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 中财论坛

在我的印象里，王家卫的内心本身就是一个武侠世界，一个江湖卧虎藏龙的所在，因为所有属于他的观众都知道他一直活在按照自己的意识构建的晦暗世界秩序里，没有人能够打破这个境界。我熟悉他的电影，所熟悉的也只是一个光影横斜的表面浮华，那些内里的东西从来都像他在出席重大应酬场合时戴着一个墨镜的酷酷的面孔，在那个酷酷面孔底下，隐藏的一定是你陌生而无法了解，却又不得不好奇的东西。从《东邪西毒》到《花样年华》，这一路观来，在电影的情节中跌宕起伏的人生，常常也有让我感到世事一片苍茫，只差一个转身。

当王家卫带着《一代宗师》归来时，我对他的内心依然是有所期待的，希望时光令观众和导演在光影横斜中都能够有所舒展。世事苍茫是因为时间发酵酝酿的太久了，而太久的时间在王家卫的电影中，他常常尝试着要把一个絮絮叨叨的故事放置在漫天的雪花或是溅起的浪花像草船借箭的那样天气里去叙述。这是属于王家卫的风格，唯有这样的叙说，观众才不会质疑他的世界是在一片伤感中喷发出灵感的。也唯有漫天的雪花，水漫金山一样的密集雨点，漫步着一个光影横斜的孤独背景，我们才会相信，这个世界，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一段沧桑，每一个人的世界，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无奈，而每一个人，都需要一场针对自己生命的独白。东邪西毒中的黄药师是如此，一代宗师的叶问也是如此，他们都是风雨中，挥拳独行，豪气盖云天，物我两忘的人。黄药师的落英神掌能让片片桃花一点伤痕没有落下，而叶问的拳脚在与人交手时也能做到不打碎一个客厅的任何一件精致的东西。美到极致，不容破坏，这也是王家卫的一贯风格。

《一代宗师》是主人公叶问一个人的独白。他在密集的雨点中出招，世界在他的一拳一招里开始变得渺小。他从小拜名师咏春拳第三代传人陈华顺为师，入门时师傅就教过他一句话，不管你出在哪个师门，属于哪个门派，站着的人才有资格说话，而躺下的人是没有资格的。练武之人，一腰带一口气。他是广东佛山人，佛山的春天在他四十岁前是山花烂漫的，他在四十岁前混的风生水起，如鱼得水，拜名师，学得艺高胆大，娶如花美眷名门之后的千金小姐张永成为妻，儿女双全，英雄得意，夫妻琴瑟和谐。他靠祖上留下的基业生活，四十岁前从没有穷过，可是四十岁之后，他的人生一下子就从春天过渡到冬天里了。四十岁后再没有春天。一双儿女饿死在饥荒年月里，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妻离子散，家园沦陷，无处安身。

一个人的春天消逝和武林风云际有关，一个人的春天消逝也和一个时代的跌宕起伏有关。王家卫把人生四季放到具体的时间段去叙述，这就让时间有了空间距离感，穿透层层风霜。１９３６年，佛山武林乱云激荡，八卦拳宗师宫羽田年事已高，承诺隐退。其所担任的中华武士会会长职位，自然引起武林高手的关注和觊觎。包括宫羽田的女儿宫二在内，白猿马三，关东之鬼丁连山，咏春拳叶问。每一个武林高手都把目光聚集在宫羽田身上，然而这一次宫羽田想要打破老规矩，用一块饼来试探叶问是不是真的堪当大任的有徳之人。拳有南北，国没有南北。一块饼代表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掰开来就是四分五裂。可是太强调一个圆，不留一点遗憾就是故步自封。叶问以他新人超前的眼光和胆识获得了宫羽田的赏识。宫羽田送叶问一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宫羽田对叶问这个武林中脱颖而出的新人是有所寄托希望的，而对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父亲输过的一个武林世家的女儿，他却告诫女儿道，你很像年轻时候的爹，眼中只有输赢，没有人情世故。他替她许下亲事，希望她过平凡而快乐的生活，不要太在乎名声这个虚的东西。但是她痴迷武术，有自己的侠影执念，非赢不可。在宫羽田被得意弟子马三杀掉之后，宫二的执念是，该做的事情是，天打雷劈也要做。这就是宫二的武侠世界，只能进，不能退。尽管父亲有遗嘱，家规中有限制，但是为了达到目的，报血海深仇，她宁愿违背父亲遗训，退亲发誓入道终身不嫁，不留后，不传艺，也要拿回宫家的东西，从一个欺师灭祖的师兄身上。当我看到大师兄马三被师妹宫二撂倒在地时，我被宫二这个武林奇女子所折服的是她淡定自若的气质，她的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服输高贵气质。马三的师父给他取这个名字，意思是希望他遇事让人三分，可是马三这回没有让，所以他死的很难堪。他趴在地上的那一刻说，我把宫家的东西还给你了。而宫二在这一次却强调了一句，话说清楚了，不是你还的，而是我自己拿回来的。用自己的本事拿回来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宫二和叶问是武侠精神里两个都做到精致的人。但是宫二差的是一个转身，在经历着民国，抗战，解放，几个时代大转折中。她说世事如棋，落子若是无悔岂不太无趣了。她是有后悔的，在她和叶问之间的缘分中。她一直以为武侠就是这个世界，哪怕是站在和叶问重逢的一个弄堂里，无意邂逅头顶挂着的一个香港老去的花楼招牌，也会在恍然中陷入这里也是一个武林的幻境中。正是这种错觉，让她一生中只见天地，见自己，却从来没有见众生。少了一个见众生的境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其实她的人生真正少的是那次蝇头小楷字中的两句，叶里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他和她在花楼中摆下擂台，他输给她的时候，她送他一句话，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但是她没有见到人外人，只看到天外天。花楼对于有些人来说，是销魂处，对于有些人来说，是英雄梦。宫二有过英雄梦。她最后一次辞别叶问时说，如果我的人生是一场戏的话，那么我宁愿选择当初到戏台上去唱，说不定也是个角。唱腻杨门女将，就唱游园惊梦。脱下戎装，换上红妆，江山儿女多妖娆啊。宫二的红唇在影片中被放大的一瞬间，真的让我看到那一刻她是多么妖娆的一个女子，可是这样的女子，却没有选择去过一场妖娆的人生，而是黯然销魂在一个隐姓埋名的角落，守着宫家的最后一门独传的武艺绝技六十四掌老去。她在风云跌宕的时代里，选择了活在自己的岁月里。虎不辞山，人不辞路，她最终选择的是叶落归根，回到自己的老家去。

叶问到底有没有爱过宫二是我无法确定的，或许导演也是在设置悬疑。宫二的死也是一个谜，有人说她是病死的，有人说她是抽鸦片抽死的。但是叶问整理宫二的遗物时，老管家送给他一缕头发烧成的烟灰，盖在一个木盒里。老管家说，小姐不懂你，你也不懂小姐，看了这个木盒，小姐说你就懂她了。可是懂的太迟了。没有了宫二这个武学奇才，宫家的武艺失传，也意味着民国最后一个时代的武学时代消逝。宫二的死，对于叶问来说，是真正的从此只有眼前事，没有身后身。他其实在最后一次与她谈话时，当她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也一直犹豫着，想告诉她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郎心自有一双脚，隔山隔海会归来。他是有打算去找她的，可是她已经不知道了。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王家卫的电影台词也是这么经典，满溢着文艺强调，过足了文学瘾。

有些道理真的是要靠阅历才能换来的。正如电影中宫羽田在教训叛逆弟子马三的时候，说的一句话，老袁挂印，关隘在回头望。可是马三只懂得兵无常兵，水无常势，有些事不能回头，却到死也没参透玄机，不懂做人回头是岸，为时不晚这个道理。做人有人充当面子，有人充当里子，譬如丁三和宫羽田，面子还在的时候，里子已经焦了。王家卫是个拍摄武侠电影的奇才，他很擅长将中国传统的武术精神挖掘出来给人看，从而让人性的光芒闪烁出来，震撼人心。在他的电影里，你会慢慢地了解到，学武和做人是融会贯通的，但凡武术精湛的人，在做人方面也必有过人之处。黄药师三分正中带有七分邪，与叶问的一招一式收揽眼底世界，以及宫二的自信，霸气，内敛，直进不退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