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消失的声音
秋日到了末尾,荒草已经丛生。
你沿着某种物象的指引走过来,独自倾听黑夜。那个醉酒的午后,你以睡眠和沉默掐断了和外部的联系。而你的手机,是唯一的线索,和世界形成若隐若现的联系。犹如每一次失散,你都能从这静默的通道,找到要去的地方,以及那里的亲人和朋友。
日子朝冬天里走去,你穿暖了衣服,安抚好身体。在一个房间里,看清自己,知悉外部世界。而你去面对一个比自身更大的世界。身前身后,都是一个不断扩展的空间。你的脚步听从记忆与想象,沿着一种天地间的神秘暗示,走到那里去。在你意识主导的地方,不论说了什么,仿佛都会产生一神秘的力量,促使你和它们发生关联。
那些在过往生活,承担占有你内心的事件,在节节败退。你看着老去的影子,被长明的灯光驱散着,而在一旁,陪着你的人,那一团移动的影子,从居室的这边走到那边。那温热的呼吸,细碎的脚步,让你真切感受到时间悄无声息地延续。你想:它们留守着身体和内心成为某些事件的最后时刻。
你在那里醒着,倾听辨别着隐藏在角落里的一些声音。时间在流逝中送走了过去。你摇摇晃晃,走着隐没在夜晚的小路上。你的影子,带着你来到那个房间,熟悉的漆黑过道里,你拉开那道生锈的防盗门,拐过一道弯,进入更小的房间,你躺到一张床上。
——居住在那个房屋里的人,早已不在了。房屋即将倒塌,小小的空间被墙和窗子封闭着,到处是破损而凌乱的物品,充斥着霉变的气息。到处都是暗影,你站久了,就听到某种遥远的影像。你看到母亲坐在凳子上缝补衣服,父亲坐在床边抽烟,你站立着,互相看不清。每个人在自说自话。他们的脸模糊不清,没有表情。你低头看手机,然后,走到外边接听电话。
那段时间里,有人总给你打电话,父亲和母亲看着你,然后说:“那个人是谁呀,有那么多话说呢。”你说:不认识。一个写文章的人。他们嘴张着,还要问一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他们在犹疑中,沉默下来。你也想从电话里知道外边的事,关于别人的世界,你不知道如何解释。
那个夜晚,你醉酒失去知觉,电话响了多次,母亲从隔壁房间走过来,叫醒你。你看一眼留在手机里的号码,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了声,知道了,继续睡觉。醒后,你沉默地看着那“你不接电话了”的短信,从屏幕上黑下去,像是沉没到一个无底的深渊去了。你移开目光,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暗夜的屋顶,摇摇欲坠地压着你头上的空间。
黑色的手机躺在身体的一边,你注视着它,像一块你拿不起来的石头。你任它兀自沉默在那里。你感受到时间从它上面一点点滑过去。你不动它,它会变成一个永远不会开口说话的人。你觉察到时间的缓慢,无形地沉默,一点点埋葬着过去,你参与生活的清晰影像,它同时是一种拆解,把和你有过联系的人事推到不相干的境地里。
那个傍晚之后,手机里的声音再没响起来。一个人的声音完全从生活里消失,它逐渐变成一种事实。它同时意味着,彼此再不参与共同的时间。你的眼睛从那里离开,看到树和树的叶子,在几米之外的楼房外面,变成了一团黑色。它们如此静默,连呼吸声都没有了,而游魂正从那里散尽。你想,紧接着来临的寒冬,会将它们变成植物的标本。
几乎是瞬间,地上的草和花都缩水了,各样颜色也在那儿兀自腿去,最后,终成为暗色的灰白。你想起一条河:“那些沸腾在水中的鱼,在水干枯后,它们直挺挺地躺在河底。它们失去了水,持续失去水的时间,生命也在那里结束着。”你叹道:“这些可怜的鱼啊。”
一直以来,你在那声音里看到另一种生命场景。人在疾病里的挣扎,执意依靠幻想活着,那些从幻想到达幻觉,并以语言的通道,输送着生命从此抵达彼的信息。你看到那个人用语言描述的盛大生命,它仿佛一个巨大的宫殿,那里沉积着时间影像,在回环的走廊墙壁上,布满雕塑和绘画的艺术。它们被某些幻想的记忆呈现出来,仿佛就是另一个时空。一个人的内心沉醉于艺术创造出来的情境,把未发生的事实,留给了现在。那个人的语言将自己身心填充得象一个巨大的气球,朝着你泄露神秘的光芒。
你看到了一个人语言的背后,落日如虹。那巨大的背景里,多彩的光,不断地打开着一扇观望世界的大门。那里云水飞渡,而在那通常无法抵达的状态里,你却能行走其间。一只脚,在悬空的瞬间,发现那种幻境,将你的身心带离,而你疏忽的事实,已经发生,——你身体正在被吸纳走气力,你发觉自己疲惫之极。它们托起你,本该像日月一样,与你相挟相行,可事实并不如此。
你与这大地,大地上运行的事物,分离,你被阻止不前。你却被拉扯着,疼痛感不断扩大、蔓延,你的双手终于无力,你脱开那无形的缰绳,你的负重感一点点减弱,在崩塌的那一刻,你的四肢已经麻木。你仿佛被一种外力吸干了身体里的血液。也许,那一刻,世界停止了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你感觉到脸上有细小的生物爬行,缓缓睁开眼睛,你看到光包围了你。你身体在虚空中。顷刻之后,你的肉身自轻飘飘中,一点点恢复着重量。那个人的语言从内心完全缺失后,你的肉身恢复了本来面目。你觉得找到了那个声音之前的自己。但你又不得不问:是它吗?或者根本就不是它了。
你终于可以换一种方式,站立在大地上。你看到,从背后过来的光,留在地上的,只有自己的影子。玻璃窗外,已是变形的阳光,那些树枝的线条,依然是弯曲的,它们无法把自己取直,伸展到更远的天空里。——你忽然觉得,自己离开那个父母在房间很久了。你开始在计算离开的日子,那一天天被推算的时间,像门口巨大瓦缸里竹子,一节节地出现在你面前,你从上往下,从一棵竹子到另一棵,寻找着,你消失在那里的身影……
2014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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