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雨水降落的天空里
阳光在草地上逗留了一会,就走了。
蜻蜓飞走了,那个念着“风来了,雨来了,老和尚背着鼓来了”的孩子,也从一个大柳树下的阴影走了。他裸露在空间里的一截黝黑的胳膊,渐渐被黑夜色吞没。他睁着眼睛,依靠着粗裂的柳树身。月色隐约从混沌中现出,半圆的形体像一块金子。
那里有个颀长的身形。他们说,那是一个猴子吊在树枝上玩耍。他觉得那是一个女人,甩着长袖跳舞。那地方,是他的家乡,那片幽寂乡村的夜空。此时,传来狗的叫声,浑圆的天空与大地,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从那泄露的缝隙中,他看到一个人被追赶着的面容。他想,一定有人看见,那个男人游荡在村路上的身影,他像一个猎人看到猎物。在靠近荷塘边的小路上,深夜洗完衣服回家的女人,被那个人拉到芦苇丛中。那个尖叫声之后,芦苇荡就变得模糊不清。那荷塘里游动着黑鱼、鲤鱼、鲫鱼……他就听到鱼在水里游动啄食或者亲吻水发出的声响。他想,那一时刻的鱼,欢腾得像一群小马驹。
他一直想着,前夜的鱼,一大早就来到荷塘边,他沿着那河坡里,踩出来的小路,绕河行走。他看到那里倒伏的一丛芦苇,从芦苇缝隙里,拣拾到一枚带着花纹的纽扣。他想:那一定是女人衣服上脱落下来的。在村西两棵树之间,那件常常晾晒着那件花格褂子。那件衣服在风的吹拂,像一面彩色的小旗子,在轻盈飘动。
他由此想到,女人穿着花衣服从村路上走过。她给男人说着粗鲁的话语,她黝黑的面皮,那种他不懂的笑,像一个深深的漩涡。她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她带着四个女儿在家里过活。他家的大门每一个夜晚都是敞开的,一些男人带着一些吃的到她家里去。那个时候,他和这个女人的其中女儿同学,她的四个女儿个个长得像田野里的水萝卜。他见惯了,女人面对男人的笑。那些笑声,像他玩的弹弓打出的小石子,打到人身子,痒痒的疼疼的。
那些夜晚是黑暗而神秘的。他吃完饭站在宅基上,在那儿走来走去,水银一样的光,满地面都是,他又看见了金黄色的光,它们洒得到处都是。他能看到下坡处,凌乱的麦秸草,和一些干枯的树枝,一些羊的粪便,他就看着树干笔直的椿树,走了过去,双手搂住树身,双脚登着树上,像一只青蛙一下一下的朝上攀援。他听到喊他的名字的声音,他吊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然后听到那个喊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倒着头,看到邻家女儿的那张脸。他从树上下来,站到她面前。女孩说,她娘打了她。她还没有吃饱饭。她说,她不喜欢那个男人摸她的头。那个男人摸了她的头,还摸了她的脸,她大声喊了。她娘就训斥她,让她小点声。他说,你得吃完饭,说着拉着她就往她家去。
那个黑色的案板桌上,柳条框里还放着窝窝头,白瓷碗里还有面汤。他把她推到跟前的一个小板凳上,按她坐下来。他说:快吃吧。——他听到了咳嗽的声音,那声音是她娘的。一个男人靠墙站着,他的影子被灯光照到墙上。他先看到的那个影子,差点儿被那影子吓着。他站在那儿好一会,那个影子就一动不动地在那里。
女人走过来,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看女人,她的目光,热辣的,像一条绳子,能把人困住。他站着没有动,他盯着门心上一张举着锤头的画,看那络腮胡子的男人带着凶相的表情。那画上斜斜地过来一条影子,那影子就是女人的胳膊。那一会,他感觉到那条胳膊移到了他的头顶,那只分开五指的手,在他的头顶轻轻按压了一下。“这个孩子,好乖哦。再过几年就长成大人了。”
那一会,一股气息朝着他的面孔扑过来。饭菜和蒜混合一起的味道,还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围绕着他。他转了一下身,女人的手就从他头顶离开了。他抬头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那张女人的脸,像一张白纸上滴落一些红色的墨水。就在他的目光和女人碰着的时候,他觉得女人眼睛里氤氲的雾气就要滴落下来。她弯着腰,和他的脸那么近,那潮湿的气息几乎濡湿了他的脸。他感觉到那是一种发霉的气味。那一刻,他不知道这气息来自她的脸,还是那个房子里。
他走出那间屋子。背后传来碗筷的声响。女人嘶哑的声音,在喊着什么。他知道女孩子在收拾饭桌上的东西。女人念叨的声音一直到他出了大门,还依稀可闻:“你爹按说,该到家了呀,他怎么还不回呢。家里米和面都没了,让我们娘几个怎么活呢……”
他从宅基上,走了下去。沿着月光下的村路朝西走去。他听到狗的叫声。那叫声让他发慌,他觉得那狗在不远处的地方,朝他身后走过来。他从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快土疙瘩,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想着:狗冲上来的话,他用土疙瘩打中它。而他的脑袋里,堆满了女人的声音,并带着气味,粘着他的身体,让他不知道怎么逃脱……
他回到,自家宅基上,天色暗下来,沿着椿树树身,越过树梢,他看到圆月的四周布满了黑色的云烟。烟气在那儿缭绕,几乎要把黄色的月吞没掉了。他想到一千零一夜里,渔夫和魔鬼里那个魔瓶,那一缕青烟,就是魔鬼的化身……他从那个空间里,快速离开。他回到家里,紧紧地关上那扇门。
那年春天到夏天,始终没有下雨。村路上,来来去去的马车和牛车,总会腾起烟尘,在一场大雨来临之前,那些低垂着的宽大的树叶,积满厚厚灰尘。他记得后来的那场大雨,他和邻家女孩,站在屋檐下,双手伸到雨水里,那些水源源不断地从她手背上滴落着,仿佛没有尽期,那是女孩母亲因食道癌死了不久的某天。女孩眼里的雨水,像一种绵绵无期的送别。那时,雨水清洗干净的青青树叶,一滴滴的水,那么无可告慰,又那么无辜地,从天空坠落着……
2014年10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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