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训与出逃

剑鸿

　　
　　剑鸿
　　
　　在近年来的阅读经验中，“规训”一词以及对其所作的各种有关社会学诠释，常常令我感慨莫名，陷入沉思。
　　
　　什么是“规训”？这是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独创的术语，具有纪律、教育、训练、校正、惩戒等多种释义。福柯通过对欧洲刑罚和监狱演变史的爬梳，深刻揭示了作为权力表现形式的刑罚是如何从一种“表象的、公开的、集体的方式”转变为一种“弥散的、细致的、微观的方式”的过程，这些弥散的权力，通过一系列可以切实掌控与操作的手段，以监视、考察、量化、评估、裁决、惩治等方式，浸入生活各个方面，将每个人变成“驯服而有用的人体”。在福柯看来，现代社会制度的范本，实质就是一套现代监狱管理模则。他把这样的社会命名为“规训社会”。由此，福柯完成了他的批判使命：现代化既带来解放，也带来规训和压抑，个人被无休止地编制进社会秩序中。
　　
　　思想家的眼光，犀利、冷峻，抽象，却带着光芒。
　　
　　付诸感性经验描述，福柯的理论，可以看作一个巨大的隐喻——现实如牢笼。这样的隐喻并不新鲜。一千多年前，陶渊明就吟出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诗句，与“樊笼”同义的，还有“尘网”、“密网”，象征拘限身心自由、令人厌恶无法忍受的生存处境。庄子也说，“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于樊笼中”，连水鸟都知道，活着尽管不免为口腹辛劳，但也不愿置身“樊笼”而失去身心自由。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开篇即云：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他所指的乃是人的自然天性与文明社会之间的矛盾。人类创造了文明，支撑了现实生存，却把自己束缚在文明的种种罗网中。这种悖论，成为无数志士追求破解的“珍珑棋局”，也成为他们思索人生、变革社会的起点。
　　
　　吊诡而且遗憾的是，随着文明的不断进步，现代社会步伐的加快迈进，“樊笼”不但没有被打破，反而以更精细化的方式渗入生活，束缚人的身体乃至灵魂。它就像一张牢固无形的巨网，覆盖整个生活世界，人人都生活在充满纪律和权力约束的社会中。用福柯的话来说，这是“最坚固的帝国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建立在软纤维组织上”。于是，一道独特的心灵景观开始形成——人们希望自己融入社会，但又渴望获得自由，融入社会意味着遵守纪律，接受权力技术的规训，而且要相信自己是自愿的，渴望自由意味着摆脱纪律控制，真正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这两个方面难以同时实现，因此产生了现代性问题。
　　
　　对于大多数现实人生而言，现代性问题，集中表现为一种心理上的不爽和郁闷。生活在底层挣扎奋斗，郁闷；为生存而饱经心灵苦难，压抑；逐渐富裕不愁吃穿了，不爽；职务职称晋升了，也不爽；老板们搂着金山银山睡觉，还是不爽。不爽或者郁闷，成为现代人的心理常态，但人们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爽，为什么活得郁闷和压抑。这种情绪有时是自明的，有时是不自觉的，有时更像是本能的，仿佛头脑中藏着无形的锁链。究根探源，这都是生活外力强加的，却被人们认为是自愿接受的。这就是纪律的伟大作用，它制造了现代人，也加剧了现代性问题的产生，人们越来越变成了自己的奴隶，而且是“自愿”地变成了自己的奴隶。“规训”一词所具有的微妙含义，似乎让我们看到了某种答案。
　　
　　按照福柯的逻辑，规训作为一种权力技术，需要借助一些工具，这些工具，既包括体制性的纪律、规章、规则，也包括风俗习惯、道德风尚、流行趋势，价值观念。这些无形的工具，以其特有的某种方式，控制压抑我们的神经和生活，每个人就像是不小心被蜘蛛网抓住的苍蝇，随意一个很小的举动便能通过那些细微的丝线牵动整张网震动。从这个角度切入，我们似乎轻易可以找到诸多事物的理解通道，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格里高尔一觉醒来会发现自己变成了甲虫，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会一遍又一遍发出灵魂的拷问，为什么有些人会忽然以平静自杀的方式表达对尘世的遗弃，为什么抑郁症会在这个时代以超常的速度蔓延，为什么文人学者以文字所煲的“心灵鸡汤”会受到大众的热捧，为什么“富士康”会发生惊人的十三跳，为什么我们总觉得浑身局促，进退不安。
　　
　　自由和劳动，犹如不可兼得的鱼和熊掌，成为人们梦想的目标。
　　
　　被“规训”阐释者引用最多的例子，是卓别林电影《摩登时代》里的场景，流水线上的机器一旦启动，雇用劳动者就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器具和劳动力，而不得不反过来受到机器的节奏和操作要求的支配，劳动一旦开始，自由从此丧失，要么失去自由获得劳动，要么失去劳动获得自由，成为一种痛苦的抉择。这其实更像是现代生活的微缩版本，我们一出生，踏入社会这条翻滚的河流，就注定要被生活规训，身陷弥散的权力关系和纪律制约中，你生活在别人眼中，别人生活在你眼中，为自己而活的机会很少，个性被一点点抽空。
　　
　　反思我们的成长经历，正是如此。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接受各种规训，要听从大人的教导，吃饭拿筷子要用右手，成绩单上排名要往前靠，这是一种无形的纪律，逐渐制造了驯服的肉体。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接触的社会环境越来越复杂，所受到的规训也不断加强，党纪国法，组织制度，游戏规则，道德约束，不断歪曲盛行的价值观念，我们要接受这一切规训，才可以称之为正常人、理性人、社会人。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必须放弃部分或者全部的个性，力争成为一个行为规范而思想空洞的被规训的工具。这就是规训带来的惩罚。
　　
　　不管人们的意愿如何，自觉还是不自觉，现代文明给人们建构的这个方便舒适、彻底功能化的世界，实际上成为凌驾于人之上的超级樊笼，一个不设围墙的隐形囹圄。我们取得了比古人大得多的力量，但在某种意义上被囚禁的程度也同时加大，希望出逃的人也越来越多。然而，在隐逸文化逐渐失落的土壤里，在规训遍布而信念稀薄的文明世界里，我们如何出逃？如何打破存在这场超级悖论？挣脱、抵抗，还是呐喊、彷徨、放弃？人们还能找到“归去来兮”的现代范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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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7-19 00:33 编辑 ]

夏冰

这篇文得打印下来细读。问候剑版！

夏冰

个体实现自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在种种局限和规范里，自由已经不再是你所认知的那个自由。俗语说没规矩不成方圆。这话没错。但是规矩太多，委实是一件令人郁闷的事。

夏冰

人们越来越变成了自己的奴隶，而且是“自愿”地变成了自己的奴隶。——此言不虚。习惯成自然，一句老话，却深刻地说明了这种“自愿”之无奈。
在隐逸文化逐渐失落的土壤里，在规训遍布而信念稀薄的文明世界里，我们如何出逃？——关键是，逃到哪里去？哪里是我们的安身之地？安心之所？

夏冰

曾经针对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就个体自由作文，回头贴上来，供大家借鉴阅读。

陀螺

规则就是套子，规则之下，人也就套中人。做一个社会人，除了在规则的捆绑之下张开口呼吸，实在别无选择。如同困兽，反抗是徒劳的。一想起这些，感觉悲哀压得喘不过气来。

摇曳风铃

如人不刻意惦念和畏惧规则却都在潜意识里遵循规则，那规则便不成为制衡的契约。

木门长子

先顶一下，网速不给力，等给力了可。

李兴文

人类社会相对于自然世界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人类社会的秩序性特征。这种秩序性有两重表现：意识形态领域中的秩序完善过程可以浓缩为人的权术的完善过程，物质形态领域中的秩序完善过程可以概括为科学技术的完善过程。这些东西都是人的理性高度发展的结果，但最终让人自己深陷其中而难以自拔：人的精神在自己创造的权术束缚中挣扎，人也在自己创造的科技成果控制下越来越有依赖性，因而，人的自由天性难有出头之日。
欣赏新作，问候剑版！

南山菊

切入灵魂的深刻的拷问。令人深思。

夏冰

原帖由 李兴文 于 2013-7-20 13:31 发表
人类社会相对于自然世界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人类社会的秩序性特征。这种秩序性有两重表现：意识形态领域中的秩序完善过程可以浓缩为人的权术的完善过程，物质形态领域中的秩序完善过程可以概括为科学技术的完善过程。这 ...

精彩！

夏冰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7-18 20:54 发表
曾经针对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就个体自由作文，回头贴上来，供大家借鉴阅读。

http://bbs.zhongcai.com/thread-289528-1-1.html

[ 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3-7-20 22:12 编辑 ]

高迎春

封闭的有机系统，普遍具有排他性。大小宇宙、大小圈子，列入其中，不是被同化，就是被排斥。生物场、文化场，其中起支配作用的杠杆，是近乎力学原则的吸引或排斥；是近乎生物学的同化或异化；近乎文化学的融合或消解。人们本能上的封闭和行为上的开放，原则上的利己和策略上的利他，是一个人安身立命、寻求前途的两面相。

一水

剑版，我保证江天文友读你这文都能心领神会和有所共鸣。在我，可能要多一份很冲动的感激，话说我最近就在“樊笼”里被蒸烤着，你这文我该打印下来给俺们老大看看，但我怕其看不明白或装糊涂。

肯定是江天上台阶的文章，握手感谢。

木门长子

束缚与自由本身就是相依相对的事物，由他人的被束缚看自己的自由，希望他人被束缚，希望自己放纵都是人常情，由常情看世界也定会产生不同的世界观。但无规矩不成方圆，对于上层建筑来说更着眼于整体和全部，有俯视与统观的意识。所以不免有与个体意志产生冲突。但事物矛盾本身就是对立统一的，过多的放弃个体自由不对，过多的强调规矩的约束也不对，凡事凡物都应该理智面对。
个人感觉主题的表达可以更深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