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我是不相信进步或者进步原则的。我认为,人类历史是盛衰兼容的历史,财富的增加会和道德的沦丧并存,艺术的繁荣会与诚意的减少同时发生。四十多年前,我写过一些文章,反对相信进步的观念,反对流行时尚和时代崇拜对艺术和科学的影响。不久以前,有人劝我们接受现代观念和进步观念,现在又有人向我们灌输文化悲观主义思想。我要对悲观主义者说的是:在我漫长的一生中,我不仅看到了倒退现象,也看到了明显的进步迹象。而那些不愿承认我们时代和社会存在着优点的悲观主义者对此是视而不见的,他们还使其他人如此。我认为,我们的一些著名的知识分子的做法是有害的,他们总喜欢告诉人们说,他们实际上是生活在地狱里,结果,他们不仅使人们感到不满(这倒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使人们感到不幸,从而夺走了人们生活中的欢乐。然而,个人遭遇非常不幸的贝多芬是怎样结束他的交响乐创作生涯的呢?他以席勒[Schiller]的《欢乐颂》[Ode to Joy]来作为尾声。
贝多芬生活在一个自由和希望遭破灭的时代。法国革命以恐怖统治及拿破仑[Napoleon]称帝而告终。梅特涅复辟[Metternich’s Restoration]压制了民主思想,激化了阶级矛盾,民众的苦难极为深重。贝多芬的《欢乐圣歌》[Hymn to Joy]是对席勒所说的“明显划分的”[Streng geteilt]阶级对立的强烈抗议。贝多芬在合唱中将这几个字改成了“蛮横划分的”[frechgeteilt〕,并让合唱队以爆发般的齐声唱出。他不知道有阶级的恨,他只知道有人类的爱。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要么以欣慰的情绪结尾,如《第六交响曲》[Soxth Symphony]和《庄严弥撒曲》「Missa Solemnis],要么以喜悦的情绪结尾,如他的大多数交响曲和《菲代里奥》「Fidelio」。
当代大量的多产艺术家已成为悲观主义文化宣传的受害者,他们相信他们有责任以可怕的方式来表现他们认为是可怕的世界或历史时期。确实,过去的一些大艺术家就是这样做的,如戈雅[Goya」或凯特·柯勒惠支[Kaethe Kollwitz」。这种社会批评是必要的,它应该引起人们深切的不安。但是,批评的意义并不在于引起人们的哀伤,而在于唤起人们来战胜苦难。我记得《费加罗的婚礼》〔The Marriage of Figaro」就对时弊提出了许多批评,这部伟大的作品除了充满机智幽默和辛辣嘲讽外,还包含着更深刻的意义。它不仅有许多严肃甚至哀伤的内容,而且还洋溢着欢乐和活力。
伟大的艺术家总是有一个兴趣中心,这就是他的作品,说得更确切些,是他正在创作的作品。这便是所谓的“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这句话的含意,因为“为艺术而艺术”可以解释成:“为艺术作品而艺术”「art for the sake of thework of art]。伟大的科学家也有类似情况。谁如果以为科学家研究自然科学是为了应用,那就错了。普朗克[Planck]、爱因斯坦[Einstein]、卢瑟福[Rutherford]和玻尔[Bohr]都没有考虑过原子理论的实际应用,直到1939年,他们都还认为原子理论的应用是不可能的事,他们把应用原子理论的想法当作科学幻想。这些人仅仅是在为研究而研究,为追求真理而追求,与其说他们是物理学家,还不如说他们是宇宙论者,是受到歌德的诗剧《浮士德》里的主人公所表达的伟大愿望而激发的宇宙论者。浮士德曾说过:
我们可以把艺术家和作家分为不同的类型:有一类人在创作中不运用除错法[method of error elimination」。他们似乎不需要任何尝试就能创造出完美的作品,他们一次性达到了完美的境界。哲学家中的伯特兰·罗素就是这类天才。他的英文极为优美,在他的手稿中,连续三四页才能发现有一个词更动过;而另一类人则不然,他们在写作中使用试错法「method of trialand error],即犯错误并改正错误的方法[method of makingmistakes and of correcting them]。
由此可见,理论——富有创造性的科学家的作品——同艺术作品有着很大的相似性,科学家的创造性活动类似于艺术家的创造性活动,至少类似于贝多芬这种类型的艺术家的创造性活动。这种类型的艺术家从一个大胆的构想开始着手创作,他们可以借助于创造性的批评方法把他们的作品水平提高到一个未曾料想到的高度,如贝多芬的优美的《合唱幻想曲》「ChoralFantasia]最终变成了绝妙的《欢乐颂》[Ode to Joy」。
最后,我要引用最著名的科学家之一、宇宙论者和天文学家约翰尼斯·开普勒[Johannes Kepler](他于1630年,即“三十年战争”的第12年逝世)的一段话来作为结束语。在这段话里,开普勒先谈到了天体运动,并将天体运动比作音乐,特别是比作天体的神圣音乐[the divine music of the spheres」,随后他几乎无意识地赞颂了人类创造的音乐,赞誉了当时才刚刚问世的复调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