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由于春雨的搅扰,真正意义上的阳春,实则往往要等到四月中旬以后方能如期而至。如此,最邻近阳春的便是清明,既是节气,亦是节日,是祭祖和扫墓的日子。
在这个天气回暖的关口,清明的祭扫无疑能够使人释怀心中的悲情与哀思,安然地静享旖旎的春日。或是天公的美意,清明的天空时常会落下淅淅沥沥的雨丝,一场洗礼与涤荡之后,人的灵魂会更清澈,心灵会更明亮。
婆活着的时候,逢了清明,常提说死:人么,哪有不死的!活人有活人的节,死人有死人的节,婆要是……这时候,我总会伸手去堵她的嘴。
婆说的死人的节,特指清明。
她说着笑着,在我的手后面笑,前俯后仰地笑,像一株随风摇摆的老松树。而我就紧紧地蜷缩在她的笑声里,紧紧地握着她粗糙的久经风霜的树皮一样的手。我怕她把自个儿给笑散了,散得像四月的柳絮一样飘走了,我甚或由此想到了漫天飘飞的雪花!
见我如此紧张,婆的笑声就像溪边的水声戛然而止了,继而,语气平缓得像一条宽阔的河,“婆不死,有桐儿这么良善孝顺的孙儿,婆怎么能死呢?”婆也反过来紧握着我的手。婆望着我,我也望着婆,望着她压得很细的眼缝。那一刻,婆眼里的世界一定窄成了一条线,那线上一定紧紧地系着我这个孙儿了。
婆活着的时候,每逢清明都会备些上坟的纸钱与元宝,虽是些不怎么值钱的纸质祭品,但在婆的眼里,却因为一腔深切的哀思而显得弥足珍贵。在众多的孙儿里,婆只给我碰触的权利,原由是我的手巧心细,有时候还会特许我给她打个下手。逢上这样的机会我自然欢悦无比。然而,最是让我无法承受的是婆总会由此而提说到死。说得她笑声朗朗,听得我忧思重重。提说得多了,我都疑心婆怕是老糊涂了!
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就不再堵她的嘴。每遇这个当儿,我就想要找个理由离开,却时常发现手总被她紧紧地握着,也就不忍心抽走了。我用另一只手包裹着她的手背,那手虽坚硬却温热,是一股一股相互交错着流动着的温热,是生命的温热。只要稍稍静一下神,就能觉出那蔓延如枝的血管,像分岔的溪流一般涓涓流动。有婆握着手,这对于一个孙儿来说,该是多么大的福分啊!这个“福”字要是书写出来,一定大得没处贴了。
婆是老了,但她一点也不糊涂。表面上看,她将死看得很敞亮,不断地提说死,后来悟出那其实是一种留恋,是一种不舍,是一种被亲情所牵绊的痛!岁月无情,时光匆匆,七八十个年头一晃而过,一转眼就将她老成了沧桑不堪的模样,虽说康健无病,但终究是老了!作为一个老者,在家里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死的意味,也比任何人都临近死亡。即使她的心境再怎么敞亮,依然会有那么一丁点无光的黑暗角落,那便是死亡对于生命最最强大的威慑。只要是活着,谁又能不惧怕呢?
依稀记得73岁上,婆说到坎上了,是该走的时候了。她嘴上说快给她备好老木,腰上却紧紧地勒着一根二指宽的红裤带。父亲就顺着她的心意,请了镇上最好的木匠,约莫一个礼拜的工夫备好了老木。散发着松香的老木刚一上盖,她就又嘟嚷着这是要催她走吗?随即令父亲找来人手赶快移走,最好找个避人处置放,还一再叮咛找个草帘子盖上,越严实越好!望着她不悦的神情与佝偻的身影,我心里忽而想笑,然而脸上却紧得笑不开!
之后的许多年份里,婆依旧不忘以她的方式“欢”度清明,而我也照常不再去堵她的嘴。或许她越是这样说道,老祖先就越是庇佑她,她也就会活到更老。我这样期望着。春风一载载,清明一年年,最是欣慰的是她不仅康健地迈过了73岁的坎儿年,而且平顺地挺过了老人们所说的84岁的第二道坎儿!一直活到88岁,算是家族史上的最高的寿数了!
也是在乍暖还寒的春天,我握着婆的手,就像握着一团冰凉的雪。婆手背上的溪流上冻了。婆说过,她要是走了,要我也给她多烧纸钱和元宝。婆说过阳间的纸到了阴间老金贵呢!婆说过,要是烧就到坟上烧,别在路口烧,地址就是一个圈。婆说过,坟头上的风大,压纸要用土疙瘩,土疙瘩多沉啊。婆说过,要来就都来,把一满(全部)都叫上。婆活着的时候什么都说了,就是临走的时候没留下一句话,走得那么干脆!想来也好,少遭受些难熬的痛。
匆匆又清明,不由得想起我婆了!多么不愿是这个节日让我想起她。
婆要是活着,又该压细了眼缝笑我了,一定还会加上她那句清明节的惯常话。婆离世已经三年了。匆匆的三年,就像更为匆匆的一瞬,转眼间婆已离开我近乎一千个日夜。
在这三年里,每过一个年份,我都会默默地为婆加上一岁,就好像婆从未离开,一直在我身边。婆要是活着,该有91岁了!
放眼清明的旷野,望见柳条的绿,亦望见桃枝的红。在暖阳与寒气的相互拉锯间,北方大地又迎来了一个生机勃发的春天。几场春雨过后,绿意渐浓,甚至空气中也透出浅淡的绿色来。时令虽已是春天,然而早晚的寒气,依然让人无法全然忘却冬日的冰冷。
我已备好了纸钱和元宝,这就给我婆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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