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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无法抽回的夹在时间里的手 [打印本页]

作者: 秋阳    时间: 2004-12-2 20:56
标题: [原创] 无法抽回的夹在时间里的手
无法抽回的夹在时间里的手

鱼慧坐在撒满阳光的窗户前,若有所思地端详着皱纹密布的手。她知道,在不久的将来,那里会生出苔藓一般恶心的老年斑。
“在这只手上,在它冰凉、僵硬、衰老的皮层下面,沉积了太多往事的灰烬,现在我的身体里到处都是往事的灰烬。我曾一度热衷于想象,想象是一只没有方向的风筝,一只即将在目光尽头消失的鸟的影子。现在这只鸟就栖息在我的手上,它的细嫩的爪子抓得我手背直痒痒。”
丈夫似乎听见了鱼慧自言自语的声音,他像一头百无聊赖的猫似的走到她身后。“你看自己的手有几个小时了,它有毛病吗?”
鱼慧扭头看看他。这是一个陌生男人,魁梧的身材,端正的四方脸盘,直楞楞的短发呲楞着,如同大脑里无处发泄的怒气。五十岁以后的男人仿佛失去了固有的方向,或者似乎才找到前进的方向,于是,一夜之间,男人变成了陌生人。他的声音、气味和鼾声都是另外一个人才有的,而那个熟悉的人成了一具遥远模糊的躯壳。每当丈夫走近时,鱼慧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昔日时光飞快远去,陌生的气味笼罩了她。
丈夫一手搭在她肩上。那是一只沉甸甸的温暖的手,充满了爱情应该有的力度和热度。但鱼慧却觉得那只手即将压垮她身体里仅有的一点意志,使远方刚刚显露出的几缕羽毛重新飞离她的视线,化作乌有。
“你已经不年轻了,总这样忧心重重对身体不好。衰老的身体象一面脆弱的镜子,细微的裂缝就会使它变成碎片。看你每天呆呆地坐在这里,我真担心会出什么事情……”
鱼慧莫名其妙地笑笑,用那只站着鸟的手拍拍丈夫的手背,小鸟轻盈地跳跳。
“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总是看见许多过去的事。我看见小时侯住过的小山村就在河对岸的山凹里,有时候那里还会冒出几缕青烟,像有人家在做饭时升起的炊烟。我还看见在小城附近的公路上,有个少年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坐一个穿黄色体恤衫的姑娘,姑娘手里拿着半截玉米棒,一边自己吃,一边给骑车少年的嘴里喂玉米粒……”鱼慧急促地吸口气,她气喘吁吁的。
丈夫佝偻下高大的身躯半拥着她。


鱼慧在六十四岁的时候,发现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小鸟似乎对她的手非常熟悉,像回到多年前垒好的巢一样轻松自由,它站在鱼慧苍老的手背上,纤细修长的脚趾犹如抚在琴键上一样灵活娴熟。随着小鸟的来临,鱼慧的手重新变得敏感细腻,洋溢着情感的气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模糊感觉恍恍惚惚地漫上脑海,一直漫进无限遥远的地方,她对那里却一无所知。
“我肯定把什么东西忘记了,而且是我一生里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么多年过来了,岁月的尘埃把生命里的许多亮光都湮没了……往事多么脆弱啊。连自己都对过去的岁月那么陌生。”鱼慧凝视着小鸟亮晶晶的鼓凸的眼睛在黑暗中的微弱亮光。“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要落在我的手上,你轻轻一跳就能拨动我沉寂已久的心弦,那种神奇的感觉有多么渺茫,像茫茫海面上闪过的一道光波。但就是那道稍纵即逝的光波,似乎唤醒了沉睡多年的过去了的某个时候、某个瞬间。那是什么时候,什么瞬间呢?”
丈夫一脸关切的表情。
“我们应该搬家,住在这里对你身体不好。你整天面对着山岭和森林发呆,长此下去你会得痴呆症的。我们应该找个风景优美,气候适宜的地方居住。在那里你每天可以看见潺潺流水,一望无际的原野,四季开放的野花,蜜蜂和各种小鸟飞来飞去,空气纯净得如同氧吧一样。”
鱼慧扭头看着他,洁净的阳光在丈夫晶莹的黑发上流光溢彩,与眼前小河水面上闪烁的波光一模一样。一束强烈地光柱射进记忆的黑影,有个轮廓闪了一下。
“我一定有过某个时候,某个瞬间,它肯定存在于我过去的什么地方,但是我把它忘记了。它像小鸟可爱的脚趾一样柔弱纤长,它使我一下就回到了女人最年轻的身体中,情感仿佛新鲜的血液汩汩迸涌。”
小鸟的影子蘑菇般粲开在鱼慧的手上,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上面。蘑菇细密的纹理和暗色的质地似乎是从她的皮肤深处渗出来的。她的心沉溺在强烈的娇羞的眩晕中。


“我看见夜晚漆黑得仿佛世界没有过白昼。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窗外一阵一阵地飘来槐花的香味,那种香味夹杂在夏天深夜的微风中,有一股特殊的使人麻醉的力量。香味渗进了我的身体,我便如同春天的泥土一般酥软了,随即又渴望地膨胀起来,似乎周身的毛孔无一例外地向着自然的花香张开了……”


“我肯定把什么东西忘记了!”鱼慧对丈夫说。
“什么?你把什么忘记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把什么东西忘记了。它肯定发生过,在某个时候,某个瞬间。”
丈夫诧异的眼神使鱼慧再次感到了那股漫过头顶的陌生。
“难道这些日子你神神鬼鬼的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人一生要忘记很多东西。甚至会忘记了父母的相貌,忘记孩子满月时的表情,甚至有的人还忘记了自己的生日,这毫不奇怪。”
“但我忘记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记不起它我会生无宁日。”
丈夫呵呵地笑了,他似乎重重地呼出了憋闷已久的压抑。
鱼慧在丈夫温暖的臂弯里蜷缩起身体,看着小鸟曾经站过的那只手,它现在不在那里。每当她要说出什么的时候,它就悄没声地飞走了。
没有小鸟,鱼慧的手像没有阳光的草地或者没有清风的池塘一样失去了光彩。她离开清冷的房间,走到阳台上,对面山上葱葱的森林折射的太阳光线中浸透了浓绿的色彩。鱼慧把手伸出去,小鸟随即出现了,它扑扇着娇嫩透明的翅膀,轻快地在她手上雀跃。鱼慧身体深处的感应立即像音符一样激越升腾起来,有个轮廓的阴影飞快地移动汇聚,似乎要拼凑成某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但是她激动颤抖的心扰乱了画面的成型。鱼慧暗自喊叫着,祈祷自己平静下来,但是毫无作用,她向往以久的努力被自己无奈地破坏着。


“少年的嘴里散发着一股奶油的清香,唇仿佛初升的火苗,滚烫而柔软,短促的气息经过渐渐靠近的唇,像夏夜里槐花的香味酥软了她的身心。少年的身体和他的气息一样颤动不已……他用自己的唇轻触了一下她的唇,她立刻被无法抗拒的渴望攫俘了。她想继续保持矜持,手却不自主地拢住了少年的身体……”


鱼慧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辨认着房间另一侧家具的轮廓。丈夫拥搂着她,他依然棱角分明、结实有力的身体隔着睡衣抵着鱼慧。经过无数次试验,鱼慧直觉地感到只有在黑暗中才能使那个唤醒她情感的轮廓出现,于是她将自己的努力转移到夜深人静的时刻。鱼慧把胳膊搭在丈夫的肩膀上,小鸟宛若聚光灯下亭亭的芭蕾舞演员一般站在一圈洁白的光晕中间。它的羽毛闪闪发光,粉红的小腿和脚趾被映得透明。小鸟轻盈地跳了几跳,然后朝着鱼慧,目光笔直的注视着她。小鸟的眼神中有一种鱼慧非常熟悉却无法说出口的东西,就像一个随时都能喊出口然而始终无法成功喊出口的名字,哽在鱼慧的嗓子眼上,欲吐无力,欲罢不能。突然,小鸟剧烈地扑扇着翅膀,如同驱赶附上身的蚊子,最后,它腾空而起,眨眼不见影迹。
连续很多天,小鸟都没有再来。鱼慧整日呆坐在窗前的阳光里,不动眼珠地盯着自己的手,如同赌徒盯着轮盘上自己的命运。憔悴加剧了她的衰老,她像一张干枯的落叶迅速枯萎下去。夜里,她躺在丈夫身边,瞅着从窗帘缝隙漏进屋的少许月光,整宿都在失眠。往事像一片片缓缓飘零的秋叶一样从鱼慧无神的眼前滑过,撒在黑暗的地面上,鱼慧仍能清楚地辨认出叶子上凹凸的茎脉、失血似的苍白和被风撕裂的创口。但是它们都没有她心目中那个轮廓的痕迹,甚至她本能地知道它们根本不具有那个轮廓的属性。
“你再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丈夫神情炯炯地告诉她。
“我们已经老了,生活是过去的事情,它和我们基本没有什么关系了。”丈夫依然神情炯炯地说。
“如果你发生什么事情,我会很悲伤,但绝对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快将告别这里的一切,向死亡要回我的平静。所以对于你无休止毁坏自己生活的做法,我只能保持一定限度的容忍。我比你更需要承受压力的勇气。我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注视着你大睁的眼睛,你什么也看不见,你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无边的空洞里。我是你的丈夫,我担负着给你幸福的义务。可是当你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无边的空洞里,我不但失去了使你幸福的能力,同时也失去了我自己的幸福。”
丈夫的神情苍老而疲惫,高大的身躯挺拔如故,却如同一棵古旧的橡树,透出衰败枯朽的荒凉。


小鸟消失两个月后,鱼慧完全绝望了,她失去了它回来的最后一线希望。她更加衰老和憔悴,白头发纵横交错地盘旋在头顶,目光浑浊呆滞,不吃不喝,终日里昏昏欲睡。常常能看见她坐在窗前的阳光里,死去一样低垂着脑袋,苍蝇环绕着她起起落落,直到太阳从她难看的身躯上抽走最后的光线。丈夫请来大夫,大夫看看鱼慧的样子,手搭在她的脉搏上号号,一个个摇摇头后便消失了。丈夫把鱼慧挪到床上,用力扳平她抠娄的身子,使她像一个标准的死者的样子温顺地躺着。可一转眼,鱼慧又出现在老位子上。手随着阳光的移动改变位置,好象是一面追逐太阳的反光镜似的。一天深夜,鱼慧一骨碌从丈夫身边爬起来,一把抱起丈夫沉睡的脑袋,睁大眼睛仔细端详。丈夫被这猝然的袭击惊吓得喊出了声,他汗水涔涔地伏在鱼慧怀里,战战兢兢地寻找她的眼睛和双手,生怕她那突然间充满力量的身躯使他刹那间窒息。可是,鱼慧经过一阵详尽的对丈夫面部特征的辨认后,失望地叹口气,随手把他的脑袋丢到枕头上,蜷缩着身体躺下了。从此,睡眠成了丈夫的噩梦之源。鱼慧总是事先毫无预兆地在半夜猝然醒来,抱起还在梦乡里的丈夫的脑袋,把自己惊异的眼睛凑近他,皮肤擦着皮肤地在丈夫脸上寻找着什么。丈夫被这种折磨折腾得萎靡不振,他感觉自己也在飞快地滑向精神崩溃的边缘。于是,他使出了最后的解数,他抡起自己宽大的手掌,狠狠地朝鱼慧鬼魅一般闪着蓝光的脸上打去,那束蓝光忽闪了一下,粲开层层叠叠兰色的花瓣,离他更近了。丈夫疯狂地抓起枕头、被子、拖鞋,一股脑砸在鱼慧的头上,鱼慧慢悠悠地抖落这些软绵绵的东西,张开双臂继续做出抱丈夫脑袋的姿势。丈夫狂叫一声,纵起身扑到鱼慧身上,把她死命压在身下,挥舞双拳捶打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很难想象已经很长时间水米不沾的鱼慧怎么能经受这样的击打。当丈夫精疲力竭瘫倒在床上时,他被自己的疯狂吓呆了,鱼慧一动不动地倒卧着,黑糊糊的身影死一般宁静。丈夫屏住鼻息,抖抖索索把手伸到鱼慧的鼻子下,鱼慧忽地立起身,张开双臂再次朝丈夫抱过来,丈夫惨厉地嚎叫一声,一头栽到床下,连爬带滚地蹿出了卧室。

以后的日子成了鱼慧自行其是的时光,丈夫永远地逃离了房子。鱼慧整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仿佛是沉浸在某种境界里悟禅的高僧。但更多的时候,她依然半趴半坐地呆在窗前的阳光下,似睡非睡。屋子里尘埃遍地,臭气熏熏,苍蝇像置身于自己的天堂里一般自由,大大小小的老鼠、蟑螂、臭虫闻讯而来,地板和墙上到处污渍斑斑,一片狼籍。鱼慧瘦得像一个弯月下的影子。现在,她每天都要脱一件衣服,仿佛她从太阳光里汲取的热量越来越充沛,最后,她完全丢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坐在闪闪发亮的阳光下。她的样子更像是一个衰年的蛤蟆,松松垮垮的皮肉横七竖八地垂挂在棱角尖锐的骨骼上,脸上、身上的褶皱间脏黑的污垢在摩擦中变成大大小小的薄片,在她双脚周围落成一个鲜明的圆圈。她的手依然跟随着阳光改变位置,如同凑近热源取暖。
丈夫离去后的第四个月,鱼慧睁开被眼屎和污垢黏糊到一起的眼睛时,突然发现,在阳光下的她的手上,豁然站着那只半年前飞走的小鸟。小鸟似乎比以前更小了,瘦瘦的脑袋上一双眼睛大得令人无法相信。小鸟轻盈地在鱼慧的手上蹦跳着,小得无法想象的脚踩在她脏黑的手上,鸟的影子与鱼慧的肤色几乎没有区别,无法辨认。随着小鸟的轻轻地腾挪,鱼慧感到一股温暖的电流飞速地从手臂传到肩膀、脖子、胸膛、腹部、大腿、小腿和脚趾,很快浑身上下热气腾腾……在这股眩晕的热力持续作用下,身体里似乎积聚起无限的水分,因为鱼慧清晰地感觉到从周身的毛孔里渗出了越来越多的汗水,脸上的汗水甚至比最热时候出的汗还要多。汗水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涌淌出来,粘在鱼慧皮肤上的污垢在汗水的浸泡下,渐渐松软剥脱,汇着汗水流了下去,像古旧城墙上被暴雨冲刷下来的污物一般,一股一股巨大的黑糊糊的脏水从鱼慧额头、脸庞、瘪软的乳房、破棉絮似的小腹、青筋爆裂的大腿上奔涌而下,片刻间,在她脚下形成了一滩黑污的沼泽。
鱼慧费劲地抬起手,想看看小鸟轻盈的舞蹈。她突然惊呆了:在她眼前出现的,是一条白皙、润泽、光滑的少女的胳膊。她低下头,更大的惊奇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使她差点昏眩过去。她的身体,从苍老、肮脏、污黑的躯壳里蜕变而出,变成一个年轻、充满朝气、轮廓迷人的少女的躯体,淡黄纯洁的体毛在微微的风中簌簌轻颤,散发着令她迷醉的青春气息……她站到镜子前,借着窗外流溢的灿烂秋阳,努力辨认、回忆这副似曾相识的美好身体。
当鱼慧定下心神,试图让自己再次进入黑暗的记忆之林时,毫无障碍地,一个清晰的画面出现在她的脑海:那是她十四岁时候,被自己日益鼓胀的胸部蛊惑着,第一次赤身站在镜子前看见的她。那天,她第一次异常惊异的用手抚摩着自己突然之间变得陌生的身体,整个身体里缓慢地涌动着迷朦的波浪,这波浪从内部摇撼着她的身心,使她第一次感受到作为女人的某种神秘和幸福的悸颤……
那天晚上,父亲在温暖的灯光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睛里洋溢着摄人的幸福光彩,他对母亲说:
“我们的女儿长大了,你看她有多美!”
鱼慧的身体里突地腾起深远的羞涩,她扑进父亲高大、宽厚的怀里,撒娇地双手搓揉着父亲的脸。父亲拿过她的一只手含进嘴里,用牙轻轻咬着,紧紧地抱着她说:
“你是我的生命,孩子!”

看着自己昔日的身体,鱼慧年轻的脸上,流下了苍老的泪水。
作者: 袁和鲁    时间: 2004-12-2 21:01
没加声明呀。
作者: 秋阳    时间: 2004-12-2 21:05
标题: !!
呵呵,我第一次来,没经验.请见谅!!
作者: 袁和鲁    时间: 2004-12-2 21:13
欢迎你,请看一下置顶帖中的会员必读,那里有排版的相关知识。问好。
作者: 秋阳    时间: 2004-12-2 21:17
标题: !!
看了,有点复杂,随意些不是更好吗?谢谢!
作者: 若荷    时间: 2004-12-2 22:38
排版不行的,看一下会员注意事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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