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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琴曲集成之四:梅花三弄[原创] [打印本页]

作者: 优游卒岁    时间: 2005-2-6 23:03
标题: 琴曲集成之四:梅花三弄[原创]
琴曲集成之四:梅花三弄

我好像是有罪,可我不知道到底犯了什么罪?!下课后就去刑场。缓期执行今天最后一天。杀了史记……这名字好熟,可我真不认识这位同学啊。我们本来可以是好朋友,我学历史的。要死了,不过好像也不害怕。可子弹射进我的身体我会愤怒。不要下课!!!“同学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钉囹囹——子弹原来这么响的。我爆炸了。混沌氤氲,世界全是气体。



周兴风觉得自己快疯了。刚才的噩梦把脑袋炸得生疼,接完电话头更大了。又接了不少副教授简历,必须决断,最迟下周一,杜主任如是说。他看看日历,今天周五,只有三天。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人一旦不能把握自己命运,会觉得丧失尊严。尊严和爱,在这个世界分布太不平等。一位人事处领导曾经斜着眼对他说,历史博士,安家费十万已经很高了,你去看看还有别的地方有这么多吗。学史使人明智,单学历史本身,就使他获得了一个感知的独特角度。本科的时候他会说丰富了阅历焉知非福,现在他只是头大。

“律师?”“历史。”每次自我介绍后,周兴风通常都要为听力欠佳的对方这样纠正一下,然后看着对方艳羡的目光黯淡下去,归于无味。他知道自己被列为干错行的男了,历史的柔情社会永远不懂。他总是喜欢问同学为什么学历史,并且热切地希望对方给出与他共振的答案,但大多让他失望。调配,好考,诸如此类般扫兴。历史的荒谬本行的人都不会懂,他硕士毕业就进了杭州工作,而且是人人艳羡的西湖管理局,博士毕业反而进不了杭州。当初离开单位,只是因为想专研历史。可是眼看着往届师兄师姐,要么为留杭州改行教马列啊教公共管理,要么跑一个地级院校搞专业,都不理想。而现在,可供他选择的,似乎也就只有刚才打电话来的湖州文化学院了,毕竟它有专业的历史系,不少地方院校历史系都早撤了。但他硕士毕业为进杭州,整整失业了一年。就这样离开岂不是太荒谬?

他最近总是精神恍惚。因为他发现,所有人都认为学历史是一种错误。李泽厚说西方人的原罪中国人一听就反感,他记得当时读书至此很契心地扑哧一声就乐了。他是传统的中国人,他喜欢乐感文化。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就过着令人反感的生活。

整个冬天他都在弹一首琴曲,梅花三弄,十分应景。这是一首关于倔犟的琴曲。是的通常把它理解成操守,但周兴风觉得就是倔犟,梅花懂得什么操守,傲骨本自天生。他天生倔犟,小时候他因为个子小老被人欺负,但对方要他求饶他绝不开口。后来就是爱跟人辩论,经常是他独自和满屋子人对辩,倒也不是他见解有多独到,而是他只认死理的风格容易树敌。学历史也是这样一条道走到黑,本来这专业就没多么光明,大学同学都纷纷娶嫁生子了,就他一人还在埋首穷经。

可历史真的很美啊,人们为什么看不见?和这琴声一样美,美得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高潮的颤栗,喜不喜欢?房子、职称、女人之外,还有生命、死亡,遥远的星光,吹拂千万年之久的长风苍茫。人活着为了什么?人死向何处?不想知道吗?我们不需要智慧了吗?白驹过隙般水珠,不需要融到文明的海洋中去滋养吗?想知道这些,有罪吗?

那天试讲他就这样慷慨陈辞,他是腼腆的人,但一进入状态就变得迷狂。应聘岗位是钱塘大学的中学历史教学法教师,他以“中学历史教学中的审美教育”为题,开宗明义说,中学历史课,首要解决的问题是学生喜欢历史不喜欢历史课,最好的方法是引入审美教育。然后他就开始播放古琴,琴声龙一样在教室里游走开来,他和着琴曲展开阐述,“阳关三叠篇:告别历史的尸体”,“醉渔唱晚篇:优美”、“广陵散篇:崇高”、“酒狂篇:滑稽、荒诞与个性”、“流水篇:让学生成为历史的知音”。讲到《醉渔唱晚》时,渔歌渐醉,他应节而高昂。他说我们的历史老师只会告诉孩子,唐诗繁荣是因为唐代富庶,唐人要考科举。你倒让现代富人写几首诗看看,唐诗又有几首和科举有关?唐诗繁荣,是因为诗酒酬唱,因为诗歌和唐代文人的生命融为了一体。他发出了一个独特的邀请说,为了在课堂上生动表现这一点,请在座老师随意指定一物,我在三分钟内赋诗一首。他看见所有听讲的老师,原先已经瞪得很大的眼睛,随之又是一亮。院长微笑着一指他面前的水杯说“杯子”。他略加思索,即在黑板上挥笔写下《汤院长命赋杯走笔以成》,即思即写:“圆巧宜用智,壁立似直木。抱朴素分明,虚怀容万物。”院长显然被他的迷醉状态感染了,居然腼腆地说也作了首和诗,随即吟道:“浅浅一杯茶,浓浓离别情。脉脉相对饮,何时现此景。”他知道,试讲成功了。

“院长说你讲得一、塌、糊、涂”,老阳戟指大喝:“你还没听出他打油诗里的意思吗?”“我可以想象你那天是怎么去讲课的,因为你和我太象了。” 老阳是他的琴友,又是同学,混了半辈子还是一个科级干部,老找他喝酒,常有肺腑之言。“院长说你很有才气”,老阳那天喝多了,明显地语无伦次。事实上他那天自我感觉的确很良好,在这个严冬中少有地愉快,因为这是唯一留在杭州高校的机会,而他觉得充分把握住了。何况还托了老阳帮忙,老阳是周兴风应聘学院院长的儿子的班主任的老公,这是他所能找到最硬的关系。结果老阳来电第一句话就冻结了他兴奋的余温,接下去他是在许多只蜜蜂伴奏下听完的,老阳转告了院长的一些善意建议,史学功底不错,注重应用性,简历突出专业,爱好一栏古琴去掉,突出事迹有网络写手太不好,嗡嗡云云。院长真是才思敏捷,他由衷佩服。这世界绝对不止三维,否则怎么这么令人恍惚。他发现自己可以轻易化解一个历史难题,却难以看清一件简单人事。又一个深夜,老阳打来电话为他解开了谜团,说刚喝酒了,上次还有一句话没说怕他伤心,但不说又憋得慌。那天试讲者之一,是副院长的老婆。

“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弹梅花的时候,他总会想起杭州才女苏小小。一千多年前写的诗,居然是写在他的心尖上。梅花和雪到底哪个更狠?宋人卢逊也作过比较:“梅花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各打五十大板。有意思的是,《梅花三弄》原是东晋桓伊的笛曲,那可是崇尚虚谈玄风的时代,最不重操守。总有倔犟的人分布在每个时代,桓伊就很了不起,他曾经用筝曲《怨诗》进谏晋孝武帝,成功地消解了皇帝对淝水之战功臣谢安的猜忌,是条正直的汉子。文天祥的《正气歌》里,晋人嵇绍也占了一席之地。可他能敌春寒吗?每次寒夜弹奏梅花,他都是右手越弹越暖,左手依旧冰冷。

梅花和雪,到底哪个更狠?



黄昏。西泠桥。西湖水在夕阳下黄灿灿地荡漾。
“好美啊。给我拍一张。”女孩娴静地往桥边一站。
“真是湖畔丽人。”周兴风由衷地赞道。每个西子姑娘在他心中本就戴着光环,何况是在黄昏时分的西泠桥上。
“这座桥叫什么来着?”
“西泠桥。跟着我,你会慢慢了解你的家乡的。”他揶揄道。
“人家忘了嘛,真讨厌。”她嗔了他一眼。
“桥畔还有位有名的佳人哪,猜一猜是谁?”
“苏小小。这个我还是知道的。”她得意了。她的历史知识像是六脉神剑,时常在他不抱希望的时候突奏奇功。就像她谈她的专业古琴一样,谈起琴技自然能把他迷得七荤八素,谈及琴史虽然零散了点,却也让他感觉都是碎金断玉。

说着就已走到苏小小的墓前,是一座新建的圆型水泥丘包。包前围了一圈人,在光滑的圆顶上漫无目的地摸来摸去。他对慕才亭上密密麻麻的匾楹更感兴趣,兴奋地喊她:“小葩,快来看这幅对联。”她却没听见,看着水泥包出神,剩他一个人在亭外愣愣地看着那幅正联:“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周兴风深爱杭州这种每一步都踩在历史上的丰厚感觉,对于这座雍容秀逸的江南古城,他觉得自己对它的爱超过大多数杭州本地人。他曾经口吐壮言,不能生在杭州,但愿死在杭州。他是真的这么想,他对杭州爱得深沉,认为它是历史学人最好的归宿。当然苏州也可以相媲美,但不是省会,要稍次一些。硕士毕业为了进杭州,他甘心失业一年。当时他满心以为凭史学硕士进杭州总没问题,结果全国就少数几个地级院校要他,还没什么待遇。他深感被愚弄的愤怒,作出了让师友震惊、家人震怒的决定,放弃就业,来年考博,誓进杭州。然后就在西北的母校旁边租了一间小屋。整整一年,他栖身那个黑暗狭窄而且飞满苍蝇的斗室之中,举债度日,与他相濡以沫的,只有书本,和芳。

“我终于进入杭州了”,到杭州第一天,周兴风在日记中以征服者的姿态写道。“进入”两个字写得很大,带有浓郁的性气息。来杭一周年时,他还特意写了一篇《杭州一年》予以纪念,现在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定得不祥。当再次站在十字坡上时,杭州依然和几年前一样冷艳,彷佛根本没和他发生过什么关系,而芳已远在西北不知音信。为了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曾经看着你看不到底,谁知进进出出才发现是无尽的空虚。”崔健这句歌词很黄,但黄得有味儿。

前女友丝对他进杭州却有不同看法,有次吵架她以反击的姿态说:“不要刻意抬高自己,你进杭州只是为了贪图享受,ok?”丝说话时总是带着这样的电影腔调,甚至吵完架后掩面而逃时都是明星的步伐。尽管周兴风那一刻眼睛差点喷出火来,但他居然发现根本辩不清。他第一次发现和丝难以沟通,是在一家兰州牛肉面馆。那天周兴风带丝从杭州骑自行车到临平,去找一位回民朋友没找到,就进了这家面馆。吃面时他向她充满感情地讲他在西北边区的见闻,讲回民如何穷苦,她说了一句话差点没让他把面条喷出来。她说:“那他们为什么不把家搬到杭州来啊?”他一时语塞。她接着说:“我妈说,杭州遍地都是赚钱的机会,只要一个人努力,不会没有收获的。”他想说一下晋惠帝那个著名的典故,但还是忍住了没说。她是他师妹,史学硕士,不会不知道。

丝其实是个好人,而且很聪明,只是太单纯。她总是问一些让周兴风难以回答的问题,比如:“如果我少一只手,你还爱我吗?”这个不算难回答,通常肯定一下就行。可是接着她会问:“如果再少一只手呢?”他就勉强点点头。但她还藏着下一招:“如果再少一条腿呢?”这得费半天劲才能化解。然后她就亮出了杀手锏:“如果又少一条腿呢?”他疼惜她的为爱自残,但也实在发不了重誓。他们的爱才开始,还没这么铭心刻骨,他很诚实。她就会开始质疑他的真诚,时间越长,质疑的品种越多。而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她开始指责,他爱她,是因为她是杭州人。

小葩就在这时走进了周兴风的生活。他们是古琴论坛上认识的网友,然后就在QQ上聊得火热。第一次他们聊的主题是杭州。
小葩:“你为什么喜欢杭州啊?”
周不周:“因为杭州美,美极了。但我不喜欢杭州姑娘。”(表情:坏笑)
小葩:“为什么啊?”(表情:天真地眨眼)
周不周:“因为杭州姑娘对外地人有偏见。”
小葩:“没有啊,我就没有。我身边的人都没有。”
周不周:“你没有,是因为你没和外地人谈过恋爱。”
小葩:“我知道你说什么。我看了你那篇《亲爱的,让我们爱得象对亲人》,挺感人的。”
周不周:“是吗?可我写得很伤心……”

“周不周”是周兴风遇见小葩以后改的网名,这里有个典故。那天他邀请她来宿舍弹琴,之后共进晚餐。她整整弹了一个下午,他醉了一个下午。直到共进晚餐时,他依然迷迷糊糊,居然忘了交代服务生不要放她不吃的辣,想起时连声向她道歉说“招待不周”。突然他灵光一现,告诉她要把网名改为“周不周”,她笑问他干吗取得这么怪。他学贾宝玉的口气说,老子说,为学日周,为道日不周。见她没什么反应,只好解释说,其实一点都不怪,做学问呢,要做加法求周全,做人则要做减法,我要那么多东西干吗,只要像你弹琴一样把要做的事做好足够了。

那天小葩弹得实在太好了。事实上她还没开始弹他就倾倒了。倒不是因为她漂亮,她是个很平凡的女孩。但她一旦和琴在一起,气质立即升华。那天周兴风老早就到校门口迎接以表隆重,当她背着琴从林荫道中迎面而来时,他觉得她迷死人了。由于含着即将与人分享心爱物的喜悦,她的笑容自信而动人,背上的琴则像女将背上的旗帜一样神气。他独自簇拥着她进屋,为她打开琴套,布置好琴,低眉顺眼像个琴童。她坐在琴前的样子近乎完美,背笔直,微颔首,双手捧圆,就像是一株静静的梅。

两天以后,QQ上小葩的头像亮了。周兴风立刻发了一条消息过去:“我不行了。”她很快回问:“啥不行了?”并加了一个关切的眨眼表情。
周不周:“睡觉睡不着,吃饭饭不香。看书看不进,论文写不了。”
小葩:“为什么啊?”
小葩:“是不是天冷冻感冒了?”
周不周:“因为。”
周不周:“宿舍里全是你的琴声。”
小葩:“这么说是我害了你了?”
周不周:“是的。”
小葩:(表情:大哭)。
周不周:(表情:默默流泪)。
周不周:“绕梁要几日才会绝啊?”
小葩:“三。明天应该就没事了吧。”(表情:龇牙咧嘴笑)
周不周:“看来希望就在眼前。”
小葩:“那我以后可再不敢害你了。”(表情:大哭)
周不周:“你还是多害一害我吧。”(表情:默默流泪)

小葩是个令人愉快的朋友,总是眯着眼睛笑。说话时带着音乐系女孩特有的磁性,爱用轻微而急促的升调结尾,显得很柔弱,让人平生爱怜。但她很忙,除了上班业余还带了不少古琴徒弟,每周就只有半天空闲时间。周兴风就霸道地把她这每周半天都占了,已经连续占了五次,他们正式认识也就一个多月,然后他就接到了湖州的最后通牒。

接到最后通牒的当晚,周兴风也收到了小葩第一条主动发给他的短信:“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我在路上赏雪呀。”他知道,一个女孩路上赏雪想起发短信的人,必然是她想一起赏雪的人。他立即拉开门冲到阳台,真的下雪了。雪片一线一线地急速驰坠,子弹似地射到地上,却毫无声息。深冬的风刮得特别狂,叫得很粗野,和他头脑里的风暴轰鸣共振着。他突然一阵冲动,回了一条短信:“雪真美啊,你是美的使者。告诉我,是不是忘带伞了?”他想只要她让他送伞去,他就飞奔到雪地里去抱她,吻她,不顾一切。但等了半天,却没回音。他开始胡思乱想,她害羞了?生气了?手机没电了?或者是——被车撞了?大概过了两三个小时,有短信了。正是她的,说:“刚才在给学生上课,现在准备回家。记性太差,又忘了不带伞,错过了让帅哥送伞的机会。”忘不带伞是他们之间的另一个典故,那次周末约会前下雨,周兴风发短信说:“一定忘带伞了吧,给你送来?”路其实不远,也还方便,所以本就肯定没忘带伞的小葩说:“很遗憾带了,不过下次一定记住忘带。”周兴风当时就乐了,但这次他却怎么也乐不起来。他看看表,已近十点了,再看外面,雪竟已经停了,因为下得短,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只剩下风呜呜地啸着。冲动过去之后,他突然觉得很疲惫,慢慢地回了一句:“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风还在啸。



深夜,旷野,列车长驰。周兴风看到自己坐在明亮的车厢里,人很多,温暖,安全。忽然他就站在了铁轨上,列车径自明晃晃地长奔而去。四下无人,原野无际,他独自在铁轨上缓步前行,那么长,那么黑。只有他一个人。只是朝着列车逝去的方向,缓缓地走。

孤独是历史学人最深的痛,这是周兴风后来分析这个梦得出的结论。博士楼里住了三年,他每天弹琴,有时候关着门,有时候开着。他希望有一天突然有人在他弹琴的时候走进来,击掌而赞,或者只是微笑着,然后坐下来一起谈琴,谈历史,谈天下。可是没有,一直没有。

“这凤凰山没你说得那么好啊?”小葩站在山头四处张望,百无聊赖。
“可在我眼里它很神秘,这可是南宋的皇城所在。”周兴风目光迷离地看着这座人迹罕至的古山。
“什么神秘?就是两个字,荒凉。”
“那是因为没有把它的美展现。应该把皇城复建起来,那就不一样了。”
“不感兴趣。”小葩双臂张开模仿小鸟,目光盯着脚尖,心不在焉。

这似乎是宿命,周兴风发现,他心中可爱的东西总是不能统一,就像想撮合自己要好的两个朋友,可偏偏他们之间扞格不入。“真理总在远方,姑娘总在身旁”,崔健身在福中不知福地唱。而他刚好相反,离真理越近,离女人越远。

到底要什么?什么要周什么可以不周?他发现,除了绝望,还有一种痛苦是割舍。当把心头的欲望一条一条地割下,最后什么需要保留?怎样才可以象梅树一样落尽枝叶,再雪过开花?他想起那个残酷的游戏。写出最喜欢的十个人的名字,然后开始逐一放弃,最后只许剩一人。

并不是每个人找工作都像周兴风这么痛苦的,同专业的同学有的早就签了,社科院、博物馆、图书馆、机关等等。一个史学博士一定要留杭州,当然不是没有机会,他们可能没他想得这么多,或者早就想通了。可他当年就是从这些地方中走出来的,他清楚自己要什么。这些地方要么没有住房,要么就得改行。就像老阳常念叨的王国维那句名言:“可爱而不可信,可信而不可爱。”当然这里可信应该作可靠讲。他原单位和老阳是兄弟机关,西湖管理局,西湖他喜欢,而且待遇不错。但他工作是秘书,一天就是写文件通讯,尽管都和西湖有关,但远没西湖那么可爱。他不能忍受没有原创性的工作,他想要呆到现在一定也跟老阳一样满腹牢骚。而博物馆,那里埋着他永远的痛。他喜欢博物馆里的每一件文物,薪水尽管低廉他觉得年轻可以慢慢来。但那年夏天,他爸妈来了,带着儿子在杭工作的骄傲和喜悦来看他了。结果当晚二老就没了笑容,他的单间租房就一张床,天热二老不愿睡床结果就打了地铺。更糟糕的是,他们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他一直在资助西北的一个回族小孩上学。脾气火爆的老爸立刻发作,说你工作没给家里汇钱反倒给别人汇钱,责令他立刻给小孩写信宣布停止资助。他和他老爸一样犟,说我工资少,赚多了自然会给家里汇,但小孩学费一学期才65元,保证书我不可能写。老爸大怒,提起行李就往外走,老妈哭成一团,直拖着他要他给老爸跪下。他看着白发苍苍的二老,心如刀割,喊了一声:“爸,你不能让我做罪人。”先跪下一膝,接着又屈一膝,完全跪倒在老爸的面前。

湖州文化学院的橄榄枝是在钱塘大学之前伸来的,所以周兴风当时根本没放心上,象征性地去试讲了一下,回来还向小葩炫耀说出去玩了一趟。但现在杭州高校的大门已经向他合上了。倒是还有学校要,多家职业技术学院都非常欢迎他,希望他去带动它们的课题申请,尽管那些课题和他专业毫无关系。他笑称自己是“职业技术学院杀手”,简称“技院杀手”,微妙的谐音总能逗乐每个听众,就是乐不了自己。他已没有什么选择余地。

杜主任显然用的是攻心计,这一点熟读三国的他当然知道。湖州文化学院不可能有那么多竞争者,但要命的是,识计者未必不会中计。湖州给二十万安家费,这对于四处受拒的他来说,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知遇。一个长期受到亏待的人,给他星火的光明,他就会感到火炬般的温暖。湖州,陌生的小城,但有湖笔,茶圣,赵孟頫,南浔,都是他愿意亲近的美。是到好好考虑它的时候了。

湖州周兴风是因试讲才第一次去,街道狭窄,房屋矮小,行人稀少,虽然也属长三角组团,但显然不够现代化。尤其是从杭州过去,落差更为明显。倒是在出租车上看到了赵孟頫的莲花庄,门庭冷落地站在街心。向司机问起时,司机嗓门挺大,喊了俩字:“公园。”

周六。湖州?杭州?周日。杭州?湖州?明天就是周一了。如果他决定去湖州,他应该主动打电话给杜主任,这点礼数周兴风清楚。但他还没想清楚。去湖州,会失去什么?留杭州,能得到什么?他每天就这样患得患失,一点不君子坦荡荡。“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这个无身,他的理解是安心。找工作,是找一个安心立命的地方。一条一条地割,浙江图书馆,浙江博物馆,杭州大剧院,琴社,名人故居,凤凰山,最后是西湖,这些千条万绪绕住他的牵绊,真的可以让他安心立命吗?他连专业都做不成,不是辜负这些钱塘风华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搞历史呢?就不能变通?”老同学刘傲单刀直入,直逼他的命门。周兴风应声而答:“我是曾经想过变通,但我现在只想坚持。”刘傲在转塘的一家高校教经济学,最近准备买房子了,刚看完房顺路来看他。“杭州适合你这样的人居住,在郊区买座便宜的房子安身,做一门吃香的专业立命。而我呢,就去湖州隐居了,或者也可以考虑郊区。我相信行行出状元。”“郊区”,太对了,他突然想到了南浔,一样地风情万种,一样地风光旖旎,尽管比杭州小得多,但对于一个历史学人生活太合适了。刚才的答话,他纯是在对方半攻击性的姿态下激发而出,但却同时激发了灵感,灵感的火花总在对话中闪现。如果在南浔买套房子,在湖州上班,是不是很好的生活?倒是象隐居了。他硕士论文写的就是隐士,知道隐士分成儒道两路,儒隐为避时、守道和待机,道隐为避世、自在和自然。岂非可以兼而得之?

尾声

周日,晚八时,周兴风准时赶到古琴论坛的网上聊天室。今天是论坛五周年纪念网上音乐会,小葩是主持人,同时也是第一个出场的担纲演员。早就向他发过邀请了,他表示一定来,而且只听她一个人的节目。

一进聊天室,就看到高居上方加了红色的“主持人小葩”。其后熙熙攘攘跟了一串长短不等的ID,煞是热闹。这还是他第一次参加网上音乐会,有些不太习惯。调试了半天,才打开耳麦,立刻听到了乱糟糟的琴声箫声,都是在试音。

不久小葩说话了,她好听的声音一旦响起,那些杂声立即黯然无光。她交待了几条网络注意事项后,随即宣布音乐会开始。第一个节目,小葩,梅花三弄。

他心中一动。耳麦中琴声即起。每一个音都很稳,很有感情。梅花开头很好弹,但弹好难,因为这是琴曲的底韵,就像画梅先立它的躯干,她立得很好。尽管看不见她,但他知道她现在的模样,端坐琴前,背笔直,微颔首,双手捧圆,象一株静静开放的梅。第一段泛音飘起,一朵朵小花次第绽放,在风中微微颤抖,又总稳在枝头。雪花开始飞舞,而且渐舞渐急,和没有来得及去赏的那一场一样。梅开二度,花开的声音,柔嫩如她那轻微而略促的升腔。花月其人可铸金,钱塘风华,世代不绝。新梅三弄,满树已缤纷,傲雪欺霜。琴声突然加急,风刀霜剑乱刺斜劈,将梅树摇来撼去。你要什么?你不要什么?什么是周?什么是不周?如此锐利,如此冰冷,刺向心尖最细的一点。尔诚能,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风雪不歇,凌厉依旧。他不禁按住心口,一定要安住心,安住心。而心潮却在彭湃,轩然不已。

突然耳畔好听的升调响起:“我弹好了,谢谢大家。”聊天室里立刻喧闹起来,有献鲜花的,有抛红心的,有由衷赞叹的,有专业点评的。屏幕刷刷往上跑,根本都看不清谁说了什么话。他知道现在发言,只会淹没在文字的海洋里。

等到屏幕渐趋稳定,他向她敲了一行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然后退出聊天室,关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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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袁和鲁    时间: 2005-2-7 11:09
问好朋友,烦在排版时每段得空二格。
作者: 鸡汁土豆泥    时间: 2005-2-7 12:47
:)... ...

杭州湖州都有一位师兄
作者: 素心一点    时间: 2005-2-7 14:54
标题: 学习,问好
何止是乘着文字习翔,真有驾着文字扶摇之上之感呢,好文,非常细致的文字
作者: 优游卒岁    时间: 2005-2-13 11:53
最初由 袁和鲁 发表
问好朋友,烦在排版时每段得空二格。


遵袁斑斑嘱,已排好版
作者: 优游卒岁    时间: 2005-2-13 11:54
最初由 鸡汁土豆泥 发表
:)... ...

杭州湖州都有一位师兄



:)
太湖要比西湖美
作者: 优游卒岁    时间: 2005-2-13 11:55
标题: 回复: 学习,问好
最初由 素心一点 发表
何止是乘着文字习翔,真有驾着文字扶摇之上之感呢,好文,非常细致的文字



小素好啊
文雅的名字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5-2-14 13:25
烹文煮字,琴瑟生香。挺雅的文字,给人一种境界!

老朋友了,每段前空两格。问好!
作者: 若荷    时间: 2005-2-16 10:35
是榕树下的优游吗?欢迎你!
版帮你排了,以后要注意排好的,这很重要。
作者: 优游卒岁    时间: 2005-2-16 23:40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烹文煮字,琴瑟生香。挺雅的文字,给人一种境界!

老朋友了,每段前空两格。问好!


楠斑斑好
老朋友握手
作者: 天下蚂蚁    时间: 2005-2-16 23:42
好文字。
作者: 优游卒岁    时间: 2005-2-16 23:43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是榕树下的优游吗?欢迎你!
版帮你排了,以后要注意排好的,这很重要。


向夏万般情,临风一枝荷
榕树下偶尔去乘乘凉,小荷也在那儿凉快过的吗
谢谢你帮我排版,红袖排版,胜于添香
作者: 优游卒岁    时间: 2005-4-6 11:40
最初由 天下蚂蚁 发表
好文字。


甘肃是我第二故乡
那里只有陇南和庆阳我没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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