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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小溪流水向何方 [打印本页]

作者: 官舟寨 时间: 2004-12-9 22:04
标题: [原创] 小溪流水向何方
　　一座独坡，像一个巨大的包子。若真是包子，它过于巨大，从田塅到坡顶，怕是有二三百米；若是山，在这湘西南，却简直不算什么，因为这里的山十有八九是摩天顶云的。倒是这座太小的山有些特别，全不像其他山那样山山相连，而是独独地蹲在官舟寨北边。山腰上有一栋宽宽长长的两层木屋，其特别之处不是它青瓦黑身，而是它竟然每层有八进八间，这样大的木屋是很少见的。这就是官舟寨小学。小学一侧有一条小溪，小溪像一条长龙，从独坡背后舞过小学一侧，一直从官舟寨东边蜿蜒南去。

　　要是往常，课余时刻，鲁穆慈老师总爱在校门前走走，望望独坡，看看小溪，心里自然生出甜味。有人告诉他，这独坡，这小溪，这么恰到好处地配在一起，又坐北朝南，有南风徐来，注定要出不少人才。鲁老师本也是只信科学不信迷信，可他宁愿相信这样的话是真的。所以，他常常这么张望得出神。
　　
　　可是今天，他一点也没有心情去张望这些。

　　这一天，鲁老师正在加紧强化训练小学四年级二期的参赛选手――按乡中心小学的要求，以本班学生数百分之十的比例为代表赴乡中心小学参加“语数双优竞赛”。这可是关系着学校荣誉、班级荣誉以及教师能力和实绩的一着重棋啊！然而，未曾出师先折将，还在放午学前这节课，他的得意门生之一温成却不在课堂里了。温成虽然平时不在听话，你要他这样做他背地里偏要那样做，你说不准去边玩水他偏要偷着邀几个人下溪戏水，但是他作文写得有特色，字也写得清清秀秀，分析数学应用题有独到的见解。这次参赛，他是必然选手、主力队员。按他的个性估计，此刻该不会临阵脱逃吧！哪里去了呢？一问与他要好的几个同学，便有人透露：回家看修电动机去了。他家榨油坊的电动机昨日坏了，今天请了一位师傅在修。啊，有的原来如此，怪不得前两堂课他表现出魂不守舍的样子。

　　鲁穆慈老师十分笃信“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的汗水”这样的名言，所以他自己还是沉学生时就倾其勤恳之所极，发奋攻书，对体育课极无兴趣，甚至认为体育老师也无足轻重，被同学讥为“书蠧”。高考在望，被教导处认定为跨长江、过黄河的必然选手。可惜，“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将这场高考的黄粱美梦击毁得踪影全无。要说他个人的政治颜色，说红也算红，家庭出身下中农；说黑就能黑，破落地主家的四少爷娶了他的大姐，虽然其大姐嫁过去后就暴病而亡。于是，在他二十岁这年杏坛选择了他，上半年还是讲台下的学生，下半年却成了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登上讲台“传道授业解惑”了。

　　鲁穆慈从教三十多年，早已转为公办教师，一直以他的“汗水”精神主宰自己的工作，同时也不厌其烦地灌输给他的每届学生。然而，用他自己的标准来衡量，真正成才的学生还不足百分之二十。家人说他这是“有意栽花花不发”，他却不无得意地为自己辩护道：“孔老夫子有徒众三千，也才‘贤人七十二’，哼，只合千分之二十四哩！”所以，他仍然坚守他“汗水论”的精神家园。他心里在振臂高呼：“终生不悔！”

　　温成这孩子，鲁老师是了解的：他是个独生子，家住学校附近；据说，他父亲温良也是独子，甚至他的祖父也是独子，三代单传，家庭哪有不娇惯的？此刻直接造访他家是否有点唐突？但转念一想：难道老虎屁股摸不得？鄙人七岁时，唯一的姐姐就赴瑶池之会去了，不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吗？岂如这些嫩草柔芽！他正要安排在堂学生自习，欲径自找回温成，可是一桩往事又使他意犹未决――

　　还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年月，正值中稻播秧之前，秧田里撒满了茶油枯饼，药死了许多泥鳅。午休时家住附近的一些学生纷纷到秧田里捡泥鳅，结果耽误了下午整整一节课。放晚学后治学严谨的鲁老师把这些学生留下来补课。而他不知道生产队长早晨已发过话：学生放晚学后到秧田除草，每人记2分工分。在他给这群学生补课的同时，温良的父亲，“贫管会”成员之一，见许多学生离样返家，独不见自己的儿子，一问便知被留了晚学，随即血热而语冷：“留我的崽？我又不是四类分子！”他向生产大队和生产队告状，说：明知生产队要学生参加革命劳动，故意把学生留下，是想把学生培养成好逸恶劳的资产阶级毒草。云云。鲁老师遭到生产大队和生产队的革命干部狠狠批评，并扣去当日工分，真是好心不得好报。

　　――温良虽然当年学习成绩平平，但人却聪慧有加，随着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化，温良的家庭经济年年有涨。他开办的个体农副产品加工作坊效益可观，业务日益扩大。因此他极希望儿子书山辟路，青云展翅，一改本家世代务农的旧观。这样一路想着，鲁穆慈老师终于走进了温良的加工作坊。

　　温良正七手八脚地在和请来的师傅修电动机。一会儿递钳子，一会儿递扳手，一会儿找零件，满手污垢，连满头满脸的汗珠都不便去揩拭。

　　“你家温成回家来了吗？”鲁老师劈头盖脸就问。

　　“鲁老师，放半日学啦？这崽伢子才看到在这里。老师，有么子事？”

　　温良只专心注意修机，实在无法分心去管儿子。其实，温成因是逃学回来，不免做贼心虚而心存戒备，老远见鲁老师向他家作坊走来，情知不妙，已悄然潜藏到一堆灌满油茶籽的编织袋后面去了。

　　鲁老师心想：你事不关己，温开水一样，我也不必七绕八弯了，我还得回班上去管那些学生呢！否则，丢了西瓜，捡了芝麻，还是直言以告之吧。“我们还得上了这一节课才能放半日学。既然你家温成你都看见了，你我就不用到别处去找了。”说完，向后一转，迈步就走，心里说：别的意思你也许不难领会吧！

　　温良一听鲁老师说还未放午学，且听出鲁老师话里包着一股怒火，知道原来这不争气的孩子竟然逃学了，也感觉鲁老师心中很气，一股无名的怒火像高压电线短路一样顿时迸发了。他向坊内巡寻一遍，一眼瞥见儿子躺在茶籽堆内边，一步跨过去，对着温成脸上来了个左右开弓，实打实地搧了两耳光，然后骂道：“养你个不争气的死鬼崽，养是养起了你，莫晓得怎么养你到死？”

　　温成挨了这两耳刮子，脸上火辣辣的，情知狂飚霹雳还在后面，只得夺路而逃，边跑边朝鲁老师吼叫：“鲁老师，卵老师，我不要你管！”

　　鲁老师太看重分数啦、名数啦，不但老师在为分数、名次拼命，还拉着学生和他一起拼命，而不留给学生一点自由的空间。温成并不想老师灌牛一样逼迫自己学习，而想自己钻研，更想有时间摆弄一些机器。温成本来平日就对此有意见，今天鲁老师一状告到“家庭法庭”，迫使家长对“被告”口诛手伐，温成更是极为愤恨。虽然他曾经夸奖过我作文写得有特色，字写得端庄清秀，但怎能抵消刚才这两个耳刮子呢？所以，他脱口就骂。

　　温良见儿子不但逃学，还公然辱骂老师，简直气极败坏。子不教，父之过，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长此以往，岂不是无法无天了！于是他对儿子紧追不舍。

　　时值初夏，前几日连降暴雨。今天虽然停了，但太阳还羞答答地躲在铅云后面。溪里还涨着浑黄的“黄豆水”。温成眼见父亲追将逼近，快要逮着自己，情急无奈，想起了小英雄雨来，纵身跳下齐腰深的溪水里去。不料，溪底乱石坎坷，打了个趔趄，延误了蹿上对岸的时间。就在这一刹那间，温良一跃而下，把儿子逮个正着，父子二人在溪水中扭打在一起，成了一对落汤鸡。

　　“你们都认为我坏，干脆我死给你们看……”温成一边叫嚷，一边嚎啕起来。

　　“死？要死就该早死！这个时候死，我上辈子欠你的债还还你不够呢！”温良又重重地掌了儿子两个嘴巴，继而一个劲地把儿子往岸上拖。而温成却全力反向挣扎。

　　鲁老师本是义无反顾地向学校走去，而他听到温家父子在溪水中争吵得难解难分时，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朝溪中望去，心想：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不可思议，诚不可思议！若出意外，吾必罪魁。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折回来，也跃下溪水中，一边帮着温良来拖温成，一边非痛非痒地说：“你不能有这么点小事就讲去死。你是否参加训练，是否参加竞赛我可以不管，父母面前岂可以死相报？”

　　温成终于被上岸来。

　　可是到了这天下午，他们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感了冒。温成还只是打喷嚏、流清鼻涕，村里的个体诊所仅给他抓了点常用感冒药。温良和鲁老师都头痛发烧，双双在这个诊所里打滴注。开诊所的温慧也曾经是鲁老师的得意门生。她成绩并不十分优秀，但很听话。自费读完卫校后，她到几家医院和卫生院求职都未能如愿，索性自筹资金开办了这个“回春诊所”，既方便了周围群众，又自行解决了就业问题，收入更令人羡慕。她对今天发生的事却独有见解。当温成抓药离去后，对鲁老师和温良说：“当年我读书，硬是按照鲁老师教导的用了功，可是成绩就是不冒尖。不过，老天还算公平，给每个人一个长处，我们班成绩好的考了出去当了干部，我呢，考不出去，花代价读了卫校，回来办了这个店子，还算过得去。”顿了顿，见二人在倾听，她又接着说：“其实，衡量人才优劣不能只用一把尺子，衡量学生好坏也不能只用分数和名次，如何衡量老师水平高低呢？鲁老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温良终于有所感悟了：“我今日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如果鬼崽子能学会修电动机也不是错嘛。”

　　鲁老师接过话题：“我呀，以教书而言，当之无愧；而以育人而言，愧悔有余。”

　　于是，师生三人开始了傺有过的长谈。

　　末了，鲁老师户望着弯弯的小溪，心想：这小溪水日夜奔流，有的流向江河海洋，有的流进稻田，有的被牛呀鸭呀喝掉，有的被
蒸发掉。

　　他喃喃地说：“小溪水该向何方呢？”

（约3700字）

　　　　　　　　　　　　　2004年12月9日

注：作者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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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袁和鲁 时间: 2004-12-9 23:34
小溪水该向何方呢，一语双关，富有哲理。小说的语感很好，生活性，哲理性均有所体现，问好楼主。

作者: 官舟寨 时间: 2004-12-10 13:29
标题: 谢版主
问好，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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