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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如果有来生 [打印本页]

作者: 牧歌 时间: 2005-1-9 18:22
标题: [原创] 如果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

　　叶子犹困兽一般在室内来回不停的走动着，极度的痛苦和愤懑令她透不过气来。她的精神的世界完全坍塌了，而且就在坍塌的那一瞬间，她撕心裂肺地听到了那种尖锐的，伤及魂魄的断裂声，于是便一个趔趄地摔倒在地上。

　　阳光如黑色的绸缎轻柔地覆盖在叶子的脸上，透过其经线和纬线的细密的空隙，叶子看到自己耗费二十年光阴编织的希望，倾注二十年心血铸就的精神的长城，此刻就像一堵厚重的墙倾覆在自己的身上，好沉重，沉重得几近令她窒息。

　　猝然间的失重使不曾设防的心碎裂，流血。

　　过了许久，叶子才渐渐理清纷乱如麻的思绪，扯着那缕阳光溯源而上，找到自己人生的分水岭。悔恨伴随着回忆，如同泥沙俱下的河流，汹涌而至——绵绵无绝期——

　　那时的她，年轻、漂亮，浑身充满着激情和朝气，常常以一颗纯净透明的心来认识和解读社会，以一双纯洁晶莹的眼睛来看待人生。她眼中的世界是那样的美好和美丽，因为她一直以为人人都像她自己那样坦诚，透明。

　　当一位并不熟悉的媒婆将那位恹恹巴巴的青年领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她还是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似一朵不胜娇羞的水仙花。她犹豫过，倒不仅仅因为他来自偏远的农村，貌似“三寸丁”“枯树皮”的武大郎；也不是因为他性情木讷，才学平平，与叶子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相去甚远；主要的是那个被人们神之又神，叫做感觉的东西没有同步产生。

　　但是媒婆和那青年却对叶子表现出了极大的韧性和耐力。

　　媒婆几次三番给叶子做工作，“人家可是对你一见钟情，你们俩在一起，那真堪称是‘郎才女貌’的绝配”；“谈对象，谈对象，你不和人家接触又怎么能发现人家优点呢？”；“我是过来人，咱们女人图得什么，还不是找个本本分分的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别看有的男人长得很帅，其实，不是绣花枕头就是文德桥的栏杆——靠不住。这生活可是实实在在的，儿戏不得！”……

　　那青年对叶子更是温柔体贴，关怀备至。端午节来了，青年将学生孝敬自己的鸡蛋、粽子一个不留的敬献给叶子；中秋节到了，青年又将学校分发的月饼全部送到叶子的办公室；还有教师节的纪念品，国庆节的礼物……开始，叶子还推三阻四的不要，久而久之，叶子便感觉到在这平庸下面，在这瘦弱的皮囊里包藏着一颗火热的、赤诚的心。于是一颗年轻的心就这样被青年在一场近乎于马拉松运动似的穷追猛攻中所俘获。尤其当那青年向叶子倾吐了自己要成为中国的达尔文之二的宏愿时，叶子被深深的震撼了。曾几何时，自己不是也同样做过居里夫人之二的梦想吗？只可惜，高考场上的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令她多年的梦想在瞬间化为泡影。为此，她伤心过，怨恨过，甚至于心灰意懒过，然而埋藏在心中的理想的火花却一刻也不曾泯灭过。

　　青年的达尔文之二的宏愿恰似一炬引燃起叶子心中灯火的触媒。立刻，叶子的心里又升腾起新的希望。这热切的希望促使她不顾亲友的劝阻，父母的反对, 执青年之手义无反顾地迈进婚姻的殿堂。

　　从此，那个才情卓越，激情澎拜的女孩儿在人们的眼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温婉持重的淑女形象。

　　而且为了这淑女形象的更加完美，叶子绾起了飘逸的长发，恒敛其飞扬的思绪，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束之高阁，将自己的喜好放逐到九霄云外的风里雾里——因为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和道德意识早已深深地浸入到她的血液，她的灵魂，她的精神的畛域。她愿意像绿叶付诸青枝那样，将自己毫无保留的奉献给丈夫，让丈夫长成一棵枝繁干健的参天大树，因为她十分倾心丈夫的宏大志愿，并将此视为共同的理想与追求

　　叶子自踏上红地毯那一刻起，便开始将生活的重心渐渐地转移到丈夫的身上。她幻想着用自己智慧的大脑和勤劳的双手，通过丈夫为推进人类社会进步做些贡献，帮助丈夫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

　　现实生活中，叶子充当了丈夫的助手、秘书和保姆的三种角色。她不仅完全承揽所有的家务，还时刻关心着丈夫的衣食住行。

　　她不时抱着食谱菜谱研究一日三餐，给丈夫调剂口味增添营养；她偶尔出差外地，也总不忘光顾大型书店和商场，为的是能捎来丈夫需要的书籍，买到适合丈夫的服装。为了使丈夫腾出更多的精力投入学习，她替他批改学生的作业和试卷；在丈夫翻译和撰写论文时，她托同学、朋友帮忙查找外文资料，并翻阅外文词典，帮他校对译稿；在她接到公公患病的消息后，她立即借钱让丈夫赶回老家，然后又自己找车千里迢迢将老人接回城里诊治，替他在父母面前尽孝……她替他制作读书札记卡片；替他联系发表论文；替他调试、维修实验设备；甚至替他撰写他朋友相求的论文……那时候，她在丈夫的眼睛里几乎成了无所不能的完人，一个可供他依赖的全能的后盾。

　　女儿的呱呱坠地使叶子本来就很沉重的双肩又增加了砝码，她的肩头又负起了抚养、教育子女的重任。为了女儿全面发展，为了女儿接受良好的教育，叶子求亲告友，让女儿去最好的幼儿园，去最好的学校；为女儿找最好的老师。音乐、舞蹈、绘画、书法，叶子带着女儿从这个宫到那个馆地辗转，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
叶子一肩挑着丈夫一肩挑着女儿，像陀螺一样的高速运转着，运转着，直到有一天丈夫以性格不合为由向她提出了离婚，她才如梦方醒地睁大一双满含惊讶和疑惑的迷茫的眼睛来审视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此时恰恰距她与丈夫携手跨上红地毯整整二十周年。

　　二十年，叶子由一朵美轮美奂的出水芙蓉变成了一只被秋风凋敝的瘦菊。她的青春的爱姣，她的花容月貌，她的思维敏捷、心智过人的才气……所有能够展示生命的魅力的东西都被遗落在二十年的人生路上，覆水难收。

　　而此时此刻，丈夫虽然没有在学术上成为无人可撼的参天大树，成为梦想中的达尔文之二，但是凭着他的不懈努力早已是一所大学的知名教授；女儿靠着自己的天赋加努力也已经跨进了名牌高等学府的大门；自己却因企业破产而加入到了下岗大军的队列。

　　在叶子接到下岗通知的那一瞬，她还天真地以为从此以后便可专心致志的相夫教子了呢，没想到恰在这时，她亲手建立起来的家也向她关闭了通往温暖的大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成了丈夫交际场中的一个不和谐的音符，随着身份反差的增加，丈夫内心的离心力也在与日俱增；更令叶子心痛和意想不到的是，女儿很快便在这场变故中权衡出利益得失，确立了自己的立场和倾向。于是，家——这个昔日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温馨的爱巢在突然而降的暴风骤雨中飘摇，在凄风苦雨中无奈地飘零。

　　叶子深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审视这个空旷而冷寂的家，她发现自己亲手设计的奶黄色的四壁如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灰色的冰凌，就连那些浸润着她许多智慧和情感的奶白色的家具此刻也泛着幽幽寒光。

　　四面，寒潮一阵又一阵地包抄过来袭向叶子，彻骨的寒冷令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肩。忽然，她发现对面的墙上闪现出一个身影，待叶子趋步靠近细观，不禁吃了一惊——

　　哦，镜中的那人儿是自己吗？形容枯秽猥琐，瘦骨嶙峋，双鬓染霜。自己几时变成了这副模样？难怪人家厌烦自己呢，却原来，自己下岗失业、分文不名且又人老色衰，出不得厅堂，不再是他对外炫耀的资本，不能再做他的坚强后盾，没有了任何可供他人榨取的东西……唉！叶子呀叶子，你真傻，二十年来，为什么就独独没有想到过你自己，爱惜过你自己呢？时至今日，人生已经走了大半，一切都悔之晚也。面对今天众叛亲离的局面，又能怪谁呢？怪了又有什么用呢？如今那个负心人欲如扔破抹布一样地抛弃自己，怎么办？答应离婚吗？眼下自己恐怕连最起码的生存都难以保障。不答应吗？那自己的人格与尊严又将何在？仅仅是生理上的存活，生存还有什么价值？生命又有什么意义？也罢，与其如此苟且偷生，倒不如……

　　痛苦中，叶子想到了人生最便捷，也即最后的那条道，那就是一脚跨出生的閾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自打孩提时就深谙于心的成语，直至今日才真正领悟到它深刻含义，那就是：人若不为自己着想，不为自己打算，天地都不容你存活啊！只可惜自己醒悟得太迟，时至今日已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呀！

　　叶子对着镜中那个憔悴的自己，只感觉一阵鼻子发酸，眼睛发涨，泪水像两脉解冻的小溪沿着她的双颊簌簌而下。她转身来到女儿房间，想给女儿留下最后几句话。她拿出了纸和笔，然而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一起涌上她的心头——思绪纷乱如麻。

　　就在叶子分理思绪的时刻，置放在桌子一侧的报纸吸引了她游离的目光，《放自己一条生路》几个醒目的大字，周围还被重墨勾勒出红红的边框。看着看着，叶子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三十多年前，我也像你一样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我和你一样，想到了死，我就去商店里买了一瓶农药准备喝下去。在我手拿着药瓶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一头猪从我的身边窜了过去，我从没见到能跑得这么快的猪，它的身后紧跟着一个手举杀猪刀的强壮男人。

　　“我家的胡同是一条死胡同，猪跑到这里就意味着死到临头了。

　　“发现已经走投无路的猪凄惨地叫着，它的眸子里流露着绝望与乞求。而那个男人却一步一步地向那头猪逼近，为了万无一失，他让我帮忙围堵过去。于是，他举着刀，我举着药瓶，我们步步紧逼……正当与这头走投无路的猪近在咫尺的时候，猪却发现了一条生路，那就是手举药瓶的我。于是，它就低下头，嚎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向我袭来，夺命而逃……

　　“望着那头狂奔的猪，我突然发现，在厄运降临的时候，我放弃了所有的希望，还不如一头猪！……”

　　叶子感到自己的脸在微微发烧。

　　叶子是在读到这个故事以后，擦干了眼泪打电话约我见面的。在讲述了她的遭遇后，叶子沙哑着声音淡淡说，她本想在给女儿留下几句话以后，爬上离她家不远的那座青龙山，然后再像那位写《离骚》的楚国三闾大夫那样对着下面的龙床湖纵身一跳，让那颗破碎的心和受伤的魂灵回归自然；没想到——是报纸上的那篇文章给了她醍醐灌顶的一击。最后，叶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瘦削枯干的脸上挤出几丝苦笑说：“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多爱自己一点，再也不相信那些‘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之类的骗人鬼话了。”

　　我心里一阵酸涩。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个单程道，一条不归路，是一个探索和认知的解惑过程；漫漫的人生旅程中，我们总不免感到前方烟涛弥漫雾霭迷蒙；此一时尚不知彼一时的境况，又怎可感知彼时的生命真谛，具有彼时的人生感悟？而待到有朝一日拨开重重迷雾，解开了种种困惑之时，却又往往我们的人生之路早已经走到了尽头。于是回首往事，许多人生的重要的决断、痛苦的抉择都统统遗落在来时的路上，无法重拾，许多年轻时怀有的希翼与幻想也已经“无可奈何花落去”“零落成泥碾作尘”。而为了安慰那颗不甘失败的灵魂，我们又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海客瀛洲般的“来生”，岂不知，即使真的还有来生的话，其结果也不会哟多大改变，因为就像我们的今世，谁又能说出我们前世没有遭遇过此劫呢？

　　然而望着眼前这位两眼空洞，形似槁木，如探询灵魂的有无的祥林嫂一样的叶子，我的话再也没能说出口，只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愿好人一切平安！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作者: 牧歌 时间: 2005-1-9 18:25
敬请各位老师留下批评意见！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5-1-10 00:23
人可贵的就是在失意和痛苦中抬起头了走自己的路，在苦难中求生！

请注意文后的[声明]，问好！：）

作者: 牧歌 时间: 2005-1-10 16:09

最初由一楠发表
人可贵的就是在失意和痛苦中抬起头了走自己的路，在苦难中求生！

请注意文后的[声明]，问好！：）

谢谢一南！
偶这就将它改过来
好长时间以来中财网页速度太慢，光顾频率稍减

作者: 若荷 时间: 2005-1-10 21:38
又是一声叹息，“如果有来生，要好好的爱惜自己。”可是有几个女人是好好爱惜过自己的？人生不是四季，生命没有轮回，还是希望那些受到妻子关爱的男人们好好的深思一下，今生是不是辜负了什么？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5-1-11 03:31
情感真挚，描写细腻。精华小说！

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5-1-11 07:15
语言，描写很活，故事生动！

作者: 牧歌 时间: 2005-1-13 20:19

最初由若荷发表
又是一声叹息，“如果有来生，要好好的爱惜自己。”可是有几个女人是好好爱惜过自己的？人生不是四季，生命没有轮回，还是希望那些受到妻子关爱的男人们好好的深思一下，今生是不是辜负了什么？

只因班昭、周敦颐、程颢、朱熹等国学大儒们织就的网锁住了她们的身心。
谢谢若荷老师的关注！问好！

作者: 牧歌 时间: 2005-1-13 20:29

最初由一楠发表
情感真挚，描写细腻。精华小说！

非常感谢一楠版主的鼓励和支持！问好！

作者: 牧歌 时间: 2005-1-13 20:45

最初由蓝色的小木屋发表
语言，描写很活，故事生动！

感谢木屋老师的点评和鼓励！
向木屋老师问好！

作者: 袁和鲁 时间: 2005-1-13 20:59
我的话再也没能说出口，只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愿好人一切平安！

作者: 冷眼看 时间: 2005-1-13 21:03
唉，现实中这种女人太多了！什么时候女人也休一次男人如何？^_^

楼主文笔不错，小说写得好看，喜欢！

作者: 江南行 时间: 2005-1-13 21:17
呵呵，来这儿当阵地了，还好吧，偶时间紧，任务重，只好搞些不成气的散文，有时，真想再练练小说……

作者: 葛瑞英 时间: 2005-1-13 22:05
朋友写得真好！学习，问好！

作者: 左显辉 时间: 2005-1-13 22:23
叫一声好，确实有味道！

作者: 牧歌 时间: 2005-1-15 18:58

最初由袁和鲁发表
我的话再也没能说出口，只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愿好人一切平安！

谢谢袁版的关注，握手，问好！

作者: 牧歌 时间: 2005-1-15 19:14

最初由冷眼看发表
唉，现实中这种女人太多了！什么时候女人也休一次男人如何？^_^

楼主文笔不错，小说写得好看，喜欢！

谢谢冷姐姐阅贴、鼓励！
偶更喜欢姐姐的作品，在向姐姐学习呢。

作者: 牧歌 时间: 2005-1-15 19:19

最初由江南行发表
呵呵，来这儿当阵地了，还好吧，偶时间紧，任务重，只好搞些不成气的散文，有时，真想再练练小说……

呵呵，江南行的语言已经锤炼到火候了，快来太虚显示下身手吧。
握手，问好！

作者: 牧歌 时间: 2005-1-15 19:23

最初由葛瑞英发表
朋友写得真好！学习，问好！

谢谢葛老师的阅贴和鼓励！
问葛老师好！

作者: 牧歌 时间: 2005-1-15 19:31

最初由左显辉发表
叫一声好，确实有味道！

谢谢左显辉的留贴鼓励！
读你的那篇《串味》感觉回味无穷。
握手。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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