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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一路风尘 [打印本页]

作者: jiangjianming 时间: 2005-5-4 10:32
标题: [原创] 一路风尘
一  路  风  尘



　　坐长途汽车确实没有坐火车舒服，这是任玉今天最深的感受。

　　如今的汽车，大多是私营的，花钱买一个路线牌，自个儿经营。车主巴不得旅客们多得能把车厢挤爆，自然是不会考虑你是否舒服。

　　去年冬天整整三个月没有下一滴雨，地上干燥得灰尘四扬。从Ｂ城到Ｃ城，本是柏油路面，可司机为了多捡客，老喜欢把车拐到乡镇土路上，车轮辗起浓浓尘土，挤进窗缝，扑落在旅客们的头发上和衣服上，甚至呛进人们的鼻孔喉咙里。虽说天气冷，但车窗关得太严，任玉又觉得不透气，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使人想发呕。

　　车里播放着音乐。那沙破的小喇叭里，金海心正在煽情──整晚胡思乱想夜色正好，让我睡不着，为何你总是想逃……

　　任玉以前是坐火车去Ｃ城上学的。去年，他考上Ｃ城大学时，Ｂ城还没有直开Ｃ城的长途汽车。这回，他选择坐汽车，主要是经济原因。从Ｂ城坐汽车直达Ｃ城，相当于走三角形的一条最短的直角边；而坐火车，则要经过省会Ａ城，相当于走三角形的一条最长的直角边和弦，且火车提速，票价一涨再涨，一趟单边的车票价，比眼下这趟汽车往返车票价还要贵出许多。另一个原因，是大批农民外出打工，大批象任玉一样的学生春节后返校，火车拥挤不堪，摊上二元一盒的饭涨到十元。那火车站的售票员工作人员，一个个象是人家欠了他八担谷子只还了一担糠，黑风秋脸，没一句好声气。任玉决定坐这新开Ｃ城的长途汽车，虽不太舒服，但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刚才，哥哥任武在Ｃ城车站送别时，一再叮嘱路上小心些，千万别管闲事，只管一心读好书。

　　哥哥任武是任玉的楷模，读了大学便成了城里人，有了好工作。父母在乡亲们面前说话时，似乎腰板都挺得很直。任玉决心像哥哥一样，好好上大学，为父母拿脸，也为自己建设一个美好的未来。

　　出Ｂ城时，汽车上并不拥挤。任玉挑了倒数第二排的左边靠窗的位置坐下。

　　这辆峨嵋牌大客车是半新的，坐垫上的人造革已经显出些衰老的皱纹和尖物划过的伤痕。靠背是用白布套子蒙上的，但白布的颜色已经该算作是灰不溜秋了。任玉面前的，是倒数第三排的坐垫靠背，上面还密密麻麻写着钢笔字。任玉好奇地欣赏这车厢旅行文学，原来大都是流行歌的词儿，偶夹一两句肉麻的话。任玉想，这车挂的是Ｂ城牌照，而Ｂ城，去年荣获了省级卫生文明城市称号，正争创全国示范城市，在电视上炒得轰轰烈烈呀！

　　路上不时驶过一辆双层卧铺汽车。任玉也曾动过坐卧铺汽车的念头，但很快便否定了。那双层卧铺车，带空调，还有电视看，舒服肯定舒服多了，但是，那票价也是这普通客车的一点五倍啊。任玉舍不得多花那几十元──那可是自己半月的生活费呢！就坐这廉价点的吧。

　　吱──嘎，汽车停了，上来一位大嫂，挑一担鸭子，用网套罩住箩筐。那鸭子一片嘎嘎声，立刻淹没了小喇叭里的金海心──想不到明星也如此脆弱，被几声鸭叫挤兑得没了气息。那大嫂把鸭筐挤在车门边上。卖车票的女人向她吆喝说，后面有座。她便提着扁担朝后边走来，在任玉旁边坐下，那扁担横来竖去，险些碰掉任玉的眼镜。

　　在学校里，任玉读的是中文系。老师叫大家要善于观察生活，广泛搜集素材，处处留心皆学问。任玉便观察这位大嫂。已经烫了很久的头发，显得有些乱；穿一件红色羽绒服，肥大而臃肿；下着一条细脚伶仃的健美裤──乡下人俗称踩踩裤，绷在肥硕的腿上。她站起来时，显得上大下小。任玉怀疑这不协调的身子能否担得了那两只大箩筐。

　　嘎──嘎──嘎──前边鸭子的鸣唱和着汽车马达懒洋洋的叨絮与金海心断断续续的呻吟，组成一首奇特的奏鸣曲。任玉庆幸自己没拣前边坐，否则，那鸭子就在脚边，既吵得厉害，又难闻臭气。好在，约摸三十里路后，那大嫂便下了车。下车补票时，那大嫂把一小叠钞票胡乱裹进手帕里，随手又揣进了怀里。

　　任玉下意识地踩一下脚，脚底实实的，他心里感到很踏实。去年入学时，是父亲送自己去Ｃ城的，任玉不担心什么。这回，父亲又要送，任玉考虑到应该尽量减轻父母的劳累，便坚持不要送。父亲也要忙地里的活，开春的农活多，洋芋该栽了，早玉米快种了，还要积火灰肥，还要买新种子，便没坚持。父亲说，你娃锻炼下也好。

　　昨晚，母亲拿出一叠钱来，说要缝在任玉的内裤里或者衬衣里面。这几千元钱，是他今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是他家的几千斤玉米籽籽和几千斤洋玉疙瘩，外加母亲喂的两头肥猪呀！去年的学费，是哥哥任武给的。今年哥哥要准备结婚，过完春节就返城里了，父亲没让他拿钱出来。母亲拿出钱时，满绽青筋的双手，略略有些颤栗。

　　任玉不让母亲缝。他自有办法。他用两小块塑料纸将钱包裹成两份，今天早上起床时，塞进巡洋舰深筒皮鞋里，这是他听同学介绍的经验──那鞋，是去年冬天从牙缝里挤出了三十元钱，在地摊上买的处理货。

　　任玉没事，便观察车厢里的人。

　　他前边是一对老年夫妇，都已白发苍苍。一上车，那老太婆就靠在老头的左肩上打起了瞌睡。再前边一排，是一对中年夫妇──当然，夫妻关系是估计的，据说这年头，依偎在一起的未必是夫妻──情形和老头老太婆的差不多。再前边，任玉坐着看不见了──他又不好为这专门站起来瞅。

　　右边，四排座位，后一排空着，前三排坐了六个人──每排一男一女，好像也是去Ｃ城返校上学的大学生。三对青年人，都是女的靠右边窗户坐，男的靠左边过道，天然如三位骑士护卫着三位娇小的公主。三个男的都是五大三粗，用时下的说法叫酷毕了。任武猜恐怕是体育学院的吧，否则，这魁梧的身材岂有些不浪费？自己要不是只有一米六的个儿，还想做几天体育梦呢！如今男孩子，最易出名最易挣钱的，便是有一副好架子好皮囊，好皮哪怕到足球场篮球场坐冷板凳，也比个省长部长收入高──不含他们贪污受贿的情况。

　　三对人儿一个劲吃东西，一个劲儿说话，谈的大多是春节期间自己如何上网聊天打游戏之类的事儿。

　　任玉还在猜，也许他们并不是体院的，说不定与自己还是同校的，只是不认识罢了。即使不是打体育的人，但他们那几副国防身板，在紧急关头，挺身而出，那种阳刚之美肯定是会令他们身旁的女孩子芳心迷醉的。

　　任玉突然发觉，今天车里尽是成双成对的，老年夫妇，中年夫妻──就算是夫妻吧，三对青年──姑且不说他们是不是朋友恋人。而唯独自己，孤孑一人。不过，这座位宽绰，任玉瘦小的身子，躺靠自由。于是，他斜躺了身子，想打一会儿盹。

　　汽车又行驶了几十里路，任玉却仍未睡着。

　　这时，汽车路过一个小镇，路边有人招手，司机停了车。车门上立刻冒出三个红头发脑袋──一个姑娘，两个小子。三个人都没有行李，三双手空着。而一上车，六只眼睛就没空着，在车厢里来回逡巡。

　　卖票的女人喊道，后边有座，朝后边走。

　　三只红头发脑袋略略动了下脚步，晃到任玉旁边，却没有坐。

　　任玉抬头看，三个都还是孩子，大的不过十八九岁，小的也就是初中生年龄，都是矮矮的与自己差不多的个子，而脸色黄白，仿佛是营养不良的病人。女孩估计也就十六七岁光景，比较漂亮点，但没有一般少女的羞涩与矜持。三人都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最明显的是三个人都染着红头发。中国人本是以黄皮肤黑头发为骄傲的，但这二年，有些小青年背祖离宗，崇拜起国外的花花哨哨五颜六色来了。任玉猜测──任玉一遇事就老爱琢磨──也许是附近的中学生吧，或许是姐弟兄妹，当然，那大男孩与女孩或许是一对小恋人──这些年中学生早恋成风，是众所周知的。

　　任玉挪了挪身子，打算请他们坐下──任玉为自己一人曾霸占着俩座位感到心里不安。

　　看什么看！

　　那女红头发压低声音朝任玉吼了一声。俩男红头发立刻投过四只血毒的眼睛，凶神恶煞般的。

　　任玉赶紧收回目光。凭着收回目光的一刹那，他斜一眼右边那三对青年人，此时，那六人没说话了，也没吃东西了，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势。同排那个五大三粗的男青年，眼角上显出一丝畏惧的神色。

　　任玉心想，这三个红头发，非善类也！哥哥任武反复告诫过，出门在外，要处处小心，时时在意，万不可惹上麻烦。遇事，能躲则躲，能忍则忍。于是，任玉又装着要打瞌睡的样子，将瘦小的身子朝左窗边缩了缩。

　　三个红头发还是没有坐。

　　任玉透过半眯的眼睛，看到那两个男红头发正在翻前排座位上两位老人的衣袋。

　　小偷！

　　车上有小偷！

　　任玉心里一激灵，差点立马就要吼起来，甚至立马要站起来了，奋袖出臂，英雄出世了。

　　然而，任玉终于没有敢立刻喊出来，更没有敢立刻站起来。刚才那女红头发威严的声音和那俩男红头发凶煞般的目光，有如几把明晃晃的刀剑，令他有些不寒而栗。哥哥的嘱咐，又使他犹疑不决。哥哥任武是城里的机关干部，长得比任玉魁梧多了，平常说起话来咬铜吃铁，但有一次在公共汽车上，遭小偷洗白了，他一声都没吭。后来任武对弟弟说，这不叫胆小，这叫识时务，叫好汉不吃眼前亏。小偷如今敢动刀动枪，被盗个百十来元钱，犯不着被扎一刀。听这些话时，任武原本高大的干部形象，在任玉心里垮下一大截。

　　今天，事情遇到自己头上了，任玉倒确实没了主意。喊，激怒了小偷，万一车上的人不响应，也不帮忙，虽说三个红头发个子矮小，但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是斗不过他们的。不喊，眼睁睁瞧着坏人坏事得逞，自己内心又无法平静。

　　抓小偷！任玉在心里喊道。

　　哦，右边邻座不是有三个大汉吗？他们怎么没有动静？他们可是有六个人呀？何况那三个男青年还是五大三粗的身板啊！倘若他们喊起来，我任玉是会立刻响应的──那么，就算车上的司机售票员和别的乘客都不响应，我们七个人对付三个半大孩子，也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或者，自己喊起来，那六个人一起响应，效果也肯定不错。倘若全车男女老少司机乘客齐心协力，擒拿三个小毛贼，就如同烹一碟小鲜。

　　正想间，红头发们已经完成了前边这排老年夫妇衣袋的翻捡，又到前一排光顾中年夫妻的衣袋了。可怜的人们啊，被偷盗了，或正被偷盗着，可谁都没有醒。倘若这时，被偷的人一声吆喝，任玉是会首先响应的。

　　任玉几次差一点就站了起来，大喊一声抓贼。

　　任玉忍不住瞧一眼右边邻座的人，那三个女孩分别倒靠在三个男孩的右肩头上，作瞌睡状；三个男青年也微闭双眼作瞌睡状──刚才他们还醒着呢！

　　正瞧着，任玉第六感官觉得前边有目光向他剌来，寒凛凛的。他一抬头，果然是那女红头发，正瞪着自己；那眼神似乎在说，别多事！任玉立刻觉得背上湿漉漉的发凉。

　　此时，车上的音响里仍然播放着金海心。不知司机只有这么一盘磁带，还是对金海心情有独钟──我以为冬天是最美的季节，冷冷的溪边还有鱼在水里，一对对很自在，一对对很相爱……

　　任玉遭受了红头发眼神的制止──其实，他什么行动也没有做出来，仅是在心里拳打脚踢罢了。他又半闭了双眼，也仿着右边那六个青年，作起了假寐状，还生怕挪动身体时弄出响声，再招来小偷对自己不利──他们是不是每人身上藏有一把刀或者一支上了膛的火药枪呢？

　　此时，任玉多么希望车上有一个便衣警察，突然振臂一呼，那该是怎样一种情形啊！电视里近期正在报道，说政府花大力气整治车匪路霸，说有警察化装成旅客随车行动的。虽说自己一介文弱书生，但真有警察动起手来，自己是会积极协助的。对付其中一个红头发，他是特别有信心的──哪怕他真有刀子。要是对付那个女红头发，那更没问题，保证不会怜香惜玉，狠狠掴上她两个耳光才解气。然而，任玉始终没见着有便衣警察之类的什么人振臂一呼。任玉甚至想到，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报考警校。如果报考了警官学院，那么，今天自己就是准警察了，是肯定敢挺身而出的。

　　三个小偷在前边怎么翻捡了一场，洗劫了些什么，任玉不得而知。任玉又踩了踩脚底，完全是下意识地踩了踩。他心里明白，自己和右边那三对都未遭小偷光顾。而车上所有被偷的和未被偷的人，在几十分钟时间里，谁也没吭一声。沉默，多大代价的沉默啊！

　　在前边一个镇子上，三个红头发下了车，班师凯旋了。当汽车重新启动后，车上立刻就沸腾了──所有人都叽叽喳喳说起话来。被偷了的一片惊叫：我遭了三百元。我遭了五百元。未被偷的假装疯魔：什么？小偷？谁遭了？偷了多少？

　　前边的老头子在身上摸索了一阵，似乎想找找小偷们遗忘了的衣袋角落，老太婆则嗥淘大哭──这咋得了哇！这是我到Ｃ城去治病的救命钱啊！

　　右边那三对人儿，此时仿佛无事人一般，又开始吃东西，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听着老妇人的哭诉，任玉心如刀绞。任玉没被偷走什么，但他觉得自己是失盗最多的人。自己不是小偷，但似乎又是自己偷了别人的钱财。自己不但没有当成英雄，反倒成了十足的懦夫。他在心里翻江倒海：倘若当时自己勇敢一点点……倘若大家……倘若……

　　这时，车上还在播放着音乐，还是金海心，只是那小喇叭里的声音比先前更沙破些──夜太长月光一定会冷掉，如何是好，你欠我一个拥抱……

　　任玉觉得车厢里太闷。他使劲拉开车窗玻璃，外边立刻挤进一股寒风，裹夹着一股浓浓的尘灰。

　　任玉朝远处瞧，一轮夕阳正一抖一抖地朝西山落去，晚霞把天边的云彩烧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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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陌笛 时间: 2005-5-4 18:18
面临残酷的现实不得不低头，不是我们没有勇气，而是我们无法获得，空气污浊净化是要大家的手。
一路风尘颠簸的我精疲力尽。

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5-5-4 22:40
一车人，眼睁睁着瞅着那几个小偷在车上乱偷乱摸，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管，这就是当今最普遍的现象。唉！
问好！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5-5 00:12
　　此作为本期太虚精华小说。

作者: jiangjianming 时间: 2005-5-5 10:24
谢谢楼上的先生的肯定．我当努力．

作者: 武俊岭 时间: 2005-5-6 08:13
为麻木与怯懦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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