛了,心里又酿出一丝酸楚,继而嬗变成缕缕哀愁在血脉里涌动。他掏出口袋里的钱,塞给女孩说:“你把客人的帐结了,剩下的给你……父亲!”女孩毫不推辞,大方地问:“要不要开发票?”“你放心,这钱干净!”女孩感激地说:“要不我给你揉揉背吧?”罗安达答非所问:“单位要好了,你回去不?”她坦直地说:“俺心领了,做工人累死累活,到头来也拿不着几个钱,家里受不了。”罗安达窘迫地匆匆下楼,脚下踉跄着,仿佛逼良为娼的人是他。刚出大厅,忽听背后的落地钟传来几声悠扬的长鸣,当当地敲打在他的心坎上……  假若不是碰上长得很特别的女孩,那充满诱惑的暗间,你进不进?他问自己。

   
  农田里的麦子打苞了,贷款的事还跟登月似的那么遥远。罗安达心渐渐平和了,抽空也端起茶杯串屋闲聊。周宁忧心忡忡道:“十道关也差不多了,银行是不想拖黄了咱?”罗安达没脾气地说:“急有啥用,过了‘春分’有‘谷雨’,日子多得是!”赵之昕隐晦地插话:“孙董事长那头咋没动静了?真能沉住气!”李静猜思说:“肯定是对咱班子不信任呗!”她从海南回来,正活动往城里调,变得跟谁都挺和蔼。罗安达生冷地呛她说:“啥班子?事到如今,哪个名正言顺了?”提起这话头,他收不住马地牢骚起来:“我这殚精竭虑地尽忠,所做的一切竟都成了经不住考验的把柄。干嘛躲在台后看骡子相马,早把能人扶上来,也不至于让几百号人舞马长枪走了个过场,幕拉开了又没戏了,这不是拿大伙的命运开玩笑吗?”李静没想惹出他这么多话,脸又拉长了。孙春犁像嘱托又像告戒地说:“小罗你冷静点,你要带头抱怨,俺这打下脚的委屈就更大了,这情绪传染开就不战自乱了。”李静帮腔道:“你压场儿的得像条汉子,别动不动跟遭杀的……牛似的。”她本想说猪狗啥的,留面子地选了只牛,出口也觉话太重,重要的不是选择哪种畜生,那个杀字挺招人忌讳的。孙春犁和李静平时也有隔阂,这回破例成了拍挡,他又小罗长小罗短起来,罗安达本为自己刚才一通话有点悔,一瞧这架势把天聊成了帮教后进一般,喝了一肚子闷茶,提腰去了厕所。

   
  清明刚过,孙董事长派来了人事考察组,组长大姜前些年就和这班人打过交道,不几日他路过此地,罗安达还陪他去池塘捉过鱼。大姜一行人对新公司转眼亏掉三百万煞不能理解,围着从后勤找来的老黑想掏点干货,大姜听说他钳过罗安达胳膊的事,想必是个敢说敢为的人。老黑正为生计而发愁,大客车停了,他开大头在院里运垃圾,虽说领导照顾,可打回单位未发一次薪水,午饭都从家里带,这尴尬的日子让他有点绝望,他困惑地说:“俺说不清,反正就是不顺,啥都呛茬,都让劲憋死了也使不上……”停了一会儿,他怕人家听不懂,又打比方说:“就像罗厂长那辆破吉普,不是油路不通就是不着火,两头有了轴又锈死了,跑在半道上又扎了胎。”
   
  中层干部打头阵的是石主任,他说话没准头,逮哪说哪,跟说评书似的,动辄乱举例子,自以为精彩,嘴里还哈哈个不停,大姜他们没受感染不说,倒觉这人挺俗。大姜让他精炼些,他高深莫测地吐了四个字:“内忧外患!”又让人颇觉言简意赅。人家问他身边还有无做厂级领导的料,老石按捺不住,错过佳期盼出阁的大姑娘一样,豁上脸面说:“咱大学毕业,光厂长陪了三任,人称‘三朝元老’,这些年博采众家所长,察其不足,以求得正果。先前也做为后备报上几次了,新公司百废待兴,期盼能有厚积薄发的那天!”
   
   赵之昕谈得很辨证:“一、老罗不容易,炒豆大伙吃,破锅自己锔,不公平!二、企改政改脱节,县政府啥事管不了,啥事离了政府又不行,船都千孔百疮了,修补找不到人,来卸件的倒不少。三、老罗有缺点,不能顺应潮流,啥事硬掰,外部关系结了死扣,给自己脖上了枷锁……”他在第三点上做了延伸,花时间阐释了公共关系在企业“入世”后的主导作用。这让大姜一行肃然起敬,通常人们对于从理性到感性,而后又回归理性的言辞有种盲目的崇拜,特别是有人将这一规律归纳得很有逻辑时,就像在一摞相册里蓦然看见一个戴博士帽的,首先给你的印象是学问,很少有人去究其那身行头。由于备考充分,赵之昕有了超水平发挥,大姜他们听得入了迷,间或还参入讨论上几句,添了些互动的效果,竟误了半个钟头的吃饭时间。
   
  午后孙春犁小酌两杯,痛心疾首地说:“小罗工作没做好我有责任!我做领导的时间比他长,酿成这么惨重的损失我虽预料到了,也跟他谈其利害,但在他偏激和固执面前我没能坚持原则,现在回头看来……后悔啊!在各方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他狭义地曲解上级意图,盲目做出决定。决策上的失误导致经济上的损失,也不足为怪了!……”该说的说尽了,人家记得也认真,他忽然恳求道:“请组织上再给小罗次机会,他还年轻,要受责备,我替他多担待点吧!”送走孙春犁,大姜说这人境界还不低,愈发感到事态严重,以至开始自责上次不该让罗安达带着去捉鱼。
   
  大姜给罗安达列了要谈的纲目,罗安达浅淡一笑,抿起嘴不吭声,两只深陷的眼睛眯着,瞅着前方某个虚幻的地方。哑了十多分钟,大姜喉咙里泛着鱼腥问:“你对巨款亏损如何认识?”大伙如囚在地窖里,望着眼前的一切,罗安达似乎搏击了半生的肉躯和游离的灵魂,都禁锢在这死一般的窒息里了。冥冥中,他吐出几个字:“我累了,真的,倦入心髓!”
   
  大姜看时间尚早,没找着个基层工人谈谈颇觉遗憾,透过窗户,恰好看到一推车的老头,就让人叫了进来。老头挺邋遢,是单位雇来清理茅厕的光棍。大伙正失望着,老光棍嗡声浊气地出主意说,不就是考厂长么?您考中的不一定中用。费那熊事不讨好,像俺村选村长那样选多好!

   
  燕儿接过罗安达还来的钱问公司进钱了?罗安达沮丧地说:“前天把打官司拉回的本子卖了。我这官肯定到头了,不能亏了你!”燕儿一乐:“你早该走自己的路了!”罗安达问啥路?燕儿说:“给自己当老板!凭你的本事,不几年就能成大资本家!”他深思着,燕儿瞪着黑亮的眸子,皓牙闪着洁净的光:“我创业时借你二万块,我三万五起家,你是大股东,现在这里少说也有你五六万了。我想把百货服装商场盘下来,你来做经理,我跑腿!”罗安达一股暖流上涌,看燕儿期待的面容上竟悄悄染上一抹红云,完全变成了个圣洁的女孩。“再也不容四处奔波,落个出力不讨好!”她呢喃道。罗安达知道她会说出一百条理由来,忙惶促地说:“啥五六万,本儿外的我一分也不会要,别看我在人前乍乍呼呼的,你是个鬼精灵,我怕上你的套儿。”她仍执拗地规劝:“跟你谈正经事呢,没退路了才能逼出个人物来,容你慢慢考虑,这步可关系到你的终生!”他惴惴不安地问:“小罗能容吗?”她不屑地说:“吹了!上次借钱给你我俩就划了句号。”他惊讶而茫然:“那多可惜,我想还是工人堆里合适我,由我在你这掺和,你准倒霉!”“你也这样世俗,作茧自缚,你累不累?”“不,企业里锻炼人呢,功过任人去评说,我就是不想当逃兵!”“你是说,我是逃兵?”“不,我开始越来越痛恨那些对企业鄙视、盘剥、设障和惧怕做工人的人。你不是逃兵,是在工人兄弟姐妹最困难时伸出援助之手的无名英雄!”
   
  罗安达走在熙嚷的人流里,感到从来没有的孤独。

   
  “五一”将至,省城那头的任命终于来了,赵之昕的总经理。他找到罗安达说:“工委高主任打招呼了,城里有你更合适的位子。不是我不留你,组织上考虑的比咱周全。”罗安达动情地拉住赵之昕的手说:“我想了,哪我也不去,就在这里跟你对付。搞糟了你不撵我也走,这厂毁在我手里,没脸再到别处去说嘴!”赵之昕考虑了良久,说:“那咱就换个个儿,你管党务,再闹腾他一阵子!”
    赵之昕名正言顺开始组阁。原班子除了李静调走,周宁辞职还这帮人。周宁的辞职与女小楚有关。小楚原先对周宁的态度一直不明朗,这几日突然亲昵有加,令初涉爱河的他大喜过望。有天夜里两人在田边的玉米秸上坐了很晚,小楚羞涩地说,你混好了可别忘了俺这小工人。周宁说怎么会呢。小楚恣润地把身子望他怀里拱,他陶醉里忽觉不对劲,问她话从何来?小楚经不起追问,说人家要你做副总经理哩。周宁大惊,非要她讲哪里得的话头。小楚开始不语,瞧周宁那犟劲,就说是赵之昕亲口告诉她的。翌日,果然赵之昕找他谈出任副总经理的事,周宁自然一口回绝,随后把辞职的话说了。赵之昕面带惜色地说人各有志,这位子还是没留住你!
轻易地打发了周宁,老孟又一天到晚找他这新掌柜的唠叨些琐事,赵之昕心里一灿,感到这人弯儿少,这段日子冬青也修剪的特别精心。庸人自有庸人的好处,他很快认同了罗安达那句“一个能力非凡的人要是把劲使反了,比一个平庸的人更可恶”的话是个真理。罗安达再使唤好了,干事也不惜力。再说他甘愿留下称臣,宛若折了翅膀的鹰,自然没有不缩头的道理。活该赵之昕走顺,班子刚定,贷款也下来了,新公司合理合法地开了张,十来天时还破了个高产纪录,成本一分析还有盈余。赵之昕停练了多日的内家拳又续上了,一招一式轻灵飘逸,如行云流水一般。大伙都在兴头上,忽听公路局上又扣了送浆的车。说按规定每辆车一月得交一千元的保洁费,赵之昕一算一年得几十万,骂道还没上来口气,要勒死人不成?孙春犁说得想个法儿,这世上说不准哪块砖头绊人,这些部门,家家都有本章程,生卡你就没咒!

  罗安达自告奋勇去办这事。他又开起那辆破吉普,一路上安然自得。他想抽空得好好陪陪老婆孩子,公司只要能一天天转下去,工人有活做,就没啥不满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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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素心一点    时间: 2004-7-5 18:29
标题: 新手吗?可我看着
出手不凡啊,一来就是大部头呢!佩服啊
作者: 郭敏    时间: 2004-7-5 18:34
这么长,先支持.过后再慢慢看.
作者: 都市稻草人    时间: 2004-7-5 18:44
标题: 回复: (原创)《违规操作》
看的出作者很有生活功底,只有沉进生活去写,才能写出如此生动的小说,学习了~
作者: 流云    时间: 2004-7-5 19:12
哇,长篇,好!慢慢欣赏了!
作者: 若荷    时间: 2004-7-5 19:38
问王老师好!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7-5 21:14
看的心里有些难受,800多号人的造纸企业,因排污一夜间被停,厂长罗安达差点出事,后来来了所谓的机遇,罗安达受命管理理加入集团后的企业,为了能让这些职工吃上饭他到个体小店里借钱,他跑部门减少罚金,他不被一部分工人所理解,真是吃尽了苦头……

  小说的语言极富特色,显示了作者扎实的文字功力,值得我们学习!

  小说个别地方仍然可以压缩!

  工业小说很难写,写到这样值得庆贺。精华一道!!
作者: 王坚平    时间: 2004-7-6 09:59
标题: 回复: 新手吗?可我看着
最初由 素心一点 发表
出手不凡啊,一来就是大部头呢!佩服啊

过奖了,现在长东西少有人喜欢了。
作者: 王坚平    时间: 2004-7-6 10:01
最初由 郭敏 发表
这么长,先支持.过后再慢慢看.

初来乍到,诚谢你的支持!
作者: 王坚平    时间: 2004-7-6 10:03
标题: 回复: 回复: (原创)《违规操作》
最初由 都市稻草人 发表
看的出作者很有生活功底,只有沉进生活去写,才能写出如此生动的小说,学习了~


呵呵,我在工厂呆过十几年啊,知道他们一点甘苦罢了。
作者: 王坚平    时间: 2004-7-6 10:04
最初由 流云 发表
哇,长篇,好!慢慢欣赏了!

一个中篇,不到3万字呢。
作者: 王坚平    时间: 2004-7-6 10:05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问王老师好!


你好啊,看来你是这里的常客呀!
作者: 王坚平    时间: 2004-7-6 10:06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看的心里有些难受,800多号人的造纸企业,因排污一夜间被停,厂长罗安达差点出事,后来来了所谓的机遇,罗安达受命管理加入集团后的企业,为了能让这些职工吃上饭他到个体小店里借前钱,他跑部门减少罚金,他不被?..


真诚说声谢谢,你这么认真的看了,还提了宝贵意见,确是难得。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7-6 10:12
最初由 王坚平 发表
[QUOTE]真诚说声谢谢,你这么认真的看了,还提了宝贵意见,确是难得。




不要客气!·俺的跟贴俺一看都不好意思了,错了好多的字!!
作者: 龙侠    时间: 2004-7-6 18:03
坚平兄知道稿费高些的中篇小说刊物么,我最近做了几个,想出手,但不想卖价太便宜了,所以一些古休的纯文学刊物不想投它。
最好提供电子邮件,虽然有电子的杂志好象不多。当然情感小说刊物也可。
作者: 王坚平    时间: 2004-7-7 09:52
最初由 龙侠 发表
坚平兄知道稿费高些的中篇小说刊物么,我最近做了几个,想出手,但不想卖价太便宜了,所以一些古休的纯文学刊物不想投它。
最好提供电子邮件,虽然有电子的杂志好象不多。当然情感小说刊物也可。


最高的还是《当代》、《花城》、《大家》吧,不过也有点古休了吧,山东省内的稿费一般,不过《时代文学》发中篇不少。电子邮件我没用过。祝你大作早问世。
作者: 袁和鲁    时间: 2004-7-7 16:48
扎实的文字功底。问好。
作者: 王坚平    时间: 2004-7-7 18:12
谢谢周铁兵、袁和鲁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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