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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外公牛古(上)(客家流沙系列) [打印本页]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4-12-25 10:47
标题: 外公牛古(上)(客家流沙系列)
本帖最后由 柳藏 于 2014-12-25 11:05 编辑

  坐在八仙桌旁,两耳灌满锣鼓锁呐六弦琴的嘶唤,我想:外公这次是真的死了。

  现在外公躺在棺材里面,棺材是传统的边沿圆弧外翘形状,厚厚的杉木板由七寸长的丧门钉封死,组成一个立体的口字;广袤的天地瞬间就微缩成那不及一平方米的狭窄空间。棺材是百年杉木,黑底漆上画了些飘荡的古装男女,水袖和飞巾象是黑色中的彩色蝙蝠,在香炉的袅袅白烟中隐蔽的穿行。

  棺材放置在两条长凳上,在祠堂的下厅左侧。我们的饭桌在上厅,每桌八个人,酒菜飘香。天井在中间,冰凉的雨丝由天而降,湿润着天井中霉绿的鹅卵石。其两侧,左边是议事桌,右边则为乐班。乐班是每位老人最后的伴随,整场白事,也许也只有他们才显得最真实。

  外公姓谢,名明启,外号牛古;和猎人明山是兄弟。泪眼红肿的明山头戴白孝,坐上座,用几乎沙哑的嗓音招呼人们用菜。我没有哭,好象也不会很伤心,但没有一点食欲,眼光游离。这座破旧的谢姓祠堂在我的记忆中,由宽敞阴暗到明亮仄小,石灰土墙上红漆标语经历数十年仍历历在目——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当毛主席的好战士!还有一些用框框围起来的,仿佛平常又极具封建帝王口吻的最高指示,连描线的炭墨都清晰得很。我把目光投向下厅,想,上厅的人们在斛觥交错,外公一个人躺在那个木盒子里真是寂寞。

  木盒子旁边有一条小板凳,坐着三个身着重孝的人,他们是我的舅舅和表哥、表弟。我能猜测出他们在想些什么,这种猜测将使我把外公的葬礼定义成荒谬的真实。

  外公和明山并非血统上的亲兄弟。舅舅也并非是与我血统上的亲舅舅,这就是造成了荒谬的最根本原因。十七年前,我隐约的感觉到了这个问题,十七年后的今天,我见证了这种现实。

  1

  听母亲说,外公真正的故土是在十方。这点有十方来的娘家人作证。母亲说她小的时候随外公走亲戚,回十方老家。外公嫌她年纪小,耐不过路遥远,烦事,便事先告诫:若要跟去,可以,但你要自已走。院墟地处闽粤赣三角,属于边缘小城,而八里坪更是大山僻壤,五六十公里的路途在今天只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但在那时,外公和八岁的母亲却从上午六点到下午五点,走了整整一天。年过半百的母亲回忆说,当时她简直是始终小跑紧跟着大步流星的外公,翻辟岭,过石寮隔,越石径岭,土匪的刀枪在树林中反光。外公的黄牛皮靴“槖槖”踏响,他掮着鸟铳,嘴里叼着烟斗,对树丛中藏伏的人们他根本就不正眼瞧一眼。走到下午三点时,母亲又饥又累,脚泡起了又烂了,剌痛得象是小刀在剜,她哀求的望着外公,希望他能背自已一段路,但外公却冷笑着说:叫你跟来,别想让我背你——行(HANG)死你!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母亲是两行眼泪一直流到外公的故乡十方。最后她总结说:看吧,你外公有多心狠!

  在我的印象中,外公的确是不苟言笑,一部匈奴式的胡子从来就没剃干净过,他还因为我把肥肉吐在地上在大年初二斥责过我。以前我和表哥们背地里都称外公是大老板,以示对他蛮横行事的抗议。母亲和姨姨也向我证实,外公的家长意识非常重,只要他认定的事情,那是连牛都拉不回来的,所以叫牛古。而且如果他捕获了鼋鱼石崠之类的小型动物,都是一个人用小瓦罐炖了吃,他房间里捂不住的香气往外溢,母亲和姨只有咽咽口水的份,外婆更是别想分上一口汤。这让我常常想起小时父母亲吵架,父亲用来攻击母亲的一句话:你能,你能不会学你老爹弄个炉子单独吃?!母亲便会无词以应,恼羞成怒,卷了包裹要回娘家去。只不过外公的命令还是被母亲成功的违抗了一次,那就是没和我的舅舅成亲,而选择了我的父亲。

  舅舅原本是江西人,流浪至八里坪。外公收他为子时,他已快二十岁了。为什么要选择一个成长了的游手好闲的舅舅作儿子,这其中的微妙许多人都想不明白。更令我想不通的是以前没有计划生育,哪一家不是七姑八姨的猪仔般生了一大群,而外公却只生了母亲和姨两个女儿呢?——外公现在躺在棺材里面,他不可能再回答我,何况在他去世的前一两年,我和他交谈时,对于他的过去,他也是语焉不详了,老是重复着那几句话:日本人的飞机扔下的炸弹炸出的弹坑象房子那么大——红军的重机枪子弹拇指般大小,声音象敲洋皮铁桶……我听表哥们说外公是当过土匪的,但在外公的叙述中,他一个字都没吐露;包括关于外婆的点滴。

  吃完午宴,再行礼磕头,焚香跪拜后,我和舅舅、父亲、姨夫、表哥表弟们一同呆在灵棚角落,随时跪谢进香的亲戚。大把大把的香点燃后插在香炉上,浓烟无处扩散,升腾至屋顶瓦檐后,又倒冲下来,灵棚的帷幄把烟困在里面,将每一个人都熏得双眼流泪。当人员稀落时,我便走出灵棚,用别样的心境来度量这曾是我童年乐园的谢坊。

  谢坊的整个建筑群是典型的回龙屋。以祠堂为中心,人家傍依而建,相互牵连,第一围建完了再外扩一围,形成了一个多重的不封口的回字。祠堂门口原来是池塘水口,不知哪一年被族人填平,做了一排臭烘烘的猪栏。一百多户人家子子孙孙砌在那个回字上,一晃就是我的童年到成年。屋井全部是由拳头大小的石头铺就,年岁赋予了它们墨绿的沧桑,小孩们追逐游戏,常因此而滑倒跌伤。无论是站在那一个角落,放眼望去,排列整齐的一户户人家的门框就如同一张张大嘴,门楹上飘动的联条,象是一条条红色的舌头。

  谢坊的后龙树在右侧,古老的榛树和乌苟树、米子树、橡实树、粟子树,枝叶相杂,已分不出彼此,新老树藤也交叠缠绕。肆无忌惮的黄竹年复一年的占领老树们的养分,老树们眼看已垂暮将倾了。最靠近后龙树林的是外公的菜园,现在虽然篱笆依旧,但竹根已从底下突破,并坚韧的探起了几支修竹,竹子腰身上面刻着谢明启三个字。菜园里成三角状的站着三株桔子树,两株是奇酸无比的猪嬷柑,另一株是袖珍的金桔。在水果奇缺的童年,它们是我的御膳厅。那时大表哥还活着,每年夏天,总有一个星稀月朗的夜晚,他会提着一篮子的柑桔出现在家门,哗的倒在叵篮里,大的猪嬷柑和小的金黄的针桔滚成一片,如同摊开的童年画片。

  菜园里有一座更为破败的老屋,竹墙上筛出无数个星星。母亲不止一次的告诉我,她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另外有一溜矮房子,阴暗沁凉,有碓马房和化肥房。大门里面用木栓,外面则是古老的铁锁,外形象打火机,一捅即开。老屋门口一湾池塘,里面长年累月的浸了过世老人们的床板木凳,褪魂。所以,通常情况下我和表哥们都不敢单独进入老屋,总觉得那儿阴森逼人,仿佛有可怕的事会重新发生。以前老屋还关了牛,过年时大表哥挑了汁桶去喂牛,我跟随去玩,从来不敢一个人呆在那儿,没有人对我说过什么诡异的事,但我坚信这老屋有鬼,而且围绕在每一个进入老屋的人们的身边。

  2

  傍晚时分,我突然想起外公的水烟筒,那是外公的挚爱之一,想来是放入棺材了,询问舅舅,他说早和那些衣服一齐扔到悬崖下了。我觉得纳闷,外公的挚爱之物居然被他一扔了之,那水烟筒还是纯黄铜的,被外公长年摩挲,光滑锃亮。过了一会儿,舅母过来说外公穿过的衣服一件都找不着了,连晚上给魂魄洗澡用的都没有。舅舅便扛了把长耙去悬崖处捡。姨夫的儿子火金生扯我的袖子说:三哥,我们去外公房间走走看看吧。

  火金生小我九岁,走在前面长吁短叹。穿过厨房、厅堂,那儿的人们正在忙着准备晚饭,不少人都低声的和我打招呼。的确,他们有些人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我了。十七年前,大表哥、外婆去世时,是他们的父辈在掌厨张罗,现在却轮到他们围裙、掌勺了。

  这双层的楼房原本有外公的房间,后来移到了侧边。但随着二表哥的成婚,外公又退到了回字最外围的矮房。从土坡走上去,矮房门口仍旧放着一张靠背椅,但枯瘦的外公已没有坐在上面。客厅里摆了四张八仙桌,碗筷摞得高高的。我和火金生先是到左边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具暗黑的大橱,脸朝墙,屈辱的横躺着。我告诉火金生这大橱的历史,尽量给他描绘大橱曾演译过的美好。看到它,外婆那没几颗牙齿的笑脸都会浮现,她是我童年温馨的重要组成部分,缺齿干瘪的脸始终是慈爱的笑容,我最喜欢吃她作的红心豆腐酶,每一次她打开大橱时,铜兽圆环拉手发出厚实的碰撞声,造就了我食欲的条件反射。十七年前,在人们的极度悲痛中,头裹花头巾的外婆最后一次打开大橱,冷静的将半碗乐果农药和一碗醇美酒娘杂在一起喝下,整个谢坊的美好快乐便象大橱,永远关闭了门。

  从左侧房间出来时,刚好遇到一名打托盘的后生,他叮嘱说门要关好,里面放了一箩的鸡腿,用来回客人的,别让狗溜进去偷食了。穿过那些桌凳,右边两间房子是相通的,一个是厨房,另一个是睡房。厨房里的灶头已被撬坏,有人走火灭之意,则元神自然消散,不至于作崇骇人。鸡塒木板上已没有了那张完整的狐狸皮,我对火金生说这儿原是有一张完整的狐狸皮的,他说是呀,现在怎么不见了?以前外公还有一件豹皮马甲,现在也不知哪里去了……

  暮色愈来愈凝重,外公的睡房已被封锁了,我和火金生便站在外公的门口,为他的一生总结。

  看一个老人,即便再熟悉,却仍如唐诗,背景永远是模糊的。

  外公在我们记忆中从青年开始。他享年八十九,倒推回去是72年前,公元1931年,日本已经开始侵华战争。

  战争的阴影象一张无边无际的黑毯,悬在每一位中国人的天空中。中华民国政府已退缩至重庆,木炭车拖着整个民族的生死存亡。——我很期望外公能象影视上的一些热血男儿,挥舞着彩旗,喊着动人心魄的口号,在小日本的枪林弹雨中英勇穿梭,为他的人生写下光辉的一笔。但外公诚实的告诉我,当时是出于闲赋,传单里说得又很动人,最关键的是一位很要好伙伴大古的怂恿,所以就抛下新婚的妻子与黄狗,和大古走向征兵处。这一走,决定了他的一生。

  准确的说,外公他们是去当炮灰。

  几乎没接受任何军事训练,他们这支客家新兵营开始了长途跋涉,车车船船的轮换中,外公只记得一个地名:汩罗。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要去干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已身处何方。我在观看《兵临城下》的影片时,看到那些渡船上惊恐的眼睛们,忽然想起了外公的叙述。严厉执行命令的押送军官,郁闷的空间,凝滞的江水,日本人的飞机机枪自远处俯冲扫射,子弹穿透了甲板,将猝不及防的身体撕裂……

  我几度想去研究外公当初的行军路线,但每次摊开地图时,总不愿在那些曲线上爬行。外公在路上,没有属于自已的意愿。他的性格最适合干粗重的活,因此,他整天和另外三人扛沉重的重机枪,轮换的时候挑子弹。他说他们最喜欢走山路,尽管再岖崎不平的山路。可是大多都是平原,偶尔看见破败的矮房升起炊烟,在空中象是回家的信号。平原上行军,不知什么时候,日本人的飞机便从云层里窜了出来,带着尖锐破空声音的炸弹落在士兵们中间,随着巨大的声响,残肢断体伴着泥土石块四下飞翔。外公说他第一次遇到空袭时,正挑着一担沉甸甸的子弹,只听到嗖嗖的切割声,身边一些人象割草般横倒在地上,还有拦腰切断的,上半身象抽底的砖摞,垂直往下落。后来懂得怕了,一听到牛古蜂群般的呼啸声,他便什么都不要了,一头扎进灌木丛或芦苇丛——这种动作后来居然陪伴了他大半生。

  我问外公打死过几个日本鬼子?他说一个也没有。我说你不是去了七八个月吗?枪都打不到人?外公说没有,连一个日本人都没见过;他们都在飞机上,我们怎么打得到他?我想象说重机枪也可以打低空的飞机的。外公吹了一下烟斗,说,我挑子弹,不打重机枪。在这个叙述过程中,外公好几次重复炸弹的威力之大,说是房间那么大的弹坑,把一两米宽的石板都炸得腾飞起来。火金生解答了我的疑惑,他说外公告诉过他,有一次两颗炸弹落在他藏身的地方,两耳失聪,身子轻轻的就飘浮起来,在空中停滞的过程中,他看到一块石板在前方与他比翼飞行,回到地面时,石板摔成了碎块,他却安然无恙;外公觉得是石板替他受了一劫。

  在平原上行军足足两个月,新兵们象盲目驴般行走。日本人的飞机炸死炸伤了许多人,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死亡随时可能会光顾自已,军心浮动,逃兵日益增多,有时是整个班整个排的逃跑。后来,汀州的新兵们终于也扔掉了机枪,集体逃跑。当时对逃兵的处罚相当严厉,普遍是枪毙,但外公说他们只想回家。我说你们找得到回来的路吗?那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外公说我们还有短枪呢,叫个本地人带路。我说到境了再换一个本地人?他说是。最后我不怀好意的问没钱没粮,你们吃饭怎么办?外公不加思索的回答说我们手里有枪,到哪里人家都会给我们煮饭——我猜测这种行为应是他后来当土匪的端倪。

  我很难想象外公他们当逃兵回返路上的心态。长达一个多月的路程中,他们悄声匿行,胁迫可怜的人带路,进入平民家白吃白喝。一方面思归若渴,另一方面却又担心被政府捉住,枪毙示众。十七岁的外婆得到音讯,连夜赶到十几里外的山林中接应。风高夜黑,这种萧瑟的夜晚要通过土匪出没的山头如同越狱,外婆的防身武器就是一把秃头柴刀和一只黄狗。也许她的心理和外公是相似的,渴望见到却又担心受怕,全然无迎接情哥哥“风含情,水含笑”的那般醉人浪漫。

  外婆见到外公的时候,留给我们的景象就是外婆望着他笑。但外公的注意力却在黄狗身上,半年多不见,身扎武装带的外公一身军装,胡须邋遢,且高大了不少。黄狗迟疑不敢向前,摇晃着尾巴,外公一旦伸手,它却吠叫着后退。在房子里,外公刚把军装脱下,那黄狗便欢喜得扑在外公身上,不分部位的乱亲乱舔,用各种声调吠叫着表达动物的狂喜。

  十方是外公的故土,但他此番回来,意义已完全改变。他晦涩的生存,遇上墟天赶集,只能压低了大斗笠,遮遮掩掩的分享人们的热闹。我想外公应该就是在那时候迷恋上烟叶的,成天蜗居于矮土房里面,他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编竹蔑器具,碧绿的竹青,褚黄的竹骨,无数粗壮扎实的竹用具在外公的大手中生成,箩筐谷笪篓笊叵篮,外婆把它们出售,换回居家必需的日常用品。憋得发慌了,外公开始晚上带狗上山打猎,朗爽的山风吹拂下,在鸟兽呦鸣的广阔丛林中,他恣意的享受自由的快乐。外公很少透露他和外婆的青春往事。一个夜晚,他在房屋里抽烟,外婆在门外的杉皮澡堂里洗澡,点的是昏黄的煤油灯,一阵狂风吹得煤油灯火舌平贴,猪栏里的猪条咆哮不安,远远的一双红火流矢般飞来,土房上也是一阵乱响,两只猛虎腾空越过澡堂扑进猪栏,与另一只抢先的老虎相互争夺猪,外婆吓得衣服都来不及穿,光着身子闪进了家门。

  我和火金生站在外公封闭的门外,想象当时的情景,笑了,没有半点亵渎之心。

  灰朦的天空渐有夜色,零星的雨点也慢拍敲打地面,打托盘的后生开始上菜,祠堂里乐班又鼓锣齐鸣,锁呐尖锐,母亲和姨姨等女人们的哭丧唱词忽高忽低,每一句间歇连接之时的悲伤哽咽,母亲和姨姨的是最真切的。

  3

  院墟人相信三四月是玄冥季节,老人常在睡眠中断气。外公去世的前两天,母亲回娘家作客,舅舅让外公下来一起吃饭。外公拄着拐杖小心翼翼的从土坡上走下来,在食饭厅坐下,蠕动着他早已没有牙齿的牙床进食。他起身夹菜再坐下时,不小心坐空了,重重的顿在地上,大叫着我的手呢?有鬼!我的手呢?有鬼拉我。母亲说外公从来不信鬼神的,那时他却惊恐不已。赶紧把他扶起来,母亲问伯,你怎么样?外公说不要紧,不要紧的。母亲看他裸露的手肘黑呼呼的,便伸手为他拍尘,一抹,一块皮垂了下来,母亲说都蹭掉一块皮了,还没事?外公抬肘一看,又抹了回去。母亲说伯,你不痛吗?外公回答不痛。当天下午却倒在床上,起不了身。舅母忧愁的说这下完了,这个老家伙一躺下去就要伏侍到猴年马月了。母亲并没有责怪舅母的感叹,心里在想:原本他们就对你七嫌八嫌的,现在躺倒在床上无法自理,伯,你真是作恶呵。第二天上午,母亲炖了一只乳兔,由姨一小匙一小匙的喂外公。吃了大半碗,外公的气色好象好了很多,但已无法说话了。乘舅母离开时,外公拼命的抬起胳膊,指窗棂的方向,喉咙里咕噜咕噜。窗口有个破旧的锡酒壶,母亲打开查看,里面藏了二百四十五块钱,我们孝敬他的钱,他全都留着,不舍得花。舅母回来时,母亲和姨都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后来上交了治丧委员会。到了中午,外公仿佛是在思考什么,眼睛呆滞的望上方,头不停的摆来摆去,母亲和姨问了无数个问题,外公仍然在摆动头。舅母上来叫母亲和姨下去吃点心时,外公的头不摆了。不到半个小时,舅母惊慌的喊母亲和姨,说是外公好象没气了!母亲说怎么也想不到外公会走得那么快,他真是死的时候还要争口气,不想求人。明山的儿子私下向我保证,如果外公不是85岁时惨遭毒手,他活到一百岁也是很正常的。姨姨则怀疑的对火金生说,一般人死时都是从手脚开始冰凉的,为什么外公断气后的双手却是滚烫灼人?

  对于谢坊人来说,外公死了,好戏上场了。

  晚餐后距做半夜光法事还有一段时间,我低头坐在祠堂外面。听得耳边有几个人在讨论,一个问,放牛佬来了么?另一人说来了,他哥哥也来了,小时候老是坐在祠堂门口任由苍蝇爬脸的。牛古公真是命歹,倘若他们之间任选一个留下来作子嗣,也是不至于现在这种光景了。一个又说。那是,听说牛古公以前生过一个儿子的,只可惜养到五岁夭折了……如果不是看在牛古公的份上,这场白事恐怕根本就没人会来。几个人嗯哼赞同。明山从祠堂里走出来,看见我,问,三,夜气太凉,怎个坐在这木头堆上呢?我说不碍事,穿了长袖的外衣。明山从祠堂里搬了一张长凳出来,让我和他并排坐着说话。那几个闲聊的知趣,走开了。

  明山帮我补充完整了外公的童年和少年。

  外婆才三个月大便给外公做抱养媳妇。外公七岁失去母爱,九岁再失去父亲。老祖母无力哺养,便将外公和外婆分别送养,为富人家放牛,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终于成长。十七岁参加抗日战争,却郁郁而归,戴上了逃兵的帽子。外公受不了蜗居家中的郁闷,他无法成天在家里编竹器贩卖。这时,外婆患上天花恶疾,医治需钱,他不得不冒着被政府发现的危险,随同挑夫们到附近盐滩出卖劳力,换取外婆的医药费。年轻的外公凭着一身蛮力,挑着一两百斤重的盐担,汗水从码头一路撒到每一个山野乡村,芨芨草编成的饭筲挂在扁担上,里面只有拌盐饭。盐滩的活计常常被人包揽,他便为院墟的地主们挑谷物打短工。外公不爱吭声,回到家里煎了药,对外婆最体切的话就是:怎么样?能自已喝吗?许多人都以为外婆熬不过来了,但她却顽强的活了下来,只是脸上留下了几个小坑。

  外公的扁担挑遍了院墟所有的村落,最终找到了相对稳定的落脚点:泥洋。给一个叫壮古子的地主打零工。壮古子宅心仁厚,让外公把大病初愈的外婆从十方接来。邻村八里坪谢坊的谢官宝听说泥洋有一同姓同宗打工者,暗地观察外公人品,颇为满意,因其同房兄弟五妹佬绝后,一幢青瓦房无人延续香火,便托人询问外公愿否入房,继承谢家另一脉香火?这对于外公来说简直是天降洪福,青瓦房在当时是富贵的象征,谢官宝又是院墟的人物,骑着高头大马二十响驳壳枪插在腰间,红流苏鲜艳夺目,纵横驰骋于乡里村野,拥红偎翠。

  谢坊在官宝时代是院墟的亮点,和泥洋一霸王大瘟的王姓、龙归寨土匪头朱金桂朱姓,并称院墟三大姓。一姓为一族,谢官宝、王大瘟等人物则为各族里的拳头产品,为本族的名声和地界打拼、长脸。外公是十方来的外地人,能加入强者宗族自然是欣喜不已,况且还是谢官宝收他为子。外公不知道,当时谢姓的各房头大多是不同意外地人入房的,慑于谢官宝的淫威,不敢过多干涉;这就是外公若干年后的隐患。

  外公在那幢老屋里感受到了主人的滋味,挺起了腰板,和外婆过起了快乐的男耕女织生活。某一天,外公和外婆领悟了男女之事的奥妙,在筛漏阳光或者星月的竹墙下,象牛一样吭哧的外公,与羞涩的吞声屏息的外婆完成了天地之交。而谢坊,也在那时候开始大兴土木,建起了大风水的回龙屋,风水先生定罗盘,量墨斗,杀雄鸡,定木桩;族人上山伐木,号子呼嗨,巨杉倾倒之声矣乃惊响。后生们光着膀子,前面麻绳拖,后面把手推,在岖崎的山路上用板车载筒木,下徒坡时,偶尔失控的板车象一头中弹的巨象翻入深涧;婆娘们裹着罗帕掮土筛沙,就着黄土,手抓着糍粑当点心充饥……为了子孙后代的兴旺发达,人人都自觉积极。祠堂落成之时,谢官宝的婆娘和外婆同时各生了个儿子,谢官宝是中年得子,外婆则是头胎生子,双喜临门,令谢坊人大呼回龙屋风水之卓越,大宴大请,风水先生被尊为上上宾。

  谢官宝之子就是明山。他坐在我的身边,象只暮年的鹰,语气黯然。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他穿着拖鞋,容易着凉。我提醒他,他象老狼般昂起头申明,山公我一年到头穿拖鞋都可以,从来不会着凉冻感(冒)。

  4

  明山说出了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大舅舅,令我吃惊不已。他比我的母亲年长五岁,在人间五年。明山说那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叽叽喳喳,很爱说话。五岁那年犯了一种病,病名明山已不记得了,犯病的人不能吃饭。有一天,那孩子因身体难受,又已禁口了一个月,哭闹着要吃米饭,无论外婆如何哄他,他都不停歇。外公一把抓着孩子的胳膊,象提一只小青蛙那样把他从竹厅拎到孤独的外厅,重重的顿在藤椅上咒骂说,就是绝人种都没有那么多老神气的!结果便成了谶语,那孩子在几天后便匆匆告别了这个他能大声说话大声哭泣的世界。明山说肯定是外公那一顿将孩子的元神惊离了身体,这个牛古的脾气呀——外婆选择了民间最常见的表达悲痛方式——上吊。幸好发现及时,没有成功。在次年生下了第二胎,我的母亲。母亲说起她出生之时是多么的可怜,外婆没奶可喂养,小不伶丁的。外公对女儿不太感兴趣,幸好,他喜欢上山打猎,那些猎物成了打好母亲身子骨基础的最好营养。一直到现在,母亲晚上睡觉时可以整夜吹电风扇,身体不会象一般人受不了,这是她的自豪;她和姨都继承了外公的倔犟、吃苦耐劳。外婆的痛苦隐藏在她的笑容后面,我从小就受到她的溺爱,始终没有察觉她在崩溃边缘的几度挣扎。当大表哥随一叶扁棺抬上山时,她最终选择了拌酒娘的乐果,追随而去。

  时事变化,风起云涌。

  汀州府自古以来就是贬谪官员蔽体之所,“文人不幸汀州幸”,是蒋防、韩晔、元自虚中唐三刺史,李纲(南度第一名臣)、高攀龙(明东林领袖)等一溜子文官流放处;也是残军败将苟存之处,先有文天祥屯兵,后有石达开藤坑免屠。都是因为汀州地处偏荒,山高林密,易于藏身匿迹。朱毛红军也利用了汀州府的深沟大壑地形,在闽西进行了如火如荼革命战争。

  树欲静而风不止。随着国民党闽西绥靖区指挥部的成立,闽西各县均散发了《告闽西民众书》、《告匪众书》等剿灭“共匪”的指令。闽西各地的战争机器连轴带动起来,院墟也无法避免。客家各族起兵勤王之事,掮枪为兵,挂枪务农,在史志上屡见不鲜,都是因为客家人的特殊生存环境所致。国民堂政府面对闽西大地上愈演愈烈的赤色革命,采取了各种各样的剿灭方式,发动当地大族参加“搜剿”、“清剿”、“驻剿”,纠集武装力量成立保甲制度,各族均分派自卫队民团名额。谢官宝自然是其中之一,参过军的外公成了他最忠心的手下。

  具体的战事,外公叙述时总是含糊其词,因此我无法猜测他究竟参加过那些清剿活动。我咨询一些年纪古稀的老人们,他们微笑的拈着胡须说,那个年代呀,谁分得清谁是红军白军?反正当兵的没得吃了,不抢老百姓的怎么过活?你不看院墟的端午节、中秋节都提前一天过的么?

  谢官宝是一个小头目,每次出门都由外公备好马鞍,穿的是笔挺的军装,还自佩了短剑,气度挥洒自若。外公与其他兵勇则背着枪,还要挑担,担子里面装子弹、食物,什么都装。他们这帮地方组织,有时参加大规模的会剿,有时则是各族之间为了地盘或琐事而火拼。据说原先外公打短工壮古子的蓝姓家族受到王姓家族欺负,壮古子托信向谢官宝求援,谢官宝念在他曾收留外公的份上,出动二十多杆枪,将王家打退。但王家不服,到县城老王家搬援兵,据然调来了捷克式机枪。双方在中山河两岸对垒,激战了三天三夜,许多人家的门板都被拆卸来作担架抬人。老人说外公打枪时不吭声,但每一枪响起,李家便有人倒下。

  外公他们几次遭到红军游击队袭击。情景和汩罗之行相似,外公还在懵懂的行进中,身边的一些人便中弹倒下。外公向我们提起过一件与红军作战的事。当时有消息,一个排的红军押送十二担的银元,路过院墟最偏僻的龙归寨,姓许的福建苏维埃军代表带队。朱金桂、王大瘟、谢官宝都认定这是立功、夺财的最好时机,便组织了一百多武装,浩浩荡荡的开往龙归寨。可以想象这一百多客家后生破衣烂草鞋的扛枪样子,他们嬉笑着踏上死亡之路,或许还有一路的狗尾巴草在路边摇曳。红军的尖兵发现民团前来,在龙归寨的狭窄水口设伏。二十多名红军正规军士兵以交叉俯射火力埋伏在山崖上。民团队伍三分之二进入水口时,劈头盖脑的一阵手榴弹炸得崖下血肉横飞,然后长短枪齐射,象碾蚂蚁般尽情射杀那些惊惶失措的人们,硝烟和枪弹声淹没了最后的惨叫,鲜血和流地的肝肠涂写在绿色的大地上,无数的魂魄在一瞬间便逃离了肉体。外公说子弹从他耳边尖声飞过时,他并没有慌,扭头看见了崖上探头挥着驳壳枪的军官,并镇定的一枪将他击中。随着崖上一阵乱喊,机枪子弹象无数的一排排蚂蝗从地面上弹跳过来,外公将枪一抛,抱头一跃,跃进芦苇丛,洋铁桶般沉混的重机枪子弹咆哮的紧跟着扫来。外公以为这下命被阎罗王收去了。重机枪连射的子弹把整丛芦苇连根掀起,一扇巨磨般覆盖在他身上,他被压在底下一动不动,任凭重机枪子弹射在芦苇上端,象一排排的铁锤敲打他的脊背……

  夜幕降临,外公确认红军已撤离,从芦苇底下爬出来。山凹里凝固的血水散发出呛人的腥味,遍地堆砌的死尸如同人间地狱。他看到还有神经性抽搐的胳膊、腿,象是铲成两截的蚯蚓在蠕动。外公没在尸体中找到谢官宝,失魂落魄的走回家,发现谢官宝他们几个骑马的头目逃出升开,聚在祠堂喝压惊酒。他默默的喝了几碗米酒,便回老屋了。外婆暖好了水让他洗身,外公没有说自已是劫后逃生,一个字都没说。我也没告诉外公,那个被他击中的军官姓许,是当时福建苏维埃政府的军代表,是那场战役唯一伤且亡的红军。他被抬到梁野乡后,由于失血过多,不治身亡。现在梁野乡的山头上还矗着烈士丰碑,碑上有几行简洁文字,大意为遇匪袭击身亡,墓穴里面就是许代表的骸骨;每年都有中小学生前去敬献花圈。

  烂眼井已穿上了袈裟,姨夫从祠堂里走出来,招呼我们进去,半夜光法事要开始了。乐班和女人们的哭唱声再度响起。


作者: 时光安然    时间: 2014-12-26 10:56
很不轻松地分节看完。这个流沙系列,最大的感受就是当地民族色彩浓郁,民间武装及阶级斗争的严酷。那样的年代,那样的人物素描,朦胧中的清晰,且意犹未尽。
作者: 夏冰    时间: 2014-12-26 17:18
读了部分,文字十分老辣圆熟,呈现的时代特色和社会氛围相当真实,唤起了自然的记忆。待细读。
作者: 夏冰    时间: 2014-12-26 17:21
话说,手机上看和回复,真不容易啊!改了几次,才避免了别字。
作者: 冷晰子    时间: 2014-12-26 17:43
最近读完了一水上次推荐的几本书中其中两本。然后读了茨威格的图书馆所能借到的小说和上次买书搭赠来的《教父》。看完了几部电影。感触最深的居然是网络上骂声一片的韩寒的《后会无期》,喜欢《黄金时代》。
沉淀沉淀,然后来读你的这个系列。
不能不说,这是江天这段时间最值得阅读的文字,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很私人。很小众。而往往,私人与小众,就是艺术天空中的那颗星辰,文学流沙下的那颗珍珠。加上,文字本身的语境不缺大气。
算是这段时间阅读的感悟。不仅仅针对你的这篇文章,这个系列。
想想,文字若要如珍珠。要么,是巨著,像《教父》,要么,归于叙述,归于平凡,归于真实。镜花水月终究是镜花水月,也许会有刹那烟花,到底成灰。
这个系列让我想到萧红的《呼兰河传》,区别只在于,一个是女性手笔,唯美一些,一个,更简练豪放。

作者: 刘玉清    时间: 2014-12-26 19:33
先问好柳兄,再建议,改行吧,当编剧最好。
作者: 刘玉清    时间: 2014-12-26 19:49
读着读着,想起莫言的《丰乳与肥臀》里的一些情节。那些战争场面的形象描写真的不亚于莫老的文笔。学习,拜读。
作者: 夏冰    时间: 2014-12-27 11:39
感觉这个系列更像是一部家族史。
确实很值得一读的文字。
作者: 夏冰    时间: 2014-12-27 11:41
冷晰子 发表于 2014-12-26 17:43
最近读完了一水上次推荐的几本书中其中两本。然后读了茨威格的图书馆所能借到的小说和上次买书搭赠来的《教 ...

赞成晰子所言。小众,却大气。
问候晰子。
作者: 夏冰    时间: 2014-12-27 11:42
加亮大家赏!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4-12-29 21:24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密码!
作者: 高骏森    时间: 2014-12-29 21:30
我看了前面章节,最后一节还没看,最近上网看文章很不方面,见谅,三哥。
   文笔真好,围绕爷爷,在故事中不断穿行,让人舍不得放下,你真能写。
      马上就元旦了,在这里提前祝三哥及家人元旦快乐!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4-12-29 23:35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4-12-26 10:56
很不轻松地分节看完。这个流沙系列,最大的感受就是当地民族色彩浓郁,民间武装及阶级斗争的严酷。那样的年 ...

很艰涩的文字,悼念我外公的。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4-12-29 23:36
夏冰 发表于 2014-12-26 17:21
话说,手机上看和回复,真不容易啊!改了几次,才避免了别字。

谢谢夏版,用手机就别读我的客家流沙了,太伤眼睛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4-12-29 23:37
冷晰子 发表于 2014-12-26 17:43
最近读完了一水上次推荐的几本书中其中两本。然后读了茨威格的图书馆所能借到的小说和上次买书搭赠来的《教 ...

改天发个读起来有快感的客家流沙小说上来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4-12-29 23:37
刘玉清 发表于 2014-12-26 19:49
读着读着,想起莫言的《丰乳与肥臀》里的一些情节。那些战争场面的形象描写真的不亚于莫老的文笔。学习,拜 ...

谢谢刘兄呵呵,年底事儿多,抱歉现在才回复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4-12-29 23:38
一孔 发表于 2014-12-29 21:24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密码!

所有文字都写的是自己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4-12-29 23:38
高骏森 发表于 2014-12-29 21:30
我看了前面章节,最后一节还没看,最近上网看文章很不方面,见谅,三哥。
   文笔真好,围绕爷爷,在故事 ...

谢谢骏森,沉在电脑里的老文字了。
希望你永远能保持诗心的纯净。
作者: 微雨清音    时间: 2014-12-30 20:21
前段时间也写了点关于家族的文字,或许是自己驾驭文字的能力太薄弱,修了改,改了写,怎么都感觉不是我想要的那个味道。
柳老师的文字厚实老道,有小说的笔法,也有散文的形式,值得我借鉴。
作者: 水如空    时间: 2015-1-13 17:58
读起来这个累啊……眼睛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要是在纸上看就好了……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5-1-13 19:11
水如空 发表于 2015-1-13 17:58
读起来这个累啊……眼睛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要是在纸上看就好了……

所以我还是贴点短小的文字好,一两万字的相当于谋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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