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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短篇小说大耳朵刘得俊 [打印本页]

作者: 董克勤土喉根    时间: 2013-10-14 06:43
标题: 短篇小说大耳朵刘得俊







    清晨要上工时,二坏醋歪起脖子、斜起眼认真辨别隐隐听在耳中唤他的是否队长刘得贤时,看到附近墙头上一字儿排开——也有的地方是重叠堆一起的人的后脑勺,心里猛打个激灵,就蹑手蹑脚过去,高踮起脚尖,在后脑勺堆里放下自己那个惊奇得禁不住大开来而忘合的蛤蟆嘴。
    队长刘德贤随二坏醋移动的身影也发现了那一堆后脑勺,立刻“噔、噔、噔”地擂起脚步,在那里也放上自己只张不合的嘴巴。


    向墙里不看则已,一看就把自己“还不下地干活”那句愤怒的话嚥到脚后跟下面去了。


    眼前的情景着实使人吃惊。

    院里的人竟是两年没见的解放军刘得俊!他沾满白沫的手,似乎在捂、抹——也似乎在擦自己正喷涌更多簇簇白沫的嘴。实际上他在进行一项当时大刘庄人还不知道的重要工作——刷牙。牙膏沫丰富得如棉堆、如雪团、如白云漫卷,遮去了刘得俊手、嘴,然后又富有弹性似地爬到脸颊及耳根处——几乎快挨住他那个全庄闻名的大耳朵垂子了。再然后,泡沫从这些地方滑下去,于刘得俊胸脯的绿军装上安居下来。但是他手里的牙刷,还在为制造更多的泡沫在嘴里用力地捣动着,发出墙头上人认为十分神秘的“沙、沙、沙”的声响。


    “这个小得俊咋着会倒沫(土语,即反刍。)了?”二坏醋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众人也没接茬——被下面刘得俊的动作吸引住了。——刘得俊满是沫子的脸,在嘴里的手的强烈捣动下,由安详地俯视猛而改为昂然的半仰天空。沫子们也忽而大悟似地,由流向嘴巴立改为滑向腮、颊、大耳垂部,小花生大的耳垂已由新增水沫的重而斜垂向地面。大伙及二坏醋都认为到了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了,正要开口,却又因为刘得俊下面的动作,而泥人似地目瞪口呆了。

    刘得俊突然伸手去砖台上拿得绿瓷缸子,猛喝了一口里面的水,石破天惊般“噗——!”爆喷出满院子的淋漓水雾。刘得贤和大伙都擦了擦自己的脸,二坏醋却万分惊奇地看到了从他嘴里飞出一道绚丽宏伟、七彩斑斓的长虹。“这小子这是挝了?”他刚由此研讨下去,就听得刘得俊的小木院门“咣当”一声被刘德贤推开了。


     “小三,你啥会来嘞,也不给恁哥说声?”刘得俊小名叫小三,他的亲堂哥刘德贤可以这样称呼他。

     刘得俊没有即刻回答,慢悠悠地脸上用军用白毛巾擦去牙膏泡沫,弹去十分钟内落在肩膀上的看不见的土,抿了抿十分钟前刚整理好的整齐的偏分发头,周恩来总理似的微翘起左拇指,曲起左臂,挨放在左边腰际倒数第二个纽扣下。操起并不正确也不熟练的普通话说:“中共党员生产队长刘德贤堂哥同志……”

    “我问你啥时候回家来嘞!”刘得贤因着急而怒吼起来。二坏醋起初偷偷拿起牙刷,暗暗嘴上比划两下,见人都不看自己,而围着刘得俊端详,也挤入去,学着刘得俊的周总理造型,鬼脸笑盈盈地望着生产队长刘得贤。刘得贤不顾得看他,只气呼呼地将两只牛眼狠瞪刘得俊。


    “昨晚来的。”刘得俊依然标准语,抑扬顿挫地答道。
    “坐碗?恁姥娘个脚!你坐锅来的吧!”刘德贤更生气了,大声吼叫。刘得俊标准语里的“昨晚”与当地口音的“坐碗”相同,所以受到了其堂兄的责骂。大伙也都笑起来。特别是二坏醋拿起刘得俊的军用瓷缸,就要往自己屁股后面放,刘得贤朝他一瞪眼,住了。

    那边的刘得俊并没有因堂兄的怒骂而生气,依然周总理的造型,依然标准音的说话:

    “堂哥同志何必为小事而大骂七开(土语,即骂人骂得厉害)呢?解那兵……”他想说的是他参军前常说的口头禅“姐那逼”,但一想到自己是“解放军”,是《我是一个兵》的兵,同时土话里的“姐”“逼”与标准语里的“解”“兵”一混,想要说的标准音与两年前的家乡话一混,就成了不伦不类的“解那兵”了。没料到刘得贤却极赞赏。

    “看看,姐那逼!说咱这话多好!拽个啥熊文哎!你想说啥嘞,往下说吧,兄你(口语,即弟弟)。”

    “解那兵,我想……”刘得俊马上住了口,重整了整服装、头发,正了正面容说“解放军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手缔造和领导的人民的军队,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你堂哥同志咋着骂他姥娘个逼呢?”众人听到他标准音和土音混合后有奇特的乐趣,又笑起来。刘得俊不管这些,依然抑扬顿挫地说:“我虽然复原回家来了,但我还是要和部队一样,上操跑步,刷牙、说普通话……”


    “我说嘞——”二坏醋忙丢下手里的牙刷、牙膏,跑过来,看着刘得俊的脸说“刚胧星明时,我说咋听得“吥噔!噔!——吥噔!噔!——”地,还以为是驴开绳了呢,原来是你小子在尥蹶子跑操。”众人都笑了,纷纷说“我也听见了”

    刘得俊含笑地挥了挥右手,左手更逼真地曲放在腰际左侧的倒数第二颗纽扣下,字字音音都咬得很准确地、象若有所思地自语喃喃道:“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仿佛记得什么电影里或资料里,周总理就是这个样子,这样说的话。


    “拽个熊文艾……我还没说你嘞,我是你哥,你咋喊我同志?唵?——”刘得贤生气地大声喝道。没等堂弟从总理架势、总理思考里恢复过来,紧接着吼叫道“走、走!跟我干活去!都干活去!能嘞个熊哎!”

    众人就要散去,刘得俊急将右手挥动得荷叶般地(曲在腰际的左手没动)说道:“等一等,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等一等!”大伙停住了。刘得俊继续说,“昨晚上我去支书家了,他任命我为咱生产队的政治队长。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我想,虽然学校时我数学好,画画好,但是我认为咱中国最有能力的人还是搞政治的人……:


    “吆——刚来到就骑在俺脖子上当官!”二坏醋故意抬高了他的油腔滑调,“谁封嘞,俺们大伙咋不知道?”人群里也有不少人“不知道”“咋回事”地嘟囔。

    “是我叫他当嘞!挝啦?”人都不知道大队支书刘英杰啥时候来这里的,有些发愣。刘英杰只管说下去,“小得俊比参军前,换了个人似的,一点也不像从前滑溜头的样。知道了要依靠他大叔我这个共产党。知道了我挂帅,政治挂帅!他说政治是灵魂,我是领导政治的,我就是咱大队嘞人魂的魂。这政治队长,我就让他当,谁他娘不服?说!”


    没有谁敢说“不”。都知道刘英杰的“铁砂掌”远近闻名,惹了他,他可不管你是谁。

    “干活去!干活去!”生产队长刘得贤赶鸭子一样地赶大伙到村中间的大街上。大伙正要懒洋洋地拿起铁锨下地干活,刘得俊依然周总理的姿势、普通话的语音说:


    “同志们,排队,干活前首先要政治学习。”说着就掏出口袋里的红皮语录本。众人都像没听到他话似的,还是往前走。二坏醋却忽然笑容满面地停下来,弯腰拦住众人:“咋着!不听咱小三队长的话还行!谁敢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打别?”又一个个趴在人的耳朵上小声说:“恁上紧干活挝?先歇歇多好啊?傻了?”人都一个个叹气,缩着脖子,胳膊夹着个铁锨,慢慢往回走。

    刘得俊先领着读毛主席语录,他读一句,大伙学一句。二坏醋乐得像雪天里的狗一样东摇西摆。先是摇头晃脑地特大声地重复刘得俊的领读,后来索性跑出来,一边学念,一边捣捣张三的胳膊、踢踢李四的腿,命令他们:“大声念,标准音!”忽然别人手中夺得一语录本,随便翻开一页,指着里面的两个字,问闭眼大声嚎叫的刘得俊:“这俩字念啥?”实际上,其他的字他也基本不认识。


    “必、须。”刘得俊说,愣了愣,又补充说,“必须把粮食抓紧的必须。”生产队里的人都像谁突然抽了他一巴掌似地呆住了,特别是妇女劳力们都露出了无地自容的样子。

    “啥?”二坏醋万分惊异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咋能这法说?”禁不住摸摸自己胡须不长的嘴,嘟嘟囔囔地思索着。忽然人群里谁喊了一声“坏醋!你那一摸嘴就是必须了!”二坏醋就跑过去揪那人打,人喊叫起来,乱起来。


    “他妈嘞个逼!”刘德贤突然牛一般吼起来,“搞个政熊治!都给我干活去!”
刘得俊说:“最后得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了再去干活。”

    刘英杰看着大家瞪着眼喊:“都狠劲唱!”随后就跟着刘得俊的指挥拍子绵羊叫似地嚎起来。人看刘得俊唱歌打拍子怪(土语,很。)新鲜,也南腔北调地唱起来。唱完了,二坏醋说:“不对、不对!唱错了,该唱那东边再也不落的太阳,咋地唱成擂鼓三声斩蔡鞅了?”

    “啥秧子菜,菜子秧?都干活去!”刘德贤急得脸都黑红了。


    刘得俊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银白色的东西,吹起来。发出的“嘀——嘀嘀——”陌生声音,使大家刚迈出的腿又停住了。“站队!站队!排好队伍去干活!”刘得俊说着就拉拉扯扯地整理队伍,两支参差不齐、歪歪扭扭的队伍,大约费了一顿饭的工夫才被整理好。其中二坏醋一会站这里,一会站那里,大约换了十来个地方。在刘得俊严厉的口令和刘英杰污秽的斥骂中,最后才一个个泥人晒干似地凝固下来。

    “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前进!”刘得俊朗声高喊,队伍愣了一下,在不知什么人的“走哎”“走哎”的督促下,终于莫名其妙地缓缓前进了。二坏醋蹦着、跳着,还学着孙猴子的摸样,打个眼罩,回望了一下。大队支书刘英杰满意地笑了。


    二坏醋的回望,是想看看刘英杰对刘得俊此举的态度,结果在看到笑的刘英杰的同时也看到了原地不动的刘得俊,就“哎?”了一声,跑出队伍,来到刘得俊面前,说:

     “吆?小三兄你,我记嘞你当嘞是咱小队的队长,不是国家干部吧?唵?咋就不跟俺下地干活了呢?你摸摸你头上,别价再能出个屌来喽!

    刘得俊微微一笑,不慌不忙,抖一抖肩膀,曲一曲胳臂,使身姿的造型,更酷似周总理,看定二坏醋,称呼他的真名字说:“胡二海大哥同志,你还不懂什么叫政治队长。他是给俄(为使更加部队化,故将“我”改说成的)们队指引政治航向的,是关系到俄们贫下中农生死存亡的大事;事关封、资、修的东西能否在我队复辟不复辟的大事;为了这,俄还有许许多多的大事要做,例如语录牌,红旗,宣传栏等等,这一系列的工作都需要俄亲自去做。”



    二坏醋云里雾里的听了个一头雾水:“俺没你能,学问深,听不懂你的拽洋文,但俺不知道,没有一个小屌语录牌,俺咋着就会死嘞?”


    “不许你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刘得俊真地恼火了。“啪!”刘英杰上去一个嘴巴,二坏醋一个狗吃屎,倒了。半天不起来。刘英杰也有些慌了,刘得俊说:“我去公社,把这个反革命分子送监狱!”二坏醋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捂脸跑了。刘英杰笑了:“还是俺小有办法!”

    二坏醋不知道今天对于刘得俊来说,简直就是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日子,因为从此以后,他逐渐得到刘英杰的赏识,刘英杰每次工作汇报,都重点表扬他。两个星期后,先是邻近大队的人来得俊的小队参观,参观他的田间地头“毛主席著作学习”和“批修会”以及语录牌、红旗、宣传栏……后来全公社的领导都来了,明晃晃的“大金鹿”“飞鸽”自行车扎了满满一单场。把个捣蛋的二坏醋吓得规规矩矩。在刘英杰、刘德贤严厉的监视下,在黑压压的大队支书和公社领导审慎目光中,低着头念语录,夹着尾巴干活,心里暗暗想:这个熊得俊小队长咋着恁大的本事?拽洋文拽出来的?装样装出来的?不是。这个小熊三就是耳朵给(土语,即和)咱的不大一样,对,这个熊孩子嘞(土语,即的)耳朵垂子大!过去的朝廷都是耳朵垂大,怪不得恁有福!立刻觉得刘得俊的说话不是拽洋文了,大官样子也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他就该这样子,天意啊!他要是得了地,当了大官,可够我要紧的,不能再坏他的事了。奇怪的是,不光是二坏醋这样想,慢慢地,全队的人也都这样想,再慢慢地,全大队以及邻近大队的人也是这样想。那些来参观的人,在细心察看语录牌、批判栏的同时,也悄悄地最终将目光移向他的耳朵。


    “看看——该大耳朵讲话了。”在接下来的总结会上,二坏醋悄悄对身边的人说。人都呼啦一下将头或将身子转向主席台上的刘得俊,接着就听到了大队支书的庞大队伍里爆发出“热烈欢迎刘得俊介绍先进经验!”的口号声。只见他连女服务员刚送上来的香热茶,看都没看一眼,慢悠悠地从铺着白坐垫的椅子上站起来,左手还是那样地曲在腰间,右手拿起一张白纸,缓步走到红布包裹着的麦克风前,放纸于桌上,然后以拇指、食指弹了弹麦克风,麦克风立即惊慌地发出“咚!咚!”的叫声,二坏醋们心里也“咚!咚!”地震惊了:还是大耳朵管(土语,即行)!他不象人家那样对着麦克风“喂,喂,喂”一阵子。

    刘得俊在麦克风所在的桌子边站定时,人群里微风一般传过一句话,微小得恰恰刚让人听清楚:喂——看——耳朵垂就是不小——。


     刘得俊根本不看白纸的发言稿,抬起头,对着麦克风更加拽起村民不大懂但以为极高深了不起的“洋文”,抑扬顿挫地喊叫起来:“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领导和发动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文革已到了后期,他还是用文革初期的话,但在偏僻的农村还是新鲜的。最吸引人的不是话语本身的内容,而是说话人的姿势和发声。刘采用了总理式的姿势,自然是主持会议的公社级干部所远不及;在声音方面,刘十分意外地用了大幅度延长个别字音的方式,例如“磅礴于全世界”,他喊成“磅礴于——全——世界”。令会场的每个人肃然起敬,感叹不已,甚至有点敬畏得想退避三舍。

    刘得俊从国内讲到国外,从古代讲到现代,从复课闹革命讲到农业学大寨,从学大寨讲到政治挂帅。直直地讲了两、三个钟头。二坏醋肚子咕咕叫了也不敢说饿。身旁边从外村赶来的一群年轻貌美姑娘们,不停地高呼口号,向刘得俊挤眉弄眼,暗送秋波,有时乱拍手掌,还呵斥别人:“你怎么不好好听啊!看讲得多有水平!”在这些美女组成的鲜花山边,二坏醋也不敢对旁边监视会场的刘德贤说:“我要去尿尿”。最后公社书记总结:得俊同志所在的大刘庄大队是“学大寨县级模范单位”;得俊同志是县级“毛主席著作学习积极分子”并颁发了奖状,号召“全县青年人向刘得俊同志学习”。



    刘得俊的声威蒸蒸日上,二坏醋听人暗暗议论:县里准备叫他上北京大学去,他没马上答应,还在考虑,在家当副县委书记好呢,还是上学好,上学还得两年才当官,不去上学马上就可当官。但北京大学也忒世界有名了……还有人在别人耳朵边小声说:那孩子可了不得!我早就看出有大态,起小(土语,即从小)有官样。你看那耳朵垂!要是嘴巴上再有个猴子(即肉瘤),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二坏醋不知为啥听得脑袋嗡嗡地大,就禁不住陪着小心,在许多人前轻声询问刘得俊,他是不是真象人们所议论的那样。

    刘得俊没有正眼看二坏醋,也没有正面回答他,只对着其他人的脸,仿佛在随便谈其他的与二坏醋的问话无关的事,一副更正宗的周总理姿势、周总理声音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人们有的大悟似地“哦——”有的“嗷——”一声,更多的人眯起眼,斜视着二坏醋咪咪地笑。显然是一种鄙视:这都早已成大家都知道的事实了,你现在咋还问?是怀疑得俊的能力、威望吧?二坏醋心里很不高兴,偷偷地溜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没等刘得俊北京大学里就座,或者县委书记的宝座上登极,上面就下来了挖河的任务了。二坏醋及队里的大部分劳力必须前往,刘得俊也在应征之列。

    二坏醋在河工地,牲口一样地套在装满泥土的地排车上,累得脸上的汗像刚生下来的牛一样浑身湿淋淋的。斜眼看正在打“呱哒板”搞宣传的刘得俊,脸上无汗,全身干干净净的,脚上的球鞋,帮是帮底是底的,上面没有一点点泥,甚至底都是刚刚新出厂的那种白。据说这双鞋还是一个县领导的女儿送给他的定情之物。“同志们,加油干。为革命,永向前。一颗红心来挖河……”声音里简直含着讥笑……忽然二坏醋一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勇气和气愤,使他放下车子,“噔、噔、噔”跑向刘得俊。刚跑两步,猛可醒悟:他的耳朵垂大啊!我的比起他来差远了!就停在半路上。仿佛瞥见众人都在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二坏醋……不敢……胆小鬼。”此时如果回去,岂不叫人耻笑?他又来了勇气,硬撑着走到刘得俊面前大声说:“俺干活你唱歌,高兴死你了吧你!”

    刘得俊“呱哒板”的节奏渐渐慢下来,慢下来,想不到竟用自己从前说过的土话说:“我搞宣传嘞,挝?”又觉不妥,就正了正面容和姿态,收起“呱哒板”,抑扬顿挫地拽“洋文”道:“也就是说,俄在为大家提供精神原子弹。别看我没干活,其实,俄这一宣传,可比得上十个人干活!”

    “我也宣传!”二坏醋猛地上前,和刘得俊并排站,“咱俩宣传,顶二十个人干活!”

    想不到刘得俊嘴张着竟说不出答话来。人们笑着,“哄——”地围上来。有人小声地互相嘀咕“会说的嘞……”“两个蛋……原子弹。”支书刘英杰没来河工,领队刘得贤慌着跑来处理。

     “你咋着宣传?”刘得俊好久没开会讲话了,标准音不很标准了,只把“呱哒板”下意识地握得更紧。围观的人们几天来第一次露出了轻松的笑脸——可以因此喘喘气,看看热闹。都十分亲切地瞧着他俩。刘得贤一个劲“干活去!干活去!”地叫嚷。没人听,都簇拥着正待反击的二坏醋。


    “你打呱哒板,俺都不会打了?”二坏醋理直气壮一把抢过刘得俊手里的呱哒板。

    “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二坏醋打起呱哒板张口就说,惹起众人一片很响掌声。有几个甚至偷偷向他竖了竖拇指。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约、约、约、”二坏醋唱到这句时,声音变得有些小,有些犹豫不决。刘得俊一把抓住二坏醋领口,大叫:“快抓反革命分子二坏醋!竟敢篡改伟大的革命歌曲《东方红》!”二坏醋吓得抖做一团,众人七嘴八舌:“哪里改了?”“没改吧?”

    “谁敢他妈的个逼说没改?”刘得俊土话一吼,人都不叽声了,“东方红里是呼儿嗨约,要一口气下来,二坏醋是呼儿嗨,约、约、约”人们一下明白了:二坏醋为适应呱哒板的节奏,把呼儿嗨约,被迫改为呼儿嗨、约、约、约了。


     “大家想一想,反革命分子二坏醋这样做是有他政治目的的。”此时的刘得俊已非常满意地从惊惶状态,恢复到完全的周总理姿势、周总理声音,“首先,二坏醋早几年跟他爹跑生意跑买卖,现在他是想复壁他资本主义的天堂!其次,他姓胡叫二海,他说的呼儿嗨,就是他自己胡二海。妄想和伟大领袖并列!这是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我要向上级领导汇报!”

    “好了,好了!都干活去!干活去!胡二的情况我知道,血溜溜贫农!没问题!得俊兄弟,交给我了。你宣传你的去吧。”刘得贤着急地摇一摇手。刘得俊正要说什么,刘得贤朝他猛一挥手,一瞪眼,就这样结束了战斗。二坏醋拧着脖子随大伙拉车去了。


    刘得俊决定改个宣传的办法,当时正“批林批孔”,他就根据自己的绘画基础,用泥巴在民工干活经过的河滩上,塑了孔老二、林彪的像,向人跪着,栩栩如生。惊动了一河滩的人,虽被刘得贤再三骂“干活去!干活去!”但前来观看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后来让县指挥部的领导知道了,决定推广,先去看看。

     县领导和刘得俊几个人在前面走,后面暗暗跟了黑压压的一群民工,仿佛是排山倒海似地向刘得俊所在的工地出发。正在挥汗铲土的刘得贤厉声命令:“领导来检查咱了,好好干!”


    领导和外来的民工们马上被泥塑像吸引住了,高大、逼真,确实超出了一般人的技艺。一位戴眼镜的县领导拍了拍刘得俊肩膀:“小俊同志,你是受过雕塑艺术专业训练的。建议你继续深造,一定能成为个又红又专的艺术家。”刘得俊在答话时想做个周总理式,急忙来个悬崖勒马,忙装个受宠若惊的样子,说:

    “谢谢领导的夸奖!俺只上到初中。其实俄的兴趣在政治方面,我现在是毛主席著作学习积极分子,我觉得,这个荣誉,是十个画家、雕塑家比不上的。希望领导多在政治上帮助我。”


    那双眼镜,不知为什么瞪了他一会,什么也没说。

    忽然有个眼尖的领导对刘得贤说:“队长同志,这两个塑像的下半身为什么一直用蓝布裹着?塑像是不应该着装的。”

     刘德贤支吾着就去解除,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都把视线聚焦到那两块缠在塑像大腿根的布上。

     说时迟那时快,刘得贤不揭布则已,一揭就揭出天大的乱子来!当时刘得贤一揭,就差点儿晕倒,接着破口大骂:“小三小!坏种!血溜溜的小流氓!小狼羔!”因为两块布盖着的是黑呼呼的体毛!紧接着全河滩的人都发出豺狼般的狂笑。几个人摸着刚剃过的光头,低下了头。

    县领导们转身就走,刘得俊双手一伸,拦住说:“这是阶级敌人搞的破坏……”
“阶级敌人在那?谁?我看你就是阶级敌人!”


    刘得俊僵在那里。

    从此以后刘得俊就一蹶不振,什么积极分子、副书记、北京大学,统统远离他而去。牙也不刷了,步也不跑了,标准语不说了,总理英姿不装了,只是将头低到裤裆里——埋头拉车干活了。空垂着一副大耳朵垂。但是一阵“呱哒板”响亮起来了:“胡二海、约、约、约、胡二海、约、约、约……”抬头一看,是笑得嘻嘻溜溜的二坏醋。

     塑像腿间的头发,是他那时夜间塞的,用的是人白天剃头剃下来的头发。并用刘得俊的破衣服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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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董克勤土喉根 于 2013-10-14 22:33 编辑 ]
作者: 邱天    时间: 2013-10-14 07:34
要注意规范排版!论坛有明文规定。
作者: 董克勤土喉根    时间: 2013-10-14 19:40
标题: 回复 2# 邱天 的帖子
哦,我再排一下。

[ 本帖最后由 董克勤土喉根 于 2013-10-14 20:05 编辑 ]
作者: 董克勤土喉根    时间: 2013-10-14 20:07
我技术不好,第二段隔开了怎么还是原样子?
作者: 暴雨迎风    时间: 2013-10-15 18:08
很有个性特色的作品。注意今后一周只发一篇。
作者: 董克勤土喉根    时间: 2013-10-15 19:47
标题: 回复 5# 暴雨迎风 的帖子
版主暴雨迎风先生:我谢谢您了,好朋友!谢谢你的鼓励!谢谢您的忠告。我记住了。
作者: 昨夜秋风    时间: 2013-10-16 10:31
朋友的短篇很见功力,可以试着投一些纯文学杂志。
作者: 董克勤土喉根    时间: 2013-10-16 20:59
标题: 回复 7# 昨夜秋风 的帖子
版主昨夜秋风先生:我谢谢您的鼓励!我知道这些纯文学刊里,“只认作品不认人”真正平等看待投稿者的正直人很少,写了几年,只有极少作品上了这些刊,是《山东文学》《天津文学》《延河》……剩下的作品还很多。还有长篇一、中篇三、短篇十余还有散文二十余,没有朋友象您一样地看重我。怕投稿。
作者: 董克勤土喉根    时间: 2013-10-18 20:16
标题: 没有背景,
是办不成事情的。但也有好的人,很难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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