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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中篇小说”—— <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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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6 09: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中篇小说)               
                                                             凶地
                                    
                                 
                                                                      一
        
  悲剧的序幕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拉开了。
      
  这是因为谷根生要办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谷根生已经和老婆李秀水酝酿了很久了。
      
  谷根生临出门之前,老婆李秀水说:“你可快点儿,鸡已经在锅里熬上了,我还放了粉皮,久了可就糗了,糗了就不好吃了。”
      
  谷根生嫌老婆罗嗦,瞪一眼她:“你以为村长那么好请?你以为他就稀罕吃你那张粉皮?”
        
  谷根生走进村长谷连山家的院子,见谷连山蹲在院子里刷牙,满嘴的白沫。 谷根生对谷连山说:“二侄呀,刚过了年也没啥事儿,去我家坐坐吧?”.村人们请村干部喝酒,都说成是到家里坐坐。谷连山偏歪了头看一眼谷根生,没法说话,便点了点头。
      
  谷根生又说:“那咱就这么定了啊,刷完牙就去吧,你婶子已经把鸡熬上了,我还弄了条鱼。”谷连山又点了点头。谷根生从村长家出来,又去了副村长家、会计家。很快把村干部们都邀齐了。
      
  日近中午,村干部在谷根生家喝起了酒。喝着喝着,谷根生便把要办的大事撂在了桌面上。
                                                
  二
        
  谷根生很早的时候承包了村里八亩“机动”地,八亩地全部栽上了果树。几年功夫,八亩多地就成了一片很不错的小果园,谷根生三年前干脆搬出了村子,在果园边上盖了三间小瓦房,在果园里安了家。儿子大了,整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谷根生开始琢磨如何跟村里要块宅基地,该给二十岁的大儿子谷大苗盖房子、娶媳妇了。
      
  谷根生相中了一块地,这块地紧挨着果园,就在自家的三间小瓦房前面。这块地平整、土厚,四四方方,面积有二亩多。如果在这块地里划座宅基,那可真是全村最好的宅基了。盖房子占去半亩,剩下的一亩半再植上果树,果园就能达到十亩了。然而,这块地是谷满仓家的,要想把这块地弄过来,那还得村干部说了算。
        
  村长谷连山一开始就知道谷根生不会平白无故的请酒。当他明白谷根生是想要在谷满仓的承包地里划宅基的意图后,就很痛快地说:“我以为什么大事儿哩,划吧,不就是一块‘机动’地嘛。”
        
  谷根生见谷连山如此痛快,松了口气说:“万一谷满仓不愿意咋办?”
     
   “谷满仓算个屁!他一连几年的承包费一点儿都没交,我正准备把地收回来重新承包哩。”谷连山平时对谷满仓就有看法,这会儿借着酒劲儿,谷连山干脆对副村长和会计说:“今天咱干脆来个现场办公,让三叔交上1300元宅基规划费,喝完酒就把宅基给他划出来。”
        
  谷根生一听喜不自禁:“二侄,今天把宅基划了,钱我明天交行不行?”
      
  “不行不行,谷根生我可跟你说,你别上了锅台又上炕。”会计对谷连山的自作主张很是不满,他认为谷连山根本没把他和副村长放在眼里,“1300元规划费必须得先交,这个钱可是要上交乡里的。”
      
  “行、行,今天交。”谷根生说着走出屋,对在院子里的李秀水说:“你现在赶紧去趟县城,去找县报社的谷连城借1300元钱,快去快回。”
      
  “县城这么远,十几里路,非得去找谷连城借吗?”李秀水问。
      
  “叫你去你就快去,找别人借钱这年头谁肯借呀?只有谷连城会借给咱。”谷根生开导着李秀水,“村长既然开了口,今天必须把事情办利落了,今天办不利落容易夜长梦多。”
      
  “好、好,我去借。”李秀水边说边扭着又肥又笨的身子骑上自行车出了院子。
      
  三个村干部的脸喝成了关公,嘴里喷着酒气,打着饱嗝,在那块地里丈量宅基,李秀水一脸汗水地从县城回来了。谷根生问:“钱借来了吗?”李秀水喘着粗气还没顾上答话,便把1300元钱塞了过来。谷根生把钱递给谷连山,谷连山将脸朝会计一瞥,好像见了钱就厌恶似的:“给会计。”
      
  会计接过钱边数边问谷根生:“从哪里借的钱?”
      
  “从谷连城那儿借来的。”
      
  “谷连城这小子对你还挺仁义啊。”会计说。村人们都知道谷连城的儿子五岁那年掉进了村里的大口井,是谷根生给救上来的。从此,谷根生就成了谷连城家的恩人。
      
  会计数完钱,装进口袋。谷根生说:“你给打个条吧。”
     
   “什......什么条?”
      
  “这块地如今成了我家的宅基地,总得有个凭据吧。”
      
  “怎么,你还不相信我们咋地?我们说话不算数咋地?”会计对谷根生吹胡子瞪眼睛。
      
  “算了算了,你就给他打个条子吧。”谷连山斜了会计一眼。会计时不时地在他面前吹毛炸刺,谷连山早就有点儿烦他。会计很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二指宽的卷烟纸,在上面写到:今收到村民谷根生交来宅基规划费1300元整。桑子峪村民委员会,X年X月X日。
      
  谷根生对会计这么轻率地对待和处理一件严肃的大事情心里极为不满,他接过会计写的条子一看,就说:“这条子还没有盖公章哩......”
      
  谷连山听了这话真烦了,此刻他的酒劲已经上来了,急欲想回家躺上一躺,就对谷根生说:“三叔你这人怎么这么多x事!”
      
  “好,好,”谷根生边小心翼翼地叠起那张二指宽的纸条放进口袋边问,“那我从明天起就开始备料准备在这块地里盖房了?”
      
  “爱盖不盖!”谷连山扔下一句,和会计、副村长走了。
         
  地,就这样划给了谷根生,事情似乎就这么顺顺利利地办完了。然而,事情真要是这么简单的话,这个故事也就无法继续下去了。不过,后面发生的事情却是谁也不可能料想到的。
                                          
  三
      
  谷满仓走进谷连山家里时,谷连山的老婆正和孩子围在饭桌前啃骨头,啃的“咯吱咯吱”响,大人孩子满嘴满手的油。
      
  “村长在家吗?”谷满仓进了屋,问谷连山的老婆。
      
  “他不在家,满仓叔来了,吃饭没,没吃一块儿吃点吧?”谷连山的老婆虚让着。
      
  “我还真没吃饭呢。”谷满仓说着还真的在桌边坐下来,下手从盆里捞起一块骨头就啃。谷连山的老婆脸立马阴了,她没料到谷满仓还真坐下吃起来;她“咚”的将一块正啃着的骨头扔回盆里,起身进了里屋。
      
  谷满仓装疯卖傻地继续啃他的骨头,“吱吱”地啃的有滋有味。
      
  昨天晚上,会计把给谷根生划宅基地的事透露给了他。气得谷满仓一晚上没睡着觉。他怎么也没想到谷根生做事这么阴毒,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他的地据为己有。他翻来覆去觉着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天一明谷满仓就去了老村长家。
      
  老村长与谷连山有仇。老村长是让谷连山串通了副村长、会计等村干部硬生生地给赶下台的。老村长当了多年的村长,吃的盐比谷满仓见的盐都多,他听了谷满仓的叙述
后,就说:“你要想把那块地夺回来,必须先把以前欠村里的承包费交上。谷连山为什么敢把你的地划给谷根生,就因为你没交承包费。你若交上了承包费,他谷连山就没话可说了。”
      
  “老村长啊,我这承包费要是交了,岂不是交的太冤了吗?”谷满仓说。八年前,谷满仓去县城给村里进化肥喝醉了酒,回来的路上,掉进了路边深沟摔断了腿,从此走路一条腿微瘸。谷满仓想评个工伤,可按政策又够不上,谷满仓一次次上访,始终也没找出个结果。当时在任的老村长被他缠的没办法,便从村里的“机动”地里抽出了二亩,承包给了他,说是交承包费的,含含糊糊的一直没交。
      
  “满仓你怎么这么糊涂,承包费才几个钱,那块地可是块好地呀!我们庄稼人靠什么?不就靠土地吗。谷根生平时那个吝啬劲儿谁不知晓,抠抠屁眼再咂巴咂巴手指头的主儿。可眼下却又宰鸡又杀鱼的请村干部,他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弄到那块地吗。”老村长给谷满仓指点迷津。
      
  老村长一番话让谷满仓终于明白了这个理儿。他当即回家筹了几个钱,揣了一肚子气去了谷连山家。
      
  谷连山走进家门,在院子里就看见了屋里桌边的谷满仓。谷满仓知道谷连山回来了,他眼皮也没抬一下,继续埋头啃他的骨头。谷连山在院里站了片刻,猛然抬脚朝着偷吃猪食的小黑狗踹去,嘴里骂着:“你这个馋狗,滚!快滚!”
      
  村长的老婆这时也在里屋“嘤嘤”地哭起来。谷满仓脸皮再厚也有些坐不住了,他扔下骨头走出屋,边咂巴着嘴边对谷连山说:“村长你别生气,我是来交西岭那二亩地的承包费的。”
      
  谷连山没搭腔,黑乎着一张脸低头看着那只挨了踹的小黑狗又伺机去接近猪食盆。谷满仓将一沓钱掏出来递给谷连山:“这是三年的承包费,村长你数一数。”
      
  谷连山没去接,也不吱声。谷满仓只好转身将钱放在谷连山身边的磨台上。又说:“承包费我可交了,那块地我继续种。”说完,谷满仓迈开步子朝外走。当谷满仓快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这时谷连山说话了:“承包费是以前的承包费,从今年起,那块地村里收回来了,已经不是你的地了。”
      
  谷满仓听了这话,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抬脚将那个猪食盆踢翻,紧接着蹦了一个高,直着嗓门喊:“谷连山你个狗杂种!给你脸你就是村长,不给你脸你是娘儿们的X!老子这腿是怎么瘸的,是工伤致残啊!那二亩地是给老子的养老地,别说我如今已经交上了承包费,就是白种也得让我种,告诉你,谁也别想打那块地的主意。”谷满仓来的目的就是故意要挑起事端的,他认为必须撕破脸闹一场他才能出了这口气。
      
  谷连山上前拧住谷满仓干瘦的黑脖子,拎只鸡一样将乱蹦乱跳的谷满仓拎到了街上,然后照着谷满仓的屁股猛地一脚,谷满仓顿时跌出去老远。谷连山说:“只要我当一天村长,你就别再想得到那块地,那块地经村委会研究决定,已经划给谷根生当宅基地了。”说完,转身进院,关上了大门。
      
  “狗日的竟敢打我!”谷满仓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地摸起一块碗口大的石块,朝着那紧闭着的铁大门砸去,“轰”的一声巨响,大门凹下去一个大坑。当谷满仓又去摸第二块石头的时候,大门“呼啦”打开,谷连山手持一根木棍冲出来。谷满仓看事不好,一瘸一拐地跑了。谷连山没有去追,他只是吓唬吓唬谷满仓,他不敢揍谷满仓的,谷满仓的五个兄弟,一个个如狼似虎。谷连山拎着木棍愣在那里,心想,我这是咋了?我是一村之长啊!我这是为谁拼命哩?为谷根生吗,他算个球呀!我又没得他半星儿好处。奶奶的!老子不管你们的破事了。
      
  谷满仓骂骂咧咧地回到家,进了屋,便见老村长坐在那里。老村长看到谷满仓那模样,便明白事情正沿着自己的思路在发展。老村长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到头来栽在了谷连山手里。不出这口气,不报这个仇,老村长死不瞑目。这几年他一直寻找报仇的机会。他等待着,他寻找着。他发现谷连山毕竟年轻,根本不懂如何做一个上能逢迎领导、下能摆平村民的合格的村长。他还发现谷连山上任时间不长就开始心急火燎地往自己腰包里捞钱了。然而,老村长并没有凭这些吃吃喝喝外加贪一点的小证据去整谷连山,如今哪个村干部不是这样?乡里干部就更厉害了。因此,老村长认为必须得有一件大事情,才能扳到谷连山。
         
  昨天晚上,会计到老村长家里说,谷连山把谷满仓的地划给了谷根生当宅基地了。老村长起初听了并没觉得怎么,划就划吧,自己当村长那会儿这些芝麻、谷子的小事情天天都有,天天处理,这有什么呀。
      
  “我是觉得谷连山这小子太轻狂、太霸道,太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好歹也是跟着你老村长干了二十多年的会计的人。昨天在谷根生家的酒桌上,他谷连山一句话就把谷满仓的土地给了谷根生,根本没打算征求征求我的意见。”会计对老村长说。
      
  会计发了一通牢骚后走了。会计走了之后,老村长琢磨了一会儿这事儿:谷根生已经把宅基规划费交到了村里,谷满仓如果不同意让出这块地呢?谷满仓欠村里的承包费也算不上什么大错,拖欠村里承包费的户多了,也不光谷满仓一家。如果谷满仓交上了承包费,谷连山可就......
      
  老村长见谷满仓一脸晦气地进了院,问道:“承包费交上了吗?”
      
  谷满仓没接老村长的话茬,一腚坐在屋门的台阶上,这才说:“那块地明明是我的,一转眼功夫变成了谷根生的了!老村长你给评评这个理儿,我已经补上了承包费,谷连山还是不让我种,老村长,我这条腿难道就这么白白残废了吗?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这个残废人吗?”
        
  老村长“吧哒吧哒”地吸着纸烟,不动声色地沉默着,老半天功夫,老村长吸完烟,将烟蒂扔在地下用脚碾了,才对谷满仓说:“是呀,他这是老太婆吃柿子——专挑软的捏哩。不过,他谷根生交上了宅基规划费,理直气壮地把你的土地抢走了。难道你就不会也交上宅基规划费吗?你的儿子不是也已经十七、八了嘛。”
      
   “谷连山又不傻,既然收了谷根生的,哪还会再收我的。再说,我上哪儿去弄这么
多的钱去。”
      
  这时,老村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钱放在桌上。谷满仓一看坐不住了,“老村长,你这是......”
      
  “这是1500元钱,你拿去救急。谷连山不收,你去找会计。”谷满仓凑近老村长,半蹲半跪在老村长面前,一幅洗耳恭听的样子,“你也交1300元,剩下的200元,你要见机行事,如果会计不想收你的钱,你连这200元也塞给他,如果会计再不收,去的时候带上你的几个兄弟,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只要会计收了你的钱,你就也可以理直气壮地种你的地、盖你的房了。快去吧,现在就去办,越快越好,一旦让谷连山知道了,就不好办了。”
      
  谷满仓感激涕零地望着老村长那张神圣的脸,一个劲儿点头。谷满仓抓起那1500元钱往怀里一塞,毛毛地往外走,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老村长的叮咛:“不用慌,沉住气。”
      
  谷满仓回过头看一眼老村长。老村长稳稳地坐在他家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谷满仓突然发现老村长并不老,虽然已经过了六十的人,身子骨还这么硬朗。自从那一年谷满仓摔断了腿以后,谷满仓的老婆就成了老村长的人,并且一直到如今。老婆三天两头拿回一些小钱给他买酒喝,谷满仓对此也就半醉半醒了。
                                                                     
  四
      
  日近中午,谷根生从果园跑回家,那惶惶的样子好像屁股上着了火。谷根生边进屋边嚷:“大苗他娘,坏了!谷满仓也交了宅基规划费,也要在那块地里盖房子哩!”谷根生是个急性子脾气,这会儿,他已经急得满头汗水了。
      
  李秀水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村干部在咱家里酒都喝了,宅基地都丈量了,会计还给咱打了条,哪能还再收谷满仓的钱?”
      
  “事情糟就糟在会计身上,正是会计收了谷满仓的钱。”谷根生这会儿说话都有些哭腔了,“刚才在果园里干活儿,正巧老村长路过,老村长说的。老村长的话能有错?会计资格老,老村长在任时都让他三分,何况谷连山,他哪管得了会计啊。那天在咱家喝酒,会计就阴着脸子。这可咋办呀?”谷根生捶胸跺脚地直转圈。
      
  “砰”的一声,李秀水把手里的饭勺朝锅沿上猛地一磕,冲着谷根生骂:“洒泡尿照照你那副熊样,一个大老爷们儿遇到点儿事就像死了娘、塌了天。不用急也不用怕,啥事儿也得有个先有个后,也得分个子丑寅卯,咱是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交了钱,村里也是公开、公正地给咱规划丈量了宅基地的。你怕啥?你说你怕啥?”
      
  谷根生不认识了似的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李秀水。结婚仅三十年了,老婆李秀水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过日子,她就像他常年穿在身上从没换洗过的一件脏衣服,从来不显山不露水。想不到身边还埋着这么一颗金子,竟然还埋没了三十多年。李秀水的这番话让谷根生震惊了,让谷根生服了。谷根生在李秀水面前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谷根生以前不是这样子的,谷根生是一个很沉稳、很有主见、很执著的人。只是谷根生打那块地的主意打的太久了,心里对那块地带给将来的美好生活的蓝图,描绘的太久了,得到那块地的渴望太深了。所以,乍听到这个消息,谷跟生沉不住气了。
      
  谷根生说:“为了保险,咱还得去找谷连山落实落实,催促他赶紧去乡里给咱办宅权证。”
     
   “宅权证?啥是宅权证?”
      
  “我也不知道,老村长说的。”
      
  “这么多年,谁家盖房也没听说过还要去乡里办什么宅权证啊,不都是交上规划费完事吗?”李秀水感觉这事儿有点复杂了。
      
  “谁说不是哩,可老村长说,咱这穷山村祖祖辈辈都是拉拉撒撒、漫山遍野地盖房子,虽然从没有办过宅权证,可山外其他村现在盖房子都要办宅权证,不办还罚款哩。咱这里一直没办,是因为咱这里偏僻,又是山村,乡里不好管,所以乡里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
      
  李秀水问谷根生:“这些都是老村长对你说的?”
      
  “都是老村长说的。老村长还说,别人家宅权证不办能行,咱这宅权证不办就不行了。”
      
  “哪为啥?”
      
  “你看你,怎么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的,刚才还教训我呢!”谷根生望着一脸雾水的老婆说,“老村长说,咱这宅基地起了风波,有了争议,咱只有把宅权证拿到手,咱才能稳稳地把这块地弄到手。老村长还给咱透了个信,老村长说谷满仓还多给了会计200元喝酒钱。咱也得给谷连山送200元去。”            
     
   “这些个驴日的村干部!”李秀水咬着牙骂了一句,半天才说,“老村长真是个好人!那咱快去,给谷连山送200元......不,他谷满仓送给会计200元,咱送250元,咱给谷连山送250元。”
     
   “家里有那么多钱吗?”谷根生问李秀水。  
      
  李秀水打开床头那只陪嫁木柜,从柜底摸出一个黑乎乎、油腻腻的手绢,慢慢打开,里面是一小卷儿钞票。钞票的面值都不一样,有一元的、两元的、五元的、十元的......李秀水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谷根生在一边看着老婆数完两遍,然后问:“多少?”
      
  “156元。”李秀水的语气里透着失望。
      
  “怎么才这么点钱?年前不是卖了300多斤冬储的苹果吗?”
      
  “怎么才这些?都让我倒贴给野汉子了!”李秀水一脸委屈地嚷,“过年给两个儿子一人添了一身新衣服不花钱呀?过年又割肉又买酒不花钱呀?那天请村干部喝酒不花钱呀? ”
      
  谷根生被李秀水的吐沫星子呛的一步一个倒退,一直退到门口,这才有些理亏地说:“那......钱不够,咋办哩?”
      
  “再把那些冬储的苹果卖了吧。”李秀水说。
      
  “不行。过些日子还指望这点苹果换些化肥呢。”谷根生否决了老婆这个建议。
      
   “卖猪。”李秀水想了想,坚定地说,“把猪卖了。”
      
   “猪才百多斤重,正长肉呢。”谷根生心疼地说,“要不,再去找一找谷连城?”
      
  “不行,咱不能老去麻烦人家谷连城。大事儿去找他,小事儿也去烦人家,会让人家瞧不起。”李秀水恨下了心,“咱卖猪,卖给邻村的徐屠户去。”   
      
  中午,从地里收工回家的人们都听到了猪的哀号。尽管谷根生的果园离村子有一段距离,但他家的猪叫声还是响彻了全村。不一会儿,有人看见谷根生两口子用一根粗木棒抬着一头半大黑猪出了村子。那头半大黑猪的四蹄被捆了个结结实实,猪身子倒吊在木棒上。黑猪徒劳地晃动着脑袋,愤怒地哀号着。
      
  村人们心疼地望着那头黑猪,不明白谷根生两口子犯了哪门子神经,把这样一头正在催肥长肉的猪秧子给卖了。
      
  一连几天,老村长聆听着村子上空飘荡着的猪的哀号。傍晚,老村长在街上溜达着散步,看见谷连山在自家院墙外的小菜园里栽莴苣,就迈着四方步慢慢悠悠地走过去对谷连山说:“连山啊,听见猪叫了吗?”
        
  谷连山抬起头,手里的活儿也没停下,“你说啥?啥猪叫?”
      
  “你听听!”老村长微微笑着,用一根手指朝天指一指,“猪一直在嚎叫哩。”老村长说完转身走了。
      
  “老骚棍!跟我装神弄鬼,呸!”谷连山朝着老村长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又继续栽他的莴苣。   
                                                                     
  五
      
  谷连山本来不想再管那块地的事儿了,可谷根生的老婆李秀水那天晚上送来了250元钱,这样谷连山就不能不管了。还有一个不能不管的原因是会计瞒着他私自收了谷满仓的宅基规划费。一个小小的会计,竟然敢自作主张办下了这么大的事儿,这不是向我这村长发起挑战吗?压不住你,以后我这村长的脸还往哪儿搁呀?!
      
  那天会计来家,对谷连山说了这事儿,刚说了一半儿,就让谷连山给堵回去了:“甭说了,我早知道了。好啊,你都敢‘先斩后奏’了,这时候来说给我听顶个屁用呀!”
      
  会计苦丧着脸,摊着两只手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村长你别误会,那天谷满仓带着他的几个弟兄去,一开始我是坚决不收的,他那几个弟兄一看我不收钱,有的去摸棍子,有的去拎菜刀,还摔了我家一只碗,吓的老婆孩娃没命地哭。我、我......唉!要是换了你,你也没办法。”
      
  “现在咋办?谷根生和谷满仓都交了规划费,谷满仓这钱是你收的,你说这事儿咋办吧?”谷连山将“球”踢给会计。
     
  “你是村长,你说咋办就咋办。”会计又将“球”踢回来。
     
  “这会儿想起我是村长了?”谷连山阴着个脸子说,“好办得很,那块地是咱村委集体研究决定划给谷根生的,那块地就是谷根生的。至于谷满仓嘛,既然也交了规划费,那就给他随便在哪儿划一块地罢。”
     
  “万一谷满仓不愿意哩?”
   
   “不愿意拉倒!他还能蹦上天去?我是村长,就这么定了。”
   
   “好啊,你是村长,你说了算。”会计阴阳怪气地拉着长腔走了。
        
  谷连山去了一趟乡里,找到了乡建办的郝主任。谷连山交上了谷根生和谷满仓两家的宅基规划费。两家的宅基规划费乡里收了1000元,也就是按规定每户只收500元。桑子峪村委却向户里收1300元,余下的钱,村里就当了招待费了。这是从老村长那时候延续下来的规律。
      
  谷连山交了宅基规划费,邀乡建办的郝主任出去喝酒。酒足饭饱后,谷连山提出给谷根生的宅基地办一个宅权证。郝主任听了一怔:“谷村长,你那个X村从来都是交规划费完事,今儿咋想起要宅权证了?”
      
  谷连山说:“以前没办过,从我这届办起,万事都得有个开头对吧?先把村民谷根生的办了,以后慢慢的都办。我们村山是山了点,穷也穷了点,可也不能老拿我们当后娘养的孩子呀? ”
      
  郝主任用手指甲剔着牙花子,啧啧道:“嗯,谷村长你这个想法好,在宅权证这个问题上,全乡只有你们桑子峪是老大难了。国家现在对土地使用越来越重视,抽空儿还真得给你们村好好规划规划,再不能让村民们像撒了欢的鸡,想在哪儿盖房就在哪儿盖房,想在哪儿拉屎就在哪儿拉屎!”     
      
  谷连山从乡里回来,直接去了谷根生家。进了屋,谷连山“啪”地把一个小皮本本摔在谷根生家的桌上。谷根生上前抓起那个小皮本本捧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端详。小皮本本的封面是塑胶的,褐色的颜色,上面有几个烫金的字儿,亮亮的晃着谷根生的眼睛。谷根生不识字,谷根生打开小皮本本,里面雪白的纸上趴着一行行小黑字。谷根生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谷根生活了大半辈子只认识自己的名字。李秀水凑过来,一张黑胖的脸几乎贴在小本本上,问谷根生:“这就是......宅权证吗?”
      
  谷连山说:“三叔,这可是咱桑子峪村头一个宅权证啊!你可知道我在乡里费了多大劲儿吗?我是又磕头又作揖陪着笑脸,好话替你说了一箩筐,我还替你请了酒。”谷连山斜眼看着谷根生和李秀水,“三叔、三婶,你们好大的面子啊!”
      
  谷根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对谷连山说:“二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家的恩人!”谷根生说完扭头瞪一眼李秀水,“还在这里愣什么,快去杀鸡买酒。”
      
  “不用忙活了,我在乡里陪乡建办的郝主任喝了。”谷连山点上了一支烟,慢吞吞地吐着烟雾,“三叔,你把冬储的苹果给我弄200斤,乡建办的郝主任跟我要苹果吃哩。”
      
  谷根生听了这话一愣,李秀水一听也灰了脸。冬储的苹果过些日子待春暖花开时,市面上2元多一斤,200斤就卖400多元啊!谷根生两口子还盘算着过些日子靠这点苹果换春肥哩,果园不能没有春肥啊!三人都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谷连山阴着脸站起来,边朝外走边冷冷地说:“好吧,不难为三叔了。”
      
  谷连山走到院里,眼看出了院子,谷根生这才像刚醒过来一般追出去,朝还没走远的谷连山喊:“二侄你别走,我给你弄苹果去。”
                                                                          
  六   
      
  谷满仓半夜里就起了床,然后又把老婆叫醒。老婆莽莽撞撞地醒来,不知谷满仓这是要干啥,谷满仓对老婆说:“扛上镢头,去西岭那二亩地起红薯垅去。”
        
  村子很静,谷满仓两口子贼似的踏着夜色走在窄窄的山道上,不一会儿功夫来到了那块地里。一冬天的雪水将那块地滋润的很松软,谷满仓双脚踏上去感觉就像踏在棉花上。土地紧挨着谷根生家的门口。谷满仓的目光透过夜色扫一眼谷根生家的三间瓦房,瓦房在谷满仓眼里像一座黑乎乎的坟墓。谷满仓来不及多想,和老婆一起干起来。谷根生家的狗听到地里的动静,懒洋洋的叫了几声,吓得谷满仓两口子加快了干活的速度。
      
  昨天晚上,老村长对谷满仓说:“交了皇粮不怕官,谷根生算个球!临时不盖房,你先种上庄稼。夜里你去那块地把红薯垅起了,看他谷根生能把你咋地?”是哩,谷根生能把我咋地?这是我的地,我怕啥!谷满仓揣了心事,顶着早春的雾气,在那块地里干着。天放大亮的时候,二亩地的红薯垅已经快起完了。
      
  谷根生起床后先到院子的角落里撒了泡尿,尔后摸了放在磨台上的果树剪准备去果园给果树剪枝,谷根生开了院门,一抬头愣在那里。正在起床穿衣的李秀水听到谷根生叫了一声,声音怪异,她三下两下胡乱提上裤子,跑出屋,李秀水出院一看,也呆了。
      
  “满仓,你......你这是干啥哩!?”谷根生叫起来。
      
  “你又不是没长眼,你说我干啥哩。”谷满仓头也不抬,继续干他的活。
      
   “满仓哥,这可是我家的地啊,你怎么在我家的地里起红薯垅?”李秀水对谷满仓说。
      
  “你家的地,谁说是你家的地?”谷满仓说,“这块地我家都种了好几年了,怎么成了你家的地!”
      
   “村里刚刚把这块地划给我家当宅基地了,难道你不知道?”谷根生说。
      
   “划给你家当宅基地?我还想在这块地里盖房哩!”
        
  “划给我家当宅基地这可是村委研究决定的。”
        
  “村委算个屁!”
        
  “我家交了宅基规划费。”
        
   “我家也交了。”
         
  “我家有这块地的宅权证,那可是受法律保护的。”
         
  “你办了什么证也不能耽误了我种红薯。”
      
  谷满仓两口子在地里,谷根生两口子在院门口,四个人相峙不远,一声高起一声的争吵划破了寂静的黎明。
      
  “谷满仓,你怎么不讲理呀!”李秀水起了高腔。
      
  “我怎么不讲理了?我在自家的土地里干活我怎么不讲理了?”谷满仓歪脖子斜眼地嚷,但他手里的活儿始终没停。
      
  谷根生的脸已经气的青紫了。李秀水的胸脯子也一起一伏地猛喘粗气。两口子不知不觉靠近了地里的谷满仓,一股腾腾的杀气向谷满仓逼来。谷满仓继续埋头干活,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咚咚”地打鼓。他思量着谷根生两口子不敢动手,真要动起手来,三个谷满仓也不是谷根生的对手,然而,谷满仓手里的镢头也不是无用的烧火棍。
      
  果然,谷根生两口子在离谷满仓几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了。谷根生换了一种口气,对谷满仓说:“满仓哥,咱两家从上三辈数起,一直到如今,可从没有红过脸、闹过别扭,更是一无怨二无仇啊!咱不能为了一块地伤了两家的和气。”
      
  “根生你这不是挺懂道理的嘛?怎么犯起了糊涂,暗中算计我这块地哩?”
      
  谷根生一听这话,心里压了很久的那股子火苗“腾”地一下就着了。他没有了刚才的耐性,“谷满仓,我操你个八辈祖宗!你起了红薯垅也是白起,村里划给我这块地当宅基地,房子我是盖定了。”
      
  谷根生越生气,谷满仓越嘻皮:“我的八辈祖宗也是你的八辈祖宗,你爱咋操咋操,你操你自己的八辈祖宗管我啥事儿。”
      
  “走,找村长去!”
      
  “你爱找谁找谁去,我没那个功夫。”
      
   谷根生来到了村长家,他不再喊村长二侄了,他说:“谷村长,你们村干部到底咋整的?那块地明明给了我,谷满仓竟然还在我的地里起红薯垅?村长你得去制止他啊,谷满仓咋敢如此胡来呢?”
      
  谷连山听了这话很不客气地说:“我们村干部咋整的,你要宅基地我给你划了宅基地,还现场办公进行了丈量;你要宅权证我跑到乡里给你办了宅权证;为了你这块宅基地,谷满仓到我家里闹,还踢翻了我家的猪食盆。你还想要我咋样?你谷根生是天老爷呀?我这个村长是给你一个人当的?你谷根生连自己的宅基地都看不住,怨谁呢?”
      
   谷根生愣了眼,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气的胸脯子一鼓一鼓,半天才说:“你是村长,你得管。”
      
  谷连山极不耐烦地说:“谷满仓是个赖皮狗,你让我怎么管?地在你的家门口,我天天蹲在地里给你守着去?”
      
  谷根生从村长家里出来,快步往回走,急急的脚步里透着愤怒,透着慌乱。他心里已经乱了方寸,他本来以为村里会出面管的,可没料到谷连山会是这种态度。
      
  谷根生一路诅咒着往回走,老远看见老婆李秀水在那块地里忙活着。走近,谷根生见二亩地的红薯垅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笔直的红薯垅像一根根钢针刺着谷根生的眼睛。老婆李秀水撅着腚,弯着腰,手里持一张锨在铲平那些红薯垅。谷根生问李秀水:“谷满仓走了?”
      
  “走了。”
     
   “你这是干啥呢?”谷根生茫然地问李秀水。
      
  李秀水瞅一眼谷根生:“整烟垄 呀,咱临时不盖房,咱就先在自家的地里整 烟垄 ,种黄烟。”
      
  谷根生听了李秀水这番话,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赶忙回家也摸了一张锨,来到地里干了起来。两个人越干越有劲,两张锨“刷刷”地铲向刚起的红薯垅。不到半天的功夫,二亩地的红薯垅变戏法似的变成了平平整整的烟垄 。短短的半天,这块沉睡了一冬天的土地被翻整了两遍。翻上来的新土泛着一股鲜灵灵、湿润润的芳香。新土是褐色的,褐色里还透着黑青。老远望去,这块地的褐色与周围土地的灰白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七   
        
  谷满仓气势汹汹地奔向谷根生的果园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
      
  兄弟老四听说大哥起的红薯垅被谷根生整成了烟垄,就找到谷满仓说:“哥,我帮你去收拾谷根生去。不用你动手,你就站在一边看着,我要不把他谷根生狗日的收拾出屎尿来,我就不是你兄弟!”
      
  “老四,我自己去就行。现在还没到你出面的时候,到你出面的时候,大哥自然找你。”
      
  谷根生和李秀水在果园里忙碌着。谷根生骑在高高的苹果树杈上,手里一把果树剪“咔嚓、咔嚓”地剪着那些稠密的苹果树枝。李秀水蹲在树下,用一把小铲“哧哧”地刮着那些即将脱落的树皮。
      
  两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谷根生停下手里的活,用手在脸上抹汗的时候偶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这才发现了谷满仓。谷满仓正朝果园奔来。谷满仓一瘸一拐走的很急,手里拎着一根木棍。
      
  谷满仓离果园越来越近,那架势分明是一副拼命的架势。
      
  谷根生站在高高的苹果树的枝杈上,他低头朝树下看了一眼,李秀水正在专注地刮着老树皮,面对即将逼近的危险她一点也不知。谷根生思索着对策。他心里明白:打,谷满仓根本不是对手;不打,这时候跑回家,关上大门躲起来还来得及。可那样的话谷满仓把我谷根生看扁了。今后他就会骑在我头上,想怎么拉屎就怎么拉屎。谷根生忽然发现自己在高高的树杈上,有着明显的位置优势,谷满仓想揍他只有爬上树来,而在树上是没法子打架的。我只要不下去,谷满仓就拿我没有办法。再说,一看谷满仓这架势,明摆着是来找茬闹事的,我不能跟他一般见识。谷满仓自从摔断了腿之后,就像臭狗屎,谁惹了他他就往谁身上粘。如果下去和他打起来,他瘸着一条腿赖上自己,那就纠缠不清了,不能上他的当。我有宅权证,他谷满仓没有;正义在我这边,谷满仓是理屈词穷了才使了这一招的。想给我的锅里搅老鼠屎,门儿也没有,我谷根生不上你的当!
      
  打吧。就让你谷满仓和李秀水打吧。我谷根生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我看你谷满仓怎么好意思对一个婆娘下手?
      
  然而,谷根生想错了。谷满仓扑进果园,一看谷根生骑在高高的树杈上,二话没说,持棍上前,从背后朝着李秀水的腿扫了一棍。
      
  毫无防备的李秀水顿时疼的“嗷”的一声叫起来,仰面朝天摔在地上。谷满仓抬头望一眼树上的谷根生,谷根生也正朝树下的谷满仓望着。四只目光一碰,“哧哧”冒火。谷根生没料到谷满仓这么狠毒,俗话说:赖汉子不跟好婆娘斗。谷满仓真不是个东西!他这是激将我哩,想把我激将下去让我揍他哩,我才不上当哩。打吧,打吧,你谷满仓打了我老婆,这事儿就好办了,你谷满仓从今往后再也找不着茬口在这块地上跟我纠缠了。你谷满仓只要打了我老婆,我就再也不用为这块地提心吊胆的了,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在这块地上盖房了......这时候,谷满仓又朝着正往起爬的李秀水扫了一棍,李秀水“嗷”的一声又躺在了地上。
      
  仰面躺在地上的李秀水看见自己的男人谷根生正骑在树杈上看着自己,那神情像饶有兴趣地看耍把戏的在耍猴。李秀水眼里的泪一下子涌出来,决了堤的河水一般。她来不及细想谷根生为什么如此心狠,袖手旁观地看着自己挨打,因为这时候谷满仓的第三棍又扫了过来。
      
  李秀水就地一滚,谷满仓的这一棍扫了个空。由于用力过猛,又加上那条瘸腿不太灵便,扫空了的谷满仓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倒在地。
      
  李秀水瞅准时机,迅速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谷满仓扑过来。那种灵活的姿势分明是只红了眼、发了疯的母狼,不顾一切地扑向猎人。树上的谷根生呆了一呆,这一刻,李秀水在他的眼睛里一下子陌生了。这是自己的老婆吗?!他突然替谷满仓担起心来,谷满仓不会打不过这个女人吧?
      
  谷满仓也被李秀水吓了一跳,反应稍微慢了那么一点儿,被李秀水扑到在地上。
      
  李秀水扑到谷满仓后,使尽全身力气想把谷满仓结结实实地摁住,然后再腾出手来狠狠地揍他个狗日的。可她的手实在是不够用,谷满仓在她的身下一挺一挺地想将她掀翻,李秀水摁都摁不住,哪还有多余的手去揍他。
      
  李秀水朝树上的谷根生望了一眼,这一刻,李秀水对谷根生的仇恨比对谷满仓的仇恨要深得多。愤怒的李秀水朝树上的谷根生喊:“你要还是个男人,就赶紧......下来帮我!”
        
  谷根生好像没听见,专注地看着地上的一幕。谷根生心里着急,他替谷满仓着急。李秀水如果将谷满仓打了,那就不好办了。谷满仓竟然这么孬种,连一个婆娘都打不过。谷根生在树上暗暗着急:李秀水你这个傻X娘们怎么这么不明白我的心思呢!你老老实实地让谷满仓揍一顿,他谷满仓从此以后不就再也没理由在那块地上闹腾了嘛!
      
  女人毕竟是女人。多么强壮的女人看来也抵不住赖汉子。谷满仓瞅准李秀水抬头朝树上的谷根生喊叫的空当,猛一使劲,一下子将身上的李秀水掀翻在一边。谷满仓翻身起来,骑在李秀水的腰上,一手揪住李秀水粘满了乱草的头发,一手攥拳朝着李秀水的腰肋间使劲儿擂。
      
  李秀水的双脚在地上毫无用处地乱踢乱蹬,踢蹬的尘土飞扬。李秀水的双手去捞摸谷满仓的脸没捞摸着,便无目标地袭击谷满仓的胸脯、肩膀和腹部。“嘶啦”一声,谷满仓的上衣被李秀水撕裂开来,转眼间,谷满仓的上衣在李秀水的手里变成了一条条布丝儿。李秀水的胸肋遭受着谷满仓一拳又一拳的猛烈撞击的同时,谷满仓已经裸了的上身也遭到了李秀水那尖利的指甲的袭击,一道道血淋淋的抓痕布满谷满仓干瘦的上身。
        
  两个人是被闻讯赶来的村人们拉开的。人们七手八脚地上前把谷满仓和李秀水掰开时,就像掰开两块牢牢粘在一起的木板,费了很大的力气。
      
  “谷根生,你不用装熊,我跟你没完!”谷满仓一步三回头地骂着,走出了果园。胸脯上的血道道在阳光下散溢着鲜活的腥气。李秀水躺在地上,粘满脏土的脸上蜡黄,手捂胸肋呲牙咧嘴地吟叫着。谷根生从树上下来走到李秀水面前,伸手掀开李秀水的上衣,见李秀水的两肋间紫青一片。谷根生对人们说:“大家伙儿给评评这个理儿,村委会把这块地划给我家当宅基地,宅权证我都办了,谷满仓还这么胡搅蛮缠不讲理,今天又把我老婆打成这样。”谷根生说着,又掀开李秀水的上衣,也不顾李秀水的羞涩和阻挠,露出被打的两肋,让人们看。人们唏嘘着。
      
  “快去医院吧,看样子打得不轻哟。”
      
  “应该去乡里报警。”
     
   “谷满仓竟下这么毒的手。”
      
  “根生你怎么眼看着老婆被人打成这样躲在树上不帮呢?”
   
   “......”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谷根生俯身上前想把李秀水扶起来,李秀水抬手狠狠地扇了谷根生一个耳光。谷根生尴尬地站直身对人们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谷满仓不要脸,我不能不要。我不跟他狗日的计较,今天这口气我咽下了。今后谷满仓再敢打我这块地的主意,我谷根生也不是蹲着尿的主儿。”
      
   “谷根生,你去死吧!”李秀水躺在地上冲着谷根生喊,“你还不如蹲着尿的呢!你 ......你瞎披了一张男人皮!”李秀水“呜呜”地痛哭起来。
      
   谷根生的脸立马变得青紫,脖子里的青筋凸出老高。他真想朝地上的李秀水狠狠地踹上一脚。
                                                                     
  八
        
  李秀水躺在临时绑成的一副担架上,身上盖了一床花布棉被,被谷根生和儿子谷大苗抬出了村子。
      
  一时间,桑子峪的人们都知道谷根生的老婆被谷满仓打坏了,如今去了县城的医院住院去了。谷根生和谷满仓两家便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焦点话题。从李秀水被打继而延伸到那块地。
     
  “老婆被人打成那样,谷根生躲在树上瞧热闹,唉,男人的心真狠!”女人们说。
     
  “你们懂个屁,那是谷根生使的苦肉计。”有的男人说。
     
  “谷满仓这么霸道,这么充孬,人家谷根生宅权证都拿到手了,他还这么不知趣。”
     
  “也不能这么说,那块地人家谷满仓好好地种着,谷根生不该半道儿去算计人家那块地。”
      
  “谷满仓不缴承包费,村里就应该收回,怨人家根生啥事儿。”
      
  “村里不缴承包费的户多了,又不是光谷满仓一个。”
      
  “......”
      
  人们咸咸淡淡地争论着,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谷根生和儿子谷大苗抬着李秀水出了村子,走了不多远,李秀水就从担架上一跃而下,谷根生回头看看村子,把担架捆卷起来,让谷大苗扛着,三人有前有后地朝县城走去。
      
  李秀水一开始坚持不去县城住院,县城的医院住一天得上百元,李秀水不但心疼钱,而且也觉得没有必要,自己被打的程度远远没有达到去县城住院的那种程度。可谷根生坚持要去。谷根生说,我们不但要住院,而且还要住上一些日子。要让全村人都知道我谷根生大仁大义。谷满仓把我老婆打得住进了医院,我谷根生既没去派出所报案,也没要他谷满仓赔偿医药费。走遍天下,人要讲理。一切一切的公道、正义都在我这边哩!他谷满仓会遭到全村人的谴责,在全村人的谴责下,他就会自知理亏地对那块地死了心。你挨打我为啥袖手旁观?我为啥?还不是为了那块地!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哩?
      
  李秀水听了男人这番开导,心里豁然开朗。胸肋间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到了县城已是中午,三人在街边的小吃摊胡乱吃了点饭,谷大苗就扛着担架回去了。谷根生领着李秀水来到医院。医生看过李秀水的胸肋后,在一张单子上写了几个字,递给谷根生说:“先去拍个片子吧。”
     
   “拍片子?拍片子要多少钱?”
     
   “八十元。”
      
  李秀水一听拍个片子要八十元,赶忙对医生说:“这个片子俺不拍了,俺这伤不碍事。”
      
  “万一肋骨折了呢?还是拍一个吧。”医生板着脸,毫无表情地说。
      
  片子结果出来,李秀水只是胸肋间大面积皮下淤血、软组织挫伤、轻度水肿,肋骨没事儿。医生给开了几天的消炎药,准备把谷根生两口子打发了。谷根生急了,慌忙对医生说:“我们跑这么远来,你咋能只给一点药片片哩?我们要住院。”
     
  “这点伤不用住院,回去吃点消炎药就好了。”医生有些不耐烦。
   
  “虽然没有伤着肋骨,可万一伤了内脏呢?”谷根生低三下四地对医生说,“求求您了,就让我们住院吧。”
      
   医生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谷根生,盯了一会儿,然后草草地填写了一张住院表:“先交八百元住院押金。”
      
  谷根生的一只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也没掏出钱来,脸涨的通红,用一种商量的口气对医生说:“钱不够,能不能先交二百元。就带了二百元钱。”
      
   “二百元钱就想住院?不让你住院你非要住,让你住了你又没钱,我看你是成心捣乱啊!”在医生恶声恶气的呵斥下,谷根生和李秀水狼狈地走出了医院。两人在街边茫然四顾地站了一会儿,谷根生对李秀水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谷连城去。”
      
  “上次借人家的那1300元还没还呢,你又去借啊。这医院咱不住了,咱回去。”李秀水打起了退堂鼓。
      
  “不行,咱不能就这么回去,”谷根生说,“咱必须得在医院里住上几天。”
      
  不一会儿,谷根生从谷连城那里拿来了600元钱,办理了住院手续,李秀水很快住进了外科病房。李秀水半躺在病床上,想一想800元钱就这么白白地打了水漂,又加上惦计果园里的一大摊子活计,一时间,眼泪禁不住“扑哧扑哧”地落在了雪白的病号服上,自言自语地抽泣着说:“咱这......这是干啥哩,咱这是干啥哩?”说完,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谷根生心里本来不痛快,一看李秀水这个模样更来了气:“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贱货!咱搭不上三百三,能换来六百六嘛?”
      
  谷根生和李秀水在医院住到第四天的时候,谷大苗惶惶地从家里跑来了。谷大苗说:“爹、娘,坏了事了!坏了事了!谷满仓在咱家那块地里起开地基盖开房了。”
      
  “啊!你说啥?!谷满仓怎么着?”谷根生怀疑自己听错了,两眼瞪的老大。
      
  “你们住院的第二天,谷满仓就开始盖房,如今墙基都垒起老高了。”
      
   “为啥不早来告诉我!”谷根生一边埋怨儿子一边急匆匆地办理出院手续,一家三口出了县城,一溜小跑回到了桑子峪。
      
  在那块地里,谷满仓和他的几个兄弟们干的正欢。和泥的和泥,垒砖的垒砖,叮叮当当的很有气势,房基已经垒出地面一米多高,那房基紧挨着谷根生家的门口。
      
  李秀水看到眼前这个场面,立即昏厥在地上。谷根生胸膛里一团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身上却像得了伤寒似的冷的打颤。谷根生悔恨自己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哪里想到谷满仓会如此猖獗,打完了人,紧接着又霸占了土地盖起房来。如果让谷满仓的房盖起来,我谷根生还活不活?我谷根生一家老小还有脸在桑子峪呆下去吗?老天啊!这天下还有王法吗?还有公道吗?
      
  谷根生看一眼干的正起劲的谷满仓兄弟们,又看一眼地上的李秀水,谷根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连家门也没进,转身去找村长谷连山。谷连山不在家,谷连山在村南张寡妇家喝酒。张寡妇的儿子今年想当兵,虽然离征兵的日子还有大半年,张寡妇已经请了村长两次酒了。 谷根生又找到了张寡妇家。
      
  已经喝到了高处的谷连山见谷根生拉着个吊丧脸找到这里来,便没等谷根生张嘴,谷连山就声明:“三叔,你家那事儿我管不了了,就是管得了我也不管了。”
      
  “你是村长你不管谁管?”谷根生说,“谷满仓土匪一样打了我老婆,霸占了我的地,你当村长的竟然说不管?!”
     
   “我哪里是村长,我是孙子哩!为了一块破地,谷满仓闹我,你也闹我。桑子峪200多户人家,都像你们俩,我还活不活?这事儿我不管了,你去找乡里吧,找乡建办的郝主任,他管得了。”
      
  “好,只要有管得了的地方,只要有讲理的衙门,别说乡里,就是县里,就是省里、北京,我也要去找!”谷根生说完这番话,扭头就走,出村直奔乡里而去。
      
  在等待乡里来人处理的日子里,谷根生和李秀水像掉进了油锅里的蚂蚱,倍受煎熬。谷满仓的房墙堵着他家的门口“噌噌”地往高处长,眼看就要垒到窗台高了。李秀水在床上死人一般已经两天水米没粘牙了。谷满仓兄弟们在干活的同时,还故意高声大嗓地说着风凉话。谷根生将院门紧闭,那些刺心扎肺的风凉话还是像刀子一般漫过院墙飞进来。谷大苗几次摸起院里的扁担要出去拼命,都让谷根生死死地拽住了。
      
  三天后,乡里终于来人了。乡建办的郝主任和土地所的李所长每人骑一辆三轮摩托进了村。郝主任和李所长在村长谷连山家喝了半天酒,然后才在谷连山的陪同下,摇晃着醉醺醺的身子来到那块地里。谷根生和李秀水在那块地里等候着。
      
  郝主任和李所长围着房基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停住,看着乱七八糟的房基施工场面,便问谷连山:“谷村长,人呢?”
      
  “一见你们领导来,就窜的没影了。”谷根生说。
      
  “您可得给俺做主啊!”李秀水边哭边用一种乞求的语气说,“谷满仓不但霸占了地,还打了俺。”
      
  “打人的事,你找派出所,我们只管这块地。”李所长说。
      
  “您看咋处理呢?”谷连山问郝主任。
      
  “这是违法建房。”郝主任说。
      
  “这是强占土地。”李所长说。
      
  “那......到底咋处理呢?”谷根生又追问。
      
  “拆除!”郝主任和李所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谷根生和李秀水一听这话,脸上的阴云顿时一下散尽,不由喜上眉梢。谷根生上前摸起一把锨就要去拆墙基。李所长和郝主任几乎又是异口同声地喝道:“住手!”
      
  谷根生被这一声喝吓的一哆嗦,回过头不解地望着郝主任和李所长。郝主任和李所长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在对视的那一刻,迅速地达成了一种共识。两人脸上显现出一丝诡秘的不易察觉的笑容,旋即那笑容又消失了。郝主任板起面孔严肃地对谷根生说:“拆除也用不着你来拆,你有那个权力吗?”
        
  李所长说:“让他继续盖,现在不管他。让他盖起来再拆。”
      
  “那......那还好拆吗?”谷根生忧心忡忡地问。
      
  “你懂个屁!”郝主任打着酒嗝说,“现在刚刚盖了点墙基,不值得兴师动众。等他啥时候盖好了,用推土机推倒完事儿。”
          
  郝主任的话儿说的像老太太吹糖人似的那般轻松。谷根生起初还有些半信半疑,但当他抬头望见李所长头上那顶大沿帽上的威严的国徽时,谷根生的心里顿时又踏实了许多。
      
  把郝主任和李所长送出村子时,在村头谷连山还是把郝主任拽住追问了一句:“等那房子盖起来再拆,恐怕......”
      
  “那房子不会拆除的。不但不会拆除,我们还盼着他抓紧盖起来哩。”郝主任说。
      
  “我是越听越糊涂了。”谷连山说。
      
   “谷村长,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郝主任不满地翻着眼白说,“乡建办和土地所每年都有几十万的罚没款任务,如今乡里实行工作效益与奖惩挂钩。我完不成任务就扣我的工资哩。那房子我和李所长还等着他盖起来罚款哩,我们干吗要拆除?”郝主任说完,骑上三轮摩托一溜烟远去了。
                                                                    
  九
      
  乡里人一走,谷满仓和他的兄弟们又接着紧锣密鼓地盖房。
      
  谷满仓盖房的钱全部是借的老村长的钱。谷根生的老婆住院,老村长上赶着要借钱给他。这两个机会,促成了谷满仓要在那块地里盖房的决心。谷满仓的日子过的很艰难,自己的腿不好,除了种地啥也干不成。一家五口挤在三间破草屋里,大儿子都十八岁了。谷满仓也想过盖房,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自从谷连山当上了村长,日子更不好过了。以前还有老村长帮衬着,谷连山上台后知道谷满仓是老村长的人,便处处刁难他。那块地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谷满仓本来并不是一个泼皮般的人物,日子的艰难,谷连山的刁难,老村长和几个兄弟的怂恿,再加上自己那条残腿没有得到公平的待遇,谷满仓也就破罐子破摔了起来。
      
  谷满仓在那块地里盖的房子也是三间。由于时间仓促,费用紧巴,房子的质量自然就差了。垒墙基应该用实心的红砖,谷满仓用的却是极不结实的空心砖。应该用水泥和石灰的,谷满仓却是就地取材,用了黄泥巴。谷满仓只想趁着谷根生两口子不在家,尽快地把房子盖起来。正如老村长分析的,只要把房子盖起来,既成了事实,生米做成了熟饭,谷根生也就傻了眼。所以,谷满仓动手盖房子也没择个吉日,起房基时也没放鞭。虽然这么做犯了大忌,但谷满仓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谷根生两口子从县城回来的那天,谷满仓和几个兄弟早已做好了与谷根生“动武”的心里准备。然而一连几天谷根生两口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谷满仓摸不透谷根生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不由地心里发起虚来。
      
  那天,谷满仓和兄弟们站在脚手架上,望见远远的山道上驶来两辆三轮摩托。三轮摩托上坐着两个戴大沿帽、穿制服的公家人。便料定是冲着这房子来的。谷满仓朝几个兄弟们喊了一声:“撤!”便七手八脚地下了脚手架,撇下一片狼籍的施工现场,躲了起来。
      
  谷根生站在自家院门口,朝着远去的谷满仓喊:“狗日的躲什么呀?有能耐别怕!狗日的!我要不把你这房子拆除了,我谷根生誓不为人!”
      
   谷满仓也不示弱,一步一回头地回应着:“你狗日的找乡里找县里,就是找到党中央我也照样盖房。”
      
  乡里人走后,谷满仓的确还是照样在那块地里“叮叮当当”地盖他的房子。房子紧挨着谷根生的家门口,高高的房墙已经跃起来,漫过了谷根生家矮矮的院墙,遮挡了撒向谷根生家院里的阳光。
      
  谷根生和李秀水像两头困兽,整日在院子里焦躁不安地转圈圈。几天时间,两人都变得没有了人型,谷根生眼窝深陷,眼珠通红,胡子乱七八糟地散在脸上,颧骨高高凸起,十分憔悴。李秀水也是披头散发,脸色灰白如死人一般。两人好长时间不去果园了,院墙外那日渐增高的房墙沉重地压在心头,压的两人喘不过气来。早上睁开眼,开门就看见那房墙截在那里,像一把截在心坎上的刀。晚上躺下一闭眼,那房墙就像一扇巨大的磨盘般压在胸口。
      
  谷满仓的房子上梁那天,谷满仓的兄弟老四将一挂五百响的鞭炮挂在了高高的房梁上,“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亮而又清脆。久久地回荡在桑子峪的上空。谷满仓和兄弟们在鞭炮声中抑扬顿挫高喊着“上梁喽!起房喽!上梁喽!起房喽!”
      
  李秀水坐在院子的尘埃里,在鞭炮声中浑身筛糠一般哆嗦着、颤抖着,当听到谷满仓和他的兄弟们高喊起“上梁喽!起房喽!”的声音时,李秀水“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射出来,身子一仰,软软地倒了下去。谷大苗上前抱起昏迷不醒的李秀水,一个劲儿哭喊着:“娘!你醒醒啊娘!”
        
  这日子......塌了天了!
      
  谷根生一声悲鸣,去厨房摸起菜刀就朝外冲。谷大苗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了谷根生的腿,嘴里说:“爹,乡里人不是说等他盖起来就拆除的吗,你忘了吗爹?”
        
  儿子一语提醒了谷根生。是呀,我怎么说糊涂就糊涂了。
        
  十几天后,谷满仓的房子盖起来了。谷满仓的房子盖起来的当天,谷根生便迫不及待地去了乡里。
      
  谷根生来到乡里,在乡政府大院打听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乡建办,乡建办的郝主任却不在。谷根生又去找土地所的李所长。李所长在乡妇联办公室里正和妇联主任打情骂俏,谷根生推开了门。李所长看一眼呆头呆脑的谷根生,生气地说:“谁让你进来的?没看见这里挂着妇联的牌子吗,这里只接待女人,不接待长鸡巴的,快出去快出去!”
      
   妇联主任笑着用手打了一下李所长的腚说:“别放狗屁,难道你没长鸡巴吗?”
      
  李所长眨了眨眼,一脸坏笑道:“我长没长你又不是不知道!”
      
  妇联主任又抬手去打,李所长哈哈笑着躲开了。谷根生等他们闹的差不多了,赶紧插话进来:“李所长,我是桑子峪的,那天......”
     
   “哦,我想起来了。”李所长打断了谷根生的话,然后对妇联主任说:“财神爷上门了,我得办正事去了。”
      
  妇联主任说:“你有什么屁正事,不就是想着法子骗钱吗......”
      
  李所长赶紧打断妇联主任的话;“你看你你看你!当着外人的面你胡说啥呢?我逮不着兔子你也吃不上肉啊。”
      
  谷根生听不懂他们说的啥,尾随着李所长回到土地所办公室。李所长问谷根生:“怎么,这么快那房子就盖起来了?”
      
  “盖起来了。”谷根生点头哈腰地给李所长敬上一只烟,然后问,“李所长,今天我就是专门来问问,你们啥时候去拆除啊?”
        
  “拆除?”李所长说,“谁说拆除了?”
      
   “您说的呀。”
        
  “我什么时候说的?”
      
   “那天您去桑子峪,就在现场说的,那时候房子还没盖起来,您说盖起来用推土机推倒,乡建办的郝主任也在。”
      
  “哦,我说拆除了?”李所长又追问了一句。
      
  “您确实是说了,谷连山也在场。”
      
  “哦......”李所长沉吟了一会儿说,“那天喝的有点多,忘了。这样吧,你先回去等着吧。”
      
   “那什么时候去拆除呢?”谷根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所长的脸问。
      
   “哎呀,叫你回去等着你就回去等着。”李所长不耐烦起来,“房子既然已经盖起来了,要拆除也不是个简单的事儿,这又不是鸡窝狗窝,说拆除就拆除。这事儿不能急,得慢慢来。”
      
  “我是一天也不能等了,李所长,求求您了!”谷根生一急,额头“忽”地溢满了汗珠。“他谷满仓霸占了我的宅基地,还打了我老婆,如今又在我的宅基地里盖起了房子。那房子堵着我家的院门啊!李所长!”谷根生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我老婆气的吐了血,躺在床上起不来,那房子一天不拆,我这日子就一天没法过呀!”谷根生抱着头慢慢蹲下去,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李所长啪的一声拍了桌子:“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这里是乡政府,不是你家炕头,弄这副熊样给谁看呀?”
      
  谷根生在李所长的呵斥中出了土地所,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乡政府大院。在乡政府对面的小酒馆里,谷根生要了一斤烧酒,“咕咚咕咚”地喝凉水一般,一气儿喝上,然后摇晃着轻飘飘的身子往回走。七、八里山路谷根生从日头偏西一直走到夜幕降临。谷根生不想清醒着回家,他想自己要是清醒着一定是走不回家的。他想用酒把自己烧糊涂了,把自己的心、自己的大脑烧焦了。烧的不再去想世间的任何愁苦、任何烦恼。然而,一斤烧酒下肚,谷根生除了身子和腿脚越来越不听使唤外,他的心里,他的大脑反而更清醒了。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个时候清醒。
                                                                    
  十
      
  几天后,乡建办郝主任和土地所的李所长又坐着三轮摩托进了村。两个人在村长家里吃饱喝足,便打发谷连山去叫谷满仓。
      
  谷满仓来到村长家,一腚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抱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他要看看乡里人到底能把他怎么样。
      
  “你就是谷满仓?”李所长开口问谷满仓。
      
  谷满仓没吱声,只是扭头瞟了一眼李所长。李所长端着一副很威严的架势,然而头上的大沿帽有些歪。
      
  “你这个刁民好大胆啊!”郝主任说,“你违法强占了别人的土地,又在强占的土地上违法建房。你犯了两条法,知道吗?”
      
  谷满仓还是不吱声,他袖着两手,头朝后靠在谷连山家的门框上,面孔微微仰起,两眼眯着去瞅阳光。
      
  李所长又说:“你那房子按法律是要拆除的,现在我们网开一面,决定不拆除了,只对你做罚款处理。违法强占土地一项应罚3800元,违法建房一项应罚1500元,两项加起来是5300元。这样吧,照顾你一点,两项一共罚你5000元。”
      
  李所长说着的时候,郝主任已经“刷刷”地写好了罚款单据,递给谷满仓:“你赶紧回家筹钱,今天日头落山以前,你必须把钱筹齐我们带走。”
      
  谷满仓接过那张罚款单据,看了看,谷满仓不识字看不懂。他将那张薄薄的单据用手捋了捋,然后从兜里捏出一撮碎烟沫,放在那张罚款单据上,卷成一支喇叭烟,叼在嘴上划火点燃,猛吸了一口,这才说:“我一分钱也没有,为了盖房子我还欠了人家5000多元哩。”
      
  李所长一看谷满仓将罚款单据当卷烟纸卷了烟,顿时火冒三丈,上前照着谷满仓踹了一脚,嘴里骂道:“你这个刁民!要造反吗?竟敢无视法律。不交罚款,就把房子拆除,用推土机推倒!”
      
  “好啊,你们爱咋拆除咋拆除,爱咋推咋推。不过拆之前我躺进房子里去,你们一块儿把我埋了完事,反正我也活够了,不想活了。”谷满仓说。
      
  “你敢威胁政府!”碰上谷满仓这种软硬不吃的主儿,李所长和郝主任始料不及。李所长“嘿嘿”冷笑了几声,咬牙切齿地对谷满仓说,话儿几乎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从牙缝里蹦出来,“你以为你耍赖,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你不交钱,就用物来顶,粮食总该有吧?猪、羊总该有吧?电视机总该有吧?”
      
  谷连山听了这话,不仅苦笑了一声:“嘁!”
      
  谷满仓站起身来,对李所长说:“好啊,现在我就领你们去我家,值钱的东西你们尽管拿。”
      
  李所长和郝主任见谷满仓如此痛快,便疑疑惑惑地跟着谷满仓去了他家。一进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间摇摇晃晃的破草屋,推开两扇腐烂不堪的破门板,屋里黑暗潮湿。李所长和郝主任进屋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屋里的摆设。正面一张破柳木方桌,上面胡乱放着盆盆罐罐。东西两间有两张床,床上团着肮脏的破棉絮,紧靠床头的墙角处有一些玉米和红薯干。李所长和郝主任两人四只眼睛在屋里来来回回、转着圈子搜寻了几遍,除了这些,再也没有发现其他任何能够值钱的物品。李所长和郝主任瞪大了眼睛,目光里透出的内容是惊诧,他们经常往各个村子里跑,从来没有见过还有这么贫穷的户!
         
  李所长和郝主任垂头丧气地走出了谷满仓家。谷满仓追出来还在一个劲儿问:“嗨,你们怎么走了?不是用物来顶吗?嗨,你们可是拿呀?想要什么拿去就是了。”谷满仓边嘟囔着用手“啪啪”地拍着胸脯,“想要我这颗心也行啊,可你们就是不能动我的房子!”
      
  李所长和郝主任真是气坏了。然而不知怎地,李所长和郝主任看了谷满仓的家境后,两人在谷满仓面前好像矮了半截。李所长硬着头皮冲身后不依不饶的谷满仓说:“交不上罚款就拆你的房子,你等着,你的房子迟早是要拆除的!”
      
   李所长和郝主任情绪沮丧地离开了桑子峪。在村头,两人的三轮摩托车让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谷根生拦住了。谷根生听说李所长和郝主任来了,顿时喜出望外地朝谷连山家奔来。他料定乡里这次来一定是要拆除谷满仓的房子了。去村长家的路上,他心里充满了对李所长和郝主任的感激和崇敬。谁说乡里人整天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李所长和郝主任为那块地都跑了好几趟了,如今又来拆房,这不是挺为我们农民办实事的吗。谷根生一路喜滋滋地来到谷连山家门口,却只看到了两辆三轮摩托车,根本没有谷根生盼望的那种马力强大的推土机。
      
  谷根生一颗热腾腾的心掉进了冰窟窿,凉到了极点。他嗅到了谷连山家飘出来的酒肉香气,乡里人肯定又喝上了。谷根生抬腿想进院,在门口,谷根生的脚步又犹豫了。谷根生在村长家的门口徘徊了一会儿,便去了村头的路口。
      
  李所长和郝主任看见谷根生在路口像一根干枯的木桩竖在那里,眼巴巴地瞅着他们的三轮摩托一前一后地越来越近,便装做没看见,一加油门就要过去。谷根生一步迈到路中间,前头的李所长急刹车,三轮摩托差点儿撞上了谷根生。
      
  “你找死呀!”李所长朝谷根生吹胡子瞪眼。
     
   “李所长啊,你们今天不是来拆除那块地上的房子的吗?”谷根生双手攥住三轮摩托的车把,生怕一松手摩托就跑了似的。
      
  李所长歪着脑袋,端详着谷根生。他很纳闷谷根生为什么非要揪住那块地不放松,揪住那座房子不撒手。不就是他妈的一块破地嘛!李所长说:“谷根生啊,你们村里土地有的是,你就别去计较那块地了。这样吧,我和谷村长打个招呼,让他再另给你划块宅基地好不好?全村的土地你随便挑,我说了算,你想划在哪儿就是哪儿。”
   
   “这么说,你们是不想拆除那座房子了?不想还我的那块地了?”
   
   “不是这么个意思。”李所长耐着性子对谷根生说。郝主任在后面却早已不耐烦了,催促李所长:“你吃饱了撑的,跟他罗嗦什么,今天白跑一趟没罚着钱就够倒霉的了。”
      
  “不是这个意思那您是啥意思?”
      
  李所长原以为这事儿能罚一笔可观的收入,谁料钱没罚成,如今却像不小心踏上了臭狗屎,粘住甩也甩不掉了。李所长叹了一口气对谷根生说:“实话告诉你吧,那房子谷满仓不愿意拆,谁拆除他就跟谁玩命。我们管不了了。你要想夺回你的地,拆除他的房,你去县里告他去,你有能耐去县里告他去,乡里管不了了。”
      
  “你们管不了,我去县里告,总有管得了的地方,我就不信夺不回我的地,拆除不了他的房。”
     
   “你......你真是头犟驴!”李所长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一加油门,三轮摩托窜出去老远。
                                                                        
  十一
      
  谷根生早早地起来,怀里揣着那本宅权证,准备进城。他嘱咐谷大苗好好照料卧床不起的李秀水。李秀水那天口吐鲜血昏倒在地至今起不了床。谷根生对李秀水说:“大苗他娘,看来想要回咱那块地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了。如今村里管不了了,乡里也管不了了。咱去县里,咱不能急,这口气咱得慢慢出。”
      
  “出不了这口气,我也活不成了。”李秀水说,“我怕看见那座房子,我一看见那座房子,两腿就开始发抖,两眼就开始发黑......”
      
   “我也是这样哩,”谷根生说,“可眼下咱们得忍着慢慢来,土地是咱的,咱有理儿,谷满仓迟早是要拆的。”
      
  “那果园就顾不上了,眼下正是苹果树开花季节,施肥浇水,疏花疏果,大苗又不会干。春管跟不上,秋天的收成就不行了。”李秀水虽然身子瘫在床上,心却还牵挂着果园。
     
   “都什么时候了,谷满仓都欺到咱头上不让咱活了,哪还顾得上果园啊!”谷根生说完就出了门。
      
   谷根生进了县城,直奔谷连城家。谷连城正准备去上班,一见谷根生这么早从乡下赶来,只好回身将谷根生让进屋。
      
  “三叔,这么早来一定有啥事儿吧?”
      
  “连城啊,我的日子没法儿过了!”谷根生一声长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谷连城详细地叙述了一遍。
      
  谷连城听完,默默地吸着烟,半天没吱声。谷根生说:“连城啊,你是干记者的,识文解字的,见识的多,我想让你给我写一张状子,我要告谷满仓!”
      
  谷连城听了这话,又沉默了许久,这才说:“三叔,按理说这件事呢你是有十分的理由的,满仓叔是违法的,你要告他,你一定能告赢他......”
     
   “真的?我该上哪儿去告他呢?公安局还是法院?”谷根生迫不及待地问。
      
  “三叔你听我说,”谷连城说,“只是......那块地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不就是一块地嘛!”
     
  “你......你说什么?你也这么说?”谷根生一听谷连城这话,心里的气一下就上来了。
   
   “三叔您别生气,我是说,都是乡里乡亲、兄弟爷们的......”
      
   谷根生打断谷连城的话,坚定地说:“谁和他乡里乡亲?谁和他兄弟爷们?谷满仓打了你婶子,谷满仓霸占了我的土地盖了房。那房子就堵着我的家门口啊!我出不了这口气,我还怎么在桑子峪活?如今全村的人都眼巴巴地瞅着我哩!都在戳我的脊梁骨哩!都在笑话我是个蹲着尿尿的主儿哩!我要出不了这口气,我要是让谷满仓得逞,今后我还有啥脸面在桑子峪过日子?你大苗、二苗兄弟还能直着腰杆走路吗?还能娶得上个媳妇吗?”
      
  谷根生说着说着,禁不住一嗓高起一嗓,吐沫星子喷到了谷连城的脸上。谷连城沉默着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他心里既有怜悯又有悲哀。谷连城走出农村这么多年,早已在城里人的生活圈子里形成了一种见风使舵、处世圆滑的人生观。不管谷连城多么精明,他也没有料到谷根生八头牛拉不回、一条道走到黑之后,出现的那种结局。
      
  谷连城的孩子五岁大的时候,有一次谷连城带着孩子回桑子峪。孩子掉进了大口井,谷根生给救了上来,谷连城一家从此把谷根生当成了恩人。这些年来,谷根生生活中所碰到的过不去的坎儿,谷连城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帮衬。然而,在这件事上,谷连城犹豫了。谷满仓的房子已经在那块地上盖起来了,谷根生却抱着不拆房子不罢休的心态找到县里来......谷连城不想把自己搅和进去。谷根生和谷满仓都是他同姓同族的长辈,帮了这个就得罪了那个,日后还怎么带着老婆孩子回桑子峪?谷连城想到这里,对谷根生说:“三叔,你要想要回那块地,有三件事必须做到。”
     
  “哪三件事?”
     
  “第一,告谷满仓你必须按法律程序、按办事的规矩,一板一眼地慢慢来,不能急燥。第二,必须做到从今往后不再和谷满仓发生任何冲突。第三嘛......”谷连城笑着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一下头,这才说,“那就是这件事我不能帮你。”
     
  “好吧,你能告诉我这三件事,就等于帮了我大忙了。”谷根生将吸剩的烟蒂扔在那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然后狠狠地用脚碾灭,站起身朝外走。
        
  谷连城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送下楼,他对谷根生说:“三叔,法院门口有个写状子的老头,你写好了状子不能找法院,这事儿归县土地管理局管。”
      
  谷根生听了这话,脚步停了一停。谷根生对谷连城说:“连城啊,你进城这么多年,城里的事情你真是啥都明白、啥都清楚。可你已经忘了老家的土地怎么耕种了。”
      
   谷连城的脸通红了。他低下头,没有去正视谷根生的目光,他听到谷根生的脚步越来越远地去了。
        
  谷根生先去县法院门口写好了状子,然后就去了县土地管理局。在土地管理局大门口,谷根生被门口传达室的老头拦下了。老头看大门兼群众来访接待工作,老头很认真很严肃地拿出一张表格,让谷根生填写。  
        
  谷根生说:“我不会写字。”
      
  老头说:“那你说我替你写。”老头在表上填的无非就是隶属于哪个乡哪个村,姓甚名谁,因何事由,希望被局里的哪一位领导约见等等。老头填完后说,“状子我转呈局长,你回家等待消息吧。”谷根生听了这话对老头千恩万谢了一番,就去了。
      
  谷根生将谷满仓告到县里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谷根生又成了村人们的议论“焦点”,咸的淡的啥话儿都有。或说他倔劲儿上来了,该由谁劝劝他吧;或说他应该告,这件事搁在谁身上也忍受不了。赞成、反对、同情、怜悯、幸灾乐祸......而谷根生则不管人们议论些什么,听了一概充做耳旁风,对于那块土地势在必得之决心毫不动摇。
      
  一个星期后,谷根生又去了县土地管理局。
      
  老头说他的状子已经交上去了,但是领导工作很忙,一个阶段内根本没时间见他,要他回家再等。
      
  谷根生说:“您就行行好,让我见见局长吧。我不耽误领导多少时间,我老婆让人打了,我的土地让人给霸占了......”谷根生又讲起他的遭遇和苦恼。
      
  老头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要讲了不要讲了,你的状子上都详详细细地写着呢。你想见的不是局里别的领导同志,你想见的是局长啊!你不就是因为一块地嘛,还有比你遇到的事情大得多、严重得多的人呢!他们都填表在你之前,他们还没有见着局长呢!”
        
  “......”谷根生只得怏怏地回家再等。
      
  第三次,传达室的老头安慰他说,就快轮到他被约见了。
      
  第四次去,谷根生不再找老头,他瞅准传达室的老头没留神,一闪身闯了进去。谷根生走到院子的中间,眼看脚步就要够着楼前门口那高高的台阶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断喝:“站住!”谷根生只好站住了。老头上来把他拽出大门口,训斥他:“干什么!你乱闯什么?你以为这里是你们村委会吗?这里是县土地管理局!到这里你就得老老实实地按规章制度办事,今儿你要是闯进去扰乱了局长的工作,我的饭碗就让你给砸了,知道不知道!”   
      
   第五次去,谷根生不再往里闯,也不再找传达室的老头,谷根生蹲在土地管理局门口又高又宽的大理石门柱下,只要门口里走出一个人,他就上前强拽住这个人说:“我的土地让人给霸占了,我老婆让人打了,村里不管、乡里不管......”在絮絮叨叨中被他拽住的人皱眉说:“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再出来一个人,谷根生还是上前拽住对人家喋喋不休地说他的事。时间长了,土地管理局的人们都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事而纠缠不休了。都挺嫌恶他的,谁也不愿理他的茬儿,惟恐避之不及,仿佛他患有易于传染的秽病。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大半年的时间里,谷根生往县土地管理局去了20多次,所受的白眼冷眼和训斥难以用文字形容。为了夺回那块土地,他都忍了。他坚信有志者事竟成。每次从县里回来,看见坐落在那块地里的崭新的房子,他那即将要枯竭的信心和力量立马就溢满了全身。不去县城的日子里,他坐在果园边上的土岗上,痴痴呆呆地望着通向山外的那条路。他多少次梦见那条山路上来了一队头戴大沿帽、身穿制服的公家人,轰轰隆隆地开着推土机,来到那块地里,戴大沿帽的人一声令下,推土机就把那座房子推倒了。每天晚上,他和老婆李秀水在床上像两张贴在热锅上的饼子,翻来覆去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无眠之夜。
      
  大半年的时间里,李秀水像变戏法似的,从一个胖胖壮壮的人一下子变得骨瘦如柴,身子一宗儿有七、八十斤,一直瘫痪在床。果园早已荒芜了,果树间杂草丛生,苹果树叶被虫子全部吃光,枝头零零星星地挂着一些山核桃大小的苹果,在早已过了采摘的季节里,谷根生也懒的去摘。谷根生无暇顾及老婆李秀水的健康状况,也无暇顾及果园的绝产。虽然有时候他也发现自己如同一个在寒夜里赶路的人,后悔已经太迟了,已走的离出发点太远了。驻足不走不行了。寒夜已经渗透了他的身体。谷根生认为自己只有往前走一种选择了。因为光明在前不在后,光明,就是势在必得的那一块土地。
      
  谷根生再一次去县土地管理局失望之后,无奈中他又只好去找谷连城。
      
  谷连城听完谷根生的诉说后,文文雅雅的他气的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然后摸起电话拨通了土地管理局局长办公室,“喂,赵局长吗?我是县报社的小谷呀......”
                                                                    
  十二
      
  谷满仓接到了一个限期拆除违法建房的裁决书。裁决书是县土地管理局下达的,乡土地所的李所长送来的。谷满仓从李所长手中接过裁决书时问李所长:“这是啥东西?”
        
  李所长没好气地说:“没长眼啊,啥东西自己看去,老子为了你们这块破地把腿都跑细了。”
        
  谷满仓说:“是谷根生让你们跑来跑去的,我可没让你们跑。”
        
  谷满仓回家让儿子把裁决书的内容念了一遍,这才知道是限他一个月内拆除那块地上的房子。如果到期不拆,县里要来强行拆除。谷满仓一听内容心里有些慌了,心想,坏了!这一回可是县里下来的文书,看样子要动真个得了。狗日的谷根生好狠毒啊!到时候真要来拆除房子咋办?又一想,把我往死路上逼呀这是,奶奶的!那老子就奉陪到底!我他娘的死都不怕了,我还在乎你们来拆除我的房子!
      
  一个月后,谷根生无数次在梦中盼望的那种拆除房子的场面没有出现,谷根生便又去了县城。谷根生直接去了谷连城家。谷连城听完谷根生的诉说后,又摸起电话要了土地管理局。谷连城在电话里“嗯嗯啊啊”了一会儿,然后放下电话说:“这一回好办了,土地管理局将谷满仓告到法院去了,并向法院递上了拆除违法建房的强制执行申请书。你回去等着吧,过不了多久肯定会有信的。”
      
  始料不及的喜讯把谷根生心头那块千百斤重的石头搬掉了。进村的时候,人们都看到谷根生与从前判若两人。
      
  “又进城去了根生?”
      
   “是啊是啊,县法院要来拆除那座房子了。”
      
   “连法院都惊动了,根生你好大本事啊!”语气里明显地透着嘲讽,但谷根生根本没听出来。
      
   “这一回可不是我告的。”谷根生纠正似的说,“是县土地管理局将他狗日的告下了。苍天有眼啊!哈哈哈哈!”谷根生挺着胸膛,昂着脑袋,高声大嗓地说笑着。
        
  望着走过去的谷根生的背影,人们似乎有点明白,谷根生原来是这么一个人。
      
  “我看那房子这一回是非拆不可了。”张三说。
      
  “屁!那是一座房子啊,崭新崭新的一座房子啊!拆?那么容易?”李四说。
      
  “拆与不拆,不是你们俩说了算,关键看这两头倔驴谁蹦的高,谁的蹄子蹽得狠。”王五一针见血地总结。
      
  “拆是肯定要拆了。”张三说。
      
  “肯定拆不了。”李四说。
      
  “你敢打赌吗?”
     
   “赌什么?”
      
  “要是拆了,让我把你老婆日了罢。”
     
   “要是拆不了,让你老婆把我日了罢。”
      
  “......”
      
  在事件的过程中,村人们早已变成了看这个事件如何收场的——看客。
      
  果然,时间不长,谷满仓接到了县法院的传票。
      
  谷满仓接到传票的当天下午,在家里灌了半斤酒,醉醺醺地去了谷连山家,摔碗砸盆,将谷连山家闹了个天翻地覆。气的谷连山的老婆哭天抢地的要和谷连山离婚。
        
  谷连山急了,便去找谷根生。因为这事,谷连山已经挨了乡里好几次批了。有一次,分管副乡长在全乡村干部大会上还点了他的名,并责令他如果再摆不平这件事,就把村长的位子让出来。谷连山好不容易夺了这个村长的位子,他岂能轻易放弃。可眼下这件事对他的村长位子构成了一定的威胁,当务之急是必须摆平这件事。可眼下要摆平这件事谈何容易。谷连山后悔自己太大意,太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不由得对谷根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仇恨。
      
  谷连山来到谷根生家,谷根生正蹲在灶前给李秀水煎熬中草药,满屋里散溢着一股难闻的中草药味儿。李秀水半倚在床头上,头发像一蓬枯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谷连山走进屋来。
        
  谷连山在谷根生面前蹲下来,试探着对谷根生说出了摆平这件事的条件。条件就是把全村的所有的土地让谷根生任意挑选,相中哪块就是哪块。另外,那1300元的宅基规划费全部退还给他。谷连山说:“三叔,把那块让给他吧,不就是一块地嘛。”
        
  谷根生默着一张脸不做声,谷连山在等待着。半晌,谷连山问:“三叔,你看咋样?”
        
  “全村哪块地我也没看中,我就看中了那块地。”
        
  “你看你!你看你!你这态度哪儿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谷根生的脸气的紫了,嘴唇哆嗦着对谷连山说:“你.....你......你的脑子让狗吃了吗?你想让我这合法的人把土地让给他违法的人,你......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谷根生吼起来。
        
  床上的李秀水吃力地抬身摸起床前一只鞋,用尽全身力量朝谷连山砸过来,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你这个狗杂种,滚!”
      
  谷满仓在规定的时间内没有去县法院。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县法院的警车“呜呀呜呀”地响着警笛进了村。警车在那块地边上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法官和几个法警。这些人围着那座房子转了一圈,然后在村长的带领下直奔谷满仓家。法官和法警们在村巷里走着,像一面招风的旗帜,一瞬间将全村的男女老少从各个角落吸引过来,似一群溃不成军的队伍一般跟在法官和法警们的身后,朝着谷满仓家浩浩荡荡地涌去。
      
  走进谷满仓家的院子,人们被眼前的景象弄楞了。只见谷满仓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赤裸着上身,手里握一把菜刀搁在干瘪的细脖子上。谷满仓的脑袋朝一边使劲儿歪斜着,脖子上高高凸起的大动脉在锋利的刀刃下“突突”地颤跳着,似一根绷直了的绳子,利刃只需那么轻轻一划,“砰”的一声就会断为两截。
      
  谷连山一看这情景,就要上前去夺谷满仓手中的菜刀,谷满仓尖叫道:“别过来!”
      
   “你想干什么?你疯了?!”谷连山说。
      
  “你们才疯了。”谷满仓绝望地叫着,“我好好的房子你们要给我拆了。拆吧拆吧,拆了我也不活了!”
      
  县法院的人也被这场面弄楞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与谷满仓对峙着。大约有一袋烟的功夫,谷满仓突然被人从身后一脚踹倒,身子猛然前扑,一个狗抢食,门牙登时磕掉了两颗,手中的菜刀扔出去老远。原来县法院的法警早已绕到房后,从后窗进了屋,背后袭击了毫无防备的谷满仓。
      
  几个五大三粗的法警扑上去,拧胳膊捆腿,捆猪一般将谷满仓捆了个结结实实。
      
  “操......你个祖奶奶!”谷满仓虽然身子不能动弹,可嘴没有闲着。一个法警抬腿朝着谷满仓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几个人抬起谷满仓将他塞进了警车。
      
  天傍黑的时候,村人们意外地发现谷满仓回来了。谷满仓走在村巷里,从那条瘸得更厉害的瘸腿上,人们猜测谷满仓肯定挨了一顿好揍。可谷满仓脸上透出的那种轻松,又让人们犯了疑惑。谷满仓一边朝自己家里走着,一边冲着街巷喊叫,磕掉了门牙的嘴唇里“咝儿咝儿”地漏风:“半斤面捏个x,他还成神了!成了神也日不翻天!”
      
  谷满仓回村的那股神气劲儿,在晚饭后传到了谷根生的耳朵里。谷根生和李秀水又在床上长嘘短叹地翻了一夜的烙饼。
      
  第二天一早,谷根生又去了县城。
      
  谷连城吃过早饭正要去上班,又被谷根生堵在了家里。谷连城已经对谷根生很烦、很嫌恶了。但这时的谷根生的全部精力都用在琢磨如何拆除房子上、如何夺回那块地上,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走到那里都让人避之不及的人。
        
  谷连城耐着性子听谷根生诉说完事件的发展过程。谷连城说:“村里所有的土地任你挑选,还退还给你那1300元钱,这样的好事儿哪里找去?”谷连城进一步开导说,“三叔,村里给你这么大的脸面,你就就坡下驴吧,何必非要在那块地上争个你输我赢哩?退一步吧,退后一步天地宽啊!”
      
  谷根生一听这话就恼了:“连城,你再这么说,我今后再不登你的家门了,再不认你这个侄儿了。”
   
    “好好,算我没说。”谷连城也有些气恼,但他只能忍耐着。他看到谷根生一时半会儿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又摸起电话要通了法院,又在电话里“嗯嗯啊啊”了半天。谷连城放下电话对谷根生说:“我打听了一下,这事儿归法院的执行庭管,刚才在电话里没联系上执行庭的张庭长,你直接去吧,去找张庭长。”
      
   谷根生没有费多大劲儿,就在法院办公楼的三楼找到了张庭长的办公室。张庭长两腿盘在沙发里,左手一杯茶,右手一张报,正有滋有味地品茶看报。这时门被人推开,张庭长抬头看去,见进来一个探头探脑的农民,张庭长一皱眉,把茶杯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冲着谷根生说:“为什么不敲门,出去!”
      
  谷根生没有退出去,也没敢往前走,站在门口小心地说:“您是张庭长吧?我叫谷根生,柳泉乡桑子峪村的,我的土地让人霸占了去盖了房......”
      
  “噢,这事儿我知道。”张庭长继续把脸埋进报纸里,漫不经心地说,“你去找土地管理局去,不要来找我。”
      
  “我找土地管理局都找了快一年了,如今......不是归您管了吗?”谷根生不解地问道。
      
  “如今是归我管,可原告是土地管理局,不是你,知道吗?法院只跟原告、被告打交道,和你没有关系。”
      
  “什么!?和我没有关系!?”谷根生瞪大了双眼,好像没有听清张庭长的话。
      
  “是的,和你没有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让人霸占的土地是我的土地,怎么会和我没有关系!?”谷根生有些懵了。
      
   “好了好了,我跟你说不清,你去找土地管理局去。”
        
  谷根生从法院出来,又去土地管理局。
        
  这一回虽然还是没见上局长,谷根生却幸运地碰上了一个恰好具体分管他这件事的人,那人一见谷根生就开门见山地说:“以后不用来找我们了,你那事儿如今归法院管了,去找法院去吧。”
      
  “我刚从法院来,法院的张庭长让我来找你们。”谷根生说。
      
  “娘那个蛋的!”那人嘟囔着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谷根生还是张庭长,“你这件破事儿归法院管了,你还来找我们有啥屁用?”那人烦烦的,恨不得马上脱身走开去。
      
  谷根生埋下头苦苦思索了一会儿,想一想觉得也是这个理儿,于是走出土地管理局,又去了法院。不大一会儿,谷根生懵懵懂懂地从法院出来,又犹犹豫豫地抬腿朝土地管理局走去。直到下午六点,法院和土地管理局“叮叮当当”地关了铁大门,人们都下班回了家,谷根生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像一只毫无目标的空心梭子,在法院和土地管理局之间,织了好几个来回。
      
  谷根生幽灵般的晃荡在大街上,车织人流从他身边“刷刷”地闪过。他的嘴巴半张着,眼神呆滞,脚步机械地迈动着。
      
  “吱”的一声,刺耳的尖叫也没把谷根生惊醒,一辆轿车差一点撞上了谷根生,轿车司机将头探出车窗,脸色煞白,冲他大骂:“瞎了狗眼,你找死呀!”
                                                                           
  十三
      
  谷连城在县里的一个会议上,正巧和法院的张庭长遇上了,他随便问起了那件事儿,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法院要是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利落的话,我可要整个反面报道给你曝曝光。”
      
   张庭长苦笑着对谷连城说:“谷记者你整天扒着领导的屁眼吹,你哪里知道我们的苦衷。你别看这屁大的事儿,可真要认真起来,难度却很大啊!强占土地,违法建房,是应该拆除,可要强制拆除,法院要动用多少警力?动用多少车辆?需要多少费用?退一步说就算强制拆除了,我还担心闹出人命哩。”张庭长仔细地给谷连城分析,“你不知道那个违法建房的刁民有多难缠,那天去现场调查,那刁民把菜刀架自己脖子上威胁我们。为了这点芝麻大的小案,我犯得上吗我?他妈的土地管理局的赵局长就是看到了既没油水捞又难缠,这才把事儿推给我们,让我作难。这个老滑头!”
      
  谷根生再一次来到谷连城家的时候,谷连城对谷根生说:“三叔,你这事儿不能光空着两手去找了,再这样下去找也白找。你要想办好这事儿,得在张庭长身上意思意思。”
      
  谷根生楞了片刻便猛然醒悟,抬手狠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悔悔地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哩?现如今办事都兴这样啊,我怎么没想到哩!?”
      
  谷根生回到家里,屋里屋外转了一圈,不仅犯了愁。一年下来,果园绝产了,粮食也歉收了一半多,一年间不但没有换来几个收入,反而因为这事儿欠了几千元的债。李秀水从春天到秋天,一直瘫在床上起不了身,别说去住医院,如今连抓点药的钱也没有了。
      
  李秀水看到谷根生皱着眉头屋里屋外转圈圈,吃力地撑起上半身倚在床头上,问谷根生:“你找什么?”
         
  谷根生说:“我们得给法院的人送点礼。可送什么好哩?”谷根生说完继续转圈子。
        
  李秀水想了想说:“我们还能有什么?屋里只有刚榨下来的那几十斤鲜花生油,院里还有几只鸡。”
      
  傍黑的时候,谷根生背着一塑料桶花生油,胸前挂着一只布口袋,袋子里装着两只垂死挣扎的活公鸡。在一座高高的宿舍楼里上上下下地打听张庭长的家。谷根生有意在傍黑的时候来,白天都上班了,这个时候张庭长一定下了班在家里。谷根生好不容易打听准了,气喘吁吁地敲开了张庭长家的屋门。
      
  开门的是一个胖胖的女人,胖女人一看谷根生的模样,生气地自语道:“要饭的怎么要到法院里来了?”没等说完。门“咣”一声关上了。
        
  谷根生继续敲门,不一会儿,还是那个女人打开了门,手里拿一个馒头塞过来,没好气地说:“走吧走吧。”说完回身又要关门。
        
  谷根生不失时机地往前迈出一步,半个身子挤进了门里,小心地说:“我......我不是要饭的,我找张庭长。”
      
  “不在家,喝酒去了。”女人挡在门口,一点儿也没有让谷根生进屋的意思。
      
  谷根生只好将花生油和布口袋放进门里,女人一看赶忙说:“这是什么东西?脏兮兮的,赶紧拿走赶紧拿走!”女人正要往外推,谷根生却早已放下,急转身往楼下跑去,边跑边冲愣在门口的女人说:“我是柳泉乡桑子峪的,叫谷根生。”
      
  女人用脚将花生油和布口袋推进屋里,关上了门。女人发现布口袋里好像有啥东西在乱动弹,便好奇地上前解开了布口袋。女人正待低头去瞧,那两只公鸡“咯咯”地叫着飞出来。女人吓的尖叫着坐在了地板上,呆呆地看着两只公鸡先在茶几上拉了两泡屎,然后便在豪华的客厅里“扑扑楞楞”地乱飞乱跳起来。
        
  张庭长微醉着酒,哼着小曲回到家里的时候,时间已是深夜。张庭长打开门,只见老婆披头散发地像疯了一般在追两只鸡,满屋里桌翻椅倒,一片狼籍。
      
  第二天,谷连城刚上班,张庭长的电话打了过来。张庭长分明是气不打一出来:“谷记者,那个王八蛋农民来我家是你出的点子吧?我哪儿得罪了你大记者,你这么耍弄我!”没等谷连城说话,张庭长就“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十几天后,谷根生满怀希望地又去了县城。不料,谷根生刚见着张庭长,就被张庭长骂了个晕头转向。谷根生走出法院的大门,不由地回过身,仰起头来望一眼高高耸立的办公大楼,办公楼的最上端,一面巨大的国徽悬挂在那里。国会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亮。谷根生被那光亮灼的一阵眩晕,好一会儿也没辨清眼前的一切,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谷根生紧锁着眉头在街上晃荡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谷连城家。谷连城一听谷根生给张庭长送的礼,不由的苦笑不得,一个劲儿埋怨他:“怪不得张庭长打电话说我耍弄他,原来是这样啊。三叔,都什么年代了,送礼你还送这样的东西。”
      
   “如今都是送什么东西?”谷根生是真的糊涂了。
      
  “如今不论办啥事儿,都离不开红包。”
        
  “ 红包?啥是红包?”
         
  “红包就是钞票!就是人民币!就是——钱!”
      
  谷根生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心里不由为那次送礼而惭愧、内疚了。原来送红包就是送钱啊,给村长谷连山不就送过吗。找村长办事儿都送了钱,如今可是县法院的庭长啊!比村长大了多少级?况且现今谷满仓的房子拆不拆,啥时候拆,那就是张庭长一句话啊!事儿都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了,我他娘的怎么犯傻了呢?犯起昏来了呢?竟然给张庭长送了那样的不值钱的东西。
        
  谷根生悔恨不己,好在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谷连城及时提醒了他。谷根生走出谷连城家,坐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上,苦苦思索着如何给张庭长送个红包。回村去弄钱,家里已经四壁空空;再找谷连城借,谷根生实在不好意思再张口;在县城找个力气活儿挣钱,远水解不了近渴......谷根生在街上像个被雨淋湿了的纸人,无声无息地晃荡着。不知过了多久,谷根生疲惫地在街边肮脏的尘土里坐下来。一坐下来,又渴又饿又累的谷根生就再也不想起来了。谷根生懒懒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街对面是县医院。医院的大门进进出出的病人很多。这时候,一辆急救车在大门口刹住,几个穿白大衫的医生从车上抬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看样子像是一起交通事故。那人被抬进了医院,地上撒下了一路鲜润润的血。
      
  谷根生的神经被血激了一下,紧接着又激了一下。
      
  谷根生刹那间有了百倍的力量,身体从地上一下弹起来,他想到了卖血。那次陪老婆李秀水住院时,他见过有人卖血的。谷根生迈开大步,朝对面的医院走去。
      
  不大一会儿,谷根生蜡黄着一张脸走出了医院,他边走边一遍遍地数着那30张纸币。每张纸币的面值10元,纸币崭新,不算厚实的那么一小搭,这点钱还有点儿少。谷根生心里有些遗憾。抽血的时候,谷根生一再哀求说买800元钱的血。可医生不听他的,医生边抽血边坚决说:“只能抽300元的血,你这身子骨再多抽一点,你就得躺着出去了。”
      
  谷根生走进张庭长的办公室,正是张庭长准备下班的时候。张庭长一见谷根生进来,把手里的包“啪”地往桌子上一摔,喝道:“嗬!你这个刁民又来了,你不来我还要去找你算帐哩!”
      
  谷根生望着一脸怒气的张庭长,腿一软,“扑通”跪在地板上,谷根生说:“张庭长,求求您了......”谷根生咽喉一哽,说不下去了,他掏出了那300元钱,往前跪走了几步,边将钱往张庭长的裤兜里塞边呜咽,“求求您了张庭长......”
      
  张庭长一时间愣住了,赶紧说:“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你!?”谷根生跪在那里不起来,张庭长要他起来,谷根生似乎没听见,张庭长气急败坏地揣了他一脚,谷根生像一块湿透的海绵,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谷根生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谷根生缓缓地从地上坐起来,发现自己在法院门口的街边,背倚着一排整齐碧绿的冬青。一盏盏路灯将街道映的通明,各种车辆从他身边“嗖嗖”地窜来窜去,不远处一座大酒店红灯闪亮,门口的音响发出悦耳的歌声。
        
  谷根生在这一片喧闹中艰难地爬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家走。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走出灯火通明的县城,身影慢慢地吞噬在夜色中。
        
  谷根生走着走着身子一倾,趴在了地上,他试图爬起来,可没有成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有一束小小的光亮奔着他而来。等光亮近前,原来是儿子谷大苗。谷大苗将谷根生扶起来背在背上,慢慢地向家走。
      
  谷大苗边走边对背上的谷根生说:“爹,咱不争那块地了不行吗?”
      
   “大苗啊,你还不懂,爹不争回那块地,爹今后在村里就不是人了,就成了一条狗了。”
      
   谷根生伏在儿子的背上,听到了儿子的抽泣声。谷根生说:“大苗啊,爹下一辈子就是托生成一只狗、一只猪,也不愿再托生成人了。”
                                                                          
  十四
      
  悲剧终于发生了。悲剧发生在那个上午。
      
  谷根生和儿子谷大苗在那个艳阳高照的上午到那块地里起房基。父子俩干得很卖力,起的房基的后墙紧挨着谷满仓的房子的前墙。也就是说谷根生的房子如果盖起来,就会严严实实地把谷满仓的房子的门窗全给堵死了。
      
  谷根生终于明白这事情就是找天老爷也讨不回公道时,便毅然决然地下手在那块地里起开房基了。他理直气壮地和儿子起着房基。他坦然地想:我在自家的土地上起房基,阎王老子我也不怕!违法的能盖房,我合法的为啥不能盖房?
      
  谷满仓发现谷根生起房基的时候,谷根生父子俩已经将房基起的成型了。谷满仓和兄弟老四气势汹汹地朝那块地里奔去。来到谷根生父子跟前,还没等谷满仓兄弟俩动手,谷大苗手中的铁锨就朝着谷满仓的兄弟老四照头砍了下去。只听见一声骨头折裂的脆响,老四的额头登时凹了下去,先是白渗的头骨刺出来,紧接着黑红的血如柱般喷涌而出。老四哼都没来及哼,身子像笨重的木桩一样倒下去。
        
  急救车和警车几乎是一前一后到的。老四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抬上了急救车,然而警察下车去抓谷大苗时,谷大苗早已在混乱之中逃的无影无踪了。“咔嚓”一声,警察将手铐给谷根生戴上,把他押上了警车。片刻间,急救车和警车又一前一后地“呼啸”而去。
        
  五天之后,谷满仓的兄弟老四在医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谷大苗依然在逃,谷根生被拘押在县公安局。
        
  日子一天天过着,谷满仓天天都要去那块地里,去了之后就坐在那座房子前,癔癔症症地望着那座房子。谷根生家传出李秀水鬼一般的叫声,高一腔低一嗓的,日夜不停,叫的村人们心惊肉跳,人们猜测:瘫在床上的李秀水一准儿是疯了!
      
  那一天,谷满仓坐在房前的空地上,又在望着房子发癔症,谷二苗的哭喊将他惊醒。谷满仓扭头看去,不远处,谷根生家的三间瓦屋上冒起了浓浓黑烟,几股火苗蛇须子一般从门口、窗户里窜出来。谷二苗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下扑跪在谷满仓面前哭喊:“叔啊,救救俺娘吧!叔啊,你不救俺娘,俺娘就要烧死了呀,叔啊!”
      
  “救你娘?小崽子你说啥?你让我去救你娘!哈哈哈哈!”谷满仓一阵大笑,“苍天啊!这真是报应啊!烧吧,狠狠地烧吧,烧死这个万人x的女人!”
      
  谷二苗大哭着用双手去拽谷满仓的衣襟,目光里充满了乞求,嘴里一个劲儿喊着:“叔啊!叔啊!”
      
  谷满仓抬眼望了一圈,四周一片空旷,没有一个村人。谷满仓又低头看了看谷二苗,“呸”地朝谷二苗啐了一口,这才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谷根生家跑去,谷二苗紧跟在谷满仓身后往家跑。
        
  谷满仓老远就听到李秀水在屋里“哇哇”地叫着,叫声透着痛苦和凄惨,谷满仓从院里的水缸里掏起一瓢水劈头浇下,然后迎着朝外窜动的火舌冲进了屋里。谷满仓摸索到床前,李秀水身上的衣服已经燃着了好几处。谷满仓抓住李秀水的胳膊把李秀水从床上拽起来,背到背上,满屋的火舌与浓烟使谷满仓睁不开眼,背上的李秀水蹬腿抡胳膊的不老实,谷满仓好半天也没有摸到出去的门口。谷满仓的裤子着火了,谷满仓顾不上钻心的疼痛,终于从屋里冲出来。一冲出屋,两人就摔在地上。谷二苗急忙从水缸里一瓢瓢掏水浇在着火的两人身上。
      
  李秀水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被火烧着的疼痛,她“哇哇”地大叫着,手指了屋里,身子拼命地往屋里爬。
      
  谷满仓疑惑地望望屋里,又看看李秀水。李秀水仍然手指着屋里,“哇哇”大叫。谷满仓从李秀水的眼神里感觉到屋里一定还有非常重要的东西。“x你个祖宗!”谷满仓骂了一句,又返身冲进屋里去。
      
  李秀水和谷二苗等待着、等待着......然而,谷满仓始终没有出来。李秀水和谷二苗眼巴巴地看着房顶在熊熊的大火中“轰隆”一声落了架。
      
  事后,村人们在清理废墟时,在屋内的墙角发现了俯卧在那里的谷满仓。谷满仓已被烧的只剩下一截焦黑的躯干。村人们慢慢将他婴孩般的躯干翻了过来,他的右手依然完好无损地捂在胸口上,捂的很紧很紧。村人们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谷满仓的右手从胸口上扳开来。人们发现一个褐色的小皮本本捂在他的手掌上。小皮本本上有三个金光闪闪的字儿——“宅权证。”
                                                                             
  十五
      
  日子像古老的河床上那一枚枚的石子儿,被岁月的流水冲刷着,天大的事儿也会被岁月的流水打磨的没有了痕迹。
      
  谷大苗一直在逃,下落不明,案子就这么拖了下来。不管警察们如何审讯,谷根生始终咬定是自己砍死了老四。谷大苗在逃,当时在场的唯一证人——谷满仓也已经不在人世。上头紧催着结案,执法者们便宣判了谷根生的死刑。
                                                                                
  十六
      
  谷根生被枪决半年后的一个日子里,桑子峪村来了一个看风水的先生。又重新上任当上了村长的老村长,请风水先生去看看那块地。因为村人们夜间路过那块地时,影影绰绰看到有人在地里打架,还听到吵的很凶,待走近,什么也没有。村人们远远地绕开那块地走,可依然看到有人打架,依然听到吵闹声。走近时,又是啥都没有。村人们怕了,再不敢靠近那块地。
        
  风水先生站在高岗处,手搭眼罩,居高临下地朝那块地瞅。地,长满了荒草,三间瓦房座落在地中央的荒草里,已显败落。风水先生对老村长说:“这块地是一块凶地。”
      
  老村长一惊,不解地问:“你咋知道是一块凶地哩?”
        
  风水先生说:“你看看这块地是个啥形状。”
      
  老村长也手搭眼罩瞅那块地,瞅了半天,也没瞅出啥形状。
      
  风水先生说:“这块地方方正正,是一个正方形。正方形是啥?正方形是个‘口’字,在这样的地里盖房子住人能行吗?‘口’字里加上一个‘人’字,那是个啥字呀?”
      
   “......”老村长惊诧地张大了嘴巴,他差点儿脱口说出那个字儿,心里顿时豁然开朗,不禁对风水先生佩服的五体投地。
        
  从此,那块地便彻底的荒芜了。地里的草疯长起来,足有半人多高,风一吹,“呼啦啦”作响,夜间路过,还是看到有人打架,听到吵闹声。不过,时间一长,村人们竟慢慢习惯了,不再似以前那样感到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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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4-10-6 09:34 | 只看该作者
先支持!
排版不正确请看置顶帖子有介绍的,否则是不计酬的!
玩的开心!
3#
发表于 2004-10-6 09:40 | 只看该作者
谢谢重磅支持,先排好版吧。问好。
4#
发表于 2004-10-6 13:10 | 只看该作者
有张继朴实之风.
5#
发表于 2004-10-6 14:0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托耳思太 发表
先支持!
排版不正确请看置顶帖子有介绍的,否则是不计酬的!
玩的开心!
老托说得正是!注意一下排版!:)
6#
 楼主| 发表于 2004-10-7 17:42 | 只看该作者
感谢版主的提醒啊,我刚来,还不太了解,不该贴这么长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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