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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如水 [打印本页]

作者: 小腕    时间: 2005-3-5 10:51
标题: [原创]如水
1
       一个女人,她叫孙小莓。她是个囚犯。她在一个劳改农场服了整整二十年刑。不过这个叫孙小莓的女人现在已不是囚犯了,她就要刑满释放了,就要成为一个自由人。这天就是她出狱的日子。她脱下了身上那种灰土土的囚服,换上一身平常人穿的衣服。她穿好衣服后,就站在镜子面前了。她对着镜子只一照,就觉得自己已不是过去的自己了。她怔了怔,好像不认识这个女人是谁了。她从号子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三个包。三个包一个大两个小,里面盛着的就是她服刑二十年所有的家当。
     
  她朝监狱的大墙外走去。她的面容看上去很平静,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她只是这么平静地走。她需要穿过食堂门前的球场,再走过一条小走廊,才能走出监狱的大门。她走的不快也不慢。有小风吹过来,把她并不怎么长的头发弄得一扬一扬的。
  
    囚犯们还在吃早饭,狱警管教们也还在吃早饭,他们看见她走过来,都把嘴停下,齐齐地拿着眼睛来望她。他们的脸上是一种复杂的表情。他们明白,这个叫孙小莓的女人终于解放了、自由了。他们复杂的表情里,有一种表情是失望、是怅惘。他们不想让这个女人走。他们还想天天能看到这个女人。这个叫孙小莓的女人不是个平常的女人。这个叫孙小莓的女人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在劳改农场百多个女囚中,她的年龄是最大的,但也是最为漂亮的。她就像万花丛中的一朵野芍药,最是妖冶和鲜灵。眼下,这朵野芍药就要在这里消失了,而且再也不回来,这不能不让大家有想法。他们都在心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孙小莓就在大家的目光中,走出了监狱农场的大铁门。随着咣当一声响,她才完全彻底地自由了。她站下来,抬起眼,就看见了一片绿色的山野,绿色的山野中,有个白胡子老头在放着一群白色的羊。在山野的上面,则是一片蓝色的天,蓝色的天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鸟在那里飞,很自由自在地打着旋。如果生出翅膀,孙小莓也可以飞,她自由了、出狱了。可她没翅膀,也没有一丝一毫飞翔的欲望,她甚至连点高兴的样子也没有,因为她看见监狱门前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来接她。她知道不会有人来接她。可她还是盼着有人来接她。没人来接她,她就有些不高兴。她站在那里叹了一口气。她甚至想掉回头,再走进那个黑漆剥落的铁大门。

  当然,她没有再次走进那个大铁门。她提着那一大两小三个包,向不远处的公路走过去。那儿有个小站牌。她要在那儿坐上车,回阔别二十年的家。

  阔别二十年的家里,她已经没有了父母,只有一个哥。哥是亲哥,一奶同胞。按理说,这个一奶同胞的哥是应该来接这个妹妹的。可他没有来。这个一奶同胞的哥已同她没有了感情。她在这里服刑二十年,他只来看过她一次,还是在监狱管教的要求下极其不情愿地来的。来了他就吊着个脸,对她横眉冷对。哥冷冷地对她说: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哥接着又说:你怎么会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你让我们在村里抬不起头!随后哥又说:孙小莓,你怎么还活着?你死了我们都不会掉一滴泪!哥说罢就跌着个黑乎乎的脸,再也没有吭一声。

  孙小莓知道哥恨她。她做出了丑事儿,丢了哥的脸,也把爹娘给气死了。在哥的眼里、在村里人的眼里,她不是个好女人。她是个杀人犯,是个不要脸的骚狐狸。她走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不幸或灾难。这样的女人,哥怎么会来接?想得美!

  没人来接,这个现实她得接受着,她还是得回家。她只有这么一个家。她走到站牌下,立在那里等。一会儿就有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了。车门打开,她登了上去,在一个空闲的位置上坐下来。

  她回到村子里。

  村子还是原来的村子,但变得已相当陌生了。村子比二十年前显然大了许多,添了不少新房,新房也都是瓦房,内中似乎还有一些小楼儿。村里的人也大都认不出,偶尔遇到一位两位,也都叫不出名字来。其实,这时候的她,一点也不想见到村里任何人,其中也保括她的哥哥和嫂子。她的哥哥和嫂子据说也住上了新房,新房就在村边上。但她没有朝哥哥家走,她绕了个小弯儿,穿过两条窄窄的小巷,就这么走进她原来居住的一栋老屋。

  老屋是草屋,很低很破很丑的那种。她的父母故去后,老屋便没人居住了,就这么破败地闲置在那里。老屋的院墙已塌了多半,屋顶的麦草已黑烂,屋内的顶部扯满了蜘蛛网,几件破破的家具落满厚厚的尘灰,有许多匹老鼠在那里蹿跳,听到她的脚步响,吱地一声叫,全逃进了洞。孙小莓站在老屋门口,望着这景像半天没有动。她知道,在今后的日子里,她就要孤独地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这里就是她的巢。她叹了一口气,提着那一大两小三个包,跨进了这口离开二十年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家。

2

  二十年前的孙小莓二十岁。二十岁的孙小莓是在十九岁的那一年做出的丑事儿。十九岁的孙小莓成熟得有些过份,腰肢细下去,屁股翘起来,尤其是她的胸脯,最是鼓得让人夷匪所思。她挺着鼓鼓的胸脯在村巷里走的时候,跟本就不是孙小莓,而是一匹能勾人魂儿的小狐狸。小狐狸在村巷里走来走去,就有数不清的男人为他掉魂儿。

  最先让孙小莓勾掉魂的男人,是村里一个叫赵小五的小伙子。他与孙小莓一般大,还读过几年书,能把红宝书念得滚瓜烂熟。掉了魂儿的赵小五,第一个向孙小莓发动爱情攻势,但孙小莓给他的回答却只有一个字:不!步赵小五后尘的,还有李二虎、王栓柱以及刘立国和林长根,他们也都是些还没有婚配的小伙子,但这些小伙子所得的结果,都与赵小五有着同样的下场。孙小莓对他们说的还是一个字:不!村里的小伙子好苦恼,不知这个勾人魂儿的小狐狸到底看中了谁。

  哪个小伙子孙小莓也没看中,孙小莓竟和一个已婚男人好上了。这个已婚男人叫刘才,是个富农子弟。孙小莓十九岁的那一年,富农子弟刘才已经三十三岁了。

  孙小莓和刘才好上,源于两人同台演唱的一出戏。那出戏的名字叫《斗坏蛋》。那时候村村都有一支宣传队,经常组织起来演节目。孙小莓村也有一支宣传队。孙小莓还是宣传队里的女主角。别的村里的宣传队演节目,一般都是革命样板戏,孙小莓村不。孙小莓村除了演出样板戏之外,还喜欢结合村里的人和事,自编自演一些其他的节目。《斗坏蛋》就是自编自演的节目之一。

  《斗坏蛋》这出戏,唱得就是后来与孙小莓好上的刘才。戏里说,刘才是个坏蛋男人,有一天,他在河边遇上了女青年小云,就对小云产生了坏心思,用花手帕红头绳来引诱她。而小云却是个用革命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青年,她不为刘才的诱惑所动心,当刘才抱住她欲跟她亲嘴时,她义正辞严地痛斥了他,还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孙小莓是女主角,自然扮演的是小云。那个富农子弟刘才,却一时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后来村干部灵机一动,便把目标盯向剧中人物刘才身上。村干部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就让刘才本人来演刘才吧。刘才是富农子弟,他当然不敢拒绝,《斗坏蛋》这出戏就这样上演了。

  戏编得很一般,最出彩的就是甩耳光这个情节,村干部要求孙小莓疾恶如仇,要把耳光真真切切地掴在刘才的脸上。

  这天晚上,一阵热闹的开场锣鼓响罢,戏就开演了。孙小莓不 愧为宣传队里的女主角,她刚一登台就进入角色,等唱到河边亲嘴那 一幕时,她果然以革命青年的无比义愤,给了刘才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一耳光也果然掴得真切,只听“啪”的一声响,刘才脸上就现出五个指印子。台下人见了,一齐发出一阵长长的惊呼。夜深了,戏散了,村里人纷纷向自已的家里走。孙小莓却没有。她在后台卸了妆,绕过一个窄窄的村巷,站在了刘才家门前,拦下了唱戏回来的刘才。

  刘才一怔说:孙小莓,你要干什么?

  孙小莓一歪脑袋说:我想与你再演一次那节目!

  刘才一哼鼻子说:你以为我还想挨你的耳光呀?

  孙小莓说:是呀?看你还敢不敢哩!说着竟向他凑了凑,呶起了她的嘴。

  刘才又把鼻子一哼说:得了吧!我才不会呢!刘才说着甩开她,转身就要朝家里逃。

  孙小莓竟一下子抱住了他。孙小莓说:你不敢我可敢呢!她说着翘起脚,用自己的唇猛地吻住了他的唇。一边亲吻着,她还抓过他的手,把他的手引导着,探向她那鼓得不成体统的胸脯上。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两人就这么好起来了。其后,只要一得着机会,两人就相约着去幽会。孙小莓的处女身,也就这么给了这个三十三岁的已婚男人。

  三十三岁的刘才是三十岁的那一年成的家,他的女人是个傻女。傻女不仅傻,还肥胖,肥胖得像猪。傻女自从嫁过来,从没给他做过一次饭,从没给他做过一件衣,也从没同他做过一次那事情。她每天吃过饭,就喜欢在村巷里乱走,见着村里人就会傻傻地笑,口中还淌着长长的涎水。看见傻女傻傻的样子,村里人就会想起刘才,就会为刘才叹息。村里人说:可怜刘才,好好的男人娶了个傻女。村里又人说:这是命啊,谁让他出身不好呢!娶个傻女,也比打光棍强啊!

  孙小莓也可怜刘才。孙小莓也为刘才叹息。有一天,孙小莓与刘才在一起幽会的时候,刘才问孙小莓:小莓,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又这么俊,为啥要和我好?

  孙小莓就这么回答他,说:我可怜你娶了个傻女!

  刘才说:我再也不想同那个傻女过了。我要娶了你!

  孙小莓说:你娶我,那个傻女怎么办?她可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呢!

  刘才张张嘴,却无法答出来,只好无力地把头垂下了。

  把头垂下的刘才后来却做了一个比那傻女还傻的事。他竟在一天夜里,偷偷把那个傻女掐死了。掐死了傻女,他还找来孙小莓,让孙小莓帮他把尸体运出去毁尸灭迹。孙小莓吓得叫,说刘才你疯了,怎么把她掐死了?刘才说不掐死她我咋娶你呀?孙小莓说,可她也是一条人命啊!刘才说,一个傻子她算什么人呀?孙小莓说,你杀了她是犯法的,要尝命呢!刘才说,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还不如死了!刘才说着淌下泪水来。孙小莓一见刘才眼里的泪,就不再吭声儿,就帮着刘才把尸体运出去,丢到村外的一眼机井里。

  可让刘才和孙小莓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事情过了仅三天,案子就破了。刘才和孙小莓都被抓了起来。就在刘才被枪决的那一天,被判无期徒刑的孙小莓被一辆囚车押送着,送到一家劳改农场服刑去了。

  一去就是二十年。

3

  刑满回来的孙小莓,就在这口老屋里住下来。晚上,孙小莓躺在曾睡过二十年的土炕上,嗅着老屋内发着馊味儿的熟悉气息,听着老鼠们吱吱的嘶咬声,竟有一种亲切与温暖的感觉。她很快就睡着了,并且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等一觉醒来,等她看到一缕缕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房内时,她不仅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也知道自己新的生活开始了。

  开始新生活的孙小莓,每日要干的事情就是去山岗伺弄庄稼地。

  那个山岗是个很大的山岗,它就像一尾鲤鱼的背部,横桓在村子外。孙小莓的三亩责任田就在那山岗上。孙小莓在劳改农场服刑时,就是天天伺弄庄稼地,什么农活她都能做,三亩责任田难不倒她。她来到田头,将袖子一挽,呸呸在手心啐一口唾沫,就挥着锄头干起来,那些乱长着的野草,就纷纷地被她锄掉了。那些板结的土地,就纷纷地被她翻开了。干得累了,她就会寻一块大石头,坐在那里歇一歇,让山风把她身上的汗水吹干净。她喜欢让山风吹拂的感觉,那真是一种舒服和惬意。那种感觉就像躺在男人的怀里,让男人的手在自己的身上非常温柔地抚摸。她总是在这种时候,很舒服很惬意地闭上眼睛。

  只是一闭上眼睛,她就会生出一些乱七八遭的念想,那念想不由让她的心砰砰乱跳。她就急忙再把眼睛睁开来。她不想再拥有这样的感觉了。就是样的感觉让她服了二十年刑,也差不多毁了她一生。她知道,她应该让她四十岁的心,变成一潭死了的水,再也不能荡起涟漪来。

  还好,山里很静,只有一些走兽和雀鸟。还好,家里也很静,只有一些老鼠和飞虫。她就与那些走兽雀鸟老鼠飞虫在一起。她喜欢与这些小动物们在一起。她不喜欢与那种叫人的大动物在一起。还好,那种叫人的大动物也不喜欢与她在一起。在他们的眼睛,她还是个骚货,还是个妖孽,他们见着她除了啐出一口痰,就是惟恐避之而不及。当然,也有一些叫人的大动物不避她,那一般都是些雄性的男人。四十岁的她,似乎比二十岁的她还要招惹人。看上去她越发的成熟了,越发的丰腴了,她走在村巷里的时候,她那扭动的腰肢、鼓鼓的胸脯,真是比狐精更勾人。因此,她那口破破的老屋外,经常有这类的男人围着转。他们围在那里转的样子,像春天里发情的猫。

  孙小莓释放回村的第三天,就有一个男人溜进了老屋的门。这个男人叫李二虎,孙小莓十九岁的时候他就曾追过她。他现在早成家了,孩子也十来岁了,可他还是想她的好事儿。那是个晚上。那天晚上孙小莓正要关门睡觉,他身子一缩从门缝里挤进来。一挤进来,他就冲着孙小莓嘻嘻地笑,还伸手在她鼓得山峰似的胸脯上摸了摸。孙小莓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她见李二虎伸手又要摸第二下,就将巴掌抡圆了,“啪”一声甩到他的脸上来。这李二虎在挨了一巴掌后老实了,他疼得尖叫一声,用手摸着火辣辣的脸,来了个逃之夭夭。

  随后王栓柱也来敲过她的门,刘立国也来敲过她的门,林二根也来敲过她的门,还有别的男人也来敲过她的门。她给他们的回答,统统是这么一声漂亮脆响的巴掌。再后来,在没有男人来敲门的时候,在她躺在炕上不能入睡的时候,她就掰起手指头,数点有几个男人吃过她的巴掌了。她数过来数过去,到了最后她得出结论,竟只有一个男人没吃过她的巴掌。这个男人她也认识,叫赵小五。十九岁的那一年,还是这个叫赵小五的第一个追求的她。他只读过三年小学,却给她写了一封蹩脚的情书,瞅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塞到她手里。当时她给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不!还把那情书揉成一个蛋,扔出一个抛物线。

  孙小莓接着发现,她回村已经一个半月了,村里所有人也都见过面,却独独没有见过这个赵小五。

  她回到村里来,其实谁也不想见,连她的亲哥亲嫂也不想见,可她现在却突然很想见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赵小五。

  她突然就做出这么一个决定来:她要去见见这个赵小五。

  说见就见,她出了门,撑起一把破破的伞。

  天上下雨了。是春天的雨。雨丝细细的,斜斜地飘落着。村里的房子和树木全湿了。她走在雨中也是湿湿的小巷里。自从刑满释放回村来,她除了去那个山岗伺弄庄稼地,还从没串过邻人的门。在这个下雨的日子里,她是第一次。她一边走,一边奇怪着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走到半路上,她停住脚,犹豫了,她想回转过身,再返回家里去,可这时候她的双脚似乎已不是自己的了,不听她使唤和摆布了。她就走过三条村巷,走到赵小五的院门前。

  她一眼就看见了赵小五。

  她看见的赵小五,正骑在他家的屋脊上。雨还在天上下着,雨丝儿密密的细细的,随着小风儿斜斜的落。赵小五没打伞,就这么淋在雨之中。他的头发全湿了,雨水在脸上纵着横着爬。他的衣服全湿了,牢牢地贴在他身上。他骑在屋脊上,压根不理睬那斜斜的雨。他一任那雨在身上下,一脸灿烂地微笑着,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在听里面的歌。歌的旋律很欢快,他也很欢快地扭动着。

  孙小莓在怔住了许久后,不由开了腔。

  孙小莓仰起脸,冲着赵小五喊:小五,你骑在屋脊上干什么呀?

  赵小五根本不理她,依旧在听他的歌。

  孙小莓又喊:赵小五,你疯了呀!天在下雨呀!你不怕让雨淋病呀!

  赵小五还是不理她。他听着里面的歌,嘴里也跟着哼起来。他的嗓子很破,根本不是唱歌的材料,孙小莓听着,像谁敲响一面破破的锣。

  孙小莓知道,这个赵小五很可能是疯了。孙小莓知道,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孙小莓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返回自己住的老屋来。

 4

  孙小莓后来才知道,赵小五并没有疯。赵小五只是变成了一个古怪的人。变成古怪人的赵小五除了喜欢爬到屋脊上听收音机,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举动。白天,他要么是爬到屋脊上听收音机,要么就是躺在屋里睡大觉;晚上他则开始夜游,一个人像鬼一样到处走,时不时的还发出一声声狼叫。除此之外,他不再耕种庄稼。他把自己的责任田荒芜在山里,一任乱草在地里乱长着。他一日三餐的吃物,则是夜游时顺手牵羊得来的。他甚至不再像村里人那样天天去河里挑水吃,他就在自己的炕头前挖了个深深的坑,去医务室讨来一根长长的输液管,渴了的时候就在炕上一躺,将输液管伸进坑里,用口吸里面的水。更让人奇怪不解的是,他还运来一堆石块儿,把自己家的院大门堵住了,出门进门的时候,他就翻墙而入。他家的墙外有一棵槐树,他先是猫似的爬到槐树上,再猫似的跳上墙头,然后才猫似地跳进院子里。

  赵小五变成这么一个古怪的人,就是在孙小莓服刑二十年中的某一年。说确切一些,就是在他满了三十岁之后。三十岁的赵小五上面有四个哥,他的爹与娘活着的目的就是为兄弟五个说媳妇,可当他的四个哥哥相继说上媳妇后,他的爹与娘却再也没有本事为他的婚事操心费力了。接着老两口先后得了病,不久之后都一命归西。赵小五的婚事便搁浅了。这么着就到了三十岁。三十岁还没说上媳妇,在村里那是注定要打光棍儿了。当赵小五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这个会写蹩脚情书的男人,就再也没在人前说过一句话。随后他所做出的事情,就都是些让人不解而又古怪事情了。

  古怪人赵小五住的也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屋。那老屋也破破的、低低的,看上去就要倒塌的样子。那个下雨的日子里,孙小莓离开赵小五的老屋后,就再也没有把这个古怪男人忘记。于是在不久之后的一天里,她又不由自主地向赵小五的老屋走过去。巧的是那天也下着小雨。那雨也是春天的雨。那雨线儿就像女人的头发,一丝丝地飘袅着,把村子、把山野、把一切物事都罩在了迷蒙里。孙小莓不知为什么没打伞,她就让雨淋在身上与脸上,走到赵小五的屋前来。像上一次一样,她一来到赵小五屋前,就冷丁立住了。她抬眼向屋脊望过去,眼不由瞪圆了。她竟没有看见赵小五,屋脊上,赵小五原来坐着的位置上,蹲着两只猫。两只猫一只黑一只白,正在那里做着风花雪月的事,浪浪的叫声从它们口中欢愉地发出来。

  孙小莓睁大了眼,她自言自语说:咦,怎么不见小五了?

  她又自言自语说:咦,小五天今哪去了?

  她这么自言自语地说着,就啪响了那口老屋的院门。院门是紫门,又被石块堵死了,她的手实际上是拍在石头上。手拍在石头上,非但发不出声响来,还拍得手生疼。她只好踮起脚,朝着院子里喊。她一连喊了三声赵小五,没有人回应,她又一连喊了三声赵小五,还是没有人回应。她就知道赵小五并不在家里了。她想转身走开去。实际上她已经转过了身,可她却没有走。她回过头,她看看那院墙并不高,那棵槐树弯弯的也好爬,她就走过去,攀上树,爬上墙头,翻到赵小五的院子里来。

  赵小五真的没在家。她走进那口洞开着门的老屋,首先看见的是一片乱,接着看见的便是那个可以吸水的坑,还有坑旁那个更乱的炕。与此同时,还嗅到一股说不出的气味儿,那味儿是臭又不是臭,是酸也不是酸,是馊更不是馊,可能是一股臭酸馊混合成的气味儿。她只抽了一下鼻子,就差点让这气味击倒了。她用手把鼻子捂住了。她在心里说:这个赵小五,怎么脏成这样呀!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住得下去呢!还不如猪窝呢!她这么说着有些鬼使神差,竟挽了挽袖子,动手为他收拾起来。她先是把那个水坑填平了,又去收拾乱遭遭的炕。她把炕上的被子叠好了,又去打扫房内的尘灰与垃圾。她刚把饭桌抹干净,只听扑通一声响,回头一看,赵小五翻墙回来了。

  雨还在外面下,赵小五没打伞,他的身上又被淋湿了。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堆儿。她怔怔的,他也怔怔的。

  赵小五怔着怔着,突然跳上院子里的鸡窝,又蹭一下攀上墙头,嗖嗖几下又爬到屋顶上来。孙小莓从屋中跑出来时,他已在房顶中心位置坐定了。就见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只小收音机,乐滋滋地听起歌来。一边听着歌,他又变戏法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拧开盖儿,吃溜一声,灌下一口酒。他咂了一下嘴,突然唱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莫回头!他灌一口酒,就唱上一嗓子,灌一口酒,就唱上一嗓子。一支歌唱完了,瓶子里的酒也灌下了一半了。
  
  那两只叫春的猫,早吓得逃开了,正蹲在另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奇怪地朝着赵小五看。孙小莓也像那两只猫,站在院子里,抬着头,奇怪地朝赵小五看。看着看着,她突然也跳上那鸡窝,登上那墙头,三下两下爬到那屋顶上来。一在屋顶坐定,她就抢过了赵小五手中的酒瓶子。她一仰脖子,也灌下了一大口。接着清清嗓门,也唱了一嗓子:小妹妹坐船头,哥哥你在岸上走!唱上一嗓子,灌下一口酒,唱上一嗓子,灌下一口酒。歌子唱完了,瓶子里的酒也光了。

  赵小五竟没有动,一直拿怪怪的目光去望她。等她歌唱完酒喝光,他突然拍着手笑起来。他的笑声非常大,哈哈哈的,胜过那两只叫春的猫。就在他大笑着的时候,孙小莓又做了个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她突然凑过来,把他抱在了怀。她一抱住他,眼里便涌出一串串泪,那泪与天上的雨一道,在她的脸上爬成一条一条的小溪流。

5

  孙小莓要嫁给赵小五的消息,一下子传进村里人所有的耳朵里,自然也传进孙小莓哥的耳朵里。孙小莓的哥来到孙小莓住的老屋里。孙小莓自从刑满回来,她的哥还是第一次来老屋。来到老屋,他并没有走进门,他只在门口一横,就立在那里不动了。他拿一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孙小莓,冷冷地盯了孙小莓半天,他才冷冷地开了腔。
 
  哥冷冷地说:说!你真的要嫁给赵小五?

  孙小莓对哥的回答也冷冷的:我嫁他不嫁他,你管得着吗?

  哥一瞪眼说:我是你的哥,我怎么管不着?

  孙小莓也把眼一瞪说:你不是我的哥。你就是我的哥,你也管不着。

  哥跳个高,把手点在孙小莓的脑门上吼:不要脸的货!你把咱们孙家的脸丢尽了!哥吼着还不摆休,他一头冲进门,挥起一脚来,砰一声就把一个水缸踢烂了,他接着又挥起一脚,又砰一声把一个罐子踢烂,他随后再挥起脚,砰一声又把一只脸盆踢飞了。那脸盆撞到墙上去,又砰一声弹回来,砸在了一张摆满瓶瓶碗碗的桌子上,将那些瓶瓶碗碗砸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

  三天之后,孙小莓还是嫁给了赵小五。

  那仍然是一个下雨的日子。不过这雨已是初夏的雨了。但初夏的雨与春天的雨没什么两样,还是细细的,像头发丝那样轻轻地飘落着。孙小莓一大早就起床,她对着镜子梳洗打扮了,就朝赵小五家走。她没有请媒人,也没有查喜日子,甚至也没去政府部门登记,更没人来接亲与送亲。她就自己一个人向赵小五家走。她也没什么嫁妆,手里拐着的还是从劳改农场带回的那三个包。但她朝赵小五家走着,脸上却灿烂着一种笑,心里却润滋着一丝甜,她一边走着一边不由地还哼起歌儿来。她曾是村宣传队的女主角,四十岁了她的嗓门依旧好,她哼起歌儿来,活似画眉鸟啁瞅在树梢上。她就哼着歌儿走进了洞房。

  洞房就是赵小五住的那口老屋。老屋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了,窗上还贴了双喜字,门口还贴上喜联儿,梁头上还吊上一根红蜡烛,烛火就像一枚红红的枣,把黑黑的洞房照得亮堂堂。他们结了婚。他们自己给自己当伺仪,所有结婚的程序他们一个也没少。最后他们才双双走进洞房里。没人来闹房。洞房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人你看眼我,我看眼你。两人就抱在一堆儿。赵小五虽然已没有那种古怪的样子了,但他还是有些糊里糊涂的。

  他盯着孙小莓的脸说:小莓,我真的和你结婚了?

  孙小莓说:真的呀!

  他突然摇摇头说:别是做梦吧?

  孙小莓笑了说:怎么不是真的呢!不信你摸摸我,我身上热乎乎的呢!她说着就抓起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她脸上让他摸。

  她说:热吗?

  他说:热!

  她说:这回明白不是做梦了吧?

  他说:这回明白了!

  她娇嗔地剜了他一眼说:赵小五,你是个大笨蛋呢!

  他搔搔脑后勺,只是傻傻地笑。她点了他一指头,便继续引导着他的手,在她身上摸,先摸左边那只鼓鼓的乳房,后摸右边的那只鼓鼓的乳房,接着引导着一路向下滑行,掠过肚脐和小腹,便探向她丛深之处的峡谷地带了。那儿真是个迷人的好去处,那儿水草丰美、沟幽涧深,像走进一处绝妙的仙境。四十岁的赵小五还是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来,还是第一次领略这片大好的风光。他的身上像触了强劲的电流,登时苏麻了。他不由惬意地叫起来。他醉了似地闭上眼。

  她说:好吗?

  他说:太好啦!

  她说:喜欢吗?

  他说:太喜欢啦!

  她点了他一指头说:傻瓜,更好的还在后面呢!她说着把自己的衣服脱光了,又把他的衣服脱光了,然后引领着他,在她的身上继续探索和实践。她像个伟大的导师,著名的教头,又像个妖冶狐眉的女巫、慈爱温柔的圣母,指导着她,诱惑着他,超度着他,把他引进了一片奇异美妙的崭新天地。四十岁的赵小五,自然也是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天地,他几乎承受不了了,他呻吟了起来,最后就像一团泥,一下子软在她身上。

 
6

  赵小五变成一个正常的人。他不再做过去那些古怪的事,他又像村里人一样,过起了正常的日子。他每天很早就起床,起了床就挑水,接着扫院子、劈柴禾、帮着孙小莓干这干那。吃过早饭,他就下地去劳作。成亲的第二天,当他出现在村巷里时,村里人都奇怪地瞪大了眼。大家不相信这个疯子、这个怪人还会变成正常人。他们吃惊的样子,好像看见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嫁给赵小五之后,孙小莓也好像变成另一个人。刚从劳改农场回来那阵儿,她的眼神是冷漠的,神色是萎顿的,一张好看的脸上从没见笑容,如今她的眼神亮起来,有了火也有了水,她的神色也生动起来,有了光彩也有了润泽,一张本来就好看的脸上,总是漾动着笑容,那笑容灿灿的,像春天里怒放的野花。她走路时的姿态似乎也与过去不同,佛仿春天里的细柳条,柔软了,水灵了,左扭右摆,右扭左摆的,扭摆得那么韵味和风情。让那些馋猫似的男人们越是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了。

  给赵小五做了媳妇后,孙小莓仍然喜欢下地干活儿。她一走到山里去,一走到田地里,一看见那些庄稼,就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种感觉是在别的地方绝对没有的。她伺弄起它们来,也是那么卖力气,那么精心和温柔。她一走进地里,很快就会让汗水把身上的衣服打湿。她也喜欢让汗水把衣服打湿。让汗把衣服打湿了,她喜欢解开衣服的纽扣,敞开自己的怀,让山风抚摸在她的胸脯上,让风温柔的手,把身上的汗水擦干净。让山风给自己擦汗的感觉,也是最惬意,最舒服,最美妙的感觉。

  山里静静的,只有她与赵小五两个人。刷刷刷,是他们锄田的声音,嚓嚓嚓,是他们挖土的声音,伴随着这些声音的,还有山风的声音,小鸟的声音,泉水的声音,小虫小蚁的声音。这许多的声音结合在一起,就像乐曲儿一样悦人的耳朵。有时两口儿干着干着,还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相互用眼睛对望。你冲我送一个微笑,我冲你送一个秋波。往往这么对望着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里都冒出一股火苗儿。这时候,那个叫赵小五的男人会猛地丢了手中的农俱,一下子跳过来,将这个叫孙小莓的女人抱住,尔后再将她放翻在地垅里。地垅里一般是刚锄过和刚挖过的土地,暄腾腾的,凉浸浸的,赤身滚在上面,别提有多美了。两人就这么在地垅里干起风花雪月的事。于是静静的山里,悦耳的乐曲声中,又搀进去一种全新的音符。

  事毕之后,他们往往还余兴未了,便相拥在一起回味和交流。

  她说:好吗?

  他说:好!

  她说:怎个好呢?

  他说:说不出的好!

  她说:说不出的好是什么样的好呢?

  他说:就是什么样的好也不如这样的好!

  她就微微地笑起来,偎进他的怀,用她的手柔柔地抚摸他的背,用她的舌,热热的去舔他的脸。她的手胖嘟嘟的,抚摸在他身上,让他有一种沉醉的感觉。她的舌湿湿的,软软的,舔在他脸上,让他有一种幸福的感觉,他会沉醉而又幸福地闭上眼,让她舔,让她摸。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时,他会再次跳起来,再次将她拥住,再次放翻在地垅里,再次去做那种风花雪月的事。

  他们是初夏时节结的婚。转眼夏天过去了。转眼秋天过去了。又转眼,冬天过去了。再转眼,春天就来了。

  春天再来了的时候,赵小五却永远地离开了孙小莓。他死了,变成了一丘坟,埋在了那个鲤鱼背似的山梁上。

  赵小五死的那天天很好,头顶有一颗很明媚的圆太阳。孙小莓与赵小五一道去镇子上赶集。他们买了两袋化肥,三瓶农药,还买了一些盐啦醋啦肥皂毛巾什么的日用品。他们拦下一辆路过村子的小四轮拖拉机,将东西放在拖拉机斗子里,将屁股坐在两袋化肥上,然后回村子。

  翻过一个不大的山坡,再走三五里路,就回到村子了。可就在这时候,祸事发生了。只见一辆大卡车呼叫着开过来,直直地撞向他们坐着的小四轮。小四轮见状慌忙去躲,一下子就翻进路下面的豪沟里。那豪沟有三四米深,下面还净是些石块儿,孙小莓和赵小五,还有那个小四轮司机,全被压在了车底下。后来等人们赶了来,把他们从车底下弄出来,赵小五和那个司机早死了,只有孙小莓还活着。而且怪的是,她除了额头撞破一点皮,腿上只划开一个小口子,连血也没淌多少。只是她吓呆了,特别是望着血肉模糊的赵小五时,她竟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一件什么事。过了老半天,她才醒转过来。当她知道她的丈夫赵小五已经永远地离她而去时,她惟一的表现就是腿一软,昏死了过去。

 7

  孙小莓就这么做了寡妇。孙小莓又开始一个人过日子。孙小莓就这么一个人生活了三年。三年后,孙小莓就是四十五岁的女人了。四十五岁的孙小莓明显地老了。她的头上有了白发,她的额头有了皱纹,她走起路来时,腰肢也没有过去那种婀娜多姿的风韵了。只有从她的眉眼间,只有从她还有些润泽的面颊上,还能看出些残留的妩媚与姿色。那点妩媚与姿色,也只是像正要枯萎的花,马上就要随风凋零了。

  就在这一年,四十五岁的孙小莓,却又有了第二次婚姻。她再次嫁人了。她这次嫁的不是本村人。那个娶她的男人,住在另一个村子里。这个男人是个六十岁的老头子,人瘦得像干柴,下巴上有撮花白胡子,看上去像个老山羊。孙小莓之所以答应了这门婚事,是因为这个老山羊似的老男人住在另一个村,到那个村里去,需要翻过一座很大的山、越过一道很深的沟。自从赵小五死了后,孙小莓似乎一天也不愿在这个村子里呆了。她恨自己不是鸟,没生出一对翅膀来,若不,她早一翅子飞走了。

  孙小莓嫁给这个老山羊似的老男人时,是个冬日,一山的树木花草都枯焦了,天上的太阳也给一片黑云遮挡住,一眼的灰蒙蒙、阴沉沉,有冷风嗖嗖地吹,吹出一片凄切与萧索。孙小莓来到赵小五的坟前,给她的亡夫点上一支香,又烧起了一卷纸。等那支香燃尽了,纸烧成灰,变成一只只黑蝴蝶随风飘走,她才上路。与上次结婚一样,依旧没有送亲的人,只有她自己孤独地走。她也没带什么嫁妆,还是从劳改农场回来时带的那三个包。三个包一个大,两个小,分别拐在她的两个臂弯里。她就拐着这三个包,翻过那座很大的山,越过那道很深的沟,走进了那个躲在大山更深之处的小村子。

  她成了那个山羊似的老男人的新媳妇。

  那个山羊似的老男人是个老光棍,一辈子没尝过女人味,六十岁了才娶来这么一房新媳妇,欢喜得不得了。成亲那天,他杀翻了一口猪两只羊,把全村所有人都请了。晚上,新房也闹得很火爆,小伙子大姑娘,还有一些小孩子,差点没把那间小小新房挤破了。孙小莓坐在铺着红被子的新床上,望着这个场面,想起当年与赵小五成亲时的清冷,非但没有一点幸福与甜蜜的感觉,反而涌出一股叙说不清的滋味。夜深了,闹房的人走净了,她的新郎走进来。做了新郎官的老男人看上去很高兴,花白的胡子直在下巴上抖。一进门,他就向她堆出笑脸来。他说:小莓。他说着就坐到她的身边来。但坐到她的身边之后,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并着双腿,两手放在膝盖上,很规距地端坐在那里。这么着过了老半天,他才讪讪地又开了口。他说:小莓。他又说:小莓。他再说:小莓。他一连说了五六个小莓,也没说出什么下文来。

  孙小莓没有理会他,她打了个呵欠,就躺倒在床上去。躺倒在床上去,但她没脱衣服,她就这么合衣钻进被窝里。她可能是累了,也困了,竟很容易地睡过去。过了不知多长的时间,她觉得有一只手摸在了她身上。那手抖抖的,怯怯的,先是摸她的肩,后是摸她的背,接着索索地向下滑,就摸在了她的屁股上。她睁开眼翻过身,那手又烫着似的缩回去了。

  她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她知道所有的男人在这个时候都想干什么。她一横心,想背转过身去不理他。可不知怎么她没这么干。她的心软了。她看看那张苍老的、讪笑着的脸,不由叹了一口气。她叹了一口气之后,就脱起身上的衣服来。她把上面的脱光了,又把下面的脱光了。她让自己变成一条白白的,光光溜溜的鱼。她让自己这条鱼在床上平躺下,把自己的身体打开来,对那山羊似的老男人说:你不是想这样吗?你来吧。你娶了俺,俺就归你了。那个老男人的眼一下子就直了,下巴上的胡子又抖起来。他抖着胡子又叫起她的名字来。他说:小莓,小莓,小莓,小莓。他一气叫了十来个小莓,才扑在她打开着的身体上。可是,这个六十来岁的新郎官失败了。一条滑溜溜、白生生的鱼摆在自己的盘子里,他竟没有能力来享用。

  孙小莓说:你怎么不动了?

  老男人说:俺不行了。

  孙小莓说:你怎么不行了?

  老男人说:俺老了。

  老男人说着呜呜地哭起来,鼻涕涎水挂满了下巴上的白胡子。

 8

  孙小莓还是给这个老男人做起媳妇来。她除了不与老男人干那种床上的事情外,差不多什么事情都干,缝衣,做饭,喂猪,也下田。那件床上的事情也不是她不肯与他干,是他不行。随后的日子里,他又尝试了几次,她还亲自动手帮助他,还是没有取得最后的成功。再之后,他便彻底的放弃了。他对她说:小莓,我不配娶你呀!我活着还不如死了呀。说着又呜呜地哭。哭得孙小莓鼻子也有些酸酸的,就为他叹一声气。
 
  嫁到老男人村里来,孙小莓最乐于干的事情,还是去地里务作庄稼。老男人住的村也是个山村,而且比孙小莓娘家村更偏僻,这儿的山更高、沟更深,村子就躲藏在一个小山坳儿里。春天来了树叶绿了,村子就会被这些绿色遮挡住。老男人家的地也在山岗上,地里也种着花生、地瓜、芝麻什么的农作物。每天吃过早饭,孙小莓就像过去一样,拿着锄头或镢头去地里伺弄它们。她的老男人则赶上一群牛,一面甩着鞭杆子,一面去山里放牧。老男人从八岁就放牛,一直放到现在。放了一辈子。

  这是在白天,晚上孙小莓就没有什么事情干。孙小莓属于那种闲不住的女人,没有事情干,她还真有点受不了,手也痒是心也痒。赵小五没死的时候,她和赵小五的晚上都是在被窝里度过的,小小一张土炕,像个大大的舞台,两人每天晚上都要在上面制造和表演许多美妙的故事,两人携手并肩,把一床花被子折腾得波浪翻滚。而且不管白天干得活多累,他们总是做得乐此不疲。直做到夜很深很深了才罢休。可嫁给这个老男人后,就演不出这样的节目了。老男人知道自己没本事,也就不作为,吃过晚饭就睡了,鼻孔里很快发出嘹亮的酣声。可她却躺在被窝里不能入眠,只好睁大着眼睛,看屋顶正在捕食的蜘蛛,支着耳朵听风掠过房顶的声音。但往往看着听着,注意力又回到自己身上来。她觉得她的身体里好像突然生出千条万条的小虫儿,在她的血管里,在她的皮肤下,在她的心尖上蠕动着、噬咬着,让她无法在床上躺得住。四十五岁的女人了,怎么还会这么不安份?还会有这样的念想?她自己问自己。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时候,她惟一的办法就是狠狠在自己的大腿上扭一把,让钻心的疼痛取代那虫子的蠕动和噬咬。

  孙小莓嫁给这个老男人时,是冬天,一山的树木花草正枯焦着,一转眼的当儿,春天就来了。先是一场春天的雨,润滋了那一片片春天的土地,接着又一阵阵春天的风,抚慰了那一棵棵春天的草木。于是在春天的土地上,有了绿的色彩,也有了桃花的红艳。绿的色彩桃花的红艳,又悦了那些雀鸟、那些虫蚁,还有那些叫狗叫猫以及叫人的动物们。于是所有的活物们,都在这样的日子里盟动起缠缠绵绵的春情。已是四十六岁的孙小莓,在这样的春日里,似乎越发难以自抑。她的脸红润起来,有了花的妩媚,她的腰肢婀娜起来,有了细柳的柔和。她走在村巷里的时候,她腰肢扭动出的韵律,牵住了男人们馋馋的目光。有一天下午,她从地里回来,刚走到村口上,一个大胆的男人就大胆地拦住了她。

  大胆的男人说:小莓,你的脸为什么这样红呀?

  孙小莓不说话。

  大胆的男人说:小莓,你的腰为什么扭得这样软?

  孙小莓不说话。

  大胆的男人说:小莓,你不说话俺也知道哩!

  孙小莓突然开口了,说:你知道什么?

  大胆的男人说:你嫁到这里来,是守活寡哩。你是想那事了哩!

  孙小莓脸一下就热了。心里一慌张,忙把脸一跌说:放屁!你才想那事了哩!说着忙忙地逃走了。

  但逃回家里来,看到那个老山羊似的老男人,她又后悔起来。她不是后悔逃开那个大胆的男人,她后悔的是当初为什么答应嫁给这个老男人。一个男人不能做男人的事情了,还算男人吗?她后悔着,就又想起她的前夫赵小五。她的眼里就有泪汩汩地流出来。

  老男人看见她哭,奇怪说:小莓,你哭个什么呀?

  她挥一把脸上的泪水说:不用你管!

  老男人说:可你到底哭哪门子呀?是谁欺负了你?

  她突然跳起来,冲着他吼道:是谁欺负了我?就是你欺负了我!

  老男人叫道:小莓呀,我咋欺负你呀?

  她挥着泪水说:你老了,你不行了,为啥还娶俺?你这不是坑俺吗?

  老男人愣了愣,皱一下眉,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男人垂下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老男人家来了个汉子,是老男人姑家的表弟。那汉子有四十岁左右,胖胖大大的,看样子是个杀猪的,一身油腥味,肩上还背着一个破包,包里盛着的东西就是几把杀猪刀。老男人见表弟来,显得很热情,牛也不放了,来陪他喝酒,还特地杀宰了一只鸡做酒肴。一瓶地瓜烧两人喝罢,老男人推说去放牛,丢下那汉子就走了。屋里只剩下孙小莓与那汉子两个人。那汉子望向孙小莓的眼立刻有了火苗儿。他寻了一根草棍儿,一边剔着牙缝里的肉丝儿,一边拿色眯眯的眼睛望着她,突然跳起来,从背后抱住了孙小莓的腰。孙小莓吓得一声尖叫,跳了起来。

  孙小莓叫着说:你要干什么?

  那汉子说:俺要跟你好一回哩!

  孙小莓说:你是个畜牲吗?你表嫂子也欺负?

  那汉子嘻嘻地笑着说:不瞒嫂子说,就是俺表哥让俺来的哩!

  孙小莓一下子呆住了,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那汉子说;俺表哥老了,不行了,他念你跟着他守活寡,才捎信让俺来的哩。那汉子说着就将她抱起来,按定在床上。那汉子是杀猪的,有的是力气,任孙小莓如何挣扎与叫喊,那汉子硬是不理会,三下五去二,就将她身上的衣服扒光了。随后,那汉子再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个光,便如饿极了的虎,一下子扑上来。也就是在这时候,孙小莓侧了一下头,她一眼就看见那汉子放在床头上的包,那包的外面,正露出一把杀猪刀的柄。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把那汉子推了开,一下抽出了那把刀,将闪着寒光的刀锋对准那汉子的心窝。孙小莓咬牙说:你快滚,再不快滚我就捅了你!她说着再一咬牙,同时将那刀晃了晃。

  那汉子傻眼儿了,呆愣了半天,只好穿上衣服,灰灰地走了。

9

  三月的桃花落尽红颜,四月的槐花就开得一派缤纷了。粉艳的山野变得一片雪白。就在槐花正放的时候,孙小莓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叫宋明。这个宋明是个小她十八岁的小伙子。孙小莓四十六岁的这一年,宋明才二十八周岁。孙小莓三十五岁的那一年,宋明才十七周岁。十七周岁的宋明是个狱警,就在孙小莓服刑的劳改农场服兵役。十七岁的宋明来到那个劳改农场时,孙小莓已在那里呆了整整十五年了。
 
  孙小莓服刑十五年的那个劳改农场,其实与个村庄差不多,也是座落在一片大山中。孙小莓被发配到这里服刑,每天所做的事情同在家里几乎一样,也是伺弄庄稼地,手里拿着锄头或镢头。如果一定要说出什么不同来,那就是失去了自由。每天去地里劳动,都有狱警看守着。狱警都穿着兵服,除了冰冷着一张脸之外,手里还端着一支枪。

  孙小莓发配到这里来,根本就没有逃跑的打算。非但没打算逃跑,她还喜欢起这里来。在村里,她住的房是草房,在这里她住的房却是瓦房,在村里她饭都吃不饱,这儿的玉米窝窝可以让你吃个够。在村里,她一天三时是伺弄庄稼地,在这儿,她一天三时也是伺弄庄稼地。而且这儿的地也在山里。那山还是一座很美的山,有树木有花草,有石头有溪水,她一走到这样的地方来,她一吸到山里的空气,五脏六肺都觉得舒坦。那些农活儿她更是干得轻松自在:锄田,割谷,垒地堰,什么活儿都难不住她,连那些男犯人都不如她做得快、做得好。男犯人们都私下里说:这个孙小莓,看上去水做的似得嫩,咋像个铁姑娘这么能干呀?男犯人吃惊,那些管教、狱警也吃惊。他们私下里说:这个孙小莓,多能干的一个姑娘呀,怎么会犯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呢?真是可惜了。

  孙小莓的表现早打动了农场的管教们,很快她就减刑了,先是把无期徒刑减为二十年,接着又把二十年减为十五年。如果不是她后来与那个叫宋明的狱警发生了那种花花事,她早提前五年就出狱了。提前五年出狱,兴许她的命运就不是现在这种样子了。

  她与那个叫宋明的狱警发生那种事,就在她服刑的第十五年,也就是她要刑满出狱的那一年。那一年,她三十五周岁,那个叫宋明的狱警十七岁。

  事情发生在这一年初夏的一天。那天的太阳很明媚,山野里鼓荡着轻柔的风,地里的玉米、高粱和谷子都已拔节,又刚淋过一场透地雨,一片油绿地喜人。孙小莓照例在狱警的看押下来地里锄草。女犯们在左边的山岗上,男犯们在右边的山岗上。男犯与女犯之间隔了一道小山沟。那小山沟里生满了绿树和怪石,绿树与怪石之间还流着一条哗哗的溪水。犯人们渴了,就去那沟中饮溪里的水;犯人们大小便,也到那沟中的树丛里解决。谁要喝水与大小便,只要向狱警打一声报告就成了。

  快到中午的光景,孙小莓口渴了,她就向一个狱警打了个报告,丢下锄头就朝那山沟走。她穿过一片杂树丛,绕过一块大青石,来到了一眼山泉边。她刚要俯下身去饮那泉子里的水,无意中一抬眼,不由怔住了。她看见不远处的一个大石头旁边,一个小狱警正躲在那里,把自己的手伸进自己的裤裆里,做着那种下流事。她抬眼时,那小狱警也正好一抬眼,两人的目光一下子就撞在一堆儿。她吓坏了,那个小狱警也吓坏了。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转过身,马上要从这里逃走。可就在她拔腿欲逃的时候,她听到那个小狱警叫了一声她的名。她回转过身,再一次呆住了。她看见那个小狱警竟冲着她扑通一声跪下来。

  小狱警乞求似地望着她说:刚才的事,你都看见了,求求你,千万别对别人说。小狱警又乞求似地对她说:你一对别人说,我的前途就完了。求求你答应我。

  孙小莓到底是过来人,她早镇定了下来。她见这小狱警慌慌而又可怜的样子,不由微微地笑起来。她说: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呢。她说着转身要走,可不知怎么又回过头,又把眼盯在那小狱警的身上。

  她说:告诉我,刚才为什么躲在这里那么呢?

  那小狱警勾下头,嚅嚅地不回答。

  她扑哧一声笑起来,道:你不说俺也知道呢!你是想那事儿了呢!

  那小狱警的脑袋差不多勾到了裤裆里。

  她扑哧一声笑得更响了,说:有什么害羞的?你们这些臭男人,都想这事哩!都背着人做这事儿哩!

  那小狱警呆住了。他瞪大眼,定定的望了她半天,突然腿一弯又给她脆下来。小狱警乞求似地说:求求你,跟我做做那事儿好吗?求求你!求求你!小狱警说着望着她,眼里竟有泪流出来。

  她一下子怔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小狱警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想起十五年前在村里与那个刘才发生的事,她的心吓得抖起来。她想转过身逃开去,可是她的腿这时候竟又不听她的使唤了,非但没有逃开去,反而一步步走向那小狱警,在小狱警身边立住了。她把小狱警从地上抚了起来,为他拍打拍打膝盖上的土,一下就把他搂进自己的怀。一搂进自己的怀,一接触男人的身体,一闻到男人的气味儿,她那封闭十五年的身体突然又活了,身体里的血液就像被火点燃了,在熊熊地燃烧。她压抑着自己,用手摸挲着还有些稚气的脸,疼爱地叹一口气,便迫不及待地把小狱警放倒在地上了。
 
  三天之后,女囚们又到地里锄草,她又和那小狱警再次相会在那山沟里。但这一次,他们的事情刚做到关节处,就被人拿获了。几个狱警和管教突然跳出来,将两人按定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的树丛中,随后双双被一条绳子绑起来,押进了场部里的禁闭室。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孙小莓加刑了,由十五年加为二十年,那个小狱警则被摘去领章与帽徽,遣送回家去了。

  那个被遣送回家的小狱警就是宋明。

10

  孙小莓再次见到狱警宋明的那一天,就是那个老男人为她请来那个杀猪的汉子那一天。那天,那个杀猪的汉子灰溜溜地走了后,孙小莓还气得抖。她没想到这个该死的老男人会做出这样的事,她感到羞辱和恶心。她坐在床上哭了起来,伤心的泪水在脸上纵纵横横地爬动。流着眼泪,她就拿定了主意。她穿上被那汉子扒掉的衣服,洗洗脸梳罢头,把属于自己的衣服和用物找出来,盛在那一大两小三个包里,然后拐在臂弯里出了门。

  她要离开这个该死的老男人。她再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上一天了。

  她出了家门就向着村外走,她涉过村头那道铺满卵石的小溪,翻过那道很深的沟,就登上那道高高的山。翻过这道高高的山,再走下那道鲤鱼背似的山梁,她就可以回到娘家村了。但等她站在那高高的山顶上,等她遥望着远处的娘家村时,她却冷丁立住了脚。她自己问自己,回到娘家村,她还有谁可以投奔呢?她的爹娘早死了,哥哥已不认她这个妹妹,前夫赵小五已变成一堆黄土了,而属于自己的三亩责任田,则因为她已嫁到别的村,也被村里收了回去,自己这么回来怎么生活呢?她立在那里,一任山风把她的头发与衣襟吹起来,心头忽然生出一种无家可归的悲哀。

  她无力地坐在山顶一块卧羊似的石头上。她的眼里又有泪水爬出来。

  就在她坐在那里黯然神伤、独自垂泪,不知投奔何处的时候,有人走到她的身边来。那是个陌生的放蜂人,手里提着一只木桶。就在不远处的一片槐林边,扯着一面帐逢,那就是放蜂人住的地方。在帐逢的周围,摆着许多个蜂箱,有无数的蜜蜂从那些箱子里飞出来,正在那满树白雪似的槐花上采着蜜。可以清楚地听到它们飞行时的嗡嗡声。

  那个陌生的放蜂人,本来是要去山下的泉子里提水的,他从帐蓬里出来,从孙小莓旁边的小路上走过去,再翻下一个小山岗,就会走到一眼山泉边。可不知道为什么,等他走到孙小莓身边时,却不由冷丁里站下来。他睁大了眼,奇怪地打量起孙小莓来。接着他睁大的眼里就闪出了光。他惊讶地叫起来。

  他叫道:这不是莓姐吗?

  他接着把手里的桶一丢,又叫道:莓姐,你怎么坐在这里呀?

  孙小莓直到这时才发现有人站在她面前。她抬起头,拿泪眼打量这个人,她所看到的这个人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这张陌生的面孔是南方人独有的面孔,白白的,眼睛不很大,牙齿有一些外突,唇上生着些淡淡的小胡子。她奇怪,这个陌生的南方人怎么知道俺的名字呢?怎么叫俺莓姐呢?她把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也没认出这人是谁来。

  她奇怪地说:你是谁?

  那陌生的南方人说:莓姐,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她摇头说:真得不认识你了。

  那陌生人说:莓姐,你忘了?我是那个狱警宋明呀!

  宋明?好熟悉的名字!孙小莓一皱起眉头就忽然想了起来。她的心里立刻就想起了那二十年的监狱生涯,就想起了那个流着泉水的小山沟,还有那个十七岁的小狱警。当然,更让她不会忘记的,还是两人在那个山沟里发生的事情。她再次把眼睁大了。她再次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南方男人来。她终于从他的眉目之间,寻找出那个小狱警的影子来。她叫了起来。

  后来她就流着泪,把她出狱回来后的遭遇诉说给他听。山顶上起了风,风带着槐花的香味儿,在他们的身边弥漫着。太阳就要落山了,红色的晚霞给山野渡上了金子,也在他们身上渡上了金子。她就在槐花的香气与落日的余辉中,讲她自己的故事。一气讲完了,她眼里的泪干枯了,宋明眼里的泪却哗哗地流出来,一串一串,如大大小小的玉珠滴落到地上去。

  宋明流着泪说:莓姐,今天咱们相见是天意呢!你就跟我走吧。我们登记结婚做夫妻!

  孙小莓瞪大着眼睛说:做夫妻?咱俩也能做夫妻?难道你还没成亲?

  宋明叹一口气,又摇了摇头,说:自从我开除回家后,我的名声就毁了,再也没有女人肯嫁了。宋明说着垂下了头。

  孙小莓望着宋明,半天没说出话。

  孙小莓并没有答应宋明。她知道,他们的年龄相差太大了。她现在是四十六岁,他呢,才仅仅二十八岁,中间相差十八年。再过十八年,等他四十六岁的时候,她则是六十四岁的老太太了。六十四岁的老太太,怎么能同四十六的男人配夫妻呢?

  天上黑影时,孙小莓离开了那山岗,她又回到那个老男人的家。她知道自己已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她只能与那个老男人在一起,一同苟延余下的生命。

 11

  孙小莓每天的工作还是洗衣、做饭、伺弄庄稼地,那个老男人每天还是去山里放他的牛。只是自从遇上宋明那一天之后,孙小莓除了做这些事情外,又做起拾柴草的工作来。三天两日的,她就会背着一只筐,去山里拾柴。村里人都烧柴,只她家不烧,她家烧的柴是牛粪。牛粪一律是那个老男人拾来的,他撵着牛进山的时候,肩上总要背着一个筐,顺手拣拾牛们排泄的粪便。他先是把那些粪便集中起来,再和成粪泥,然后团成一个个烧饼那么大的屎饼儿,等放在石头上晒干了,然后才背回家来烧用。别人家的院子里,都是一垛一垛的柴草,老男人家没有,老男人家是一垛一垛的牛屎饼儿。

  孙小莓嫁过来,最不习惯的就是拿牛屎饼儿当柴了,虽然这种燃料比柴草高级,总是冒着蓝莹莹的火苗儿,可烧煮的食物却难吃,总是带着一股牛屎味。好歹孙小莓也是山里长大的,闻贯了牛粪味,过了几天也就习惯了。她现在背着筐去拾柴草,其实目的并不是真心拾柴草,而是要去会那个叫宋明的放蜂人。去拾柴,只能算是一个小幌子。孙小莓去拾柴的地方,便是宋明放蜂的那个山岗。那个山岗是个绿色的山岗,不仅满山里是槐树,也满山里是野草,登上那山来,只须一会儿,就把筐拾满了。余下的时间,孙小莓就钻进帐蓬里去会那个放蜂人。

  帐蓬里有一张拆叠床,她走进来的大多数时间,就是在那床上度过的。他们在床上做的事,自然是那种男欢女爱的云雨之事,就像在那个劳改农场的小山沟里一样,他们只要一抱在一起,就疯了魔了巅了狂了,就一切都不顾了。孙小莓没想到四十六岁,自己还那么激情澎湃,还这么热烈奔放,她就像一团火,又像一汪水,只要一沾着他,就要燃烧和溶化。她似乎又变得年轻了,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眼里有了漾漾的水波,走起路来时,腰肢也软了,左扭右摆的,又像过去时那么有风情有韵味了。

  宋明放蜂,与那老男人放牛不一样。放牛,每天要赶着牛进山,时刻不能离开牛群,稍不小心,就会有牛跑丢了。放蜂则不同,每天,他只要一一打开蜂箱的门,让那千只万只的蜜蜂们飞出去就算完成任务了,蜂们采了花,自然就会飞回来。万无一失。因此一天大多的时间,除了打开蜂箱采收蜂蜜外,宋明几乎没什么事做。要么就是躺在帐蓬内睡大觉,要么就是在山岗上闲走,嘴里乱哼着一些小曲小调。偶尔,他也会走到村里来,到村里的小卖部里购买些油盐酱醋,或到村民的菜园里购买些青菜。

  到村里来时,宋明就会溜到老男人家,与孙小莓幽会。

  转眼间槐花败了,按理说,放蜂人宋明应该向别的地方转移了,但他没有走。槐花败了,山里别的花还在开着,比如枣花,柿子花,还有那些五颜六色叫不出名堂的野花。这些花儿虽然没有槐花那么多,但也足以够他的蜂们采撷酿蜜的了。何况,这里还有一朵属于他采撷的花,那就是孙小莓。这朵花虽然也快凋冷了,可她在他的心目中,却是那么鲜艳,那么妖娆,那么风采多姿。她身上的蜜,比那些花儿更甜美、更丰富,似乎永远采不完,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蜜蜂,一头扎进她的花蕊里,一辈子都不出来。

  他们相恋相亲得越发热烈情浓。

  可是,就在春天逝去,夏日来临的一天里,一件事情发生了。

  那应该是一个很普通的夏日,那天天上有太阳,也有一些灰的或白的云。还有一丝丝的风在头顶上掠过。那天吃过早饭,老男人就撵着牛进山了,孙小莓收拾好碗筷,背起草筐要去山里拾柴。这之前下了三天雨,她又到地里锄了两天草,也就是说,她有五天没有同宋明幽会了。她的心与她的身,都已非常地想他。她恨不得马上钻进他的帐蓬去。她锁了门,背起筐正要朝山里走,一抬眼,竟见那个叫宋明的放蜂人一步迈进院门儿。他显然也等得迫不及待了,手里提着一个醋瓶子。他是借故打醋跑来会她了。

  四目相对,两人所做的事情就是紧紧拥抱。他手里的醋瓶子没顾得找地方放,顺手一丢,就碎在地上了,瓶子里那些叫醋的液体,流成了一条发着酸味的小河。她背上的草筐也是胡乱一丢,一连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才躺在那里不动了。

  他们滚到房中的床上来。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他们先是听到砰地一声响,门被踹开了,接着看见两个人跳进来,将他们按定在床上了。他们认出了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那个去放牛的老男人,一个是老男人的表弟,那个胖得像猪样的杀猪汉。两人把他们按定在床上,便狰狞地笑起来。那个老男人已没有过去的猥琐相,他抡起巴掌来,啪一声就甩在孙小莓的脸上。那个杀猪了汉子也抡起巴掌来,啪一声甩在放蜂人宋明的脸上。就是这一巴掌,孙小莓才明白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她摸了一下火辣辣的脸,心忽然一下横起来。她胸脯一挺说,你们要打就打吧!打死我,我也跟他好定了。她说着望了宋明一眼。她望了宋明一眼后,就闭上了眼,等待着那个老男人甩巴掌。老男人抡起巴掌,啪一声又甩在她脸上。那个杀猪的汉子这次没如法泡制,他抽出了一把刀,他将那把刀戳在了宋明的脑门上。他在宋明的脑门上划了一道血口子还不罢休,又用刀子挑起他下身的阳物。他用刀尖摆弄着那阳物,狞笑了起来。他说:你也有这个物件呀?老子今天就割下来喂狗去!门外真的站着一条黑色的狗,正欢欢地在那儿摇尾巴。这时的宋明似乎才明白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他浑身抖起来,惊恐慌地睁大了眼。他望着那汉子手中寒光闪闪的刀子,双膝一弯,竟跪倒在地上了。

  他的眼里流出了泪。他流着泪乞求似地说:求求你们,别杀我。我再也不敢了!

  老男人与那汉了说:那就饶了你一条狗命。但你得答应,马上从这里滚了去,这辈子再也别回来!

  他连连点头说:我答应。马上就滚,再也不来这里了。

  老男人与那汉子在放蜂人屁股上各踢了一脚,放蜂人光着身子,抱着自己的衣服,连滚带爬般地逃走了。屋里的孙小莓却呆成了一只木鸡。孙小莓睁大眼,她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事。她不相信这个放蜂的男人会这么没骨气,会这么胆小与窝囊。她的心里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

  宋明逃走了,老男人与那杀猪的汉子开始对付她。老男人与杀猪的

  汉子说:臭婊子,说!往后你还敢不敢再发骚?

  孙小莓挺一挺胸脯,又冷冰冰一笑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老男人与那杀猪的汉子说:这么说,你的骚性不改了?

  孙小莓说:对!我愿怎么就怎么,你们管不着!

  老男人与那杀猪的汉子咬牙说:好!好!我让你骚,我让你浪!今天就让你好好尝尝男人的滋味儿!两人说着跳过来,把她按定在床上,由老男人分开她的腿,那杀猪的汉子便扒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向她扑过来。她喊叫着挣扎着撕咬着,可最后终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那杀猪的汉子便如一座山,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她昏死了过去。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似乎过了许久许久之后她才醒过来,她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那个杀猪的汉子,他已在她身边睡过去,口中发出巨大的酣声。随后看到的是那个老男人,他则坐在门槛上,也已睡着了,口中滴下长长的涎水来。她望着老男人和那杀猪的汉子,又看看自己光裸的身子,才明白刚才曾发生过一件什么事。她差点儿又昏死过去。但她并没有真的昏死过去,她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把衣服一件件穿好,就将一把刀抄在了手里。

  那是一把杀猪刀。她把刀举在阳光下看了看,见那刀闪起太阳上的光,很锋利,她就冷冷地笑了。她冷笑着,突然一咬牙,便把那刀捅进那个杀猪汉子鼓起的肚子里。她把那刀用力拔出来,又一下,捅进那个老男人的肚子里。那个杀猪的汉子与那个老男人在挨了刀之后,竟都没吭一声就一命归阴了,只有从他们身体里流出的血,咕嘟咕嘟地冒出来,腥腥臭臭地在地上流。

  最后这个叫孙小莓的女人所干的事情,就是把那把刀丢开去,从容地对着镜子梳洗打扮了,出了村。她要到村外公路上坐汽车到县城去。她要到县城的公安机关投案去。她这次是真正的成了杀人犯。那天,当成了杀人犯的孙小莓出了门,行走在村巷里的时候,村里有不少人看见她。他们发现这天的孙小莓打扮的最好看、也最迷人。他们不明白,这个女人都四十六岁了,怎么还是这么好看和迷人?尤其是她的腰肢扭动出的风姿和韵味,那是让所有的男人都要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他们都圆圆地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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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5-3-5 19:32
小腕这篇小说一定是用心去写的,说句实话,确实写得不错,孙小莓这个女人给读者留下很深的印象。如果说这篇小说往一些大型的纸媒上投,可能还要做一修改,因为对孙小莓这个人物写得还不透,再者语言还要进一步凝练,但是就我近来所读到的一些作品中,可以说这是一篇上乘的小说了。
作者: 嫁于东风    时间: 2005-3-5 19:36
她的一生又怎么能用一个简单的“命运”来评定呢?

学习
作者: 素心一点    时间: 2005-3-5 20:05
标题: 有个地方纠正一下
那个宋明不可能是狱警的,他只不过是押犯单位的武警,属于地方部队!纠正了,就更真实了.叹一声,自古红颜多薄命
作者: 在水一方    时间: 2005-3-5 22:10
见过老兄的一些作品,很深厚,有张力,学习。
作者: 小腕    时间: 2005-3-5 22:20
谢谢一点的更正。
我没进过监狱,
还真不知道那些看守是什么警呢!
有机会进去看看。
呵呵!
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5-3-6 08:04
一个女人,她叫孙小莓。她是个囚犯。她在一个劳改农场服了整整二十年刑。不过这个叫孙小莓的女人现在已不是囚犯了,她就要刑满释放了,就要成为一个自由人。这天就是她出狱的日子。她脱下了身上那种灰土土的囚服,换上一身平常人穿的衣服。她穿好衣服后,就站在镜子面前了。她对着镜子只一照,就觉得自己已不是过去的自己了。她怔了怔,好像不认识这个女人是谁了。她从号子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三个包。三个包一个大两个小,里面盛着的就是她服刑二十年所有的家当。

上述是小腕的开头,想和小腕交流一下,是否这样改一下:

一个女人,叫孙小莓,是个囚犯,在劳改农场服了整整二十年刑。不过,她就要成为一个自由人了。今天,就是她出狱的日子。孙小莓脱下了灰土土的囚服,换上了自由人的衣服。衣服还是她二十年前进来时穿的,虽然不时尚了,也不太合体了,可她对着镜子照着,发现镜子里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孙小莓了。是的,从前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一个姑娘,现在镜子里的那个人已经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了。她瞅着镜子怔了一会儿,不知道心底里是一阵阵悲哀?还是一阵阵喜悦?她从牢房里走出来时,外边的阳光很亮。她手里提着三个包,一大两小,里边装的东西,是她服刑二十年所有的家当------

这样改一下,不知道是否好一点?我觉得小说里边有好多处都要仔细地修改一下,这是一篇能写出戏的好文章,和小腕交流,共同进步。
作者: 小腕    时间: 2005-3-6 11:13
我只有谢谢小木屋。
其实,我开头这几句一连用了几个“她”,是有意的,我想把语言弄得稚拙一点,当然,效果如何就不是我的事了。
作者: 小腕    时间: 2005-3-6 22:00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一个女人,她叫孙小莓。她是个囚犯。她在一个劳改农场服了整整二十年刑。不过这个叫孙小莓的女人现在已不是囚犯了,她就要刑满释放了,就要成为一个自由人。这天就是她出狱的日子。她脱下了身上那种灰土土的囚服,换...


木屋,你口口声声说拙作语言不凝练,可你改的这一段为何比我还罗嗦?别的不说,数数字儿就行。
呵呵。
作者: 南岸    时间: 2005-3-6 22:01
好!提起来!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5-3-7 10:30
一个女人情感坎坷不幸的一生。小说描写厚重!
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5-3-7 17:19
一个女人情感坎坷不幸的一生。小说描写厚重!
好的,精华文章!祝小腕早日成为大腕,木屋问好了!
作者: 小腕    时间: 2005-3-8 11:27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一个女人情感坎坷不幸的一生。小说描写厚重!
好的,精华文章!祝小腕早日成为大腕,木屋问好了!


等到哪一天我的腕如果能和你木屋的腕一样粗就算是造化啦!
作者: 裙裾飘飘    时间: 2005-3-12 20:26
好文章
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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