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提起水,先是村里的两口井了,然后就是村旁的那条石头河了,再就是灌溉庄稼的水渠了。
村东头有一口井,西头也有一口井,两口水井养活着东庄里的村民。井上还建了井房,逢上节令,还贴上对联。井是一座村庄的生命线。有事无事的时候,总有小孩子在井房旁的空地上玩,大人们在井房边上下象棋。如果是夏天,井水水位很高,像要喷出来一样,我们就用酒瓶子吊井水喝,冰凉甘甜的井水,滋润着我们的心田。也有村里人打水时不小心把桶掉到井里去的,井太深了,听老一辈人说起,井打的不直,东边的井底一直歪到旁边队长家门口的核桃树下去了,可实际上我们眼里的核桃树离井口起码也在一丈开外,可见井有多深。即便如此,铁桶还是可以打捞的。先要找来一根足够长的竹竿,在一端绑紧固定好一大块磁铁,再找来几面大的穿衣镜和梳妆镜。一定要在天气好,出大太阳的时候捞。在正午阳光最强的时候,在太阳底下竖立一面穿衣镜,先把光反射进井房里,然后拿大的圆镜子在井口往下照,就着镜子反射进井底的一束光线,人身上绑上安全绳,下去井里,以不沾水为宜,用竹竿在井底摸索。如果竹竿一端的磁铁吸到了铁桶,执竿的人是会感觉到的,慢慢的将桶牵引到水面,将里面的水倒出来,就可以小心翼翼的提上来了。
我和小伙们曾经把河里捉的螃蟹等丢到井里,至于它们能不能活,没有再去想过。我们还在井边看到一条很长的蛇从石缝里盘旋而过,老人们说那是井神,守护井的。有小孩子在井边上玩,不下小心掉到井里去的,被大人们一阵慌乱的救出。也有大人因为吵架闹纠纷,想不开跳井的。井是一座村庄最深沉的所在。
石头河发过多次大水,大水过后是鱼最多的时候,大人们常在大水过后去河里捉鱼,那些被搁浅的鱼,有的有一百多斤重。也会有上游冲下来的木头等物什,会被打捞上来。自然,这些都是现成的,也是临河而居的村民们最引以为豪的。村庄外边有一道渠,是人工开凿的,靠得就是东庄上下七十多户两百多号人,这条渠分摊到户,一户挖四米长,画着白灰打的线,要挖一米多宽,两米多深,总长度三百米左右。东庄人只用了两三天就开凿完成,靠得全是锄头,铁锨,洋镐,撬杆等最原始的工具,这条渠顾名思义叫引水渠,就是把河里空闲的水引到庄稼地头,用来浇灌田地。这条渠用了很多年,如不是参与和亲眼所见,我不敢相信它是人工开凿出来的。
东庄的田地有一季种的是水稻,离不开水,开始时水利建设不健全,一条西干渠从上到下,经过东庄,但上游有好多分渠的。在东庄南面,有一道分渠叫东干渠。用水浇地的时节,容不得半点马虎,如果浇不上地,庄稼就会干死,所以东庄人在东、西干渠分岔的地方会派人守水。东干渠边上的村庄也要等水浇地,便派人上来争水,所以两边人常常出现争执,也会有大打出手的时候,全村人提着铁锨、锄头上阵,两村人打得不可开交,好在没弄出人命,年青的小伙子好几个被送进了医院,骑去的自行车也被砸烂。为了争水的械斗从来没有停止过,大到村庄与村庄之间,小到我的地头你的地头,总是发生磨擦。水利水利,水的利害关系重大,特别是对于土里刨食的农人。
在东庄上面不足五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巍峨壮观的水库,蓄积了从秦岭山涧流泻而出的水。听大人们讲,当初为了修建它,集周边三县的人力物力,花了整整二十多年时间,对于水库的作用我不想多说,但它总让我想两位小学同学,都是女生,她们是很调皮的女生,会爬上树掏鸟窝的那种。她们去水库里玩水,双双溺水而亡。水是生命线,亦是洪水猛兽。水是无形的,也是常态的,带走的就不可能再回来。
火
我看到的第一点星火来自放在窗台上的煤油灯,在东庄的无数个夜里,窗台上总亮着一盏煤油灯,灯影下有祖母弯腰缝补衣服的身影,也有糊纸灯笼时认真的模样。我曾经拿针挑着一棵花生豆在煤油灯上烤着吃,全然不顾嘴成了黑的。在我读书时,每晚,我都在煤油灯下用功的做作业。那个时候,电是个神话,火柴成了点燃黑夜的旗手。在那些昏黄如豆的光景里,影子与影子交叠,晃动,并不明亮的场景,却总在眼前浮现。
我坐在灶口,祖母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我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禾,是把麦草,麦草噼里啪啦的烧着,锅里的水开始翻滚沸腾。祖母提了两个水壶,她先把两个水壶灌满,然后才把淘洗干净的米下锅,祖母蹲在灶口,用烧水棍捅了灶膛几下,然后去院子的角落里,把砍好的干树枝抱了一捆到灶口,她先把那些细小的树枝用手折成一节一节的,塞进灶膛里泛着火星的位置上,然后拉三两下风箱,在风的鼓动下,火星四溅,那些干树枝沾上了火星,开始噼里啪啦的燃烧起来。等火烧旺后,再把那些粗枝大叶的树枝架进去,这时整个灶膛里就成了火的海洋,锅里的米也渐渐地泛起来。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坐在灶口,看着祖母做这一切,我是祖母一手带大的,做饭的时候,把我一人扔在炕上我会哭叫,所以祖母做饭时,灶口就成了安放我最好的地方。
我坐在灶口的小圆木墩上,眼睛盯着灶膛里的火苗,祖母有时出去取东西,会让我看住,不要让火掉出来。开始时我不敢用手去碰,渐渐地,也会小心地把未烧着的树枝往灶膛里面推几下,树枝有时会掉出来,落在灶口下方,掉下来的树枝有些还带着火,我不敢碰火,但我不会跑,我会用脚,或者找个小铲子把带着火的树枝挪到下面的掏灰的小洞里,我知道我身后有大堆的柴禾,绝不能让它们烧起来。做这些的时候,曾经也害怕过,但随着一天天的长大,就慢慢不害怕了,且坐稳了这个位置,烧火的事情慢慢也就交给了我。
我烧火时,烧的最多的是麦草和树枝,麦草很容易烧起来,用火柴棒一点就燃烧起来了,只要不断的往灶膛里添加麦草就可以了,但麦草不经烧,一顿饭要烧掉很多,所以树枝是最好的选择。但树枝不能直接点燃,一般就先烧几把麦草,等有火种了,再把树枝加进去就能烧起来。也烧过稻草,玉米杆,稻皮等,但不管烧什么,只要塞进灶膛烧了,那就没了,只能化为灰烬与炊烟。烧了这些的同时,锅里自然会出来很多吃的东西,米饭,面条,煎饼,油饼,南瓜粥……一口锅,可以烧出各种各样的食物,曾经,我一味的沉浸在那些美食里。我喜欢帮祖母烧火,在烧火时,映着红色的火焰,看着祖母在锅台边上忙碌的身影。我也曾多次熟睡在灶口前的柴禾堆里,那里温暖,有祖母陪着,我不会感到孤单,从小我就是个害怕孤单的人,哪怕是睡觉,我也喜欢有个人影在面前晃动,这样我才能睡得踏实。
我帮祖母烧火,也会得到格外的吃货,祖母有时会在饭熟的当口把锅灶里的火星用烧火棍堆在一起,在火星里埋上红薯,有时是玉米棒子,有时是土豆、核桃、大蒜等,等火星熄灭了,就可以刨出来吃了,那些烧的东西可好吃了,只不过会把嘴和手弄得黑黑的。时间久了,灶膛里积的灰太多了,祖母就掏灰,把这些灰洒到不远处的菜地里去给地施肥。祖母掏灰时,我就蹲在边上,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祖母伸长了胳膊尽量往里面掏,想掏得干净些,有时会把鼻子,额头抵在灶口边沾上灰,我看到就笑,说祖母你变成花脸猫了,祖母也不忘用脏手在我鼻子、额头上抹抹,也给我沾上灰,让我和她一样变成花脸猫。在大多的时间里,就我和祖母两个人在厨房里,只有吃饭的时候,爷爷、父亲、母亲、叔叔、姑姑们才会回来,我们全家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高高兴兴的吃着饭,说着话。日子在一成不变的过着,直到有一天,饭桌上少了祖母。从那以后,我开始帮母亲烧火。
那间老厨房我再也不可能走进去了,但我能在心里复原它的样子,胡基和泥坯垒成的灶台,虽不精致,但经岁月的打磨光亮干净,灶口是柴禾堆,后面一张大案板,对面放着碗柜,碗柜的右边是一张吃饭的桌子,边上围着数只小板凳,再往右就是厨房的门,门边上放着一口水缸,水缸里放着一把铁瓢,手把光亮如新。祖母离开一段时间后,这间厨房便成了杂物间,再后来就彻底的拆除了。我还清楚的记得祖母的棺材就是在这间老厨房里面做成的,我曾经一味的在这间厨房里留恋。在下着雪的冬季,我蹲在灶火口,火己经用不着烧了,我不懂得死亡的意义,我不知道我再也看不到祖母了,我只知道我很冷,在没有烧火的灶口,再也没有温暖。我看着木匠在做那个大木匣子,他把它做好后染成了漆黑色,比烧火的灰烬还黑,我感到害怕。有一些时间,我想找一些东西,进过那间厨房,里面阴冷,门被扣上,好久没人进去了。我想加把柴禾把火烧起来,让里面不要那么阴暗和冰冷,却再也找不到灶口。
回忆的匝道里,灶膛里的火一直在烧着,锅里的水一直在沸腾着,案板上烙的油饼还冒着热气,那个熟悉的身影还在锅台边忙碌着,我还是个小男孩,蹲坐在灶口往灶膛里添柴禾,火光一闪一闪的印在我的脸上……
烧 火
我还在继续往灶膛里添柴
那些祖母砍的柴现在变得枯干
而且很轻,放佛一下子就被烟火吞噬
只落下灰烬或者化为炊烟从乌黑的烟囱里升走
此时祖母正好离开
锅里的粥汤那么香甜
那么让人怀念
我要如何停止烧火,停止
不知足地往灶膛里塞满枯干轻薄的柴火
就像停止成长
灶火快要熄灭,只剩下微亮的红点
我们全家开始吃饭
唯独少了祖母
我知道她还会回来——
树木的春天也会回来
土
在东庄的麦场边上,有一截断墙,不算高,我们在上面翻来翻去,从这边翻上去,跳到那边,再跑回来,乐此不疲的玩闹着,也骑马一样骑在墙头上,或者用小木棍在墙上写字,掉下一地的土沫在墙根。这半截土墙很厚实,经过很多年风吹雨打,仍然还在。一截土墙,裂了口子,透着风,还是这个村庄的一部分。
在我小时候生活过的老院子里,也有一截土墙,我和父亲曾经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把它挖倒。它似乎是生了根的,看起来已经破烂不堪,风雨飘摇,但真的动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
我曾经看到过大人们打土墙,那是热情洋溢的劳动。光着膀子流着汗,喊着号子,在毒日头下,和上好的土泥,倒上麦草秸,用铁锨翻倒进夹板里,然后轮换着用石墩砸实了,一层又一层,从地下到地上,一面丈高的墙拔地而起,厚重而结实。
在东庄四周散落着的土坟不知道有多少座,那一小块一小块隆起的土地下,埋葬着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先人们。如今,依然劳作在这里的人们,也终将最后回归脚下的这片热土。生命轮回,我是东庄人,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长眠在这片土地下,当尘世的土蜂拥而来,掩埋我时,我将幸福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