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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爷们”上访记 [打印本页]

作者: 王坚平 时间: 2005-3-10 09:53
标题: [原创]“爷们”上访记
　　寒风凛冽，河洼人都感恩这个冬日，有胳膊有腿的，没少去城镇上卖苇草，回来时，担杖头上就有了吃的用的，腰里还有了零花。眼见雪化冰融，郭大宝在大喇叭上吆喝，一家出一人，去大塘边上开会，商量治水的事。一段《姊妹易嫁》没唱完，人就到齐了。

　　郭大宝打着饭嗝说，我三个月腿没沾地，跑镇奔县，咱遭了黑水，上面也都知道了。现在的事啊，要快立马就能办，要慢啊，就等着跨世纪吧！他停顿了一会，村民都眨着眼，冬日不多了，冰一融化，河洼就又成了孤村。郭大宝接着说，咱得去县上！大伙推选几个能说会道的，花销由村里出，趁热打铁，早弄个明白，我也好对父老乡亲有个交待。

　　黄海生抢着道，谁说不是？就该去会会城里的大官，都不是绿鼻子蓝眼睛，谁怕谁不成？他心里琢磨，开春后，家的酒就得储在瓮里，一季子下来，就能耗掉不少。一年到头，光忙活个冬没劲。福祥挠着稀发，有了些精神，也跟着叫好，说人光整坡上的地，除了填肚子，剩不下票子，多少也得做点小买卖。

　　大伙七嘴八舌，骂黑水不绝，河洼人就没个出头日。现在的庄户人不姓孙，成了水泊梁山还了得！少顷，人们就推选出了黄海生、福祥和山虎。尽数山虎兴致高，如不经意中了榜，可在人前露脸了，不停地在人堆里走圈子，嚷道，村民们水平不低哩，关键时刻有眼力！末了，怯懦地望着郭大宝，说城里连撒尿都要钱，穷家富路，盘缠可得备足了。

　　刘赤脚缩在人后，让郭大宝喊了出来，奚落道，你也是个爷们，能言善辩，这可是甜差，一天补五块钱，嫌烫手啊？刘赤脚心里打着鼓，生怕钻了套子，说这合适吗？让人逮了，可不是好玩儿的。郭大宝笑道，美得你，没人稀罕你，人老，饭量可不小！再说，你们要三天不回来，家里事有我搭理，你们明儿动身，不带回个实信儿不罢手！黄海生嘿嘿说，想的还怪周到，这几天，外村来买酒的不少，刚开了烧锅，这工夫可值钱了！要不，就让麻杆去我家帮两天工，也算解后顾之忧。郭大宝依了他，嘱咐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人家要问，就说您代表村里百十号人来的！谁要提我，啥待遇可别找我！众人愕然。郭大宝啧了个响唇，说这台前幕后都有人，才算处戏不是？有啥差池，我再出面不迟。

　　天麻麻亮，四人就出了大塘。先到了镇子上，日头已有一杆子高，乘上去城里的客车，望着路旁的树往后飞撤，大伙有些惶然，也有几分崇高，毕竟头回去会城里的大官，还代表这么多的人。

　　出了车站，四个人挤在人群里，有点掉向。蹬三轮的车夫过来搭讪，山虎把糙手甩给他看，说啥眼神儿？俺是干粗活的，坐得住那玩意儿？黄海生当过兵，到过大地方，大伙就将他拥在中间，他就有点小自满，手上的兜子也让人拎着，跟个公家人似的。福祥心里不服，想好歹咱还是党员哩，又想有些年头了，连分钱党费都没缴，不是瞧黄海生牛气，还真忘了这事，就缩了胸。到了县政府门上，几人一齐冲向门卫，嚷着要见县长。门卫是个肿眼泡，问哪里来的？这么吵！黄海生说，河洼村的，黑水淹了村子，这么大的事你没听说？俺找县长评理哩！肿眼泡说，这也算大事？县长是那么好见的？你当他是饭馆里的伙计！山虎给堵在后头，插不上嘴，就喊，都成水泊梁山了，事还小？肿眼泡说，还水泊梁山呢，你是武松还是鲁智深？也不看这是啥地方！进的都是啥人？福祥有点怯，问进得都是啥人？话音刚落，只听嘎的一声，一辆透明瓦亮的卧车像打了个嗝，又扭了个弯，嗖地驶进院里。种眼泡冲他吼，你看明了吧？就这些人！还朝他摆摆手道，没长眼呀？福祥吞了口沫，回头看了看，才知站的不是地方。

　　这样吧，你去环保局问问，那才是管黑水的部门，真要命！肿眼泡说。

　　四人七拐八弯，总算找到了环保局。看门的是个汉子，怕冷，没让敞门，隔着玻璃喊，当官的不在！怕人不信，他又往院里扫了眼道，在不在家，一看车就知道！福祥泄了气，肚里有点饿，腰也挺不直了，他问汉子哪咋办？啥时当官的能来？汉子说明日，或许后日，我又不是当官肚里的虫子。当官的往哪去，连他老婆都不知道！他牢骚着，噎死人。黄海生暗想，这人说话更损，架子更大，是把看家的好手，就将门推开道缝，叫了声大哥，话一出口，就后悔忘了在家刮脸，摸着胡子说，庄户人来趟城不易！汉子白了黄海生眼，显然这人在咒人老，便没好气地道谁易？我易还不当这破门差！几人惹了满肚子气，又发不出，就冷嗦嗦地杵在那里。山虎使着心劲，戳了黄海生一把，指指黑皮包，里头有瓶黄海生自酿的烧酒。黄海生斜了眼山虎，心话这是自己暖身子的，再说城里人傲气，还稀罕这点东西。山虎似嫌他小气，不由分说，伸手把酒掏出，开了塞大嚷，当爷的开着酒锅，没请俺喝一遭儿，这么冷的天！黄海生去抢，骂看你那馋样！刘赤脚避着，说都啥时候了，还吵？汉子出来，说这不是酒馆。他嗅了嗅，像在说好酒。山虎拨开黄海生的手，对汉子说，师傅你尝尝，真正小锅烧的，要好喝，下回给你捎点儿！说着身子探进门里，咕嘟咕嘟往汉子杯里斟。汉子脸果然放晴，说好了好了，啥酒咱没尝过？还能好过茅台？一撅嘴说，二楼尽头屋里有管事的！

　　四个人忽隆着爬上楼梯，福祥打趣说，还是山虎鬼心眼子多！黄海生倒没忘他那半瓶烧酒，心疼道，这也得上帐，跑腿受累，不能再备上东西。

　　管事的很富态，也很和蔼，自报家门说姓刘。四人危坐在沙发里，绷着身子，不如坐家里的蒲团实在。黄海生想，管事的肯定是局长，就说：“刘局长，俺村让水淹了，请您明断哩！”刘局长说：“你是河洼的？这事我清楚哩！”“清楚哩？”大伙齐声问，福祥添了句：“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局长热心倍加，两眼闪烁：“化验数据都装在我脑里……”硫化物、COD啥的，刘局长如数家珍，直说得四人罩入云雾。局长还站起来，给大家一人倒了杯水，虽听不懂局长的话，大家心里还是暖暖的。

　　“咋办哩？”黄海生让水烫了嘴也没察觉，着急地问。局长摇摇头：“我向县长打过几次报告，都驳了回来。要改造，花费上鼻子大过头！这么多的水，流到哪里都是个愁。过去……”他指着张地图，像个好久没打过仗的将军，并没找准方位，在那密麻的上面胡乱比画着，“水淌到海里也有人管，况且，流到那里得多大的过程啊！”众人被唬懵了，都跟着说，是个大过程。“总不能让河洼做水泊梁山吧？”山虎尚有几分清醒，又吐出这句话。局长依然笑的灿烂，说：“这无能为力，真的！起码眼前是这样。……哎，你们这年岁，肯定记得一出戏，叫《龙江颂》……”刘赤脚点头说：“是样板戏，江水英是个女的，唱得不赖！”大伙跟着说是个支书，的确唱的不赖。“丢卒保车吧！”局长缓了口气，又在地图上抹了把，大伙心一沉，仿佛一下把河洼村给抹掉了。“百十号人哩……是卒？”黄海生想不通。局长并不觉烦，反而吊起了话瘾，想说：“井底之蛙不见天阔……”又怕他们未必听得懂这典故，套在人身上也不尽熨贴，改言：“人啊！就得有开阔的胸襟，太较真了，就是往自己脖上套绳索……”局长还现身说法，道要较真的话，我现在该是副县级，不就是个待遇嘛？超脱点儿，才活得潇洒不是……。四人木着，对他的精彩说辞颇为迟钝，像慢火炒黄豆，油盐不进。局长虽伤自尊，仍没失笑地看了腕上的表说：“我现在是二线了，人微言轻！”“怎么？局长不在线上了？”黄海生懵懂地问。局长像触起一丝伤感，说这事该去信访局找老孙。

　　四人坐在路旁的树旁，摸出兜子里的干粮嚼着。黄海生喝了口酒，猛然领悟道：“这当官的，不在线上，才会给庄户人个笑脸，说三五句人话！”

　　信访局在哪？问了几个人，有是说往东，有的说往南，或者人家干脆不睬你。福祥腿痛得不行，躲到路边装熊。黄海生一咬牙，说咱也当回大爷！他朝一个三轮摩托一挥手，人家就嚓地停下了。“去信访局！”黄海生仰着头，纠掉口韵里的土味。那人是个瘸子，开了斗上的门。瘸子干这行倒是新鲜，福祥抢着上去，一腚坐下，只顾气喘。山虎站着没动，试探地问：“几个钱？”“两块！”瘸子说。刘赤脚也挤了上去，黄海生矜持掉了位子，大为不悦，道：“就这个水平？跟亲爹也抢。”只好和山虎坐在马扎上。

　　四条汉子闷在里头，一阵颠簸，才知当爷的滋味不过如此，像被人装在箱子里，吊在半空左荡右转，弄得大伙要呕时，信访局到了。

　　黄海生下车一看，好家伙！门前聚了大堆的人，拖家带口的，有的还背着铺盖，像到了旧年闯关东时的车站。他付过两块钱，让车夫一把扯了回来，四人都愣了。瘸子说一人两块！“啥？”黄海生傻了。“这不是坑人吗？”几个人挤上前论理，瘸子像是受了委屈，赖道：“四个人，给两块钱，我是大傻子啊？你们看我残疾好欺负呀？讨老实人的便宜！”门前困乏的人们都竖起了头，似乎觉的那瘸子不容易，乡下人不该来城里耍横。刘赤脚扯了黄海生的衣襟，自认倒霉地说：“还不够丢人的，这钱只当是掉进了粪坑里了！”黄海生手哆嗦着，几个人眼睁睁看着瘸子捞过八块钱，扬长而去。福祥觉的这钱花得窝囊，与自己装熊有点干系，就用力扳着酸腰，不再喊累。山虎看瘸子远去，高声骂了句：“让汽车撞瘪了你！”

　　四人坏了心情，怏怏地往门里闯，旁边有个抱孩子的女人说：“没人哩！”“没人？”黄海生有些不相信。“躲了！俺在候两天了，开了次门，也没轮上！”女人沮丧地说。四人凑进人堆里，蔫蔫地等，眼见日西沉，福祥说：“不如今日歇了，明儿赶个早。”山虎说：“听说这里住宿贵哩！”女人又插话：“拐角有家脏店，一宿十块。”刘赤脚连呼不划算，带这点儿钱，还不够睡两宿的。山虎说：“不如咱把钱分了，看有无再便宜点儿的店，明儿在这里碰头就是！四个汉子聚在一起，挺扎眼的。”几人异口同声，齐夸这主意好，黄海生二话没说，把钱平分了，叮咛说，花得钱都记好了，免得回去跟郭大宝交不清帐。

　　黄海生草草吃过一个饼子，到附近旅店转了转，讨了人家碗水喝，就去遛街。城里的夜晚真好，小桥上人来人往，有几个烤肉串的，该死的焦香直往心里钻。他装做解手，跌跌撞撞地下了桥，桥下还算干净，半截水冻成了条白带子，也挡风。他想好好逛些地方，下半夜再回来，挨上宿冻，赚十块钱也值。天冷的刺骨，又起了凉风，大街上，生意人开始收摊，黄海生走到拐角，腿就迈不动了，一个美艳的闺女半推开门，眼神诱人，他心呼啦热了。闺女说，看你冻的，进来暖和就是！黄海生看清是家美发店，摸了着头和胡子，忐忑地问，哪得多少钱？闺女一笑，唇上的猩红沾到了牙上，说就这个模样，看着给就是！黄海生没想有这美事，心先进去了，又猛想起那瘸车夫来，这温柔怕乡下人消受不了，就握紧了兜说，闺女，俺不是不想进，是没那个条件！闺女冰了脸，嘭地带死了门。黄海生震了一下，像是被撞了头，闻着散去的浊香，冲那门唾了口，边走边骂，俺还稀罕你不成？那脸看着挺白，都是粉出来的，还不如赶雁的屁股。他打了个冷颤，肚里的饼子耗净了，白天的一幕幕又勾得堵心，返回小桥时，人影渐无，只有残缺的路灯亮着，照得四周阴森森的。他小心地往桥下摸着，忽听黑影里有响动，吓得拨脚欲逃，就听刘赤脚喊：“操！一个不缺，齐了！”黄海生心还扑腾着，划了根火柴一照，可不是，几个人三转两转，又在桥下碰了头。大伙那了乐呀，山虎说，谁也别笑谁，城里花钱似流水，咱省这几块钱，还像他娘的小偷似的。经他一说，大伙沉默了，福祥说，四个汉子在桥下过夜，也是缘分，不丢人。你一言我一语，汉子们就流了眼泪，感到活人真难，好在黑影里谁也看不清谁。

　　夜里起了寒气，四个人就抱成了团，谁也睡不着，福祥说，咱们唱戏吧，一唱戏就不觉得冷，也不难挨。黄海生说唱就唱，就是多少年不唱，都忘词了。于是，福祥就开头先唱：

大雪飘飘年除夕，
奉母命……
大伙一齐和道：
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
没过门的亲戚难开口，
又怕羞着那没过门的妻，
……

　　唱罢一段，果然有些暖和，黄海生跺着脚，把手插进裤腰里，接着唱：

腊月的天气冻煞人，
相公冻的战栗栗……
大伙和道：
找件衣服给你暖身子，
哎呀，娘哎！
绣房里哪有男人的衣？
……

　　四个人在桥下如开了大戏，舞划着，走着蹩脚的台步。唱穷了词，刘赤脚就想起早年一首歌，吼着：赤脚医生向阳花，贫下中农热爱她，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呀……。山虎去过东北，来了段“二人转”：自从盘古到如今，俺是天下苦命人，别人看俺笑嘻嘻，那是下雪披蓑衣，拿着糊糊当面吃……

　　唱疲了，走累了，寒冷逼人，榨得身上没了热气。好在没风，夜出奇的静，大伙默着，活力仿佛刚才都耗尽了。迷迷糊糊，四人又渐渐抱在一块，越搂越紧，冰起来似的，都盼着天快亮，去信访局能摊上好运气。

　　东方刚放亮，四人搓暖手掌，敷在发木的脸上，留下泡冷尿，像刚出窝的刺猬，慢腾腾地从桥洞露出头来，攀上了大道。福祥嚷着先吃点东西，黄海生没依，抹了把鼻涕说，咱这顿冻不能白挨，今儿说啥也得赶个先。大伙就瘪着肚子，邋遢地往昨日去过的地方赶。

　　院里的铁门锁着，街上有了稀拉的人影。有个扫街的老头说，别傻等了，今儿是双休日，要后天才上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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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春江花月夜 时间: 2005-3-10 10:30
　细致，老道。浑厚。
　先顶一下，闲时细阅。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5-3-10 11:39
语言精练形象，人物真实生动，如面见亲临一般。王兄的描写确实练到了家！

小说的内容也进一步让人感受到了纯朴农民所面临的那种对现实的无奈和悲哀！

作者: 穿过岁月的忧伤 时间: 2005-3-10 12:19
寒风凛冽，河洼人都感恩这个冬日，有胳膊有腿的，没少去城镇上卖苇草，回来时，担杖头上就有了吃的用的，腰里还有了零花。眼见雪化冰融，郭大宝在大喇叭上吆喝，一家出一人，去大塘边上开会，商量治水的事。一段《姊妹易嫁》没唱完，人就到齐了。

　　滋味真是太浓了，难得的好东西！

作者: 王坚平 时间: 2005-3-10 15:39

最初由春江花月夜发表
　细致，老道。浑厚。
　先顶一下，闲时细阅。

谢谢褒奖。

作者: 嫁于东风 时间: 2005-3-10 18:01
特别是结局处，让人心酸！

真实而生动！

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5-3-10 19:14
王坚平老师的作品很有功底，把上访写得妙趣横生，是一篇很好的小说。木屋认真拜读并学习！问好！

作者: 苏冰 时间: 2005-3-10 20:18
呵呵，有趣，读过！

作者: 穿过岁月的忧伤 时间: 2005-3-10 21:25

最初由王坚平发表
谢谢褒奖。

老兄是平度的吗？你们那儿有个叫肖明饶的，20年前就写长篇小说，不知道现在怎样了？在什么单位工作？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5-3-10 22:07

最初由蓝色的小木屋发表
王坚平老师的作品很有功底，把上访写得妙趣横生，是一篇很好的小说。木屋认真拜读并学习！问好！

确是一篇很精致细腻的小说！精华！

作者: 葛瑞英 时间: 2005-3-10 22:58
这些狗官们,现在也是"衙门口朝前(钱)开,有理无人别进来".土里刨食的农民的真实生活状态,在高手的生花妙笔下现形.认真学习,问好!

作者: 王坚平 时间: 2005-3-14 08:56
再次诚谢各位。
回穿过岁月的忧伤：我是土生土长的平度人。你说的肖明饶似乎听说过，打听一下，或许我的朋友知道。我的十年前开始搞创作的，欢迎来平度。

作者: 晚亭 时间: 2005-3-14 10:44
结实的文字。

作者: 莫生 时间: 2005-3-14 10:51
这是俺在此看到的第一篇好小说。不错。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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