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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一代名士王特选 [打印本页]

作者: 筱桦    时间: 2004-11-18 21:20
标题: [原创] 一代名士王特选
呵呵,好长时间没来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好.筱桦带份礼物来.


                一代名士王特选


  1  
  
  康熙四十年,岁次癸末,时当仲春,泗水河岸边走着一位青衫少年。

  这位少年身长玉立,气度不凡。尽管形容瘦削,但是从眉目、举止上看满是书卷气。他一路儒衫飘飘,步伐稳健。这一路上行人纷沓,语声嘈杂。而少年书生始终眉头微皱,置身于外,仿佛这些喧哗和他的心境融不到一处,因此脚下并见不留恋。
  
  行至湖畔的幽静处,书生这才解开眉头上的疙瘩。正巧柳树下有一光滑的青石条几,四个矮兀也已被磨得失去了棱角。站在这里举目望去,泗水河面波光粼粼,水波不兴;河岸边柳芽初绽鹅黄,耳旁有几声娇莺轻啼,暖燕争树。真是一处好风景!
  
  书生捡一正对着湖面的石凳坐下,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行囊中掏出烙得薄薄的干粮——煎饼,就着油炸过的小尖椒,香甜地吃了起来,右手还没忘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掏出一册书,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转眼间,饼已尽,而书生的身形却未动。看他那股子痴迷劲儿,知道这书正读到妙处。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年届六十的老者缓步踱到书生身后,站了良久,见书生丝毫未觉,不由得轻叹了一声:“这世道尚有如此好学的青年人,可喜可贺呀!”当下拈着颌下几缕黄须,故意轻咳了一声。
  
  少年书生惊醒,见是一老者立在身后,急忙抱拳施礼。
  
  老人笑道:“看你读书读得如此痴迷,不知是什么好书?”
  
  书生连声道:“老人家不知,确是一本难得的好书,绝世的好书。”说着,把书面翻了过来。老人接过来,见靛蓝的封面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桃花扇》”。
  
  “噢,我以为是什么好书呢。”老人把眼睛微眯了起来,“不过是一出生动些的脂粉戏罢了!”
  
  “老人家错了!”年轻人急了,脸胀得通红,“这可不是那‘脂粉戏’。想一个青楼弱女子宁愿以血溅扇也不愿嫁入官府,这是何等的气节?须眉又能如何?你看那史大人,‘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运’。老人家请听,这是作者孔先生为史大人写的《古轮台》 。孔先生是深知史大人的,不仅把史大人英勇赴义写得壮烈激昂,更把他生既不能力支残局、死也不能于事有补的悲哀写得淋漓尽至,终了只是‘万事付空’……”
  
  老人一声也不吭,只是脸涨得越来越红,到末了居然长叹一声:“都说知音难求,没想到知音就在面前。孔聘之,孔东塘,有如此知己你还有什么可叹可怨的!”
  
  书生愣了,试探着问:“老人家,您在说什么?您是……”
“哈哈……,小兄弟、老兄弟,我就是孔聘之呀!”老人晃了晃手里的《桃花扇》。
  
  “你就是孔—聘——之?”书生不相信,他真的不相信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就是素有“南洪北孔”之称的孔尚任,《桃花扇》的作者。

  “怎么?不相信?不象嘛?”老人拈着稀疏的胡子笑起来,“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这正是《桃花扇》《余韵》一出中苏昆生的唱词《离亭宴带歇拍煞》。

  “孔先生!”书生向前一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特选仰慕先生久已!”

  “你是……”孔尚任没听清楚,迟疑着又问了一句。

  “晚辈王特选,字策轩,号凫南,别号信天翁。山东滕县盖村人。家父讳字廷扬。”王特选一口气把自已的姓名籍贯都说了出来,“想我王策轩过了春节出游秦淮一带,走访了名山大川,结识了不少四海名士,高兴归高兴,但都没有我今日结识孔先生感到荣幸。”说着,书生一揖到地:“特选有君一知已足矣!”

  “王特选?哈哈,就是那个‘肃立于鸡毛之鹤,吟诗堪比曹子建,出语惊人,世俗间罕’的王特选?”孔尚任睁大眼睛。书生急忙打住:“前辈这样说羞煞特选了,这不过是老师的过誉之词罢了!“

  那是康熙四十年(1701年),年届十八、风华正茂的王特选刚刚被朝廷补为秀才,和二弟特逢、三弟特达在衔山阁中读书。这兄弟三人个个才华横溢,二弟特逢被老师誉为“论文题材宏森,以疏论性灵堂为长,滕之文体自他始一变”;三弟王特达则被称为“肆力于著述,为文章简洁纯粹,有汉人风采”;至于大哥王特选更被老师看好,说他是“肃立于鸡群之鹤,吟诗堪比曹子建,出语惊人,世俗间罕”。

  这兄弟三人都得了父亲王廷扬的真传,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王特选一举中了举人,次年又考授“内阁中书”,一家人沉浸在一片喜悦的气氛里。

  父亲王廷扬原本就是一方名儒,常把“读书常恨古人欺,不博群书不敢疑”挂在嘴边,对几个儿子更是谆谆教诲,就连最小的儿子特炳一张小嘴就能背诵《千家诗》里的不少篇章。如今大儿子考授内阁中书,自然不是一般的高兴。

  当然,前来贺喜的人也络绎不绝。邻村的张秀才二十四岁上中了秀才,到现在快四十了功名仍然没有长进,老远就嚷嚷着要讨杯喜酒,沾沾王家的福气!这张秀才嘴里喝着“讨”来的喜酒还不肯安份,手里的筷子抖动着对在一边奉陪的王特选说着醉话:“我说策轩呐,你既然得中内阁中书,仕途之路已向你展开,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呀。小生不才,再给你指条捷径。”说着,张秀才故意卖了个关子,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你不如再使些银两,这样不出几年,你的官位就会越做越高!”

  本来王特选在这里站着就心烦,现在看张秀才这样恶俗,厌恶感更重了。他实在忍不下去,就把酒壶重重地放到桌子上,讥诮地说:“我刚开始走向仕途,可不像你那么志向远大,千万别弄得一身铜臭!”

  王特选最怕这些虚假应付的场面,刚过了春节就溜出来游山观景,想结交一些名士。没想到在这泗水之畔结识了他钦慕已久的孔尚任。这如何让他不激动?

  孔尚任禁不住眼眶湿润了。他扶起王特选:“兄弟差矣,老哥哥虚长几岁,托大称兄了。兄弟虽是年少,却有如此见解,尚任才知弟是一真知已,《桃花扇》也多一知音啊!”二人两手相握,惺惺相惜。孔尚任说:“策轩啊,你如此年轻,却又智慧超群,假以时日定当有所见树!为兄是相见恨晚呢!”

  王特选也是兴奋不已。孔尚任是他钦慕已久的大家,今日有缘相识,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走,我与先生饮上几杯!”

  “好,不醉不归!哈哈……”

  杏黄的酒帘斜挑着一抹夕阳。

  两人脸上均带有酒色,言谈却意兴甚浓。泗河水缓缓西流,王特选感慨万分:“听说先生写《桃花扇》三易其稿,历经十年。先生的精神实在令策轩感动!”

  “唉!兄弟不知,《桃花扇》积我孔尚任一生心血。想我一介书生,报国唯有手中一支竹笔而已!借笔抒胸臆呀!”孔尚任手持一只竹筷,在碗碟上敲出错落有致的音节来。

  “你本是名家子受人尊敬,方显得才出众壮志凌云。
 
  你说要为国家铲除奸佞,你说要蹈水火拯救万民;
 
  说人生在世间忠义为本,要表达顶天立地的一片丹心;
 
  保气节哪怕是牺牲性命,你说要嫉恶如仇,临难不苟,方显得爱恨分明。
 
  想不到国破家亡你不仅是心灰意冷,反面来你低头忍辱去求取功名。
 
  你不能起义兴师救国家于危亡之境,难道说就不甘隐姓埋名?
 
  你忘了史阁部尸骨未冷,你忘了千千万万老百姓丧残生。
 
  你只想赏心乐事团圆家庆,难道说你还有诗酒留连,风流自赏,闲适的心情?
 
  可怜我受千辛和万苦,身心净,只图个身心干净,我不能图富贵做你的夫人。
 
  公子呀,只当我是路旁人,不必相认,不必相认,只望你好好珍重自己的前程……”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杨李花!”王特选也哽咽了,重重地握住孔尚任的手说:“先生之意晚生懂了!你且听晚生的。”
王特选叮当一阵猛敲,竟也成调,那是史可法冲出扬州,行至南京附近,遇老赞礼,知南京已失,决意沉江殉国的那一段。

  “撇下俺断篷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走又难前。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相累怨。胜黄土,一丈鱼腹宽展。摘脱下袍靴冠冕,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土,无可,留恋。”

  余音袅袅,周围聚了一群人,静静地听他们唱,看他们喝酒。
一曲唱罢,孔尚任、王特选都没有出声。好半晌,王特选捧起孔尚任的酒一饮而尽,又把自己面前的酒也一饮而尽。

  “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哈哈,当真是两个痴虫!哈哈……”孔尚任不由得抚掌大笑起来。

  整整一夜与孔尚任促膝相谈,令王特选大长见识。王特选的才华也令孔尚任大为赞叹。乘着酒兴,孔尚任要人准备好笔砚,他要请这位忘年交留下笔墨。王特选略一沉吟,也不推辞,挽起袖子落笔如有神助。

  一

  夜半兵来促管弦,燕巢飞漠各纷然!南朝剩有福王一,纵不风流亦可怜。

  二

  板荡维持见几人,只身阁部泣江滨。却教世俗思忠毅,曾许他年社稷臣。

  三

  阉门马户气如宏,百子山樵好作仇。馀毒东林连复社,十分错误一生休。

  四

  玉树后庭一曲哀,宫纱歌扇赐新裁。桃花自向东风笑,争似佳人面上来。

  五

  鼋鼓咚咚夕照微,耳剽旧事演新机。仲连去后谁排难?长揖军门柳布衣。

  六

  由来贾祸是文章,公子才人总擅长。一片痴情敲两断,还从扇底觅馀香。

  “好一个‘却教世俗思忠毅,曾许他年社稷臣。’”孔尚任击掌叹道,“知我者策轩也!这几首佳作我将刻入《桃花扇》扉页中,以做纪念。”

  王特选更无言,此刻还沉浸在诗的纵横开阖中,孔尚任对他的信任和厚爱自然也无需再用语言来表述。

  天亮了。两人才依依惜别。



  2

  一路急行,王特选还沉浸在认识孔尚任的喜悦里。二人在艺术见解上不谋而合,使他们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真是好文章呐!”王特选不由得又感叹起来。

  “李香君。嗯……”王特选自己笑了起来。在他有心里,在滕县的老家,有一个像李香君一样美丽聪慧的女人,那就是他的妻子——刘氏。

  那是怎样聪慧的一个女子呀!

  想起妻子,王特选仿佛看到了刘氏脉脉含情的眼睛和腮上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王特选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不知道爹爹、娘亲还有兄弟他们怎么样,离家月余,真的想家了!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许多。

  远远的看见村子时,已经是繁星点点。一路疾行,让王特选感到有些疲惫。快到家了,他反到放慢了脚步。刚才一阵急行,背上出了许多的汗,到这回背上已经冰凉凉的。幸好还穿着妻子亲手做的棉袍,虽是仲春,却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刻。妻子刘氏的那双俏眼就镶嵌在沉沉的夜幕中,微笑地望着他。

  认识妻子刘氏是个偶然。

  那时他刚中了秀才,和好友胡文学一同前往曲阜访友回到家中。正好是五月榴花红艳似火,王特选经不住六弟特炳的央求,带他到峄山榴园看榴花。

  这峄山的石榴园自然不同一般。山上山下近万株的榴花,开出来自然气势不同一般,如火如荼,环山而上。“夏赏红花秋食果”,文人雅士自然不会放过这自然美景。

  也不知道特炳是从哪里听说的,一个劲地吵着要去看石榴花,知道平素里大哥最喜欢他,看到王特选回来,闹得更起劲了。王特选对兄弟们都很谦让,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最疼这个小弟弟,看他这么可怜巴巴的一闹,只好同意了。

  来到山根,不巧天刚刚下过了毛毛雨。蒙蒙细雨后的峄山更是秀丽多姿,石榴花娇艳妩媚,七岁的特炳看什么都新鲜,一路连蹿带蹦,跑到前面。王特选唯恐他摔倒,一面喊着“小心”,一面加快了脚步。

  逶迤的石径上,偶尔可以见三三两两的游人,撑着雨伞,游兴不减。特炳这会儿已经跑到前面去了。他伸手扯着一枝伸到路上的榴枝,用鼻子嗅着几簇红艳艳的石榴花,得意地向王特选喊着:“大哥,美吗!”在他身后的一老一少、撑着花格伞的也站住了,微笑地看着特炳稚嫩的小脸被石榴花映得红通通的。

  突然,那老者只顾看特炳,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就要仰面摔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王特选一个箭步抢了上前托住了老人,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那个拿伞的少年才清醒过来,脸吓得煞白煞白的毫无血色,带着哭腔问老人是否受伤。惊魂未定的老者重新站稳了身子,连连摆手:“无妨无妨,我不要紧,到是这位小哥,不妨事吧?”

  王特选只觉得屁股被台阶的硬石子硌得疼痛难当,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特炳早就像个小猴子一样扑了过来,也是小脸煞白地问:“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王特选拍了拍他头,扶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可别乱跑了,这山道陡峭,危险!”

  “嗯!”特炳嘴里答应着,重重地点着头。

  “公子真的没事?”老者又关切地问道。

  “真的没事”,王特选急忙作了个揖,“都是我这六弟顽皮。老伯不碍吧?”

  “哈哈,令弟天真活泼,聪明伶俐,紫袄绿裤,和着满山的红榴花,堪称一处美景哩!老夫就是贪看这‘美景’,才忘了脚下路滑,多亏公子出手相救,感激万分呐……”

  “呵呵,老伯不必客气,路见危难理当如此。”恰巧前面有一凉亭,四人进了凉亭想小憩片刻。坐下后,王特选才发现那拿伞的青年人虽然身穿粗布衣衫,却生得眉清目秀,面容白皙,左颊上忽闪着一个大大的酒窝。看到王特选在打量自己,那年轻人急忙闪到老人后面,行动颇有些女儿态。王特选笑了笑,想必是老人家的公子,娇气些。

  “不知公子家在何处,还有什么人?”老人坐在石凳上休憩了片刻,非常慈祥地问道。

  “晚辈王特选,字策轩,滕县盖村人氏……”

  “噢,你就是那个刚中了秀才的王特选?知道知道,你们兄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老人回头对年轻公子道,“这就是为你常提起的王特选,刚刚得中秀才,人称神童,家中几兄弟个个能吟诗作对,才华横溢。”

  老人家又转过身来,对王特选说:“没想到啊,真没想到,今日一见公子果然气度非凡,风流倜傥。”

  王特选让老人夸得一阵阵脸红,急忙行礼道:“老人家过奖了。”偷眼望去,那年轻人正抿嘴偷乐,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那边特炳早憋不住了,抢着说:“我哥写了好多诗,我还会背呢!”
“是吗?背首听听。”那年轻人对特炳比对特选要亲热些。他蹲下身子,望着特炳,鼓励着。王特炳毫不怯场,张嘴就来:“叔绣遗愿梢不在,无端滕国改公邱。君如不达前欢失,千古何人羡爽鸠。宛转清溪绕竹篱,凫山南去路逶迤。郎亭亭馆开村墅,麦秀渐渐胜黍离……”

  “真聪明!”老人叹道,“小小年纪就能这样口齿清晰地背诵这一长篇,王家到底是书香世家。令人羡慕,令人羡慕!”
王特选急忙说:“老人家过奖了!小弟卖弄!卖弄!”

  “公子这是要去哪里?”老人问。

  “啊,今日无事,带小弟来看这万亩榴花齐开的景观。”

  “巧的很,老朽也是携犬子到此游玩消遣。不如我们结伴同行?”

  王特选欣然同意。这一路上,老者与王特选相谈甚欢,虽然是萍水相逢,但老者谈吐不俗,却似挚友深交。那年轻人尾随其后,有时手牵特炳,只是不肯多语。

  不觉间到了山顶,隐约可闻钟馨之声。抬头看,果然见一寺庙,青瓦红墙掩映在松柏石榴从中。“这青檀寺也是一名刹,我们歇息片刻,用些茶水如何。”

  “好!”王特选自然应命。

  须臾,寺门轻启。王特选放眼看去,迎面映入眼帘的是一株粗大的青檀,浑厚悠扬的钟声此起彼伏。老人张口吟道:“东方开曙色,梵钟敲落云边月。”

  王特选一愣,明白了老人是在考他,当下微微一笑,对道:“山上隔红尘,大士抛却物外心。”

  “好一个‘大士抛却物外心’!”老人拈须赞道。老人向小山弥要来茶水解渴,一直站在身后的年轻人忽然轻声道:“品泉茶三口白水。”

  “青檀寺二个山人”。王特选张嘴就来。

  大家一听,都为王特选的机智喝彩。再看那年轻人,居然腮染桃红,又躲到老人后面去了。

  用过午饭又稍稍休息了下,四人重新起身。此时的榴园雨过天晴,更是花红叶绿,美不胜收。极目望去,青山如翠,群峰竞秀,天空高远,蓝天白云碧树红花。蜂蝶纷沓,鸟语溪声不绝于耳。如此美景让人目不暇接,陶醉不已。 年轻人张嘴道:“山衔古寺穿云入。”

  站在一边的王特选答:“树隐流泉倚石听。”

  一路上,王特选和少年吟来对往,渐把老者抛开。行于路岔口,年轻人想要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老人道:“贤侄,老夫家住刘庄,什么时候有空前来叙叙如何?”

  “承蒙刘伯厚爱,小侄一定前去拜访!”

  “王兄说话算数,一定要来。”那年轻人钻进马车,又钻了出来。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我哥一定会去!”王特炳又蹦又跳舞着小手。

  马车走远了,王特选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大哥,你一定要去啊!”小特炳一本正经地说。

  “为什么?”王特选不解。

  “姐姐邀你去,你不去?”王特炳忽闪着大眼睛。

  “什么?姐姐?你是说……,你怎么知道是姐姐?”

  “当然知道了!姐姐的手又嫩又香又软,不像你们!”

  “就你能!”王特选被六弟说得笑了起来,眼前闪过那张俏脸,心里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这感觉真好!

  第二天,王特沐浴更衣后,特意修饰了一下自己,依约前往。刘庄并没多远,村庄也不很大,但是古树参天,翠竹摇曳,碧瓦红墙,古朴典雅,确实是一处很气派的村庄。

  王特选上前轻叩院门。稍顷,从里面走出一小童,王特选报了姓名,小童道:“知道知道,我们家老爷等着哩!”

  王特选随小童穿过前院来到客厅,小童年进去通报,刘老伯迎了出来朗声道:“王贤侄果然依约前来。请,里面请!”

  来到厅里,只见迎面摆一红木八仙桌,两边各有一太师椅,正中挂着一幅山水画,画上翠峰绕烟,茅舍隐隐,两边配着一幅对联,上联是“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下联是“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王特选在心里叹道,好一幅超凡脱俗的图画!
二人分宾主坐定,有仆人端上茶来。稍顷,有一十五六少年男子从里屋出来,老人急忙介绍:“这是小子刘成轩。成轩,快快来见过你王大哥。”

  刘成轩煞有其事的抱拳行礼道:“常听父亲和姐姐夸赞王兄诗文过人,今日一见,兄果然风度翩翩。”

  王特选眼前闪过那个酒窝和扑闪闪的眼睛,脸立时红了。“刘伯和小姐过奖了。那日看小姐清秀俊美,只是没想到竟然是小姐,失礼了。”

  “嘿!我姐从榴园回来就对你赞不绝口。王大哥是不知,我姐从小熟读诗书,又聪慧过人,轻易不肯赞人的。只是没想到王兄如此了得!”王特选只觉得从脸红到了脖子,手心里也冒出了汗。
刘老汉微笑道:“但不知公子可曾娶亲?”王特选摇了摇头。

  “不瞒贤侄说,老夫祖上也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老夫辞官多年,膝下一女一子。女儿凤玲自幼熟读诗书,又天性聪慧,一般的才子都未放到眼里,也正因此,现已到婚嫁年龄,却无她看中之人。唉,也是老夫从小溺爱,断不可让她受半点委屈。那日与你同游,对你的诗文才华都很仰慕,只是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王特选大喜望外,这飞来的好事哪能有不应的道理,当下起身施礼道:“全凭老伯做主!”

  刘老伯大喜,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王特选道:“待小侄回家禀明父母,另选吉日再托大媒上门提亲。”

  刘成轩抢道:“那我们便成一家人了!”嘴里便“姐夫姐夫”的乱叫了起来,把王特选叫得嘴都合不拢。

  其实,刘凤玲早已躲在屏风后听了半日,见王特选满口答应,不禁喜出望外,却又羞赫难当,急忙转身回房。片刻后,丫环走了进来,在老爷耳边低语了几句,刘老伯“哈哈”一笑,道:“好,见见也好!”

  后花园里曲廊回复,柳绿花红,与前院落的肃穆大气截然不相同。刘凤玲一身水红衣衫,端坐于绿竹旁的石凳上,更显秀丽。王东槐不敢细看,急忙上前施礼:“见过小姐。”

  小姐微微一笑:“公子,我还有一对,请你成联,可否?”
王特选这才抬起头,刘小姐今日妆束更显妩媚,脸上并不多施脂粉,自然眉清目秀,颊上酒窝忽隐忽现,煞是诱人,一头黑发用一块红帕系在一边,愈发显得聘袅婷婷,风度气质非同一般女子。刘小姐被他看得脸都红了,娇嗔了他一眼,望着秀竹道:“笛奏龙吟水。”

  王特选急忙敛神,略一思索:“箫鸣凤腾空。”

  刘小姐移步曲径,踏上小桥,王特选紧随其后,刘小姐念道:“眄竹木清幽,会心不远。”

  “对禽鱼翔游,乐意想关”。王特选随即应对,也是一语双关。这时候,刘成轩早已被丫环拽跑了。王特选和小姐不知不觉间倘佯在这花红柳绿中,好像已融入这人间菲芳六月天了。

  从刘家告辞,王特选不敢怠慢,回到家禀明了父母,另托了大媒,备了厚礼,把刘家小姐娶进了家门。最高兴的莫过于小特炳了,一连声地追着喊“大嫂”!

  这刘小姐不光学问好,人也贤惠。孝敬公婆,关爱小弟,和王特选更是情投意合,做完家务两人便谈诗论画,其乐无穷。王特选生性耿介,性情孤傲,对刘氏却是言听计从,百般呵护。他没曾想刘氏能成他的红颜知已,知他甚多,令他感动。两人互相应和,令亲戚朋友好生艳羡。

  天接三更时,王特选回到家里。父母已经睡下了。王特选先到父母亲房前站了站,才回自己房。

  刘氏还在灯下算帐,一节子白耦般的雪臂露了出来。见到特选回来,那份欣喜自然不用再提。

  王特选深情地看着妻子因操劳而略显瘦削的脸,心疼地说:“唉!我这一走又是多日,真是辛苦你了!”

  刘氏菀尔一笑:“这有什么?兄弟们都在忙着做功课。我是大嫂,我若不做,如何说得了别人?”

  “所以我说辛苦你了!”

  刘氏摇摇头:“相公不必操心。只告诉我路上有什么见闻便是了!”

  王特选眉毛一挑:“这次出游,当真收获不小。你猜我结识了谁?”

  刘氏假嗔道:“我哪里知道你认识了谁?”

  “还记得我与你提起的《桃花扇》的作者吗?在泗水我见到了他。果然是博学多才!”

  “你是说孔尚任孔复之?”刘氏眉毛挑得高高。

  “嗯,我与他一见如故,结为莫逆之交。你看,他已把我为《桃花扇》所写的诗录入扉页了。”王特选从包里掏出一沓诗抄。刘氏急忙挑亮灯花,用心看了起来,良久,才深情地看着王特选说:“你们当真是英雄惺惺相惜呢!”

  “人生难有一知己呀!”王特选感慨万分。

  “对了”刘氏找断王特选的话,“前几日济南有一则书信,父亲拆开看过了,说是朝廷派你到济南‘泺源书院’做教授,过几天要正式上任。恐怕过不了几日就要起程呢。”

  “噢?有这回事?”王特选并不意外,考授内阁中书后朝廷就要派他们到处执教,也是一种历炼,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只怕这一去又得有些时候了。家里全靠你了。”

  “好男儿志在四方,恋着家能有什么出息。”刘氏鼓励他说,“去吧,去吧,我相信你能行的。”王特选点了点头,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果然王特选在家也就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书院的正式邀请就寄过来了。王特选只好打点好行囊,恋恋不舍上路。

  济南的“泺源书院”是供人们读书、讲学的处所,也是文人雅士汇集之地。学院里的书生俱是各县选上来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王特选唯恐误人子弟,一丝不苟地背课,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严谨的学风深受学院同仁和同学们的欢迎,学院院长多次对他加以褒奖。

  时隔半年,王特选随胡京蒙到西南去考核官员,他认认真真,勤勉谨慎,为朝廷挑选了不少的有用之材。随后,他又改任济州学正。雍正八年(1730年),王特选补任莱芜教谕,后又升至东昌府教授。

  在西南考核官员期间发生的一件事,让人十分佩服和感怀王特选。

  一天早晨,王特选早起散步,还未出城门,远远地就听人嚷嚷。原来是一个黑衣县吏,不知是何原因,在城门上写了一首诗。写完刚想走,便让守城门的士兵给拦住了。理由很简单,这诗如果上司追查下来,谁来承担。双方因此起了争执。王特选上前细看,只见上写“为官不用好文章,只要须胡及长胖。更有一般堪笑处,衣裳糨得硬梆梆。”他看了看写诗的人,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这写诗的黑衣县吏长得实在有趣:三角脸儿三角眼,几缕胡须像山羊一样翘得好看,本来人就瘦小,偏又穿了一个黑色皂袍,愈发显得龌龊了。王特选禁不住摇了摇头,但回头看了看诗又不得不为他的事鸣不平,如果他所说的都是真的,也确实委屈了他。

  “我说这位先生您也不用闹了,是金子到哪里都要放光华的,我想胡大人必定会给你个公断。”

  这位官吏当下一抱拳,“这位先生看上去就是一位大人!请你评评理,长得丑能怪我吗?这是爹妈给的,我能有什么办法?说我瘦,我就天生的瘦,东西没少吃了,他胖不起来我有什么办法!你考的是官员,考的是文章,又不是选美……以衣貌取人,那么海水也可以斗量了!”

  “噢?你是说你通过考试了?”原来,官吏届满后都要进行考察,然后根据成绩的高低重新委任职务,结果不是升迁留用,就是贬谪革职。这个县吏按考察要求写了一篇文章,文章写得很好,但是述职时,主考官见他形容猥琐,就没列为上等。县吏十分很气愤也十分的委屈,就在城门上题了这么一首诗,恰好让王特选看到了。

  王特选好言把他挽留住,让他回客栈等消息,自己则快步回到衙门,找出那人的文章,果然上品,又看了他平素的口碑报告,也的确不错,总不能因为人家长得丑就不用呀!于是,他赶紧派人到客栈把县吏请来,好言抚慰。那县吏千恩万谢,感激不尽。王特选说:“你呀,下次可别这么书生意气了。这次幸亏是我,如若别人是不会追你回来的,说不定还要打你一顿呢!”

  王特选在东昌府任教授的时候已经四十八九岁,孙子王恩铭已经快十岁了。王恩铭自幼随王特选长大,天资聪颖,深得宠爱。一天早晨,王恩铭早起见王特选用拂尘拂去书上的灰尘。恰巧头天晚上,他刚学了一首《咏梅》的诗,于是张嘴就道:“爷爷呀你可真是‘不受尘埃半点侵’呀!”王特选大喜,这孩子反映真快,昨天晚上教他的诗,今天早上不但没忘记,反到用上了。王特选得意极了,下午去串门,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朋友。“唉,我们王家后继有人了,这小儿真得我的嫡传呀!”

  莱芜县令蒋百城好奇,看王特选得意洋洋的样子,心想谁家的孩子谁夸,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但又回头一想,王特选生性严谨,不是那浮浅的人呀!蒋百城沉不住气了,备了小轿就往王特选府上来。恰巧王特选不在,王恩铭像大人一般的招呼蒋县令坐下,吩咐下人上茶,彬彬有礼,答问自如,不亢不卑。蒋县令不由得抚着王恩铭的头说:“你就是‘北溟怪物’?”

  没想到王恩铭落落大方施了一礼,道,“谢谢叔父夸奖。”
蒋县令奇怪,问他:“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吗?一般人听到‘怪物’二字都会以为这是在贬低他们呀!”

  更没想到的是,王恩铭微微一笑,说:“恩铭多谢蒋叔叔夸奖,叔叔所说‘北溟怪物’定是《庄子?逍遥游》里的‘鲲鹏’吧!那绝对不是在贬低侄儿,而是对侄儿的褒奖!”

  蒋县令心里又惊又奇,惊的是王特选调教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且气度不凡;奇的是王恩铭小小年纪竟然能有如此气度,不是一般孩子能比的。

  王特选听蒋县令如此一说,对王“怪物”的喜爱更多一分,后来竟把“怪物”当成孙子的绰号喊了起来。时间长了,大家也都跟着“怪物怪物”的喊,原名到给忘记了。

  一次,爷孙俩从莱芜府回老家盖村小住。恰好盖村戏班唱大戏,王“怪物”指着台上的戏班子对王特选说:“爷爷,看不看戏?”

  “嗯,看看。”这王“怪物”尽管年龄小,但从小就知道孝顺。一听爷爷要听戏,他急急张罗椅凳,王特选摆了摆手,爷孙俩就挤在人堆里看。没过多长时间,王“怪物”就厌烦了小生们咿咿呀呀的唱腔,但看到爷爷挺痴迷,实在不忍说走。正踯躇间,王特选碰了碰他,问:“恩铭,这戏演得如何?”

  王“怪物”挠挠头皮,说:“爷爷,我有一联,就是对这出戏的看法,你听听如何?”王特选点点头。王怪物吟道:“也有生,也有旦,说唱就唱;乡里锣,乡里鼓,爱听不听。”王特选咂摸过味来,对王“怪物”说:“你这幅对联我且给你添几个字,如何?”

  “噢?”王“怪物”好奇地睁大双眼。

  王特选说:“上联是‘不咋样小戏,也有生,也有旦,说唱就唱;算不上名班,乡里锣,乡里鼓,爱听不听。’如何?对不对你的脾胃?”王“怪物”嘿嘿笑了起来,真是爷孙俩呀!


  3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

  王特选是个性情中人。在家里读书时,他一日两次向父母请安,和妻子刘氏更是恩爱有加,对兄弟们更是没得说,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四里八乡的人都非常地羡慕。

  但是,在他去东昌府任教授期间,父母相继去世。这让王特选非常悲痛,他为自己在外地奉差而没有在父母面前好好尽孝感到惭愧。尽管弟弟们说他已经做得不错了,父母对他并没有什么抱怨,但王特选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他亲自找来工匠,在父母坟前搭起草棚,直到为父母亲守丧期满。

  更让他悲痛欲绝的事随之而来。

  王特选的妻子刘氏因偶感风寒而不适。开始的时候,谁都没当一回事。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氏愈发得憔悴,最后竟卧床不起,大夫直摇头叹息。

  王特选疯了一般,妻子每每撕心裂肺的咳嗽让王特选恨不得把心挖出来。他握着刘氏的手,衣不解带地守着,以前的一幕幕就像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看着刘氏原本圆润丰盈的脸如今憔悴不堪,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眼现在暗淡无光,王特选真有生不如死的感觉。他一遍遍呼唤着刘氏的小名儿,人整整瘦了一圈。

  刘氏很痛惜他,躺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说:“策轩,答应我保重自己。”

  王特选眼里噙着泪点着头。

  不久,刘氏就在他怀里安详地走了。可王特选不相信妻子离他而去,仍然紧紧地把刘氏搂在怀里不肯撒手,嘴里还喃喃地念着苏东坡的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下葬那天,王特选在爱妻的坟头上放声大哭,痛不欲生,几次昏死过去。他哭妻子红颜才女多薄命,哭自己中年丧妻无知音。在坟上,他把自己手指咬破写了血淋淋的《绝婚书》,发誓永不再娶。此情此景,令所有在场的人唏嘘不已。

  谁知道没过多长时间,王特选最疼爱的小弟特炳也不幸染病身亡。王特选又受到了一次强烈的打击。他痛恨天妒英才,在心如刀割中写下《孝友录》以做纪念。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王特选苍老了许多。好在有王“怪物”和其他的亲朋好友时时来看望他,让他的心里轻松了不少。王特选重感情,讲义气,让朋友们十分敬重。

  回到莱芜,王特选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除了教学生,他一门心思地整理旧时的诗文。莱芜的士绅非常仰慕他的文采和人品,花很多钱为他的屋舍题写了“史云居”的匾额。王特选也非常感动,对学生更加爱护。

  莱芜有一个非常奸诈的胡生,嫉妒心极强,在书院读书时和一个姓诸的书生有过一些过节,发生过口角。没想到这人气量狭小,将这些小事记在心里,一心想要诋毁诸姓书生。一日他写了一封信给莱芜县令,诬告诸姓书生是恶不可赦的“五虎”之一,有犯上作乱的嫌疑。那县令居然相信了,下令拘捕诸姓书生归案。诸姓书生偏又生得体弱多病,得信后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这事不知道怎么让王特选知道了。他气愤不已,安慰诸姓书生说:“别害怕,我就不信黑的他能说成白的。一切有我在,你放心吧。”

  “可是官府要抓我呀!”诸姓书生可怜兮兮地望着王特选。

  “要抓让他来抓我!你是我的学生,学生有错,老师还能没错吗?让他们来抓我好了。”

  果然没过几日,衙门真的派人来了,王特选也果然替诸姓书生出庭。差吏一看是王特选,当下收敛了几分气焰。了解事情真相后,知道是王特选仗义直言,心里愈加的敬重。

  王特选神态平静,堂上坐着大小四位官吏。一一见过礼后,有一年轻官吏问他为何替诸姓书生出头。王特选不无诙谐地说:“那诸生乃一介柔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一听说大人们要拿他过堂,吓得至今卧床不起……”

  众官吏一听,不禁哈哈大笑诸生没用。为首的县吏道:“要他过堂,只因有人告他为‘五虎’,有犯上作乱之嫌,如何就吓成这样……”

  “五虎?”王特选故意把眼睛睁得很大,做出一幅吃惊的样子。“有他这样的‘五虎’?据我所知,那‘五虎’个个剽悍骁勇、凶神恶煞!哪里有他这样的‘五虎’?大抵不过是在羊身上蒙了张虎皮吧?哈哈,现在只要提到‘虎’字,都能把诸生给吓晕过去。你们说的‘五虎’、还有其他的‘虎’大概是在泰山之侧吧!?”

  在座的官吏也都是饱读诗书的人,自然知道王特选说的什么意思。“泰山之侧”,肯定是指孔子的那句“苛政猛于虎”的典故喽,不由得都哈哈一笑。还是为首的那个官吏说:“王先生果然是智慧善辩的人啊,这番辩论传出去到也是一段佳话呢!”

  “那此案可结了?”王特选赶紧追问。

  “可结可结。”那官吏很爽快地道:“有王先生这样的好老师庇护着,书院里的学生还不得乐疯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东昌府所辖的聊城发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灾荒,一时间饥民遍地。

  王特选奉上司之命去聊城发放钱粮赈济。有些人不怀好意地想,这下子王特选可发大财了,因为以往靠灾民发财的人不在少数。没想到王特选廉洁奉公,核实每户人头,然后按照本子发放钱粮,杜绝了冒充灾民的人,也杜绝了地方官吏徇私舞弊、中饱私囊。按人头发放赈济后,剩余的钱粮给“最贫困”的乡民再次救济。其后所剩的,王特选一文不少地上交给了知府。

  知府对此十分感慨,以往赈灾的钱粮从来都是“出”哪见过“回”的啊!心里愈加敬佩王特选秉公办事、心地无私。

  在此期间,王特选还支持孙子王“怪物”做了一件好事呢。

  那一日,爷孙俩向西行,途经任城,到达嘉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进了城,爷俩就找了一间小饭铺胡乱吃了点饭也就睡了。夜半时分,朦朦胧胧中听到有女人哭泣的声音,而且越哭越惨。
爷孙俩就再也睡不着了。

  偏生的“王怪物”又特别胆大、好奇,起身顺着哭声想把事情弄个明白。那哭泣的女人是这个小店的女主人,前些日子男人去世了,只有一个儿子与她相依为命。因为孤儿寡母的日子难过,实在没有办法了他把儿子送到庙里当了小和尚,自己这才嫁给了这家小店的老板。没想到嫁过来才几年光景,这个男人也去世了。她心灰意冷,也不想再嫁人了。可自己一个人又觉得无依无靠,没有办法,她就去庙里求大和尚,想让自己的儿子还俗。和尚自然不肯,两人就打起了官司。但是打了这么多场,都是判令不准她的儿子还俗。

  王怪物问:“为什么不再呈状子继续告呢?”

  “那老和尚已经贿赂了官府,县令也已经批了不许还俗。”那女店主叹息着,“我一个女人家,怎么能斗得过他们。因此伤痛不欲生,也不想再活了。”

  王怪物看了王特选一眼,王特选冲他点了点头。于是又问:“你有没有胆子再告?”

  那女店主抹干了眼泪,说:“我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王怪物说:“那么我替你再写一张状纸,你明天早晨卯时就去县衙门呈上去。”

  “好!我一定准时递上去!”那妇人答的也很干脆。

  王特选回到屋里,看王怪物开头写到:“启县令……”便摇摇头。王怪物疑惑地看着他,王特选轻轻地说:“需要简洁!”

  王怪物恍然,略一凝神,提笔疾书:“和尚无徒世上找,寡妇无儿怎么熬?”在后又紧缀了几个字,“换你试试”。王特选一笑,说:“这样就可以了!”

  天亮后,妇人按照王怪物的吩咐把“状子”呈了上去。那县令看后,一时目瞪口呆。问清是王特选和王怪物两人所为后,不由得有些害怕,遂命小和尚即刻还俗。

 
  4、

  康熙五十五年,一直在外任差的王特选回老家滕县省亲。

  滕县令放下手里一本菲薄的小册子,问师爷,“你说什么?王特选回来了?”

  “嗯,王特选昨日晌午回到的家。”

  “那为何不早报我?”县令非常兴奋,围着桌子直转着。“真是老天爷帮我呀!”

  “老爷何事如此欣喜?”师爷不解,心里还嘀咕着,“不就是王特选回乡了吗,也值得这样高兴?”那滕县令黄浚一连声地催:“快,快,快!赶紧跟我备轿,我要去王教授策轩先生家。”

  一溜烟地小跑,把抬轿子的轿夫赶了一身汗,心想这老爷是催命呢!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这王特选到底是什么人物。

  王特选刚休息完,穿着家织的粗布衣衫,拿着一卷古书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看呢。从外表上看,谁也不会相信这个衣着俭朴的中年人就大名鼎鼎的王特选。

  “老爷,滕县令黄浚前来拜访。”家仆来报。王特选一愣,心说我和这位黄县令不认识啊,他为什么要来见我呢?于是,他穿好衣服,急忙迎了出来。 黄县令站在那里笑容可掬:“王世兄,王大人,一向可好!”

  “黄县令好!老朽从东昌回来只是想回家看看,没成想竟惊动了大驾!”

  “哎,您这是说哪里去了。王大人一家皆是能诗善画的人,黄某仰慕已久,今日有缘相识,实是荣幸之至。”

  “客气客气!”王东槐连忙拱手回礼,心说“这大清早的,县令是闲得没事干了?放着这么多的官文、案子不批不审,反到上这里来打哈哈。这里面一定有事儿。”想着,他张口说了出来,“不知黄大人一大早到寒舍有何见教?还请明说。”

  “呵呵,王大人果然快人快语。这样说来小县就直说了。

  唉!”黄县令叹了一口气,“我在滕县已经任职三年,纵观县志编撰情况让人堪忧。虚假、夸大、无节制的拔高让人不愿细读,所以一心想重编滕县志。”

  王特选点了点头,说:“是啊,以史为鉴,忆古图新。编史修志,历来被誉为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中国有两千多年的编史修志历史,为后人保存和提供了大批史料。这是个好的传统,应当长期坚持和发扬下去。只要人类社会不消亡,编史修志就不应间断。”
一席话,说得黄浚暗暗高兴,看来这一趟没白跑。

  王特选接着说:“从中国历史上,从历朝历代说起,朝廷有“史官”,有国史院,设编修官,专修国史及‘一统志’等。地方省、府、县各级设编修机构,名称虽不一,但统修地方史志,代代相沿,到了我朝这个传统仍未间断。编撰好一个地方的地方志,是给后人积德的事呀!”

  黄浚不由得击起掌来。“王大人说得再好不过了。这地方志是什么?就是一个地方的地域文化嘛!什么是地域文化?地域文化不就是在一定的地域范围内长期形成的历史遗存、文化形态、社会习俗、生产生活方式么?滕县古为三国五邑之地,文化昌名之邦,史称滕小国。早在7300年前,滕州的先民们就创造了灿烂的‘北辛文化’。滕县胜古迹众多,有‘北辛文化’遗址,商周时滕国、薛国遗址;有闻名遐尔的孟尝君和毛遂墓葬;有塔影高标,文公古台、微湖夜月、谷翠双峰、龙岭晴云等八大景观……”

  黄浚搬动着手指,说得津津有味。

  王特选真的有些感动了。眼前这个县令虽然年轻,可说起话来却也是头头是道,极显真诚,不像是沽名钓誉之辈,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原先想找个托辞把他推了算了,现在看来,还必得慎重考虑,最起码要对得住起他的这片苦心。

  “黄大人可是想让我帮着编写地方志?”

  “还请王先生不要推辞!此事非王先生莫属!”黄浚说得极为诚恳。

  王特选也一本正经地说:“承蒙黄大人看得起我王策轩。但是我也应当直言告诉黄大人,编写县志不比别的,黄大人一定知道《史记》,西汉武帝时史学家司马迁编写的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记载着上自黄帝,下至汉武帝时期的历史,历时3000多年。司马先生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使之名垂千古。更为让人震憾的是即使先生身受腐刑却也没忘忠于事实,忠于历史,仅这一点也可以称得上是一部真正的信史!”

  王特选摆了摆手,示意黄不要打断他的话,“黄大人如果能够做到忠于历史、忠于事实,不为利动,不为威屈,不为祸福所转移,不为众口而蛊惑,腕可断而笔不可回,坚持秉笔直书,按自己的观点而写,按事实的真相而写,那么黄县令所修的这本县志将会和史记一样,是正史信史,而不是秽史!”

  一席话说得黄浚频频点头,心服口服:“那么王先生可是答应下官了?”

  王特选点点头:“黄县令只要答应我编的是一本‘信史’,特选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也是滕县人呀!。”

  “好!如此我便全部仰仗先生了!”

  时隔没几日,王特选便来到衙门,开始准备资料,亲手拟定县志凡例、目录,组织人员采写编访。衙门里的几个文书食客开始坐不住了:“这不是来抢他们饭碗的嘛?”

  一天早晨,王特选推门便见自己刚编写的一部分文稿乱翻在地,那几个人却在一边大声喧哗,根本不把王特选放在眼里,话语里更多的是讥讽。

  “文人相轻呀!”王特选叹了口气,但是没想到的是随即这些人便以这样那样的托辞开溜了,明摆的意思就是王特选管不了他们。

  无奈,王特选只得放下笔,如此浩大之工程,凭借他自己无论如何是难以完成的,如果这些人真编的是信史,他王特选参与不参与不无所谓嘛!

  王特选提笔给黄浚写了一封信,信里说:我王特选学识浅薄,黄县令你把修写县志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我感到非常荣幸,同时也感到有压力,惟恐稍有不慎让师长们替我蒙羞,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所以自从答应你以来,我一直尽心尽力,谨慎从事,不敢有半点马虎,这县志修成以后,将以真实的面目流传给后人,是千秋大业。但是现在看起来,要办成这件大事,还有很多困难。我们县一向有趋炎附势的习惯,旧县令在滕县为官清廉,体恤百姓,但是在他离任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送他。后来他又提升为郡守,却冒出许多人来为他唱赞歌!唉,对这些唱赞歌的人,在县志里你怎么写他们呢。他们其中有许多是有头有脸的人呀!假如像古代著名的史学家董狐那样秉笔直书,还不知要招来多少麻烦呢!以前有个名叫杨志云的修正县志,成都有个富翁用车子送去二百万钱,请求把他的名字写上,但是杨志云坚决不从!杨志云修的就是正史,是信史而不是秽史!还记得我以前给你说过的那些话吗?希望你真的能够做到呀!我最近身体不好,恐怕不能帮你把县志编完了,只希望你能用我所说的标准约束手下,真正编出一本“信史”来……
黄浚看到这封信,心里非常难过,对王特选再三挽留,可王特选还是婉言谢绝了。

  尽管辞了修县志的差使,但是黄浚还是喜欢没事来找王特选聊天,谈诗论文,与王特选成了忘年交。

  黄浚相信王特选所说的一切都会被后人写入史册,不敢有半点懈怠,在滕县从政十年里,无论是办教育,还是修县志、兴水利、济贫扶危,政绩显著。

  黄浚说,这都是王特选的功劳!

  王特选虽不再主持编写《滕县志》,但却一直没舍得离开滕县。一直到滕县志即将编完,他亲眼看着在黄浚的监督下,《滕县志》真的成为一部信史、明史,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王特选再次离开滕县,他仍然是一个人,削瘦的身影走在夕阳古道上。他去了曲阜,孔尚任的家,他仍然想念与孔尚任彻夜长谈的情景。

  孔尚任已经是耄耋老人了,漏着风的嘴角装的全是发自内心的笑,他也不能忘记这个才华横溢的小兄弟呀!他们把酒言欢,谈了很多,从《桃花扇》到《滕县志》。一说到修县志,孔尚任乐了:

  “兄弟,我正有一事相求!”

  原来,曲阜县令正想找人修县志呢,王特选既有修志经验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当仁不让的人选。在孔尚任的推荐下,王特选受曲阜县令的邀请,编修了《阙里志》,曲阜县令非常高兴。县志修成后,王特选又被邹县县令邀请,编写了《三迁志》。


  附卷:

  王特选告老还乡后,“旧宇皆颓,乃构草庐居蔫”。他故地重游,触景生情,感触颇多。作《古迹杂咏》十四首,回家后“日夜删定旧稿,至老不倦”。著《衔山阁诗集》七卷,《诗余》一卷,卒年七十七岁。王特选兄弟六人,祖从父亲王廷扬到孙子“怪物”王恩铭祖孙四代,个个能诗善吟,在古诗词、传记通史、书法、绘画上各有见长。王特选更是天资聪明,博学多才,淡薄功名,品格高雅,弟子数千,著作甚丰,为一代奇才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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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袁和鲁    时间: 2004-11-18 21:25
呵,欢迎呀。版没排好,声明呢?是不是忘记了,呵。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4-11-18 23:02
哇!小华,怎么把排版忘了,是不是忙啊?问问好!
作者: 筱桦    时间: 2004-11-18 23:47
标题: 声明加上了
版变不过来, 一楠哥哥快来帮忙!
作者: 王奉国    时间: 2004-11-18 23:51
标题: 回复: 声明加上了
最初由 筱桦 发表
版变不过来, 一楠哥哥快来帮忙!
一楠哥哥刚出去,等我喊他过来!:)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4-11-19 00:20
标题: 回复: 声明加上了
最初由 筱桦 发表
版变不过来, 一楠哥哥快来帮忙!
妹妹真是博览群书,把一个历史人物描写得如此充实而丰满,不过可忙活了我好一阵子,看来有借口让你请酒了!:)
作者: 左显辉    时间: 2004-11-19 00:39
先表示佩服,要认真看完实在不易啊,慢慢看:)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4-11-19 09:37
苦心经营,充实厚重,读来受益!精华!
作者: 羽佳    时间: 2004-11-19 18:28
好长啊,看了好长时间才看完,看的还不够仔细。总的感觉很好。人物形象,故事情节都很好。
作者: 若荷    时间: 2004-11-19 18:44
语言精练手法独到,情节生动,攸姐姐看来是大家啊,欣赏并学习了!
作者: 葛瑞英    时间: 2004-11-19 19:16
标题: 回复: [原创] 一代名士王特选
最初由 筱桦 发表
呵呵,好长时间没来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好.筱桦带份礼物来.


                一代名士王特选


  1  
  
  康熙四十年,岁次癸末,时当仲春,泗水河岸边走着一位青衫少年。

...
哇!原来这里还藏着一位高手呢!写得真是好,厚重,耐读,学习了,问好
作者: 阿志    时间: 2004-11-19 22:50
  这类历史小说是最难写的,能写的如此厚重真是难得,精华不虚!
作者: 袁和鲁    时间: 2004-11-20 22:42
作者有一定的历史功夫。写出这种水平,确实不易。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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