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有几分得意,从破了一个大洞的窗户里钻进来,冲进教室,扑到我的脸上,还不忘灌进我的衣领,亲亲我的脖子,顺便摸摸我的手。我冷得只能不停地跺脚,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不应该穿白球鞋来上学,应该穿那双看起来又丑又笨的旧棉鞋才对。搓手早已不管用了,冻疮只要长了一次,每年都会来光顾我。红肿的手背和手指上一个个冻疮疙瘩,有的已经开始发紫了。
我低头看看课桌下的简易小火炉,用手试了试温度,火熄了,冰冷的灰烬安静地躺在火炉里。这个小火炉的前身是一个用旧的搪瓷茶缸,在我的一再央求下,父亲花了一根烟的功夫,加上一截铁丝,用钳子拧来拧去,茶缸成功变成了一个可以手提的小火炉。他还找来红色油漆,在小火炉外面写上我的名字。
天冷了,每天清早母亲都会往灶膛里塞几块粗一些的木柴,再把烧得正旺的木柴敲成小块,放进我的小火炉。青烟冒起,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提着火炉,抡起胳膊像风车一样呼呼地甩几圈。小火炉很听话,很快变成温暖的红色了。
母亲一再叮嘱,火是用来取暖的,手冷了烤烤就行,不能玩火。
她还说,玩火的小孩要尿床。
我一直记得母亲的话,可是小火炉不记得。它怎么能从清早熬到下午放学呢?到午间休息时,火已经完全熄灭,用手指扒拉几下,冷。
还好,有藏在放学路上的秘密。
从学校回家有六七里山路,在路上生火取暖,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对我们来说,是公开的。秘密的对象是大人。
我心不在焉地望着讲台上的老师,希望她说得简单些,快点,再快点。扭过头,我望望坐在最后一排的英子,她也在看我。
我们俩在上学路上选了一个新的生火地点。
冬天的排水渠没有一丝生机,干涸的渠底,枯萎的水草,像一条凹进去的山路。这是我和英子一致认可的好地方。水渠两边长着碗口粗的杉树,高大笔直,枝叶相互交错,做了天然的屏障,挡住在山间游荡的寒风。
选择这里的另一个理由,是水渠两侧有取之不尽的生火材料。杉树下到处都是枯枝败叶,我和英子一会儿就捡了一大堆。
杉树叶片细,划根火柴,一点就着。一堆亮黄的火苗在地上跳舞,我和英子坐下来烤火。杉树枝条烧得快,我们得不停地一边搓手,一边往火堆上加柴。手渐渐暖和起来,手背上的冻疮又痒又痛。
我脱掉鞋子,把冰凉的脚伸到火堆边,英子还在解鞋带,火把她的脸烤成红色。
我问英子,小孩子玩火了会尿床的事知道吗。
英子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她早就知道了。
我说,那我们天天在放学路上烧火,我怎么没有尿床呢?
英子终于把打结的鞋带解开了,光着脚,两手提着袜子,被火烤过的汗臭味在空气中迅速飘散。她骂我笨,我们这是烤火,不是玩火,当然不会尿床了。
怎样才是玩火呢?
我的这个问题,英子“嗯”了好几声,也没有回答上来。
是啊,火可以怎么玩呢?英子也提出了问题。
我和英子一起回忆有火的快乐,无非是把红薯和荸荠埋在火堆里,不必有人照看,闻到香味后刨出来,拍掉草木灰,香甜的味道能让人忘掉烫手的感觉。偶尔也会从泡年粑粑的大水缸里捞一两个糍粑,放在火塘边烤熟了吃。可是烤糍粑有点麻烦,必须有人看着,好多次我都把糍粑烤糊得像一块焦黑的木炭。有一次英子从她家的鸡窝里捡来一个蛋,揣在衣兜里来我家,趁着没人,用浸湿的草纸包好了埋在火堆里。烧好的鸡蛋香得让人流口水——真的,那一瞬间,口水突然在嘴里涌动,我强忍着,咽回去了。后来我学她的样子,偷偷烧过一次。家里有多少只鸡,每天下了多少个蛋,母亲记得清清楚楚。这唯一的一次,她唠叨了好几天,怀疑过老黑猫,也怀疑过大黄狗,唯独放过了我。母亲蹲在鸡笼旁边上上下下寻找那个被我吃掉的鸡蛋时,我借故跑开了。我害怕我脸颊发烧的样子被她看穿。
一大堆杉树枯枝烧光,肚子饿了,温暖慢慢退却。我和英子穿好鞋袜,互相拍拍衣服和头发上的灰尘,消灭所有烧火的证据,背上书包回家。走到村口时天色已晚,远远的灯光藏在山村里,仿佛是熄灭的火堆被人扒拉开后,隐匿在灰烬里的火星。
我坐在火塘边吃饭,母亲责问我回家太晚的理由。在路上烧火是万万不能说的,如果说是被老师留校了,我仍然会挨一顿好打。我选择沉默。
我的倔强触怒了母亲,她丢下手里的活,抄起火塘边的生铁火钳,高高扬起,大声说再不说话就要打死我。
我哭了,我说,不信就去问英子好了。
母亲真的把英子带到了我家。
英子说,是她自己没写作业被留校了,我只是在学校等她呢。
生铁火钳终究没有落在我身上。村子里有人修新房,按照习俗,全生产队的壮年男人都要去帮忙。父亲还没回家,母亲要喂猪,还要给栏里的耕牛上草料。
冬天的山里和田埂上,牛能吃的草都枯了。秋天收稻子时,把稻草一把把扎好,晒干,挑回家,码成稻草垛。每家门前或屋旁,高高低低的稻草垛,像一栋栋用稻草搭成的房子,尖尖的屋顶。晒好的稻草吸饱阳光,带着稻谷独有的香。大水牛睡在稻草铺成的被窝里,咀嚼着稻草,用整整一个冬天的时间,慢条斯理地回味另外三个季节的样子。
母亲忙碌,我趁机溜出门。英子掩护了我,应该感谢她,我要送她回家。
英子家和我家之间,隔着几块稻田。月亮好像也怕冷,身上裹着一件臃肿的棉衣,模模糊糊看不太清。我们想快点走到目的地,抄近路,猫着腰从种着油菜的稻田间快速穿过。朦朦胧胧间,脚下不知道踩倒了多少棵油菜苗。
英子家堂屋里的火塘烧得正旺,亮黄色的火焰比白炽灯亮多了。
英子妈妈招呼我们坐下烤火,说,玩会儿再回去吧。
英子拉拉我的衣袖,说,我们玩会儿再睡觉吧。
我拿起火钳,在火塘里翻弄几下,烧得正欢的木柴,轻轻地噼噼啪啪,爆出一串细小的火星,上演了一场短暂的袖珍版焰火。
我从屋外的木柴堆上抽出几根稍细长的茶树枝条,扔进火塘里。燃烧是木柴乐于参与的游戏,它们欢快地加入了燃烧的行列。晒干的油茶树枝干耐烧,火大,是山村里一种受欢迎的木柴。
我提议,我们出去玩吧。
英子站在堂屋门口望望外面,对我说,外面看不太清呢,我们带个火出去。
一人从火塘里抽出一根燃烧得正旺的茶树枝条,走出家门。
断断续续几声懒洋洋的狗叫,夹杂着不知谁家孩子嬉戏的吵闹声,我和英子来到她家的稻草垛下。她家田地多,稻草也多,稻草垛差不多和她家的房子一样高。
大人每天抽取稻草,留下一个稻草洞,刚好我和英子能够蹲下来。头发挨着稻草,被靠着稻草,我和她坐在稻草上聊天。手冷,我们把手里燃烧的茶树枝条放在一起,加上一把现成的稻草,吹几下,小小的火苗又开始跳舞了。
那天晚上我和英子聊了什么,聊了多久,谁也不记得了。清冷模糊的月亮,黑乎乎的山林,一样黑乎乎的房子,闪着灯光的窗。狭小的稻草洞里,快乐的小火堆,这是只属于我和英子的温暖小世界。
远远传来母亲唤我回家的声音,我和英子急忙从稻草洞里钻出来,应了一声,各自归家。
我是半夜里被盛怒的母亲从睡梦中叫醒的,穿着秋衣秋裤,被罚跪在冰冷的地上,冻得瑟瑟发抖。母亲的训斥像急切的雨点,又像火堆里燃烧的竹子。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英子家的稻草垛着了火。英子和我一样跪在堂屋里挨打。父亲和许多人一起去救火了,还没回家。
父亲进来时,我快要冻僵了,鼻涕淌下来,几乎要流进嘴里。
母亲急切的询问结果,父亲连连摇头,不停地叹息。母亲一个耳光扇过来,我冷得麻木的脸感觉不到痛。又一个耳光快落下时,父亲拉住了母亲的手,说,算了吧,明天给人家赔。
母亲没收了我的小火炉。从那个冬天开始,我丢失了冬天里最温暖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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