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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梅雨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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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24 17: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又是黄梅时节。一年甚于一年的暑热漫卷于天地间。“梅子黄时家家雨”,晴天里是火辣辣的毒日头,几个时辰后便是一块块乌云推上来,接着便下起了雨,又湿又热的天,搅得人心绪不宁。
你的哥哥,那个刚刚过了三十岁生日的被人尊称为“记者”的形容枯槁的男人,他拖着疲惫的双腿在电脑前坐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在键盘上敲打着。你一定不知道这个被称为电脑的机器是什么玩意儿。当然,如果你还活着,你一定比你的哥哥更熟悉这些东西,打小你便比你哥聪明,不管在什么方面。记得小时候,能得到祖父买来的一块硬糖真是比过节还高兴。那个集日,祖父从集上买回来糖,分给你们两块,你的那一块你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便嚼碎了吞下去,而你哥则将那块糖含在嘴里,你飞快地用手一勾,那块糖便从你哥的嘴里到了你的手中,你大笑着跑了。你说,你能不聪明吗?

  现在,是六月十九日的夜晚,六月十九日是你的祭日,这样说你一定不高兴,但你的确死了,你的肉体早已消亡,你已融入了苍茫的原野,那里有你的坟茔,那是一堆用乱石和黄土砌成的坟堆,你已经离去十多年了。而每年的这一天,你的哥哥,那个未老先衰的男人,那个被三千多个常用汉字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男人,他总在茫茫的雨夜中思念着你,他没有与任何人说,那只是他个人内心深处的隐痛,他知道没有人能理解得了他此刻的心情,也许他一辈子都会沉浸在对你的思念中,那是一段不足与外人道的隐痛,是他人生中必须啜饮的一杯苦酒,他那枯槁零乱的须发在风中飞扬,他不知道他脚下的路向什么方向延伸,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走着,直到有一天他实在走不动了,他就会来到你的身边,在茫茫的野地里与你共饮一壶高粱酒,让酡红的颜容映着西天的彩霞,让恣肆的眼泪迎风飞扬……
           
         二
  那是一个酷热难当而又躁动的夏天,浮躁的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烟云。你的哥哥,在他最应该读书的十八岁,没有能静下心来读书,他在一遍又一遍地读了北岛舒婷顾城们的诗后狂热地写了很多煽情的稚嫩的诗歌,他自以为在报上发过几首诗就是诗人了,他狂傲地在那个有风的城市里窜来窜去。应该说,他迷路了,但他浑然不觉,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群象他一样迷途而不知返的少男少女,他们认为这世界等着他们去主宰,去创造。可悲的是他们已经在某种欺骗中成了殉葬品,而他们仍还在幻想着如花的前程,他们在热烈地讨论着如何报效祖国,如何改变着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而在这时候,你和你哥哥的父亲(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父亲”来称他),那个当初背叛了你的母亲的男人,他出现了。他带来了你已死去的噩耗。这犹如一个旱天雷,将你的哥哥从虚幻的梦境中一下子拖回到了残酷的现实边缘,他才猛醒到还有一个相依相伴的胞弟远在贫穷的故乡,那里生长着贫困也生长着愚昧。他和几名要好的弟兄回到老家时,你已被埋在了故乡苍凉的旷野中了,一冢红土孤零零地遥望着莽莽群山,而在距你五百米左右的地方则是二十六岁即撒手西去的你的年轻漂亮的母亲的墓地。你是知道的,被你呼为哥哥的那个人眼泪是那么的不值钱,他几乎完全哭昏在那堆新坟上,还是几名同学将他搀回到了家中。长辈们说你被祖父训斥了一顿后一气之下喝了“敌敌畏”,抢救不及时死去了,望着老祖父憔悴的颜容,那脸上没有一丝光泽,纵横交错的皱纹使那张脸如一粒核桃,那枯瘦的身体如一张弯弓,你的哥哥,他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你的祖父是一名教龄很长的老教师,他的学生已有好几代人,他中年丧妻之后就再也没有另娶,他含辛茹苦地将你和你的哥哥拉扯大。因而,即便他真的做了对不住你们的事,你们也不会怪罪他的。你的哥哥,他常为没有能够尽到孝心而自责,以至这种欠疚感一直缠绕着他。多年后,他在小城的一间小屋里伏在小小的书桌上写着文字的时候,他的面前总是浮现着祖父沧桑的容颜。在老家的田间,祖父弓着身子如一张犁,他在田间穿梭,将自己的晚晴时光全献给了家乡那块贫瘠而又无私的土地。尽管祖父的身体并不好,但有了那片土地的滋养,他的生命仍如一株老树般虬劲。而你呢,你已在家乡的那片土地上长眠。在小县城艰难谋生的哥哥,他有时会想,如果你能活着,一定比他更有胆略,更有出息,更能出人头地,因为自小你便很聪明,你在很多地方都要比你那笨拙的哥哥优秀得多,有很多时候,你那软弱的哥哥在受到屈辱时,他仍会在心里喃喃地说,要是我那弟弟活着,该有多好。

            三
  你离开这个世界时才有十五岁,对于现在在父母的荫庇之下长大的孩子来说,十五岁是一个什么样的年龄啊,他们可以尽情地向父母索要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他们还有漫长的光阴等着他们去挥霍,他们还可以慢慢地长大,反正这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年龄或是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而对于你和你的哥哥来说呢,你们都不得不开始面对人生。你的哥哥,他已步入了十八岁的门槛,转眼间他就要离开校园踏上社会独立谋生了,他本有读重点高中然后上重点大学的机会,但贫困使他不得不读了能享受国家补贴的师范学校,等待他的将是一所贫困山区的小学,如果运气稍好一些,有可能在乡镇中心校,再好一些,那就是留校任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理想主义者的他已做好了最差的打算。事实上,作为优秀学生干部的你的哥哥,可以有机会为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些而奔走,但他没有,在他的人生词典上,从来就没有“卑躬屈膝”这个词(在方今社会里,这确是一个致命的弱点)。记得毕业时,班上给每个同学发了一盏台灯,有一个女同学就怯怯地问班主任,如果我们学校没有电,那这台灯就用不着了,当时你的哥哥心尖一阵颤栗。想不到他毕业后却是唯一一个用不上台灯的人。他去镇上买了一盏马灯,在马灯的桔黄色光焰下,他开始了自己的教书和写作生活。
当你的哥哥在校园中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苦读的时候,你也在乡镇中学读着初中,但你天生的叛逆意识使你对刻板的教学方式有一种极大的厌恶。多少年后,回过头来看,你如果不是一个聪明的人,那你也许就按学校的那一套教学法好好学习了,但你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同时俗世中的享乐方式对你也有很大的诱惑,你于是便过早地涉入了社会。追忆起来,你小学时的功课要比你哥哥好得多,就是进入中学后,你也是班长,是老师们的骄傲,而你从什么时候成为差生和顽劣学生,老师们已记不清了,也许是初二的下学期,你开始对读书有了极大的恶感,你就在祖父任教的学校中就读,住在祖父的宿舍中,应该说,你比你哥的条件好多了。但也就在这样的条件中,你开始和邻近宿舍中的年轻教师一起抽烟喝酒,晚上还时常杀鸡“打牙祭”,对于一个手中没有余钱的学生,这可是一种奢侈哪,再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总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你总得回请人家吧(在这里我不得不说正是那名年轻教师的纵容,使你开始知道了什么叫享受,你开始一步步偏离了正轨),于是你开始以各种理由向祖父索要钱物,当放学后时常回家干活的祖父无法满足你的需求时,你开始偷窃,你的哥哥并不知道这一些,如果当时他知道的话,他也许有办法使你不再学坏。你开始偷祖父的钱,后来连“国库券”也偷了,并以极低的价格换取人民币。祖父发现后狠狠地责罚了你,也许在责罚的过程中祖父也说了几句令你伤心的话,于是你开始逃学,开始经常不回家。你决心要凭自己柔嫩的双手和脆弱的双肩去求生存,你去了。十五岁的你选择的是最苦的生活,你和十几名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起开山炸石,这是壮劳力也难以承受的苦活啊,而你却挺过来了,即便每天都有死亡的危险,即便你的双手一次次地磨得鲜血淋漓,即便你那瘦弱的肩头磨得红肿继而乌青,你也挺过来了。你在城里读书的哥哥不知道这一切,他无法想象你扛着一块硕大的石头艰难前行的样子,即便今天,他坐在电脑前打字的时候,他也无法想象当初你是怎么当上了一名采石工的。应当说,经过了几十天的磨练,你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采石工,你开始象那些健壮而粗俗的民工一般大口抽着劣质的卷烟,大碗喝着劣质的白酒,嘶哑着嗓子侃着粗野的壳子,你正在变声期,你的嗓音与你稚嫩的面庞判若两人,你开始拿这些下苦挣来的钱参与了赌博,一次次地将血汗钱塞入了别人的腰包。白日拼命挣钱,夜晚赌钱,这样的生活极大地损坏了你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一气之下不再管你的祖父急了,从工地上将你寻了回来,重新让你回校读书。

  你回校的那日,天上飘着淅淅沥沥的黄梅雨,夏日的暑热并未因雨的原因而降下来,相反,湿气使整个校园显得很闷热。你旷课太多,本该开除,但看在祖父是老教师的面子上,学校收留了你。学校收留你并不是无条件的,对你这样的顽劣学生,当然得要约法三章,还得留校察看半年,以观后效。在祖父的一再要求下,你回到了原来的班级就读。那个班中本来你是列入品学兼优那一类的,而且是班长,但现在你不但不再是班干部了,而且由于课本丢得太长,你读得相当吃力,因而导致了同学们的冷嘲热讽,老师们的一再苛责。而你又生性倔犟,常常流露出不服气的样子,但你的考试成绩很不好,老师们都想将你挤掉,一再用极为严厉的语言斥责你、挖苦你、激怒你。(在这里,我要说的是,我对老师们并没有什么意见,在当今的教育体制下,平均分和及格率的排队使可怜的老师们比学生更关心那几个分数,因为分数就是衡量教育质量的生命线啊!)并且动用了许多辅助的办法,体罚、罚写作业、罚背课等等。如果你有耐心,而且你有要把功课学好的决心,那这样的严格要求会使你进步很快的,但你已没有了这种学习的热情,你受不了苛严的责罚。终于有一天,在与班主任进行了一次忍无可忍的争辩后,你再一次选择了逃离。你这一次不是在家乡干活了,你打起背包,逃到了邻县的一个煤矿里当了一名临时工,白天黑夜地钻入了矿洞中掘煤。这又是一种怎么样的日子啊,你的那个在城里读书的哥哥他真应该抽自己几个嘴巴,他十五岁的亲兄弟成为一名煤矿工人在洞中挖掘的时候,他也许正在和一群好高骛远的友人谈论着所谓的时事,他也许正在给一名心仪已久的女生写几句暗恋的诗词,他也许正在用祖父寄给他的生活费买了一瓶啤酒惬意地喝,他也许正在绿茵场上瞎有一景地踢着足球,但他没有想到,他的弟弟,他的十五岁的弟弟正在矿洞中挥汗如雨。多少年后,你的哥哥一想起那些时日,他那不值钱的眼泪又象黄梅雨一样淅淅沥沥。

  你走的那日,你是当着祖父的面出走的,你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囊,一条薄被子,一张毛毯,之后是一两件换洗的衣物。在那个年代里,城里的人们早已感受到了改革开放带来的生机勃勃的活力,而在我们僻远的乡村,老百姓的生活还很差,能解决温饱已是相当不错的人家了。而对于咱家来说,由于母亲早逝,父亲又在母亲去世前即与她离了婚,你和你哥哥均是由祖父一手拉扯大的,祖父虽是教师,是吃国家粮的,你和你哥哥的户口也是那种可以每月吃一毛三分八一斤大米的非农业人口,但生活依然很苦,祖父还要每月从自己不多的工资中拿出二十元来寄给在州城读书的你哥哥。由于这些原因,你走时所带的也就是那条破棉被和打补丁的几件衣服了。你走的那日,祖父他老人家本想执意留你的,但不知怎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你,目送你慢慢远去。从内心来讲,他多么希望你好好读书,然后象你哥哥一样考出去,然后找一个稳定的工作。但你已实在伤他的心,你已让他在他的同事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你一次一次地从学校里逃出来,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当你用孱弱的身躯背着那床破被子步出家门的时候,天上依然飘着绵密的雨丝,这是一个多雨的夏季,也是一个暑热难当的夏季。你再一次回过头来,对着祖父鞠了一躬,你用那沙哑的似成年人的声音对祖父说:“阿老,我要用自己的力气吃饭,我不再让您养活了!”然后你便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出发的路。

          四
  不管怎么说,你的哥哥,他比你多读过几年书,比你多会说几句话。但即便到今天,你的哥哥也没有你的勇气,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离开单位后他会怎么干,离开了那每月固定的几百元工资他会怎么活。但真的哪一天离开单位了,他也许会难以生存。在这一点上,他真的不如你,所以他逢人便说,假如他的弟弟还活着,一定比他混得好,一定比他更有人模狗样。这是他内心的话,他一直认为他不如你,这是从小就有了的,打小他便觉得他不如你聪明,他常常吃你的亏。你俩共同做的事,如果做好了,你便在大人面前表白,而如果做砸了,你便把责任推给你哥哥,所以你哥哥经常挨打。说到挨打,你们两人表现出的神态更是不一样。你哥挨打时,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即便细木条如雨点般倾泻而下,即便疼得要命,即便眼泪顺着脸颊一径流淌,他也不求饶,只是一味将牙关紧咬,这样往往激怒了大人,换来的是又一顿打。而你不同,细木条尚未落下,你就开始求饶,木条一落下,你就开始大喊大叫,因而你常常在转瞬间就化险为夷。但你的骨子里依然是很有主见的。事过后,你依然我行我素,这在以后的生活中就显得极为明显了。现在细想起来,你的确很聪明,而你的哥哥,更多的是老实和倔强,他的这种性格使他在以后的生活中节节受挫,但他的百折不挠又使他在某些个体化的劳动(譬如写小说)中取得了一些成绩。

  你背着那条破棉被到处流浪,可以想象,在流浪的途中,你一定吃过了不少苦头,首先是吃的问题,没有钱到哪里去找吃的呢,你也许会有乞讨的经历(我猜),当然也有好心的人家让你吃上一顿饭,但那其实也是乞讨;其次是住的麻烦,在这人人自危的世界里,好心的人是多,但冷漠如冰的人也不少,更多的人是被纷乱的世界吓怕了。于是你就有了在雨夜中裹着那条破棉被露宿在人家房檐下的经历,那时绵密的雨丝一定溅湿了你的脸,你也有好几次动了回到祖父身边去的念头,但你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已出来了,挣了钱才能回去。在这样的时刻,你将自己的年龄忘了,你才仅仅十五岁,再依靠哪一个也是合情合理的,祖父也好,那个本该尽父亲之责的人也好,你就是回到哪一个身边也不为耻啊!而且,你的哥哥,他再过一年就可以毕业,毕业后他可以分到一份工作。那时在农村,能吃工资毕竟还是让人羡慕的,他吃工资后,他可以资助你上学,也可以帮助你干别的。但你没多想,你只是想,求人不如求自己,我也要靠自己吃饭挣钱。于是,在经过反复的打听后,你终于在邻县的一个煤矿里找到了一份苦力活,开始艰难的挣钱之路。

        五
  窗外仍是细雨纷然,在这黑色的夜里,只有雨丝在不厌其烦地向这世界倾诉,许多人早已进入了梦乡,而那些热衷于夜生活的人正进入他们丰富多彩的人生。而你的哥哥,他正在桌前对着桔黄的灯光发呆,他常常问自己,他是谁?他到底要干什么?他选择的这种生存方式注定他要一生孤独,你是知道的,你的哥哥他从小就老实,长大了他也只能靠老实工作来生活,他没有你的聪明,他更没有很多人的世故,他只是一步步地走着,走到哪里算哪里。现在,他总算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那就是写作,他认为写作可以创设一个现实生活中没有的虚拟空间,可以将俗世中的很多烦恼忘掉。多少年来,他试图同一切与之交往的人们交流,渴望能达到彼此的共识,他将自己一颗火热的心掏出来给所有的人,但最终却以心痛而告终。当有一天,他发现多年来和谐相处的一些友人并不真正懂他,他发现曾经自认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东西却是那么不堪一击时,他终于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与自己对话也就与世界对话的方式。他将自己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块,白天的他是一个虚拟的他,他不停地向所有的人们点头哈腰、此致敬礼,他不停地向周围的人们微笑,附和着所有自以为是的人们的观点,不停地将自己案头积压的工作尽可能地做好做完。就是这样,他也得必须面对一些自认为可以在他的面前指手划脚的人的颐指气使(当然,有时在忍无可忍状况下,他也会如狮子般咆哮,但那样的时候真的很少)。夜晚的他是真实的他,如果没有事,他便将自己锁在那间小屋里,拿出思想的锋刃剖开自己的胸膛,掏出血淋淋的心,让自己在痛苦中感受释放的快意。他过早地苍老了。

  那年你走后的秋天,你的哥哥开始分到一个高寒特困山区的村小教书。如果按世俗的观点和教育局优生优分的承诺,你的哥哥理当在更好的学校,但既没有钱又没有关系的他只有上山的路可走。其实高寒山区同样需要教师,那里的孩子同样需要接受良好的教育,于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里,你的哥哥随着马帮进了山,开始了他为人师的生存方式。应当说,尽管心里有抵触,但他仍是以一颗赤诚的心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在自己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在那座缺树缺水的大山上,他度过了最青春的一年。之后他在高山峡谷间的中小学辗转任教了十年时间,这十年几乎耗去了他三十岁以前的所有美好和并不美好的日子(他将在另一件作品中对这事进行详尽的描述),对他的一生触动是极大的,及至他从高山峡谷间走到小县城从事县报的编辑、记者工作时,已将近而立之年了。于是他明白了什么叫时不我待,什么叫来日无多,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用于工作。对于他来说,娱乐是非常奢侈的,事实上,他不是不会玩,他的歌唱得挺好,他的棋下得也不赖,他也好闲聊,在他的旁边,常聚着很多人,但现在他将这些都抛在了脑后,随着写作生活的日益深入,他也成为了越来越孤独的人。但他的孤独是内心很充实的那一种,他根本没有更多可以让自己的思想四处游走的一刻。但在某一个茫茫的雨夜,或是酒后的夜晚,他常会想起你,以至于潸然泪下。

  时至今日,你的哥哥仍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煤矿。那是种极重的体力劳动,要钻入深深的矿洞,将乌黑的煤背出来,而且由于经营开采方法不当,那里经常死人,就是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的今天,也在不经意的瞬间会听到那里发生塌方死人的消息。你就在那里打工,你才十五岁,你是怎么干的呀!你操着如大人一般沙哑的嗓音报了名,然后象大人一般钻入了矿洞,然后你就象狗一样匍伏着身子爬下去。你光着瘦弱的身子,周身已被煤染得黑不溜秋,那张脸上,除了眼眶中的白眼仁外,其它的都是黑的。一天下来,你周身不知淌了多少汗,脊背上不知脱了多少层皮,但你得到的报酬却是成年劳工的一半。你忍了,只要能养活自己,你可以忍受一切。在夜里,当人们沉沉入睡时,你抚摸着红肿的肩头,抚摸着伤痕累累的脊背,你落泪了,你十五岁的年龄却承载了太多的重量,你过早地饱受了尘世的艰辛,但你却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你要将自己铸成一块精钢。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为了生存,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你是英雄。而你的哥哥,他能忍受做采石工的日子吗?他能钻入矿洞去劳作吗?他不能,他没有那种意志,尽管在他内心深处他并没有歧视下苦的劳作的人,但他真的做不到,时至今天,他仍不会想着哪一天为了生存,他会去挖煤采石。是的,你的哥哥不如你,这一点你是深信不疑的。你在劳作之余常常会想起他,你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弟兄,你也想到去找他谈谈,哪怕用你的血汗钱请他到学校外的小馆中搓一顿也好,但你马上改变了想法。你想起假期里你哥哥回来时听说你厌学逃学的事后,大发雷霆,他用一种趾高气扬的语气教训你,要你好好读书,不要丢家里的脸。你的哥哥是村里考到州城里读师范的为数极少的人,他内心中自然有优越感,村里人也说他为村里争了气,于是他更加得意了。在他教训你时,你没有顶嘴,这是你对他的尊重,他是你尊敬的哥哥,小时候他就一直让着你,你知道他不是傻子,他也知道要去争自己应该得到的,但他仍然让着你,吃的穿的都让你先挑,所以你在心中敬重他,所以他再骂你也不还嘴。但其实在内心中你却是不屑一顾的,他毕业后就不是当娃娃头么,有什么好的,偏要这么凶干嘛?我才不想看那些老师的嘴脸呢!你原本经常将自己心中的感受说给哥哥听的,但现在你不说了,你知道没有必要说了。但事实上,你真的错了,你哥哥骂你是对的,尽管他的方法可能欠妥,但你犯了一个短视的错误,你要养活自己,也不在于一时,现在你在祖父的荫蔽下,多读些书,长身体长知识,日后还有很长路可走呢!你的另外一个弱点就是受不了气,家长的几句斥责,老师们的一点惩罚你就受不了,以后这个社会还有许多气等着你受的,但你真的听不进去了,你认为家长的几句责骂、老师的一点惩罚都是对你的一种嫌弃,都是赶你走,于是你便走了。当你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工棚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你没有一丝后悔,你也不打算再去找你的哥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你的心目中已成为与你毫不相干的一个人,这一点真的让你哥哥很难过。以至于每年梅雨纷飞的时节他都会闷闷不乐,常常枯坐在那张旧书桌前半天不说一句话,忧郁的眼光让人心痛。

         六
  如果不是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的出现,你的故事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但由于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与你邂逅,并将你送回到祖父那里,使你陷入了一种极度的迷惘之中。你不知道,你远在州城的哥哥也不知道,你也许应该想到,一段时日以来,祖父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你当初离家时祖父以为你只是一时逞强,出去外面不多几日一定会回去的,但你没有,你选择了一条流浪的路。祖父终于急了,想尽了各种办法找你但仍没有你的消息,你的祖父甚至厚着脸皮与他以前的女婿,也就是你的父亲打探你的去向,但谁也不曾料到你会跑到一个煤矿去干壮汉也难以承受的苦力活。这里,还需要说说你的那位父亲,你的父亲从另外一个贫困县来到我们的村庄做了你母亲的倒插门的女婿(这对于我们白族礼教不多的地方来说,并不是稀奇事,男方到女方家上门或是女方出嫁到男方家都很正常),几年后便有了你的哥哥和你,之后是你的父亲和母亲闹得沸沸扬扬的离婚,在那个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世的七十年代初的红色村庄,这倒是一桩新鲜事,详情可能很多人都知道一点,但谁也不对你说,所以也说不大清楚,结果是你的母亲忧病交加,你的祖父与你的父亲反目成仇。大约在你四岁、你哥七岁时,你那年轻貌美的母亲死于长期的心脏病,之后你的哥哥和你便与祖父一道生活。后来你到了你父亲的新家,那时你刚到读书的年龄,在那里你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一开始你还抽时间回到村庄看看哥哥和祖父,但后来便渐渐与你哥哥疏远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你的消息。听说那位父亲的那个新家对你还是挺好的,大家便都放心了,只想着你在小县城中日子定比乡下舒坦一些。但不知怎的,大约你哥读小学二年级时的某一天,你突然回到了村庄,本说歇一段时日,但后来你再也没有回到那位父亲的新家里去,他也不止一次来接你,每次来都大包小包的带了很多东西,但你仍是执拗地不回去。问你,你就是不说为什么,那位被称为父亲的人只好作罢。直至今天,你的哥哥坐下来细想也不知道当初你的突然回来究竟是为什么。当然,你拖着十五岁的稚嫩的身体在邻县那个煤矿里拼命干活的时候,你的哥哥不会想到这些,他正在憧憬着一种海市蜃楼般的美好生活。有一天,你挣了一些钱,到街上洗了个澡,正要下小馆打一次“牙祭”,却迎头碰上了那个应该称之为父亲的人,于是他不管你愿不愿意,将你“遣送”回村,交回给了祖父。 这一次你没有再出走,而那所以治校严明而著称的山区中学也不愿意再收留你了,于是你便在老家的村落中过着一种无可奈何而又逍遥自在的生活。其实你的内心挺苦,而那种苦楚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所不应该有的,这一点祖父并没有看出来,你的远在州城的哥哥更没有看出来。
你最后一次离开出生地是在那年的寒假。那年寒假,你盼着哥哥能回乡度假,你也许要有许多话要和他说,也许你有一些想法要与他探讨,但他没有回来,他留在学校里没有回来,说是要挣点钱弥补上学费用,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迷恋城市的生活。你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于是你悄悄买了一张车票到了州城,找到了你哥哥。对你的突然出现,你哥哥有些惊奇,但也很高兴,拉你四处转了一圈。你却无话了,甚至没有读书的事也不说,也许你怕哥哥的斥责,也许你不想让他为你担心。歇了两日后,你说你要回去了,你哥把你送上了车,然后继续去打工,继续憧憬着他的梦想,而他没有想到,这一别竟再也看不到你了。就在你哥快要毕业的那个夏天,就在你们那个班的全体同学聚会欢庆毕业的那个夜晚,你悄然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不,你还谈不上年轻,你还是个孩子。你死了,没有必要再深究你怎样死和为什么死,这些都改变不了你离去的事实。而你的哥哥,则是过了一个星期才知道你死去的消息,今生今世,面对他的,只有一撮黄土了。而你短暂而惨烈的一生,于他永远是一个谜。每当他坐在潇潇雨夜,他总会想起你,想你与他共处的每一个细节,这一生,无论怎么样的成功都不能冲淡他对你的思念。他无比沉重地生活着。有一次,他对你现在的嫂子说,他的生存,不仅仅是为自己,为了小家。他肩上至少扛着三个人的重量,他必须用一个人的力量完成他的母亲、他的兄弟没有做完的事。每当他苟且偷欢或是虚度光阴时,他便觉得惴惴不安。十年的教师生活,他用自己辛勤的耕耘赢得了家长和学生的尊重,在他担任校长的那几年间,那所山区完小的硬件设施和教育质量均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之后他悄然淡出,潜心读书写作,没有将许多光阴虚掷,只因为他总觉得冥冥中有你和母亲的支持。

  梅雨潇潇的时节,你的哥哥又独自坐在桌前了。经历了许多之后,他选择了与自己对话也与世界对话的生存方式。他望着茫茫夜空的时候,他总想,其实生命并不在于长短,只要艳过一春,也便无憾了。这篇拙劣的文字到此,也该歇歇了。只有那飞扬的黄梅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歇,那是你和你的哥哥所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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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24 17:24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朋友,请注意有的段落需要重新排版。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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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24 17:51 | 只看该作者
“梅子黄时家家雨”应该是“黄梅时节家家雨”
语言描写比较细腻。一些段落如袁版所说,应按要求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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