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里塞满了阳光和露水,母亲要下地干活了。临出门前,她一边收拾农具,一边指挥我晾衣服。父亲的衣服全部晾在晒谷场边的晾衣竹篙上,我和母亲的衣服,只有上衣和长裤才能享受上晾衣篙的待遇。她还叮嘱我,走路要注意,经过晾衣篙时,千万不要从裤子下面穿过,否则,我会长不高,变成矮子。她的表情很严肃,语气不容置疑。
其余的衣服,我要晾在屋后。
我家屋后是一个隐秘的去处。房子依山而建,刺藤和芭茅草围出一小块自留山。打开后门,油绿暗青的藤蔓和苔藓,有的往上,有的往下,在山坡上交错。后门左侧整齐地码着木柴。右边,架起一根三四米的细竹竿,用来晾衣服。按照母亲的习惯,剩下的衣服必须晾在这里。
如果不是要晾衣服或者搬木柴,我是不会来到屋后的。我不喜欢这里。高大的枞树和椿树,枝叶浓密,遮住了阳光。夏天还好,觉得凉快,冬天阴暗湿冷,让人心情变得阴郁。屋檐沟常年不能干燥,木柴堆上经常可以看见蛛网,大大小小的蜘蛛爬来爬去,悠闲自得。有一次,一只壁虎从我的脚旁经过,无声无息,我吓得跳起来,大喊大叫,转身冲进房里,迅速关上了后门。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将衣服晾在这样一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好多次向母亲提出反对意见,都被她驳了回去。她说,女人贴身的衣服不能和男人的衣服晾在一起,也不能让外人看见,只能晾在隐蔽的地方。女人若是不遵守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家里的男人和孩子一定会遭遇不幸的事情。
我无法反驳母亲的说法。她经常生病,家里常年飘着中药的苦香。那一年,我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上小学。
母亲不识字,经常叫我把语文书上的课文读给她听。我想了个办法,骗她说,书本上写着,女人的衣服也可以晒太阳。也许是我骗人的技巧不够高明,也可能是她太了解我,一眼就看穿我的心思,戳穿了我的谎话。
“小孩子家就学会骗人啦!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违反的!要是你和你爸出了什么事,后悔就迟了!”
我黔驴技穷,沮丧得很,默默地走出家门,走到太阳底下。
母亲又在门口大喊:“回来回来!看你跑哪里去了!”我抬起头,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晾衣篙下面,头顶上正好是父亲的大裤衩。
她几乎是把我拎了回去。拿一块毛巾,在我头上不停地来回抹着。她责怪我,从裤子下面穿过,以后肯定长不高了。
我告诉母亲,这话没道理。她当然是不信的。
后来有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说,她想学认字,请我当她的老师。她脸上的神情很认真,还带着几分忸怩。从记事起,母亲就是我的生活常识老师,教我这样那样的规矩。可以当她的老师,我高兴极了。
母亲不是一个好学生,学会认识全家人的姓名后,再也不想往下学了。她说,认识我们一家人就行,其他的,知道不知道不要紧。
我说,多认字,可以认识更大的世界。
她说,认识那么大的世界干嘛,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母亲认识的字比我少,说出的道理却总是比我多。
终于有一天,我无法忍受再去屋后晾衣服,趁母亲不在家,我把所有的衣服都晾在屋前的晾衣篙上。几只小麻雀在晒谷场边稻草堆里翻找剩下的谷子。阳光很暖,照得人也变得轻快了,我也恨不得像麻雀一样蹦跳几下。
母亲回来了。她眼尖,还没走到门口,就发现了在晾衣篙上飘舞的衣服。她扔掉肩上的锄头,大踏步地跨过去,一把扯下她认为不该晾在阳光下的衣服,亲自晾在屋后,然后开始数落我。
我不服气,不停地嘟囔,反正我已经晾了,晾在屋后也不管用了。
她一声长长的叹息,不再说话,转身进厨房做饭。
夜里,我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一声接一声。
第二天,父亲要出门,到六七里外的镇上做零工。母亲坐在门口,眉头紧锁,一连说了好几句,非去不可么,非去不可么。
正在检查自行车链条和轮胎的父亲抬起头,一脸迷惑,他不明白母亲的紧张从何而来。
接下来的几天,大清早,母亲抛开手边的家务,顾不上喝药,也不顾父亲的埋怨,破例送我去镇上的完小上学。路上要走一段国道线,五里多路,她不停地高声提醒我要靠边走,避开汽车。有车辆经过,她伸出瘦削的手把我往路边推,张开的臂膀,像极了家里刚孵出小鸡的老母鸡。
母亲的举动,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刚刚上一年级的新生。实际上,我已经和村里的同伴们一起,在这条路上走了将近两年,有时还是独自一人走。一路上,伙伴们异样的眼神中,写满了戏谑和嘲笑。我两颊发烧,低着头走路,不敢看他们的脸。母亲似乎没有看到我的窘态,昂着头,把我放在她的右手边,大步大步往前走,仿佛这条人来车往的公路上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我终于忍不住了,向母亲提出抗议,反对她继续送我上学,被她一口拒绝了。
她就一句话:“你出事了怎么办?”
我说,好好的怎么会出事呢?
后来,母亲给了我答案。她深信,我把不该晾在门前的衣服晾了出来,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在我和父亲身上。
我却给不出我想要的答案。
星期天,没事在上中学的堂姐家乱翻,看到一本《生理卫生》教材,看到一段关于女性健康生活习惯的文字,我如获至宝,拿回家去念给母亲听。
母亲正在剁猪草。我一字一句地读着:“……阳光紫外线有杀菌作用,可以防止细菌感染,少生病……”她看了我一眼,没反应,继续剁着红薯藤南瓜叶野蒿草。
我又读了一遍。她放下刀,把书拿过去,认真看着那一页,用手指着她认识的几个字,仍然半信半疑。
我把堂姐叫来,请她读了一遍。
母亲的目光还在书本上移动,问我们:“是真的么?”
堂姐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还说,她们家的衣服全都晒在屋前,什么事也没有。那些不好的习惯是迷信,书上的话才是科学。
“要相信科学啊!免得生病了吃药!”堂姐说。
“我吃再多的药也不要紧咯,只要一家人好。”
母亲一边说一边打开后门,把晾在屋后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一件晾在屋前的晾衣篙上。一阵风吹过,吹乱母亲的短发,和煦的阳光给头发镶上一道金边,远远望着,像一尊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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