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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往事小说:安嫂 [打印本页]

作者: 萧军1609    时间: 2005-3-28 21:16
标题: [原创] 往事小说:安嫂
安     嫂

                      萧  军


                        一

这是一个三十岁不到,长相看去二十四五岁的女人。

女人的年龄和相貌差异,常常让人感到神秘。

这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脑背上挽起一头黑发,长长的,柔柔的,细细的,椭圆型的脸上镶着一对细长的眼睛,灵秀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一笑,便露出两个浅显的酒窝,一排整齐、洁白、好看的牙齿。

女人有一副好看的身段。只有过来人,才可以判别出这是一个生育过孩子的女人。女人上下比例适中、匀称,让人痴迷。

这天晌午,女人坐在自家门坎上。这是一座极普通的砖木结构房,以原木为主。房顶是用灰色泥土烧制成的瓦片,屋檐雕刻着飞禽花草,板墙没有上色,原木原质,时间一长,渐成暗色。

这是山区和偏远小镇惯见的房屋:房子分一个正堂,左右厢房;正堂偏侧,开了一个木门,往里面是一个暗房;右厢房连往厨房,绕出去是一个后院。此时,女人正织着手里的活,脚边放着一个竹编筐篮,筐篮里放着织活用的线和碎布什么的,旁边还放着一个黄色牛皮纸信封。

信,是丈夫两天前托人从矿上捎来的,还夹带了二十块钱。丈夫三个月没回来了。以前如果时间长了回不来,总会托人捎上几句话、带个信,或者有什么吃的用的东西。每当有丈夫的口信或见到什么东西,女人才会在忐忑不安的心虑中,沉下几许安慰。

女人识字不多,丈夫每次有信,她总是拿到镇上一个代人写字的老先生那儿,让他给自己读出来再回信。有一次,丈夫的信一开头用了“亲爱的”三个字,把这个女人羞得满脸绯红,老先生用怪异的眼角余光瞟她,还以为她是闺女未嫁呢。

丈夫大女人一岁,家境比较好,读了几年私塾,肚子里有点文墨,人长得平常,可写出来的文章却是古色古香。字体如行云流水,放中有静。所以每当收到丈夫的来信,都会让女人慰藉好几天。

这次丈夫来信又说了什么?女人把信已经随身放了两天。她很想知道丈夫在信里跟自己说了什么,可是拆信出来读了几字,便又把它封了回去,心想,还是让戴雨这个年青人给自己读好了。


                        二

想起戴雨,女人的脸颊感到微微有些发热。

那是两个半月前,也是晌午,女人把三岁的女娃安置好,拎起扫帚准备出门。刚迈出门坎,便看见一个身着深蓝色咔叽布长裤,白色细棉布长衬衣的青年,站在自己的门道边。她陡地一愣,已迈出的步子退了回去。女人上下打量这个不邀自来的陌生人。

“你干嘛?”女人问。

“哦,对不起,走累了。附近没有几户人家,靠路边的只有你,我想在您这儿歇歇脚……,等一会我起身赶路,可不可以?”

“嗯——,可以!”女人松了一口气:“要不要张椅子坐坐?我给你拿去!”

话音没下地,女人的背影已经往屋里去了。年青人放下肩上的黄色军挎包,一张竹靠背椅已经摆到了他的面前。年青人感激地向这个女人连连点头谢意,谢声没断,一杯清凉的井水又已递到了年青人手里。

晌午太阳很热,时令已过了小暑。

女人到屋后院子去了大约五分钟,回到门前。她一只手里拿着线活,一只手递给年青人一把葵扇。看到年青人擦净脸上的汗渍,女人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娃儿小伙子。小伙子的脸,由于赶路走得通红,被汗水浸润得稚嫩,但透出一股少年英气。衬衣掖进裤腰里,托起一股子蓬勃精神,脚上穿着一双黑面白底边软胶布鞋,黄色军挎包已经轻松地斜挂在竹靠背椅上。

“准备到哪里去?”女人开口。
“哦——火车站。”
“赶火车是吗?”
“不是,我是车站职工。”小伙子恭谦回答。
“多少岁啦?”
“二十。”
“这么小就做工人?”
“不小了。”

女人心里微微一怔,露出不易察觉的表情。她在问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现在听到年青人回话反应,才感到有点迷疑。头微微仰起,偏过脸,瞥了年青人一眼,年青人这时正朝屋子前方的路面看着什么。

女人的房屋,靠近路边,建在一个小高地上。房屋门前这条路,刚好通往镇上一条趁圩的街道。只有在趁圩的日子,这条路上行人来来往往,自行车,独轮车,牛车和开着手扶拖拉机,才见着热闹非常;要是在往常的日子,行人就那么仨几,路面一片清寂。

女人房屋的后院,是一块藕塘。水面上清新的荷叶上,粘着几颗水珠,宛若镶着几颗明珠,阳光一射,便折射出透亮、晶莹、刺眼的点点白光;刚刚冒出水端的莲蓬,就像果樱,翠绿而结结实实;欲要绽放的花蕾,露出粉红色的花芯,鲜嫩诱人;一些已经绽放的花瓣,开在藕塘水面上错落别致,令人舒心展眉,十分心仪。

女人和年青人各坐在门坎一端,一个勾织着手里的针活,一个静静地休息,时间在他们中间的那道门坎上空穿梭,很快流逝了一个时辰。年青人抬腕看了看表,起身拎包,拾起竹椅交还女人说声:“谢谢”,正准备转身离去。

“好走哇,以后有空来坐!”女人客气地用话送人。

“好,谢谢大嫂。”

听到“大嫂”二字,女人的脸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我一定很老了是吗?”望着年青人走远的背影,女人赶紧回到自己的厢房,对着一块陈旧的四方镜端详起来:“咦,我才虚龄二十八,怎么看去被人叫老了呢?”看着镜子里依然清秀的脸,乌黑的青丝,细嫩平滑的皮肤,肌肤里泛着桃红,女人又回到了从前的自信。抿着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会心地笑了一笑。可是,不一会镜子里出来的不再是自己的脸面,而是刚才那个年青人甜甜的、稚气的面孔。女人的脸,攸地涨红了。她不相信年青人是一名工人,而应当是个学生娃。她懊悔当时不正面多看他几眼,人走了,也该留点什么印象是吧?不过这下子,她脑子里已经满满的都是那个年青人颀长的背影和稚气脸孔的回忆……


                       三

火车站离这个女人所在的小镇有二十几里路。小镇逢单数日期趁圩。女人的房屋离镇上中心街市有两三里路远,所以趁圩,不一定非打从她家门前走过。

这是一个铁路刚开通地区。通火车是近一年多的事情。这里的人,过去从未见过火车,只听见过世面的外来人讲,火车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怪物”,象龙的身子一样,一节一节的,不知道吃了什么食物,竟拉着人和很苯很沉很重的东西在一条怪怪的路面上跑,而且,跑得很快很远。因此通火车那年,路轨两边站满了许多从边远山村、小镇、大山里来的大人、小孩、老人;围着男的女的一圈一圈,一个个睁起好奇的大眼睛看着象龙一样神奇的“怪物”:“呼哧、呼哧”从远处开来,又由眼前“轰隆、轰隆……”开着过去。

所以乡民们把在火车站工作的人看得很神秘,认为那些操纵这条巨龙怪物并能把它驯从得服服贴贴百依百顺的人,看作是了不起的英雄,能在铁路上干活的人,在乡民的心目中,形像自然高大崇敬。


                       四

这是一个星期天,不是趁圩的日子。镇上行人疏落,铺面冷清。从镇上往外走的路上,见着还是那个年青人,还是那条深蓝色咔叽布长裤子,但是上身却换了件米黄色晴纶的确凉长袖衬衣,肩上还是挎着那个黄色军用书包,不过他手里多了几包东西,那是用粗糙黄牛皮纸包扎好的物品。年青人一步一步朝几天前他在路边歇脚的那个女人房屋方向走来。

看样子他很气恼,也很疲惫,走了几十里路,一件事没办成。原来年青人不知道这天邮局上午不营业,要下午开门;他想去存钱,银行、信用社放假休息;一条镇上唯一最热闹的街,只有几家店铺开着,除了炸油花的、卖米粉的、小裁缝店之外,满镇上冷冷清清。他有点搞不明白:星期天这个日子是城里人热热闹闹上街购物、娱乐、休闲,开心的日子,在这里却一湖静水。

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不一会到了女人房屋门前。

“哎,你来啦!”女人客气中略带点惊异,手脚适才正忙乱些什么赶紧停顿下来。一头黑发披散开来,抵至腰臀之间,发梢还沾有水珠,乌黑的头发更显柔顺、明亮。这里人,洗发多用茶饼,就是把茶花籽炼油剩下的茶楂,加上皂水晒干,制成茶枯饼。枯饼带碱性,所以浸洗过后的头发乌黑发亮;有的人还添加烧过后的稻草灰混入枯饼里,洗出来的头发更是清爽、柔顺、飘逸,可以大大延长头发的寿命。所以乡里人头发,由小至大至老,很少有掉发、脱发、早生花白现象。

此时,在这个女人披散开来的头发四围,弥散着一股子枯饼茶子味。

“不好意思啊,又打搅你了。”年青人一边向这个女人抱歉,一边想像着这个女人刚才洗发的情形,一边嗅着空气中弥漫出来的茶枯饼气息,一边又沮丧地向女人解释:“唉,今天来办几件事,一件没办成,枉走了十几里路,气死了……。咦,这是我给你买的东西,一点小意思,谢谢你那天的客气,请你收下。”年青人说着,举起手中的纸包递到女人面前。

“呀,学生娃这么懂事,不用了,留着自己用吧!”

“别客气了,这是专门给你买的,请你一定收下。我一个人,留不着。”

年青人一头学生短发型,短发下,一幅学生娃儿稚嫰的脸,怎么看都没有二十出头的样子,怪不得女人这样称呼他。

年青人脸上,有一对灵性的眼睛,现在却带着几丝困意,眼睑下浅浅地浮出一道黑圈子,是长时间熬夜留下的。可是这会只要抿嘴一笑,就十分可爱,还让人心生几分痛怜。年青人的身子,发育健康,骨骼匀称,身子结实,一米七八的个头,面貌聪慧,虽然脸色有些泛白,现出疲倦,但精神上却透露出一股子朝气。

女人道谢接过纸包,邀年青人往正堂屋里去坐。忽然从左厢房里跑出一个女娃,口里喊着:“妈妈给我,妈妈我要吃!”

女人给娃儿的喊声停住了脚步,带着一丝羞涩和尴尬的脸孔赶紧走过去,弯下腰,牵住娃儿的手哄着说:“莫喊莫喊,听话,懂事娃儿,这是叔叔刚买来的,快谢谢叔叔!”

年青人看看娃儿,看看女人,给眼前突如真实的母女图愣住了。不过他很快缓过神来,第一次用惊讶、好奇、迷惑的目光凝视在这个女人身上。

女人头上,用一块绽蓝色衬底的白色花图案方手帕,很随意把头发绾起来,打了个发结;穿着一条黑色的,有皱褶的,带花边镶黄色的长裙——当地妇女喜爱的一种传统长裙;掖着一件自纺的薄棉蓝色染底,白圈圈圆点点的粗布长袖衣褂,从衣褂左肩斜下,开着一排对称的纽扣,紧紧箍着腰身,凸出女人婀娜的身材和迷人的曲线。年青人吸入几口,从空气中隐隐飘来夹带着的一阵阵女人洗发后散发出来的茶枯籽气味和发香。当女娃转过脸来,带着疑惑的目光,陌生好奇紧盯着他看的时候,年青人才下意识到,这是多么酷似的一对母女!

女人执意留年青人吃午饭。“娃儿她爸昨天才走,屋子里很乱,娃儿小,总是哭哭叫叫的,没办法。”女人笑笑。

午饭内容很简单:一碗汤水窝笋青叶,两个煎鸡蛋,一碟红辣椒,一小碗干辣子豆腐干炒肉干;饭是夹着红薯块的米饭。

午饭后,收拾完桌面,娃儿匍伏在女人怀里伸出一只纤细的手,不停地在女人的胸前拍打着。年青人看到这情形,赶紧把头偏向一边。过了一会,觉到没什么动静了,才回过头一看,娃儿正津津有味地吮吸着女人的乳房。年青人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女人哺乳。衣褂的排扣从左肩上垮下来,大半袒露出的丰满的乳房让娃儿头部整个儿贴在上面,不过还是露出了被拥挤出来白白的那一小部分。年轻人不好意思赶紧低下头,起身走到门外,站了不知多久,听到女人在背后轻轻呼唤他,才转过身去走进门里。

娃儿被送回房里睡了。女人出来,又恢复到先前的姿态。当两个人四目交递的时候,女人的脸上突然堆起了红云。平静了一会,女人小声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戴雨。”年青人也小声回答。
“你一点不像个工人,像个娃。”
“是的,我刚从学校出来。”
“读中学?”
“不,专科学校毕业,专门学习铁路知识的学校。”
“那你一定有很高的文化啰?”女人说到这里,露出一种羡慕的眼光。

“不,那是技术。其实我喜欢文学,从小读了不少文学书,中国的外国的,都有。”

“外国的你读得懂么?你最喜欢什么文学?”

“读得懂。我喜欢外国文学。哦,——你也喜欢文学?”戴雨惊异而有兴趣地反问。

“喜欢是喜欢,就是没多少文化,只识得几个字,很多是听来的,还有从电影和戏里面看来的。”女人有些遗憾地回答。

“那你听的看的电影和戏都是什么哩?”

“梁山伯与祝英台啦,追鱼啦,红楼梦啦,西厢记啦,还有现在的李双双、刘巧儿,打铜锣补锅……,外国的我不懂,不知道。”女人一口气说出来。

“那你听又是听谁讲呢?”

女人的脸上,顿时浮上一种娇情——“我那个!”女人羞意地回答。
“你丈夫是吧?”
“嗯!”

年青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什么两天前邂逅的这个女人,在他离开女人房屋的两天时间里,这个女人在自己脑子里留下的印像会有这么深,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这种感觉,萦绕在心头上,时而朦朦胧胧,时而又十分清晰、强烈……。

女人有秀丽的容貌,白净的肌肤,匀称的体形,灵性、生动、深潭般的眼睛,还有一对欲笑还羞的酒窝。如果不是说出她“没有文化,只识得几个字”,单从外表,你不会相信这个女人是一个布衣之人,很可能把她当作群众艺术馆的老师,或是从事文化艺术工作的带职蹲点者,要么是来乡下体验生活和艺术采风的艺术家。这个女人,能记住这么多爱情古典作品,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故事的名字,兴许应该是受“我那个”的影响吧,也许这个女人长像本来就是天生丽质、艺术潜质和与生俱来的外貌反映。年青人再次端详着女人,她的身段、她的容貌,实在是一块天然未啄的璞玉,让她生活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叫人感到十分惋惜!



                        五

两个人的谈话,声音逐渐减弱下去。戴雨昨晚通宵值班,上午又走了几十里,这会儿真困倦极了。女人察觉到,便轻声问,要不要休息一会?戴雨腼腆地点了点头,让女人领他进了右厢房。

右厢房里,摆设简单:一张旧式大床,床架很高,床槽很深,床铺很宽,四根床棂撑起帐沿,整个看上去笨重,但很扎实;靠窗台摆放着一张敦厚和样式古旧的写字台,台面上立着一个铜圆镜,一盏擦拭明净的煤油灯;床正对面,摆着两张宽阔的木制太师座椅;傍着床一头位置,落放着两口当地人习惯用的上漆挑箱;墙角竖立着一具洗脸架,架子上悬着一张古老四方木镜;厢房里所有木器的颜色,都是赭红色的,所以给人十分传统、落旧、沉闷和单调的感觉。厢房的窗门,正对着外边马路,可是厢房里面的家什摆件,却一尘不染。厢房地面,是用沙木长条板铺制的,上面打上了桐果油,厚实、发亮,还会嗅出点桐果油的气昧,地面被保养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戴雨环顾厢房,感觉少了点什么,不满足地再巡看几遍,女人走近身来,问,是不是想看看照片?戴雨疑惑、微笑,心想:“她怎么知道?”

“下次来看。”女人含笑地许诺。

戴雨和衣躺在女人安置好的床上,闻到枕边还留着女人发味的余香,心里几分拘谨起来。终于敌不过困意的侵蚀,侧过身,很快进入了睡乡……

不知多久,一阵轻微的搅动,戴雨给惊醒了。他微微睁开眼,看到女人的背影悄悄从帐沿口边边消失,再垂头看看自己身上,什么时候搭上了一块薄薄的被料。乡村的房子建得高大,通风,十分阴凉。人一沉睡之后不久,会有些许着凉,容易感冒。难怪一下子睡得那么沉,那么香,一丝凉意都没有。

戴雨完全睁开了眼睛,十分精神了起来。忽儿,戴雨意识到躺在这个女人的床上,而他们之间的认识关系前后才不过两次。这么快就随意了,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奇怪的感觉,这两种感觉从心田底下立时升腾起来。

女人这会又走了进来,站在床沿,婉尔一笑,甜得迷人。

“睡好了吧?”

“睡好了,谢谢!”戴雨赶紧挺身从床上坐立起来,带着歉意而又尴尬地回应女人。当他看到这个女人俏丽的面容时,显得不好意思。戴雨虽然参加了社会工作,可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成熟女性这么靠近说话。他感到有些拘谨,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腼腆低下头,沉默不语……

拘谨的气氛,很快被女人改变了。

“哎,这是我那个以前写来的,能不能给我读一读,好不好?”

女人伸手递过来几张信纸,用恳请的语气说。

“好!”戴雨接过信,就像抓住了救命草,在游离混乱感觉的水浪中上了岸,才又精神放松了下来。但他仍然不敢举头正面望着女人,因为戴雨清楚地知道,女人从一开始,目光就在他的脸上盘旋着。……

戴雨把信展开,四页纸,开启呼称三个字:“亲爱的”。

“有这么浪漫吗?”戴雨一读出来,嘴巴就不由着一笑,女人也赶紧不好意思低下头。这么个偏壤地方,又是从未见到过火车的人,只知道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文化普及远远不到位,你想这三个字让他们直接由口里说出来,听了会多么别扭、羞涩生风!难怪女人听了这三个字脸色顿起绯红,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戴雨继续认真把信一路读下去……:“我那个”在信里先解释说他外出做工很长时间不能回来的什么原因;接下去问女人身体好不好,一个人在家过日子一定很寂寞吧,将来如果有了孩子日子可能会要好些,但会过得更加辛苦。“我那个”讲,他不能长期在家陪伴女人,生活过得这样子她怎么办?还说他挣了一定的钱以后,哪都不去了,回家要跟女人好好过完下半生。“我那个”随后讲了一个“卖油郎独占花魁”故事。女人问,什么意思哩?戴雨便给这个女人提示这个故事的寓意,是要让后人明白,两个人生离死别和忠贞不渝,是不可以背信弃义的做人道理的。最后,“我那个”写了几句古文:“夫见君不易,念时亦伤心。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催心肝!”哟,这是李白的诗。戴雨读到这里,也被信里的“我那个”感动了。他不仅称赞“我那个”书信言辞写得好,情感丰富细腻,还善于委婉应用故事和诗句表达“我那个”对这个女人的真实爱慕和感情。如此生动、贴切,戴雨一边读,一边不停地夸奖,这封信,有文化,有涵养,有感情。信读完了,女人似乎早已沉醉在信中美丽感人的倾诉之中……

戴雨问:“这样的信还有么?”

“不多,在他闲的时候才会这样写。”女人被戴雨的问话打断了迷离的沉醉心态回到了现实:“忙的时候,只有几句。这封信因为很特别,我才一直保留。你说是吧?”

戴雨笑了。他笑女人会用“很特别”三个字——因为那里面写着:“亲爱的”。可见女人,一生中并不只是对自己经历过的所有大事小事才会耿耿于心,她们对自己一生中记忆最深,情感影响最重的事,才会特别眷恋和铭刻心骨。

“你的丈夫姓安是吗?”戴雨望着信尾落下的“安”字,顺嘴问了一句。

“不,和你同姓。”

“什么,和我同姓?”戴雨意外,抬头张着两眼,这个时候戴雨的眼睛目光里不再是害羞,而是惊异。

“是啊,第一次听到你的姓,我都觉得是一种缘份。一笔写不出两个姓么。你们又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我看‘我那个’比你大,你可以叫他哥好了,你做弟,好吗?不过‘我那个’没你长得秀气,你长得高,样子聪明,招人喜欢;他呢,样粗,貌丑,可人心地善良。”

女人率直地说出这一长串话,从嗓子眼里咯咯地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因为她发现了这个巧合,还有她提出的合理化建议,这种情绪,传染到了戴雨的身上。戴雨“嗯”了一声,不好意思低下头,心想,有这个聪慧貌美的女人做自己的嫂子,真是一个意外好事啊!

“小弟”,这个女人已经开始改口称呼戴雨了——“过两天有时间来和‘我那个’见个面,互相结拜一下怎么样?”

“嗯!”戴雨又被女人亲昵的称呼和武断决定感到惊异和突然,但他还是很愉快地接受了。

阳光,把窗棂的影子斜投在地板上。时间已经不早了。戴雨整好装,拾起包,跨出门坎,女人亦趋步走在后面。

“好走哇,记住过两天就来!”女人的送话,已经没有了拘束,语音里注满了依依的浓情,这就是女人!


                      六

一个月后,戴雨从外省探亲回到车站。他专门给安的女人——后来叫安嫂的——及她的娃儿带了一块进口的确良衣料,一盒饼干,一听上海大白兔软糖。

戴雨来到安的女人门前,时间已过了晌午,门上一把锁。按当地人习俗,主人出远门不在家才会上锁,如果往左邻右舍串门,或出门办事不远,或外出时间不会很久,那门应当是虚掩的或是敞开的,表示好客。

“安嫂哪去了?该回来了吧?”戴雨在女人房屋门前等了约几个时辰,在等的时刻,满脑子里来来回回几个这样问句。

戴雨门前后院转悠了几次,时间过得快也过得慢。“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了吧?”戴雨欲走还留,正犹豫时候,一位乡邻走过来对戴雨说:“喂,你是找安的婆娘是吧?她这两天带着娃儿一直在卫生院看病哩,娃的病很重,已经打了几天的针了……”

戴雨一愣,顾不得老乡在后面还说了什么,急匆匆把带来的东西往后院门口边一放,就一路打听赶往卫生院的地点小跑而去……

一个熟悉的影子很快蹦出来跳在戴雨的眼前,也让安的女人吃惊。

一个月时间没见,戴雨的脸清瘦了许多,但增加了几分成熟。安的女人也瘦了,而且瘦得疲倦、憔悴。戴雨从安的女人欲问还休的眼神中知道,她很想问些什么,但是他没有顾得上先去解释,而是扫了一眼躺在一张破旧小木床板上正在输液的娃儿。

戴雨走过去,用手轻轻放在娃儿的眉额上,有些微热;又拿出娃儿的小手放在掌心里摩沙,小手好细好幼。他抬头看见液瓶里的药水点滴得差不多了,再低下头看看娃儿,那张小苹果似的脸蛋,绯红绯红的。娃儿睡得很沉,很实,乌黑的眼睫毛,长得又细,又长,又柔;两片薄薄的嘴唇,象月芽儿安在小巧的鼻子和眼睛下面,五官搭配得那么匀称,那么秀气,极为可爱……

娃儿的眼眉,动了两下,睁开,醒了。看见妈妈,嘴里喊了几声,声音不大,极细。女人在一旁,之前细细地看着戴雨这一系列动作没有出声,在回应了娃儿一声“嘿”之后,才感激地看了戴雨几眼,然后再挨近娃儿身子,下意识把床单往娃儿身上掖了掖。

   “娃儿,叔叔今天给你带来好吃的东西,等一会我们回家就可以给你了,好吗?”戴雨哄着娃儿开心。

“叔叔,你是做火车的吗?”睡醒过来的娃儿,闪动起两个眼珠,率直而好奇地问。

戴雨一怔,心想,这个女人跟娃儿肯定讲了火车的“故事”了。于是解释说:“叔叔不是做火车的,是在火车站工作,给火车做活的,指挥火车呀,开来开去。等你病好了,和妈妈一起到火车站来,看看火车怎样听叔叔的话停下来,又听叔叔的话把它开走的,好么!”

小脸蛋听了似懂非懂,点了几下。安的女人看着,听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娃儿——她心目中仍然把戴雨当作学生娃——的对话,看着自己娃儿躺在床上面对戴雨露出的快乐、开心和舒坦的表情,让女人脸上竟浮现出好几天没有的微笑。……

安的女人这时候才开口感谢戴雨,好像她已经找到了一种支撑力量。她问戴雨是怎么知道娃儿病的,是怎么上这儿来的,就是没有开口提一个月的时间问戴雨上哪去了。

离开卫生院往家回的路上,娃儿匍在戴雨的背上,样子很兴奋,也很愉快。戴雨一会儿教她唱歌,一会儿讲故事,几里路不知不觉一会功夫走到了。来到女人房屋门口,戴雨把饼干和“大白兔”送到娃儿手上,娃儿高兴地又说又笑,跟戴雨的关系更加亲热。当把这一切从头看到尾的安的女人,此刻眉间眼梢已经添满了万分感动的情愫。


                            七

戴雨没去卫生院前,在安的女人房屋后院,在那处池塘边上流览了池塘里的荷花。

仲夏里的荷花,几已盛开,还有半开的,含苞的,都由一根根花茎支撑着,亭亭伫立在水面上;水面上,张浮着一块块绿色的荷叶,荷叶中间,托出那些突兀在荷叶面上的荷花;粉红色的花瓣和坚实的花蕊,在傍晚夕阳余辉下,表现得那么宁静,那么柔和,那么素雅,不由让戴雨联想到“出污泥而不染”的古人佳句。一种物质品性的存在和人品生存风格的生动写照,在这里相映成彰!……。

戴雨被留下来吃了晚饭,娃儿在自己的房子里静静地睡了。

天幕垂落下来,二十多里的夜路赶回去已是不可能的了。戴雨被留下来夜宿。

正堂屋子里,比平日多点了盏油灯。女人和戴雨在空敞的堂厅里,一个针织着手里线活,一个喝着淡淡清香的茶水。这是安的女人从娘家种茶的山区里带回来的绿茶。女人说她女人家不爱喝茶,只有男人喝了才精神。可是城里人现兴喝咖啡牛奶,那是外国人喝的东西。女人说,咖啡牛奶没有,只有茶。戴雨接过来咂了一口,茶水里带有甜味。那时候经济落后,物质缺乏,糖是凭票供应的。在偏远山乡,就是凭票也不一定能买到。所以糖比油稀贵。戴雨已听说这里人有一种传统待客风俗:如果青年男女交朋友,谈恋爱,确立关系,男方去到女方家,如果喝的茶带有甜味,那就是相中满意了;如果只有茶味,水满,那就是请你走人自便;如果不是说媒相对象的关系,茶越甜,说明你是主人特别敬重的客人;如果微甜,只冲水不加糖,说明主人客气相迎却不留人。这种特殊的待人方式沿袭至今,反应出当地人一种礼仪智慧,也化解了许多人难以启齿的困恼、矛盾和纠纷。这种做法,既寓示着如何理智判明人与人之间的特别感情关系,又温和婉转地处理好了待人之间的亲情、友情。

戴雨咂了这口茶,品出茶水里甜味的浓淡,立刻对女人的善良由心底上升腾起一种感激。

“你丈夫不在,你整天就这样带着娃儿过吗?”戴雨问。

“嗯”女人回答,没有抬头。

“娃儿很快大了,谁来管她的教育呢?以后这个社会没有文化是不行的。我小时候因为文化大革命,停了几年书,中学读书时很吃力,所以现在拼命用业余时间学习。”戴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突然涌起了感触,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不是停学“闹革命”,搞东搞西,不三不四,他现在一定会是坐在某个大学宽敞明亮的课室里,或是在学校图书馆的桌面上温习夜读了,怎么可能会在这个偏壤荒野的山区里,和一个女子人家坐在一起挑灯闲谈呢?

“唉”,女人叹了一口气,“你怎样都比我强”,接下说:“城里人,有文化,这么年轻,将来一定有出息。”

“有姑娘了吗?”女人突然抬起头看着戴雨问,眼光在戴雨的脸上短促地停留一会。

“没有,还早呢。”戴雨被问到,尴尬腼腆地回答。

“你和你丈夫是说媒介绍的,还是自己认识结亲的呢?”轮到戴雨问了。

女人放下手里的活计,用一只手把煤油灯推到眼前,揭下玻璃灯罩,把燃烧的灯蕊就近看了看,然后剪去燃黑了的丝头,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再罩上玻璃,整个房间顿时添亮许多。在明亮的灯光下,女人的脸庞端出俏丽,生动、大方。丰韵的容貌,聪慧的眼睛,灵巧细腻的双手,还有凸出的女性身姿,让外人一点找不着她生育过孩子的痕迹,查实不出她真实年龄的刻痕。

女人轻轻回答:“媒人说的”。声音很小,戴雨好一会听到。他觉到女人的声音,像是飘浮到了房宇下的空气中凝固了几秒之后,才徐徐落到地面上。


                          八

安的女人实际二十六岁,虚龄二十八,祖辈不是本地人。抗日战争时期,父辈为逃避日本人的杀掠劫夺,从江苏随家迁徙到这个偏壤山区。虽然安全,却与外部世界孤僻了几十年。她懂事那会,没上过托儿所幼儿园;“三面红旗”时代,她只读了一个月“文盲补习班”,而且大多数时间还是父亲口教的。父亲性格开朗,整天田头地尾的带着她,不是哼着歌,唱着曲,就是给她讲故事。安的母亲性格文静、内秀,不但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整洁、干净,每日的生活开支也算计得清清楚楚,日子过得欢喜,就是没有书读。姊妹三个,她是长女。在她身上,有母亲的容貌父亲的性格,所以出落到十八岁那年,便有许多媒人上门说喜。直到二十岁,才和现在的“我那个”订了亲,翌年出嫁过门。

安的女人一提起订亲过门,一脸平静,只有说到婚后和“我那个”的故事时才一脸生色。

“我那个”——安的女人开始说——“比你矮半个头”。戴雨这时看了一下安的女人,心里盘估女人身高一米六几。

女人继续说:“我那个”是本乡人,家庭人口多,是大族,有城里亲戚关系。读完中学后,在公社小学教过书,在镇上一个厂子里做过会计,还跟人家在外面跑过买卖。这两年在煤矿上工作,很少回家。每次回来住上一星期。哦,前几天我和他提起过你,谈到拜兄弟的事,“我那个”听了很高兴,他愿意。可是你们两个人总是错过在一起见面的时间。安的女人插完这段话,继续说:“‘我那个’以前休工回家后,常带我出去到外乡走一走,讲一些他在外面知道的事给我听。他喜欢读书,有空就读,读的多是古书,竖竖的,密密麻麻,我不懂。文化大革命几年,古书不给读了,他就找些医学书自习起来,还自习会计,所以他在矿上做的大概也就是这种工作。”

安的女人说话兴致很高,戴雨一副认真听讲,模样就象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小的听长兄长姐们哄着讲故事那样一般乖乖。

提起订婚,安的女人降低了语气:“我那个一点不像城里人!”
“那城里人是怎样呢?”戴雨反诘好奇地问。

“城里人可以自由谈朋友呀,可以手牵着手玩公园呀,可以看电影,可以去看戏,可以跳舞、唱歌,还可以去大商店,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想到哪去就到哪去,自由生活,说说笑笑,开开心心,那才多好呢!”

“你怎么知道的?”

“电影呗!还有‘我那个’回来也跟我讲。”女人悻悻回答。

“难道你们这里的人,订了亲以后就不能允许和别人自由来往了吗?”

“是的,不能。订了亲就不可以和别人随便自由来往了。而且等摆了酒,过了门以后,两个人才能在一起,如果以后再跟别的男人一起,就会招惹闲话。所以,你还是我第一次留在家里住宿的娃。”

戴雨眼前,浮现出农村人摆酒闹婚的情形:一队长长的人群在那里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欢天喜地,仿佛结婚的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新人;相反,走在外面的新郎和坐在轿子里面的新娘,却被人稀里糊涂送上屋门关在房子里边,令他们憧憬的多少爱情,可以真正在现实生活中得到圆满的呢?

“有一次”,安的女人回忆:“那是婚后不久,我和‘我那个’走完亲戚回来,路过镇上他给我买了一幅布料。哟,”女人笑着插了一句,“你今天送给我的那幅料子,花式很洋气,很漂亮,我怕穿不出去。我想用它来做一件衣服,价钱一定很贵是吧?”

“没什么,只要你喜欢。那是我和我妈上街专门给你挑的。料子有多,不知道还可不可以给娃儿做点什么。”戴雨微笑补充。

“后来呢?”戴雨接着问。

“我和‘我那个’买完家用品”,安的女人继续说:“跟着往家里走。说实在,当时越往家走,我越没有回家的感觉,怕见熟人。跟在‘我那个’后面,就象跟着个贼似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这样。一直到我怀了娃儿以后,感觉才好了些。不过哩,我们这个地方让我碰上了一个知书达理的人,是我的运气。你读的那封信,就是我婚后第一次感觉自由生活的开始……”

“唉!”女人叹了一声气,用食指在脑门上的头发里轻轻挠了挠,跟着凑到煤油灯前,把灯柄旋了旋,让灯芯烧了一会,四围暗下来的光才又明亮了起来。

“日子呀,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几年。娃儿三岁了,我也老了。再不出几年,娃儿一大,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戴雨看到安的女人这幅心情沉重的样子,一点勾兑不起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曾留给他那些美丽、爽朗、大方和风韵的回忆。安的女人此时,被落寞、孤寂、惆怅、淡淡的哀愁笼罩在脸上,一副怅然……。

男人不在家,女人就得默默承受家庭生活的担子;若无臂膊之助,天长日久,灿烂的鲜花再美丽,也经不住长期风雨的吹打和时光的磨砾飘零开去。对男人来讲,这种感受不觉有什么难堪,而对女人,却是无情的,也是最难面对的一幕事实!

白天在卫生院见到安的女人,戴雨当时第一眼感觉和他此时两个人坐在一起交谈的感觉,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环境、不同心绪,却有着不同的感受。在戴雨的心头上面,这些感受一起浮动了起来。尽管安的女人肌肤是那样白,那样丰润,那样光洁;盘卷的头发,式样是那样愈现尊贵、高雅;身段是那样丰韵迷人;但一摘下白天她生活的面具,回到晚上她自然真实的生活里来,女人内心世界的疲惫心态,就尽显无遗……。



                     九

时间有些晚了,女人起身对戴雨说床已经给留好了,还是上次那天中午休息的房间。她和娃儿睡一起,第二天早晨吃了早饭再走。

戴雨喝了很多的茶,听了很多的话,思考的大脑皮层活跃着,活力细胞使激动的心绪平静不下来。脑子里涌起的思想水浪,不停地一层盖着一层向前推动。戴雨躺下、起身,只好悄悄打开厢房的边门,掩好,一个人来到后院走到池塘边,他想看看,月夜下的池塘和白日下的池塘有什么不同。

此时此刻的夜晚,夜色柔和、含羞、妩媚。月亮挂在天幕上,又大又圆又明亮。没有一丝云。天空明镜,阔大无比。深邃的天穹,只有几颗星星,特别晶亮;白天被阳光晒得热气咄人的土地,现在被月亮的光辉包融在一片清凉世界里。人类有了自然界的四季之分,就会有了白天和夜晚的冷热凉暖之分,所以给人们也带来了情绪影响,情绪也随事因缘有了喜怒哀乐之分。

夜晚的池塘,开阔的荷叶宛如男人宽阔的胸膛;坚挺的茎杆,宛如男人坚实有力的臂膀;那些盛开的荷花、半开的荷花、含蕾的荷花,全被簇拥在阔大的荷叶中间,就像把可爱的女人拥入到自己的怀里。

戴雨找了一块石板坐下来。他静静地领受池塘荷花夜色的温馨和享受。他想让涌动的思想,在凉凉的世界里冷却下来,在广袤清凉的天空下,让心境平和。他自问:这样贤淑的女人怎么会没有爱情?安的女人知道爱情和理解爱情么?“自由生活”是不是就是这个女人最渴望的生活体验?

戴雨只有二十岁,在生活中爱与被爱方面他没有深度感受,这会让他去想,他怎么想也想不透。安的女人的生活与爱情,究竟为什么烦恼?戴雨问自己:自己将来会是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当自己遇到爱情来的那一天,自己的精神状态会是一幅什么样子?

但是,戴雨看到眼前安的女人真实生活中,有丈夫等于没有丈夫,孤儿寡女地过着这种孤寂日子,不免叫人有些怜悯同情。尽管戴雨知道,并且读过这个女人“我那个”写来的一些书信,其言辞、其情感,如此真切、动人、美丽,可是女人依然说出了她憧憬的那种“自由生活,手牵手,说说笑笑、开开心心”生活的美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让安的女人有何等难受!生活的压力,对安的女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结果?如果现实生活中万一突然发生不测怎么办?安的女人将如何独撑起生活的小帆?命运将引导她如何行走下去?

戴雨不愿意再往后继续想了。安的女人往后和自己或许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了;她的生活今后怎样对自己也不会有多大影响;安的女人和自己的关系到今天,也只是在自己生活中的偶然出现,自己不过是一名匆匆驻客而已,一个初涉世道不谙深浅的探索者。对安的女人,不论是现在或者是将来,戴雨能给予这个女人的只能是物质上的微力支持和精神上鼓励,以及当她生活中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她体力活面上的帮助。

戴雨的心绪逐渐平和下来。一阵轻风吹过,身子感到许寒。正待他起身离去,一件棉布褂披在了戴雨的肩上,戴雨很快明白是谁。只是奇怪,安的女人怎么也没有入睡呢?

“谢谢!”戴雨立时转过身,温和感激地对女人说。

“我已躺了一会。想到准备明天早晨吃的东西就起身看看,顺便到你房间看你睡了没有。你不在,我就出来了。”女人解释。

戴雨十分感激看了女人一眼。月光下安的女人面孔,照得脸色有些白,却那么柔和。他从女人的目光中,觉到了一种情素,但是他腼腆的害羞逃跑开去。戴雨低下头,掖紧衣襟下摆,借着月光,迈出脚步往厢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一觉醒来,天已泛白。戴雨起身来到正堂,里门虚掩着,正堂一张桌面上,已经摆好了早餐。空大的房子,没有一点动静。安的女人呢?娃儿呢?等戴雨来到房屋后院时,才看到女人牵着娃儿的手,背对着屋宇,正面向池塘。

早晨的阳光,抛在池塘上面,也抛在了女人和娃儿的身子上面。池塘向阳的一半,是金色的;背阳的一半,是墨绿色的;背阳的荷花荷叶上面,还沾着薄薄的一层水珠。几只赶早的蜻蜓,已经在荷叶荷花面上翻飞起舞,又点点停停;水上有几只不知从哪里放出来的鸭子,正在水面上划水啄食。

戴雨走近女人身边,在背后轻轻说了一句:“辛苦你了!”女人回过身,露出灿烂的笑容:“没什么。”回问:“睡好了吗?没吵醒你吧?”娃儿也转过身,仰起脸,嘴里慢慢地嚼着戴雨昨天送给他的饼干,两只好看的小手,每只手里还各拿着一块;胸前上衣的小衣兜里,装满着“大白兔软糖”;那吃东西的模样,用两只眼睛俏皮地看着戴雨的神情,实在太纯朴、太可爱了。

戴雨蹲下来,看了娃儿一眼:“好吃么?”娃儿点点头。戴雨把娃儿抱了起来,在她豆腐般稚嫩的小脸蛋上吮了一口——“咦,还有一股奶味。”戴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把娃儿放下,脸上霎时飘过一丝微热。

“你现在就走么?”女人问,“我送送你吧!”又说。

戴雨这才注意到女人今天的穿着变化:一条崭新黑色布长裙;洁净浆过了的白色长袖布衬衣,上衣胸前织了一朵红色小花;头上盘着的发髻,用一条花方娟手帕结扎起来,露出脖颈一段光洁细嫩的白色肌肤;脚上穿着一双红黑两色花面硬底布鞋;腰间扎着一条细红色腰带;手里拿着一顶黑色圆布帽,帽沿垂摆下布条边边,镶着一朵隔着一朵的小黄色花。当女人看到戴雨的眼光正在她的妆束上打量着,羞涩便问:“好看吗?”

“好看!”女人听了,开心一笑。然后说:“我们从这条路上路吧。”

戴雨从安的女人回答声腔里,感受到安的女人的口里已经装满了幸福……

女人领着戴雨走的这条路,是一条可以通往火车站也可以通往镇上的小路。绕过池塘,上了一道土坎,便是一爿十分开阔的田地。一边是青青的荞麦,一边是嫩黄的油菜,黄色的油菜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生机勃勃。走在田陇小道上面,空气中一股股浓郁的花香味扑鼻而来。

戴雨又一次抱起娃儿,女人跟着后面指路。从远去看,他们像是一家人。女人边走边问戴雨:车站工作怎么样?休班时间里会做什么?探亲在家里有什么故事?城里有什么新变化没有?等等。今天是女人问得多,戴雨只是答,或简单说些什么,不知不觉很快走出了三几里路。

戴雨停下来,放下娃儿,向女人劝阻不能再送了,再送,他又得回头送,这才让安的女人没有拒绝。安的女人,在布帽下那张丰腴的脸面,粉白绯红。脚步停下来后,呼吸的动作牵动着布衣内丰满的胸脯明显抖动,随风还可以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衣袖香和头发香。

“好了,你们回去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们。”戴雨后退两步扬扬手,挎包里兜着安的女人为他早已准备好了的茶叶蛋、花生、红栆。

“好吧,”女人答应,转身把娃儿抱起,说:“娃儿,到时候我们去火车站看看叔叔好不好?”这句话象是跟娃儿许诺,又象是征求戴雨意见。

娃儿的小眼睛不知所措,已走出几步远的戴雨,听到声音立刻回过头笑着说:“好啊!欢迎你们到车站来。娃儿,到时候叔叔带你坐火车去啊!”

女人的眼眶里,布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水,望着渐渐远去的戴雨身影,一直到他消失在一个小土坡的背面……


                          十

等了两天,安的女人坐在门坎上没等见着戴雨来的影子。安的女人只好自己坐下来读一读“我那个”的来信。

这个女人准备了一本《新华字典》,因为那次被代笔老先生笑过之后,这个女人很少拿信再叫人代读了。


“亲爱的”——“该死的”又用这三个字,安的女人嘴里嘀咕着,心里却被一阵害羞幸福地掠过。

“你好!
我这样称呼你应该是第二次了。记得第一次你告诉我,
说在代笔老先生面前羞得你不好意思,今天我又这样称呼
你,应该说是有头有尾,善始善终了是吧?!我希望永远
这样称呼你!”

接下去,安的女人读到“我那个”在信上给她讲《游园春梦》的故事。那是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作品。“我那个”说,他结婚这几年总在外面跑,去日苦多,没有让女人跟着他过着安定富裕的生活,娶个温柔贤慧的妻子,却没有条件让她打扮得比孔雀还美丽比牡丹还娇贵;有了娃儿,不能让母女俩安享无忧无恙的日子,总是让他心里怀揣着愧意和时时难过。信里说,夫妻好比巢中鸟,破巢之鸟安有完卵乎?!安的女人读不懂这句话,可是她在温情脉脉软软细语的浸润下,一面贴近戴雨曾跟她交谈过的文学作品中,那些个爱情故事的真情感受;另一面,却敏感地领悟出有一种不可躲避的事实已经发生。安的女人一整晚没有入睡,她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就到“我那个”的矿上去探访,看看“我那个”好久没有回家的究竟。

戴雨和安的女人分手没几天,上级机关调他到外地工作,一去月多。间中,戴雨回车站办事的时候,听同事们讲曾有一女子找他。

是谁?没说。也没留下个字。只说女人是当地人妆束,外秀,身段漂亮,不大爱讲话。戴雨听完,心里便明白几分。由于时间短,戴雨当晚乘火车又返回机关工作去了。临走前,他委托同事说,如果这个女人再来的话,请代为照顾一下,最好留下字句什么的。

半年过后,戴雨正式下令调到机关,因需要回车站办理交接手续,有机会又返回到他工作一年多,已经熟悉而生出感情的地方。

戴雨收到几封朋友的来信,其中夹着一封没有地址没有邮票只写着“内详”二字的白色信封。封面上写着:“戴雨亲启”。字迹工整、娟秀。同事说,这封信还是上次那个女人留下的,时间很长了。

“没说什么?”

“说了,问你到哪去了,多久能回来,然后把信留了下来。”

戴雨启封,抽出信纸,只有一页。

戴雨:你好!

我来过火车站找你,你不在,我丈夫去逝了。是一个多月前
的事。如果不是我直接到矿上找他,还不知到这件事一直要瞒住我
多久。我也许是一生很不幸运的女人。我从订婚到过嫁,都不知
道什么是爱情。当我那个称呼我“亲爱的”时候,我只感到害羞,
可是自从我和你交谈中才领悟到这就是爱情时,不过已经迟了。爱
我的人生命很短,走了,我想接受他的爱已经没有机会了。这种迟
来的爱让我痛苦了很久很久,但是我想到了你。因为我认识了你,
才知道了爱,知道了爱的一种感觉,是一种想象中的幸福。因此我想见你,想和你谈一谈。请你看到信后能抽空来看看我,看看娃儿
拜托了。有一件很遗憾的事,就是我丈夫一直没有和你见到面,你
戴姓兄弟两个就这样阴阳分手了……。你上次压在枕头下面给我的
二十块钱,这次帮了我很大忙,非常感谢。
                                 安   嫂


                       十  一

戴雨看完信,脑子里一阵混乱。“我那个”去逝的消息太突然了。

安的女人和娃儿这段日子怎么过的呢?她第一次找我,可能就已经发生了这件事,那么她想直接跟我说什么呢?戴雨把信的日期看了几看,过了好几个月了。安的女人会不会还是住在那间常常令她憧憬幸福,而现时却是让她感到伤心的房屋里呢?

戴雨头一次碰上这事,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前往安的女人房屋去看看安的女人,看看娃儿。

戴雨走的仍是上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安的女人房屋的小路,比大路省了十几分钟。当戴雨经过那爿荞麦地和油菜地的时候,看到如今春耕待播的季节,已经没有上一次初秋季节里见到过的那种丰收待望的情形。已翻出的泥土,卷发出浓郁的深土气息,有一股子腐味。戴雨从小路尽头下了坎,再走不远,便望到了那块池塘和安的女人的房屋轮廓。

戴雨终于来到安的女人房屋门前,见门上一把锁,窗户紧闭,厨房、后院,没有一丝生息。看样子,主人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住了。
今天是趁圩的日子。

早春的天气,初暖还寒。往镇上趁圩去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路上行人了见无几。除了戴雨,没有人去注意路边这个普普通通的房屋。

戴雨手里,拎着几袋从外地专门给娃儿买的食品,有一套是送给安的女人的家用瓷具。但是,此时此刻,他面对着空寞的房屋,冰凉的门锁,冷寂的后院,还有那清静的水面上,空无生命的池塘;再望着头顶上空灰色的低矮云层。戴雨回忆起大半年前还曾在这里停脚歇息的情形,和安的女人的相识,听她一讲“亲爱的”三个字,便有着闺宇待嫁的羞涩样子,还有她美丽的长裙、乌黑柔顺的长发;娃儿的脸蛋和娃儿脸上黑汪汪的大眼睛,等等。把戴雨的回忆装得满满的。

可是现在,戴雨的心情,却像是被笼罩在厚厚云层的下面。什么时候,云层才被逐散开去再见阳光呢?……

2005年3月28日 发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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