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标题: [原创] 网罟与鱼（中篇小说之三） [打印本页]

作者: 江湖一刀 时间: 2005-5-11 11:57
标题: [原创] 网罟与鱼（中篇小说之三）
　　第二章
　　　　　　　　　　　　　　　　　
　　“梁戎躲到哪儿去了？”
　　　　　　　　　　　　　　　　　
　　我刚被押进P城公安局刑警大队审讯室，就立即来了个面部表情生硬的中年警察。后来我知道此人姓谢，刑警大队副队长，是梁戎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的朋友。也是这次搜捕梁戎的总指挥。谢副队长因枪击梁戎而立功受奖，并变副为正，是后来的事，此处不赘。
　　　　　　　　　　　　　　　　　
　　谢副队长进来后，就声色俱厉地问我，梁戎躲到哪儿去了。谢副队长的语气，和他的面部表情一样：生硬，呆板，无聊无趣。
　　　　　　　　　　　　　　　　　
　　我一时没能搞明白。
　　　　　　　　　　　　　　　　　
　　自被捕那一刻起，我所想到的不外乎是那被“屠”了三刀的小子告了我，或者是余大疤子的事被捅了出来，再不，就是浩的什么后遗症。
　　　　　　　　　　　　　　　　　
　　我压根儿没想到会是戎出了事。
　　　　　　　　　　　　　　　　　
　　所以，我一听谢副队长的话，就如遭雷殛般懵在了那时。
　　　　　　　　　　　　　　　　　
　　“梁戎杀人了你不知道？”谢副队长又说。
　　　　　　　　　　　　　　　　　
　　我心里一紧。谢副队长那冷峻而威严的声音，搅得我满脑子嗡嗡如群蜂乱舞。梁戎杀人了？身为人民警察，立过功受过奖的梁戎会杀人？我越发糊涂地望着谢副队长。
　　　　　　　　　　　　　　　　　
　　“不仅杀了人，还持枪潜逃了。”谢副队长的话像是刚从肉联厂冷冻库里拖出来的，没有一丁点儿温度和热气。
　　　　　　　　　　　　　　　　　
　　梁戎杀了人。我终于明白了。那么，他会杀了谁？怎么会来问我？他现在又躲到哪儿去了呢？他还会再杀谁呢？戎枪法如神，百发百中，要打你鼻子，决不会让子弹开小差跑进你的眼睛。他要再杀人，岂不易如反掌？
　　　　　　　　　　　　　　　　　
　　谢副队长见我久没吱声，便和缓了语气说：“你好好想想，他会躲在哪里？”
　　　　　　　　　　　　　　　　　
　　说完就打开对讲机与各巡逻队联系。看那神情，一定还没啥动静。刑警大队院里，人们行色匆匆地进进出出，一派紧张忙乱。
　　　　　　　　　　　　　　　　　
　　天空依然晴朗。阳光从容不迫地走进来。屋里一片灿烂亮丽。我默默地想着戎，想着他可能藏身的地方。
　　　　　　　　　　　　　　　　　
　　　　　　　　　　　　　　　　　
　　我和戎打交道，是在余大疤子神秘地死去之后。
　　　　　　　　　　　　　　　　　
　　P城不大。有人说撒泡尿功夫就可逛遍全城每一旮旮旯旯。话虽刻薄了些，小却是事实。又偏远闭塞，不发达，无聊而多事的人就不可叶多。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口角是非，都会立刻被人们演绎得有声有色。
　　　　　　　　　　　　　　　　　
　　余大疤子在P城为非作歹多年，可谓恶贯满盈，死有余辜。P城人在为他的死拍手称快时，也对他的神秘死因，作出了种种不乏穿凿附会的猜测。
　　　　　　　　　　　　　　　　　
　　在传说中，余大疤子死前那晚上，还和几个烂哥们儿一起，去看了场黄色录相。那时候，P城盛行镭射影牒，几乎每家放映厅到夜深人静后，都要放上一部两部。据说那晚最后一场结束已是凌晨一点。余大疤大在他家巷口与那几个哥们儿分手时还开玩笑说：“日他妈，明晚到金三角去乐一乐！”
　　　　　　　　　　　　　　　　　
　　金三角是P城一家说不清档次的娱乐厅，据说有暗娼色情服务，以供有身分和没身分的人们消费过剩的时间、精力和金钱。余大疤子说那话时，淫邪的笑声很脆很响，嘎嘎嘎地在悠静的夜空传得很远很远。
　　　　　　　　　　　　　　　　　
　　余大疤子说完，转身进了黑洞洞的巷子。正嘀咕着“狗日的路灯咋又坏了”时，余大疤子忽然听见有人低声唤他。他诧异地回过头来，刚问了声哪个，就听卟哧一声，什么东西穿透了他的黑衬衫。然后心口一疼，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第二天早上，我和浩混在围观的人群中。对于人们的猜测、演绎和议论，我们不禁暗自好笑的同时，心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我看到余大疤子规矩老实地躺在黑红色的血泊中。两只眼半睁不睁的，似乎有些死不瞑目的意味。这样子颇有些滑稽，与他一贯飞扬跋扈的身分很不相称。说来也怪，都隆冬时节了，那血也差不多凝固了，却仍有几只硕大的绿头苍蝇，围着那血污翩翩起舞，令人恶心欲吐。
　　　　　　　　　　　　　　　　　
　　余大疤子曾经横行一时，威风凛凛得让人不敢做好梦。可现在他死了，就连几只讨厌的苍蝇也奈何不得。他的盛气凌人，他的残暴凶狠，他的毒辣阴鸷，都如烈日下的一团残雪，慢慢地融化了，蒸发了，最后被风吹散了。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人。也是我第一次如此切近地感知到死亡。死亡就是生命的消散，并且消散之后便不可复聚。人的生命真是脆弱，脆弱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
　　　　　　　　　　　　　　　　　
　　记得那时，浩和我对望了一眼。
　　　　　　　　　　　　　　　　　
　　浩目光幽邃辽迥，我不知道他有何感想。但我确乎从余大疤子的尸体上，读出了一种死的寂寞，凄凉和萧杀。人死如灯灭，犹如汤泼雪。可灯灭尚能复燃，雪化亦可再聚，而人，死了，埋了，也就完了，一切便都不再。
　　　　　　　　　　　　　　　　　
　　我隐隐地觉出了一种恐惧和后怕。
　　　　　　　　　　　　　　　　　
　　也就是在那时，我发现了人群中的一双冷漠犀利的眼睛。
　　　　　　　　　　　　　　　　　
　　那是一双经过悲惨酷烈，血雨腥风的眼睛。那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温馨和暖意，而只有皑皑的冰雪，刺骨的寒气和洞烛一切的尖锐。它逼视着我，覆罩着我，裹挟着我，使我震惊而恍惚。
　　　　　　　　　　　　　　　　　
　　直觉告诉我，那双眼睛，已透彻了我若无其事的表情后面掩藏着的东西。
　　　　　　　　　　　　　　　　　
　　我们免不了还要打交道的。我想。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那双眼睛的主人就是戎。
　　　　　　　　　　　　　　　　　
　　　　　　　　　　　　　　　　　
　　报仇雪恨后，我重新回到教室里，想继续我的学业。
　　　　　　　　　　　　　　　　　
　　那时考试早已结束，各科成绩也都出来了。我每科都大红灯笼高高挂。女老师召开了一次家长会。我望子成龙心切的父亲，也不辞辛苦地从乡下赶了来。我请假的谎言当即被戳穿。
　　　　　　　　　　　　　　　　　
　　“狗日的，啥不想？就想老子生病？”
　　　　　　　　　　　　　　　　　
　　父亲气得指着我鼻子一顿好骂。父亲脸上的老树皮起起伏伏地跳动着。父亲一定气昏了。他甚至没顾上批评我撒谎欺骗的恶劣行径。
　　　　　　　　　　　　　　　　　
　　女老师似乎也忘了这茬儿。一直看重我赏识我的女老师，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叹息连连。
　　　　　　　　　　　　　　　　　
　　“你呀，你呀，怎么会这样呢？”女老师痛心疾首地说，“别毁了你的才气，别辜负了你对你的期望。”女老师循循善诱地劝导我，“悬崖勒马未为晚，浪子回头金不换。”
　　　　　　　　　　　　　　　　　
　　女老师诲人不倦的神情，令我既羞愧难言又感动万分。
　　　　　　　　　　　　　　　　　
　　我对自己半个多月的荒废和放纵也颇为懊恼。我很清楚自己的责任。我不能辜负父母的殷切期冀。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余大疤子给我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可我很快就发现，无论如何我也回复不到原来的状态了。我神思恍惚，静不下心，听不进课。我一次次在教室里“坐土飞机”，回到和浩他们度过的逍遥无羁的日子。我钻山打汆儿地旷课逃学，去找浩他们。
　　　　　　　　　　　　　　　　　
　　“三年学个好人难，三天学个坏人易。”我想我真是变坏了。
　　　　　　　　　　　　　　　　　
　　我也想努力摆脱，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出余大疤子僵卧血泊中的样子。还有那双犀利尖锐令人恐怖的眼睛。我总觉得它在逼视着我，胁迫着我，让我惶然无措，惊悸万端。我像一个落水的人一样，拼命抓握任何可以抓握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
　　　　　　　　　　　　　　　　　
　　比如说，琬儿。
　　　　　　　　　　　　　　　　　
　　她也是浩他们一伙的。后来想起，我受辱那晚上，她也在浩家的。只是当时我没顾上注意。她常穿一袭白色连衣裙，清纯亮丽，端庄柔情。她常小鸟依人般偎在浩身边，亮晶晶的大眼闪烁如露。她偶尔也会盯着苍茫的天空，一动不动地发呆，神情忧郁而迷惘。
　　　　　　　　　　　　　　　　　
　　我也禁不住忧郁而迷惘：这样一个天使般纯情的女孩，怎么会跟浩他们伙在一起呢？
　　　　　　　　　　　　　　　　　
　　后来我才知道，她父母在外跑生意，长年累月难得在家。她跟我一样，也是受人欺负被浩救了，才报恩般跟着浩的。只是，欺侮她的，不是余大疤子，而是菜刀帮帮主胡大娃。
　　　　　　　　　　　　　　　　　
　　在一意复仇的那段时间，我整天呆在浩那儿。我沉默寡言，孤僻乖戾，像一个粉红色的伤口，任何轻微的刺激，都会让我感到钻心的痛，让我神经质地颤栗着，回想起那充满屈辱的夜晚。
　　　　　　　　　　　　　　　　　
　　那时候，能让我略觉安慰的，便是琬儿。是她那娴静纯真的笑脸和澄澈如水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任何怜悯和讥讽，让我觉得亲近而可信。那半个多月，她的眼睛像魔镜一般摄去了我的魂魄。
　　　　　　　　　　　　　　　　　
　　我相信我是爱上她了。
　　　　　　　　　　　　　　　　　
　　这种爱，比起对女老师的“喜欢”，似乎更加真实切近。因为女老师身上那种神圣的光芒，总让我感到遥不可及，高不可攀。而琬儿，近在咫尺，且与我同病相怜。
　　　　　　　　　　　　　　　　　
　　我勉强地坐在教室里时，总想着琬儿。身在曹营心在汉。我渴望见到她，就像溺水者渴望见到岸。我珍藏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像儿时珍藏舍不得吃的糖粒。到实在忍不住了，才拿出来，用回忆的舌头去舔一舔，一点点地品尝，一点点地回味。
　　　　　　　　　　　　　　　　　
　　只是，那糖味儿并非全是甜蜜。好多次我到浩那儿去，都见琬儿和他在一起。门开了，浩脸上浮着一丝暧昧的笑。琬儿则是满脸慌乱和羞。我和浩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浩一次次使眼色要我滚蛋，我都岿然不动，置若罔闻。我想浩一定非常恼火，但我还是坚持装聋作哑。
　　　　　　　　　　　　　　　　　
　　在说话的间隙，我就偷偷地望一眼琬儿。每望一眼，我都感到揪心的痛楚。
　　　　　　　　　　　　　　　　　
　　浩的哥们儿曾暗地里猥亵着开玩笑说，浩把琬儿给搞成女人了。我不敢，也不愿信。可现在，我发现琬儿的体形真的有了变化，腰身似乎也变粗了些。
　　　　　　　　　　　　　　　　　
　　“狗日的浩！”我咬牙切齿地在心中骂道。
　　　　　　　　　　　　　　　　　
　　我恨浩。我爱琬儿。可我没法表现出来。我为此痛心疾首，如陷泥淖中，不能自拔。
　　　　　　　　　　　　　　　　　
　　在余大疤子被杀现场让我震惊恍惚的那双眼睛，也盯住了我。他面若冰霜地找了我几次。我因此知道他叫梁戎，是P城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从他那简短粗暴的问话里，我听出他认为我是杀死余大疤子的重大嫌疑犯了。我敢肯定。
　　　　　　　　　　　　　　　　　
　　幸好，我和浩曾就如何对答而不露破绽，进行过仔细的研究和模拟演练。有备无患，戎对我镇定自若的回答，只有吹胡子瞪眼睛的份儿。
　　　　　　　　　　　　　　　　　
　　末了，他只好悻悻地说：“你小子要小心点儿。别栽到我手里。”
　　　　　　　　　　　　　　　　　
　　因为戎的逼迫，我再次回到浩身边，同仇敌忾。浩要我一口咬定，坚决否认。“梁戎只是虚张声势。”浩说，“没有人证物证，，他拿你没办法。”
　　　　　　　　　　　　　　　　　
　　我深信浩的说法。同时尽可能地安分守己，老实做人，尽可能地小心翼翼，谨慎从事。不找任何麻烦，也不让任何麻烦来找我。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痛苦而逍遥的日子。那时，我徘徊在曲折坎坷的精神歧路上。
　　　　　　　　　　　　　　　　　
　　那是冬天。阵阵料峭的寒风，吹刮在P城的大街小巷中。那时P城整日尘土飞扬。废弃的纸片、鞋袜、避孕套，残存不堪的塑料袋，和脏污零乱的枯枝败叶，被风卷腾得到处都是。那时的P城，被一片腐朽破败的气息弥漫着，充盈着。
　　　　　　　　　　　　　　　　　
　　我的心境，也被这气息弥漫充盈着。
　　　　　　　　　　　　　　　　　
　　接着又是雨。那个冬天P城老是下雨，淅沥索落的。P城到处都是雨水。下水道流不及了，便漫漶出来，在街巷间纵横决荡。
　　　　　　　　　　　　　　　　　
　　那个冬天，P城没有一处不充斥着脏污的水和垃圾。
　　　　　　　　　　　　　　　　　
　　那时，我成天和浩他们在一起，躲在他那罪恶而淫荡的小屋里抽烟，喝酒，看凶杀武打和黄色录相，开低级庸俗粗鄙的玩笑。或者，在夜深人静时，踏着吱嘎作响的污水和垃圾，吼唱张雨生的《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多少喜乐在心中，慢慢地游
　　　　　　　　　　　　　　　　　
　　多少忧愁不肯去，流向心中
　　　　　　　　　　　　　　　　　
　　永远不会问结果
　　　　　　　　　　　　　　　　　
　　那时候，这稚气中夹杂着几分沧桑的声音，时常在P城夜空中飘荡起落。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作者: 房子 时间: 2005-5-11 13:26
张驰有度，细腻入扣的故事。

作者: 江湖一刀 时间: 2005-5-11 17:33

最初由太阳神发表
越来越好看了。大手笔。

谢谢太阳谬夸。大手笔之说，担当不起啊。

作者: 江湖一刀 时间: 2005-5-11 17:34

最初由房子发表
张驰有度，细腻入扣的故事。

谢谢房子。结构上作了些设计。但是情节推动还是显得有些慢。

作者: 谭其森 时间: 2005-5-11 18:31
　多少喜乐在心中，慢慢地游
　　　　　　　　　　　　　　　　　
　　多少忧愁不肯去，流向心中
　　　　　　　　　　　　　　　　　
　　永远不会问结果

苍凉的伴奏~~
一刀老师，今天在红袖看你的散文了，还看到了你的照片~~
哈，本以为柔弱书生，不料却生猛阳刚~~
这才明白江湖一刀的来由。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5-5-11 19:40
我渴望见到她，就像溺水者渴望见到岸。我珍藏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像儿时珍藏舍不得吃的糖粒。到实在忍不住了，才拿出来，用回忆的舌头去舔一舔，一点点地品尝，一点点地回味……

小说非常厚实，描写形象而生动！

作者: 江湖一刀 时间: 2005-5-11 22:54
苍凉的伴奏~~
一刀老师，今天在红袖看你的散文了，还看到了你的照片~~
哈，本以为柔弱书生，不料却生猛阳刚~~
这才明白江湖一刀的来由。

呵呵，谭子，生猛阳刚，是外表，非我敢当，实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只是心怀里，还有些刀剑情怀。就像我在那篇《拔剑四顾。或提刀独立》里，所写那样。

作者: 江湖一刀 时间: 2005-5-11 22:54

最初由一楠发表
我渴望见到她，就像溺水者渴望见到岸。我珍藏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像儿时珍藏舍不得吃的糖粒。到实在忍不住了，才拿出来，用回忆的舌头去舔一舔，一点点地品尝，一点点地回味……

小说非常厚实，描写形象而生动！

谢谢一楠版主肯定。

作者: 陌笛 时间: 2005-5-13 19:26
小说非常厚实，描写形象而生动！

欢迎光临中财论坛 (http://bbs.zhongca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