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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天高云淡(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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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iangjian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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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5-22 09:41
标题:
[原创] 天高云淡(6~10)
天高云淡
早上八点,齐兵醒来。他给小楚打了个传呼,叫九点钟来接他。
妻子吴英已上班去了。热被窝里,还有她温馨的气息。齐兵真想赖着不起床,可今天上午得赶回镇上。
吴英原是县糖果厂的工人,在糖果厂倒闭前,齐兵托关系把她调进了县电力公司。县电力公司当时正是最走红的企业,家家户户都要用电,这电费收入是雷打不脱的。可近两年,公司也走下坡路了。主要是县上几家企业,如造纸厂、金矿等用电大户,都是半死不活的,欠着银行几千万,申请破产都批不准──如果真破了产,银行欠账便永无归还之日了。欠着电力公司几百万电费,拖得电力公司入不敷出。电力公司也曾打算不再给他们输电,可县上领导要叫扶持。员工们先是没了奖金,后是工资常常几个月兑不了现。现如今,又谣传公司经理有经济问题,有些款项去向不清──有人说是给县里市里某某头儿购了房子。齐兵担心这公司尽早要垮,还不知吴英什么时候下岗呢!好在,吴英人还年轻,人也聪明,她正参加党校函授专科,准备挣个文凭,今后好再就业。
昨晚,齐兵慢慢地踱回家,已是十点过了。但吴英还正在看书,她抱怨道:你真忙啊,半夜三更才落屋。一个小小的镇干部,不过就是上传下达,收税刮娃,还忙得日理万机不成呀?
齐兵告诉她,是国务院副总理要来视察天保工程。
吴英更没好气了,说道:你闻得着屁香吗?能给你涨三级工资吗?
齐兵知道,吴英的脾气,最近有些燥,都是因为公司不景气造成的。
吴英的父亲,是县里一名退休干部,不过退休前的最高职务,也就是县信访办一位副主任。此公好文,如今退了休,跟退协的老同志们,办了一个“晚霞”文学社,写些歌颂改革开放的拟古诗词,油印了一个名叫《夕阳红》的期刊。他们也时而聚到公园的亭子里,将自己作品摇头晃脑吟哦一番。有时,他也跟着其他喜欢戏剧的老太爷们依依呀呀哼一阵川戏: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哇……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近些日子,为庆祝建国五十周年,迎接澳门回归和喜迎新千年三大盛事,他们除了出油印期刊,还在大街上办宣传专栏,说是在发挥余热,为社会作贡献。
当年,齐兵转行进城不久,就成了吴家的女婿。后来有了孩子,岳父岳母见他有出息,便决定帮他们带孩子。如今,孩子上小学二年级,为了不影响吴英学习,便住在姥爷家,由姥爷每天辅导作业,姥姥带着睡觉。齐兵的父母亲一直在乡下种地,很少进城来。齐兵每天从县城到镇上去,人们称为“走读干部”(套仿大学里有走读学生一说),但有时一连几天也落不了屋。吴英下班后,一个人住在县委机关宿舍里,看一会儿电视,看一会儿书,也确实孤寂。齐兵本也知道,女人需要体贴,应该多陪陪她,可是,一个大男人,在外奔前程,哪能太儿女情长呢?像昨前天这样,出差,应酬,也是推脱不掉的呀!
小楚回电话说,汽车还需小修一下,得再等半小时。
齐兵想做点家务事,但不知做点什么好,便拿根湿毛巾抹抹灰尘。
抹到写字台时,齐兵看见写字台上还摆着吴英昨晚自学的书籍。
齐兵顺手拿起一本,是《世界历史》。齐兵暗笑:她能读得懂吗?什么叫历史?记得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样一段话:历史,就是一辆永不停止的列车,总是满载着时空往前冲,却无法停下来反思自己。而与历史相对的是现实。现实就是由一幕又一幕生活图画构成的长卷轴,在人们身边不经意地又真真切切地缓缓展开。
齐兵觉得这段话精辟,深刻,形象,富有哲理。
从县城回镇上的四十里公路,是铺了柏油的。破野马车跑在上面,也很平稳。透过车窗,齐兵看到远处苍苍茫茫的群山在往后退,近处有几树红红的枫叶在眼前闪过,使人在这深秋时节还体会出几分暖意。
路过收费站时,小楚问道:齐书记,那事儿办得如何了?
还没来得及办呢!齐兵答道。
小楚说的那事儿,是把这辆车的户口,过在镇派出所名下,挂个警灯。原来,这条路是一位外省老板投资改造的,那老板在两端设站收费。警车是不交过路费的。镇上没钱,这过路费养路费油钱修理费,都得靠自己八仙过海找门路解决。能省一个是一个。当然,小楚也知道,警灯不是那么容易挂得到的。以前,许多单位的小车,连有个别个体户的私车,都挂着警灯。可公安部门整顿了几次,全县摘去了好几十具警灯。不过,齐副书记分管政法,也就是说管得住派出所,这事儿恐怕也不太难办。
但是,齐兵嫌这辆车太旧,想换了新车再说。并且,他也不很想麻烦派出所。这政法也不好管。如今许多社会矛盾突出。前些日子,镇上的华屠户与夏老板两家的纠纷,至今都没有处理下来。派出所长宋吕,是个窝囊人,他一遇事情,就往镇上推,但所长任命权在县公安局,齐兵觉得很棘手。
汽车开进镇政府大院时,已是十点过了。秦烈早上就回镇上了。村干部会议还没有开始。乡镇上开会,常常是十一点钟都等不齐人,一是村干部们时间观念差,又正值霜降前后,都忙着种几锄豌豆胡豆──每年那几十元村干部补贴是不济事的。二是有些村确实太远,来一趟镇上,要走三个小时的山路。
镇办赵成主任正在院子里的乒乓球桌上铺红纸,见齐兵一回来,高兴地叫道:齐书记,可把你盼回来了。我把文房四宝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挥毫呢!
这位当年连体育都教不好的齐老师,如今却成了县书法协会成员,写一手好毛笔字。镇上大小会议的横幅标语,逢年过节的大门对联,均出自他的手笔。在县委里当副主任那阵,闲着没事,成天便抱捆报纸练毛笔字,练成了一手魏楷,饱满中透几分棱角,显出几分庄重端雅。
齐书记一手好字。一位村长立即拍上了:我今年春节的对子,就是请他写的。
齐书记的文墨就是好。又一个木头老板在奉承。
说到舞文弄墨,齐兵的确有些功夫。在县委那阵,给头儿们写写讲话稿,那其实就是报纸文件资料抄一大堆而已,居然让头儿十分满意。他读党校时,有几篇文章,在市委党校办的学报上印成了铅字。党校的文凭比较容易挣,有许多时候是开卷考试,美其名曰以考促学。如今,自己已经是大学本科生了。如果在教育上,最多考个专科文凭。后来下派到涪源镇,他还是偶尔动动笔,写点社会杂感经济杂感之类文章。就在上个月,他的一篇揭批李洪志******的文章《拥抱科学》,发表在市报上,在熟人圈里,还引起了一阵轰动呢。如果说中国的师范院校给党政部门输送了许多干部,那么,共产党的专门学校,则培养出和正在培养着更高级别的党政领导人才。
见赵成递上了毛笔,齐兵也不推辞。他把茶杯往旁边一放,挽起袖子,提笔就写。七八个村干部和木头老板,围拢来看热闹,都啧啧称赞:好字!好字!
不过二十分钟,三幅大标语就挥洒而就,铺满院坝。那红纸在阳光下,红闪闪地直晃人眼睛。赵成把字拼拢,朗声读道──
坚决拥护禁伐令!
全民总动员,搞好天然林保护工程!
坚决同破坏天然林的违法犯罪分子作斗争!
齐兵伸直身子,舒一下筋骨,端起茶杯,美美地呷了一口,吐出几粒茶叶来。
七
涪源镇干部会议的第二天,秦烈和齐兵带领在家的镇干部,到各村木材加工厂去,督促他们转移木材。
昨天的会议上,秦烈传达了县上的会议精神,讲明了天保工程的重大意义,安排了全镇迎接副总理视察的准备工作。会上,秦烈特别强调了郑副县长指示的那几点。
今天,他们到各村时,村长们正组织人把堆放在路边未卖出去的原木运到僻静背角处藏了起来。大家来到夏老板的加工厂,里边的木头,包括边角废料,今上午就藏了个精光;带锯、圆盘锯都已卸下来,封进了仓库;连锯末面粉粉,都扫除干净了。秦烈拍拍夏老板的肩头说:够哥们!
走完最后一家加工厂时,秦烈满意地笑了:谁说我们涪源镇工作难做?大家和镇政府保持了一致嘛!
傍晚,回到镇上,夏老板邀请秦镇长齐书记一行人到涪发酒家吃顿便饭。他说:你们这么辛苦,真叫人感动。工作要做,饭也要吃嘛。人是铁,饭是钢,别等中央领导未到,你们先累垮了。吃顿便饭,不算个啥,也是我们老百姓的一点点心意嘛!
涪发是镇上最资格的酒店,豪华,气派,并不比县城里的洪发逊色。镇政府多年不办伙食团了,炊事员以工代干,安排去突击做计划生育工作,厨房也派作了他用。镇上迎来送往和大小会议的生活,基本是在这里解决的。许多个体户老板和外来客商,招待当地长官,也是在这里进行的。吃点喝点,算不得行贿受贿,“三讲教育”也不会列为错误的。
走进涪发的雅间,秦烈、鄢然、齐兵、赵成,还有两位副镇长,派出所长宋吕,武装部长唐汉,依次儿落座。服务小姐递上热毛巾,香喷喷的。大家擦擦脸,品着热茶。秦烈把菜谱递给鄢然,说道:随便点菜,拣好的点,反正夏老板真心请客。
这夏老板原是一名学校会计,因为把一笔巨款揣错了口袋,进局子里坐了几年。出来后,被学校除了名,他便成了镇上最早的个体户。他办皮革厂,办蘑芋加工厂,办建筑公司,办木材加工厂,还组织人在涪江滩上淘过沙金,很是弄了些票子,在镇外征地盖了一幢楼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要是他当初不犯事,一直本本份份地在学校里吃粉笔灰,现在,每月都会为能不能按时领到工资而发愁。齐兵发觉一个奇特的现象:如今好些大款,都是当初在单位里不安分守纪的或者混不下去的人。
菜上齐了,夏老板向大伙敬酒:我夏某人能在各位父母官大人的关照下找碗饭吃,托福,托福!今儿个,我代表我全家人,给各位父母官大人敬杯薄酒,祝男士们永远潇洒,祝女士永远漂亮。我先干为敬。
夏老板一仰脖子,一大杯五粮液下了喉。
夏老板的事,一切都规矩的规。秦烈说完,带头干了。其余人也一饮而尽,包括鄢然。
如此三巡扫射之后,夏老板又点射了──一对一单敬。
夏老板给秦烈满上一杯,说道:秦镇(如今习惯省去“长”字)啊,今天这事儿,我们是看在你面子上,响应了,执行了。但我们想不通啊!我们这里被国家砍伐了几十年,木棒槌都运出外去支援了东南县分的建设,如今却不准我们砍树了。狗屁的可持续发展!植被破坏,水土流失,能只怪我们吗?他中央领导也是人,总也该给我们山里人一条活路吧!
秦烈碍了身份,不好参与他这个话题,便举起杯子说:来,喝酒,喝酒!我们在酒桌上都是哥们,不谈工作。干,干!
如今男人们喝酒和劝酒,理由多得很!累了,要喝酒消困解乏;有人出门,要喝酒饯别壮行;有人归来,要喝酒接风洗尘;高兴,要喝酒庆祝;忧闷,要喝酒解愁;夏天,要喝酒消暑;冬天,要喝酒驱寒。至于婚丧嫁娶升官乔迁过诞辰,更是要三杯通大道,十杯见真情。求人办事,更要喝痛快,所谓杯子一端,政策放宽。《红楼梦》《水浒传》里,喝酒的场面比他们在衙门里办公的场面多。
但是,这两天是非常时期──一个十多亿人口的大国副总理,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见着的。秦烈一开始就说了,总量控制,要尽兴,不能现场直倒,大家都要注意身体。说这话时,他拿眼睛瞟鄢然──今天桌上唯一的女士仍然喝的是干红葡萄酒。
轮到给齐兵敬酒时,夏老板说:齐书记,那华屠户的事情,你可要帮兄弟我扎起啊!只要你把这事搁平,我夏某人愿为你肝脑涂地。如今这社会,有谁不靠朋友扎起呢?人不对,千金不屑;人对了,飞机在半道上,也能为你刹一脚。来,干!
夏老板说到的那个华屠户,早先是供销社食品站的职工,后来脱离了单位,却霸着单位的一间门面,自个儿作了刀儿匠,杀猪卖肉。他老婆原是街上的农民,前些年因超生三胎,被政府处以罚款。但在收款时,华屠户抗着不缴,大吵大闹,说要钱没有,要球有一条。由于他性格暴烈,老婆受不了虐待,奔了外省,至今杳无音讯,他便带着三个儿子在街上操滚龙。
近来,街上刀儿匠多,卖肉的生意也不那么好赚钱了,华屠户便常常干些耍死皮赖的事,比如不交农业税、不交双提款、不出义务工等。他还经常在大街上骂人,骂镇上罚他超生款是强盗抢了他,骂镇政府没有给农民减轻负担,骂镇干部个个都是贪官污吏。
前不久,他找到夏老板,硬说夏老板盖楼房的土地,早年间(他特指土改时)是分给他家的,要新地主夏老板给他补偿几万元地皮费。夏老板说,征地是经政府批准的,应激的费用一分不少给了政府,现在手续齐备。可华屠户不管,隔三岔五,带着牛高马大的大儿子,前来砸夏家的门,要赖在夏家不走。谁劝也不听。夏家一楼原是租给别人摆摊做生意的,经营户见这般阵势,跟夏家退租了。派出所本可以私闯民宅驱走华屠户,但警察们都是本地人,有家有室,害怕华屠户难缠,下不去手。镇干部们去制止,华屠户便冲着你大骂贪官污吏,跟新地主穿连裆裤。他还骂村上多收了双提款,镇干部多吃多占,没有按中央政策给农民减负。他还扬言要上访,要告状,要到县里去告,到省里去告,一直告到中央去。
齐兵曾在心里抱怨: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跟这些刁民说话,简直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伸。齐兵也想耍个滑头,拖到周书记回来再说。反正是一把手负责制嘛,仅靠我这分管政法的副职,顶屁用。
这时,秦烈对着齐兵唐汉和宋吕,大声说道:喂,我说各位老兄,在中央领导视察期间,千万别让华刀儿匠闹出点什么乱子哟!
从涪发出来,秦烈带着大家去涪艳娱乐城喝茶。小镇上电视只能收到省台,效果还特差。但其他的娱乐活动,却正向县城看齐。歌舞、麻将,夜夜通宵达旦。代表着传统的麻将,和代表着现代的卡拉ok,正撑起中国精神文明的大片天空,成为跨世纪的一道很有特色的风景。
再过几个月就跨世纪,迎接新千年了。二十年前,齐兵憧憬过新千年,是很美好的,但具体如何美,他说不出。如今看,跨世纪,新千年,不过如此,每天日出日落,吃干饭经锇,吃稀饭热和,患了感冒,打针吃药,和平时没什么异样。
秦烈的家在镇政府内,在外玩个通宵,彻夜不归,是常有的事,他解释是工作需要,他老婆也不说什么。齐兵在镇政府宿舍楼里,也分有寝室。但在平时,他们这类“走读干部”,是下午早早就返了县城的。为迎接副总理视察,他这几天只有蹲在镇上了。
进了涪艳,秦烈跟鄢然便去歌厅唱歌。秦镇长唱起歌来,也真正的“情正长”──
你要是嫁人,
不要嫁给别人,
一定要嫁给我……
鄢然女士也亮起悠悠扬扬又有点嗲声嗲气的歌喉,偎在肥胖的秦烈身旁,象一只依人的小鸟,唱得更是风情万种──
我的情越真,
我的爱越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齐兵跟其他人在棋牌室摆了两桌麻将。齐兵和宋吕坐对家。他们打成都麻将,带根才准胡牌。打麻将是消磨时光的好办法。中国古人很聪明,除了发明火药指南针,还发明了麻将牌,可见古人是重视物质文明,也不忽略精神文明建设,两个文明一起抓,两手都硬的。真得感谢老祖宗发明了麻将这玩艺,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如今,你走进城市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很难找得着一个不会玩麻将的人,这比普及电脑知识普及法律常识要容易百倍。但打麻将必须逗硬数点数数,没刺激便没兴趣,这似乎也符合市场经济法则。他们打的小,“五一二”,不算“极品”,也不兴“血流成河”、“血战到底”。
今晚,齐兵手气出奇的好,三家都给他点炮,才十多盘,他面前的钞票已厚厚一叠了,他心里明白,是那三家故意给他点意思,但他佯装不懂,只管收钱──又不算受贿,愿赌服输嘛!
涪艳娱乐城的歌声吼到后半夜,棋牌室的灯光,也差不多亮了个通宵。
八
齐兵是十点钟起的床。他站在镇政府宿舍楼的阳台上,欣赏着新一天的阳光。一轮大红的秋阳,仿佛就挂在房角上。远处的天空,纤尘不染,一碧万里。只是近处的山岭,光秃秃的,像癞子头,与这湛蓝的天幕,有些不协调。街背后山坡上,正有几个农民在收割玉米秸杆,大捆大捆背回去,可以储着作牲畜过冬的草料。
齐兵擦了帕脸,便下楼来到镇办公室,看看有什么事没有。这两天是万万马虎不得的。昨晚的麻将,的确玩得久了点,虽说与民同乐,并且自己也小拈了几张钞票,但今早起床太晚,在堂堂镇政府机关,有损形象。
来到镇办,赵成告诉齐兵两件事:一是秦镇长鄢副主任和几名在家的副镇长,说去各村再走一遍,督促检查一些隐患,防备万一的疏忽。他们一早就走了。二是周书记从市里打来电话,说他今下午就赶回镇里来。
“三讲教育”学习不是还没有完吗?齐兵说道。
他说回来参加迎接副总理视察工作。赵成说道。
真够他积极的!齐兵在心里忿忿地:如果副总理真的来镇里走一遭,他周正平不就有可能抢着两个镜头了吗?以前,凡是省市县的领导来镇里,周正平都要鞍前马后前蹦后窜,抢几个镜头,在县里的有线电视中露露脸。有人评论说周书记是本镇最上镜先生,可以和中央电视台赵忠祥媲美。
齐兵不想吃早饭了。昨晚喝了些酒,这时还有些口干。他准备泡茶,摇了摇水瓶,空的。赵成今早也来晚了,没烧开水,他见齐书记想泡茶,赶紧提了水瓶去街上打开水。
赵成刚出门,办公室电话响了。齐兵便伸手拿过了叫筒。
在涪源镇,手机传呼都派不上用场,所谓电信、广播电视的村村通工程,已宣传了好些时日,但要实现,恐怕得跨世纪等侯了。这部摇把子,便是小镇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讯手段。齐兵握着这可以进博物馆的古董,心里便产生了一种刚从马王堆里走出来的奇怪的感觉。
电话是县府办魏民主任打来的。魏主任告诉齐兵,副总理可能明上午到县,大约呆几个小时,不下乡视察了,但要从你们涪源镇路过──因为省道从涪源镇贯穿。魏主任传达县委县府指示,说明天早上,各路口都将派武警布置岗哨,尤其是镇上两百米过街公路。他要齐副书记组织派出所干警和基干民兵协助岗哨,确保副总理经过时的绝对安全。
啊呀呀──齐兵放下电话,心里仍很紧张:这事儿,责任重大。他知道,自己又将带着警察和民兵们半军事化一回了。
同时,齐兵心里涌过瞬间的幸灾乐祸:哼!你周正平忙忙赶回来,却捞不着什么屁香了。
十一点钟,齐兵与镇武装部长唐汉一道去街口实地察看,研究明天民兵们如何协助武警把守路口。派出所长宋吕本该一同参加,可值班警察说所长有急事,刚出门。
过了二十分钟,派出所长宋吕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他满脸通红,大汗淋漓。齐兵预感:又是什么麻烦事来了。
果然,刚才夏老板家出事了。原来又是华屠户!今天上午他赶着两头黄牛,带着牛高马大的大儿子和十岁左右的小儿子,砸开了夏家一楼的房门,把牛赶了进去。夏老板老婆一人在家,前去阻拦,华家父子却破口大骂,骂当官的,骂夏老板,也骂周书记秦镇长,当然也骂他齐兵。宋吕和几名警察,又劝又拦,也无济于事。
这还了得!这是非常时期,出不得乱子!齐兵对宋吕说,你去把华屠户给铐起来!关起来!赶快!
真铐呀?宋吕有些迟疑。
铐!坚决铐!出了事我负责。齐兵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觉得派出所长今天格外窝囊,便又说道,走,我陪你一块儿去!说完,齐兵大踏步在前头走了。
宋吕稍一愣神,立刻跟了上去,唐汉也跟了上去。
夏家楼下是一截新街。街上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有人说中国人爱热闹,只要你在大街上蹲在地上看蚂蚁,保证不足十分钟,你周围就会聚集上百人。
齐兵拔开个个都伸着鸭一样长脖子的人群,挤到前面,只见华屠户的小儿子坐在门口阶沿上,蓬头垢面,用一脸怒气望着所有人。两头黄牛,此刻一头在屋子里走动,蹄下响起踩在地板砖上面的特有的咄咄声;另一头横在门口,正拉出一大泡牛屎,冒出缕缕热烟。
有人告诉说,刚才宋所长前脚走,夏老板后脚就开着自己那辆夏利车从外面回来了。刚从车里钻出来,就被华屠户父子打了个措手不及。那夏老板也不示弱,老婆也来参战,文斗升为武斗,四个人就在街上对打起来,砖头瓦块四下里飞。宋所长留下的两名警察,怕把血溅在身上似的,只老远站着吆喝,不拢身去制止。结果,两败俱伤,头破血流,方才罢手。两名警察和一些好心人,便送他们去了镇中心医院。
听见了吗?齐兵问宋吕,这像什么话?还不赶快向县公安局报告!
这时,镇办主任赵成风急火燎地跑来。他对齐兵说,他刚才听说这里出了事,便跑来制止。等他来时,人们已将华夏两家伤员扶去了医院。等他再去医院,可医院里只有夏家夫妇和华家大儿子。
华屠户呢?齐兵忙问。
据说他伤得不重,在去医院的半路上溜了。这时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赵成答道。
躲了!他不是凶得很吗?干嘛还躲呢?齐兵说,我正要铐他呢!
真的躲了,倒也好了。可是──赵成接着说,我可是听说他写了状子,要等中央领导的车队路过时,拦轿喊冤告御状。
嗡──齐兵脑袋立刻胀大了。镇内十多里过境公路,能防着他从哪一截冒出来呢?他也可能到镇外路段上去拦截总理车队呀!何况,他此时躲在何处都不清楚呢!
但齐兵毕竟是齐副书记,临事不慌临阵不乱,才能显出领导者的气质。他略一思索,便叫来宋吕、唐汉和赵成,说道:这样吧,民兵沿途布防的事,仍然照计划进行,老唐,你看如何?宋所长你带两名警察,立即去暗访华屠户藏在哪里,务必要捉回来关起。这事儿戏不得,这涉及到你我的饭碗啊!上级指示,坚决不准在中央领导经过时出半点纰漏。
九
晚饭时间,秦烈回来了。齐兵把白天的事儿,向他作了汇报。秦烈把胖胖的大巴掌在桌上一拍:他妈的,翻天了?
正在秦烈生气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赵成拿过话筒,几声啊啊哦哦,那脸色唰地一下苍白如纸了。放下电话,他几乎瘫软到藤椅上了。
啥事?秦烈有些急躁地问道。
赵成结结巴巴地说:周书记,周书记他,出车祸了。
原来,周正平下午回来,路上,他要自己驾驶一段路。驾驶员拗不过,只好允他。刚进本县境内不远,在一处悬崖陡坡路段,桑塔纳2000型,对直冲下了陡岩。当地农民救起他们时,周书记已断了气。驾驶员已被送往附近医院抢救。刚才电话是县交警大队打来的,叫镇上赶快派人去现场,处理善后事宜。
真是祸不单行!齐兵觉得周身寒冷异常。这天气毕竟快入冬了。说冷它就冷起来了。他把风衣使劲紧了紧。
十
第二天上午,齐兵副书记带领几名镇干部和家属,在南邻县殡仪馆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周正平书记的遗体画了妆,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中午,齐兵陪着家属等着火化周书记的遗体。
已经等了一阵了。齐兵想:这活人弄张准生证挺不容易的,这死人火化,也要候轮子呀!中国真是人多为患,处处拥挤,连火葬场都不例外。人生走一遭,的确不容易啊!
殡仪馆里,到处是哭哭啼啼之声,引得人心里酸楚楚的。等候火化的,有的是寿终正寝的老年人,有的是不治之症断气的,有的是打架斗殴致死的,还有公安人员陪着,也有出了车祸的,但那是被车辗死的。象周书记这样,有驾驶员,偏要自己驾车而丧命的,怕不太多。齐兵想,这悼词都不好写──总不能实话实说吧!多半只有昧着事实彪炳一句“因公殉职”。
但悼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了──而且不是普通人的生命,他是共产党坐镇涪源的书记啊!不过,书记也好,普通人也好,从眼前这高烟囱里出来,都得成一捧灰土。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绝对的平等。至于生前对名利权势的你争我夺,到此都将化为乌有。
当然,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不管周书记重比泰山还是轻比鸿毛,齐兵都觉得他毕竟死了,似乎在生命结束之际,还有点轰轰烈烈。宿命者认为,人一生下来,就在走向死亡;每多活一天,便是向死亡接近了一步。只不过在生命尽头,各人的方式不同罢了。周书记,便是别具一格的死法。
看来只有等到下午火化了。齐兵此时觉得有点饿,他带着小楚走出殡仪馆,准备去弄点东西填肚皮。遗体旁有一大群亲属哭哭啼啼地守着。
来到一家小店里,小楚点了两份北方水饺。在等煮水饺的时候,齐兵向远处张望。他望着起伏的山岗,有如一道兽脊般的轮廓。山岗上,耸立着一座座高压线铁塔。齐兵发挥一下想象力:这圆圆的地球上,到处戳着这一座座的铁桩子,上面如同缠毛线团一样,绷满了一道道的电线,毛线团越裹越厚,越缠越紧,以至于五花大绑起来了,很有点日本卡通片的意境。
提倡火葬这么多年了,本县居然还没有建火葬场。中国许多事情,提倡的多,落实的却寥寥无几。当地农民死了,仍然埋一个土馒头,占着本来就不多的耕地。公职人员死了,得运到南邻县来火化,否则,家属得不到抚恤。昨天晚上齐兵赶到现场,奉了常务副县长郑县太爷的指示,把周正平的遗体运来了南邻县火葬场。镇上的追悼会,要等骨灰运回去,和家属达成一致的意见,才召开。
南岭县是浅丘地带,没有涪源那样的峭壁高山。齐兵又抬头望了望天空,高天上仍然挂着一轮红艳艳的太阳,天边抹着几丝淡淡的白云。齐兵想,不知此时国务院副总理从涪源镇经过了没有?想着,他便拿出手机,拔了个号码。
电话是打给县府办副主任韩星的。
一阵嗯嗯哦哦之后,齐兵关上了手机。他告诉小楚:中央领导的车队,今天凌晨就从镇上开过了。那时,镇上的人都还在睡梦里呢!
电话是打给县府办副主任韩兴的。
一阵嗯嗯哦哦之后,齐兵关上了手机。他告诉小楚:朱总理的车队,今天凌晨就从镇上开过了。那时,镇上的人都还在梦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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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陌笛
时间:
2005-5-23 06:36
没看完,占个位置.问好!
作者:
jiangjianming
时间:
2005-5-24 11:18
谢谢陌笛关注。
作者:
一瓢水
时间:
2005-5-24 11:34
写官场的小说读过很多,这一篇角度好,令人耳目一新!
作者:
jiangjianming
时间:
2005-5-24 16:43
最初由 一瓢水 发表
写官场的小说读过很多,这一篇角度好,令人耳目一新!
中国官场是最有特点的,也是人们最熟视无睹的。要写好实在难。王跃文就选了一个独特的视觉来表现。我也就学学而已。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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