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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烂在锅里
李平秀
题记: 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每一次胜利,在第一步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效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第一个结果又取消了。 ——恩格斯《自然辩证法》 老城往北七十里,黄河古道里,卧着个小村子叫王家庄。传是明洪武年间,王家兄弟洒泪离开了洪洞县,携妻带子辗转迁徙来此安家落户的。王家庄不大,却很有些名声。考其因乃是,自晚清民国以来,王家庄是家家屠宰,户户煮肉,老汤百年不干锅,牛肉酱得奇香诱人,人称王家牛肉。与禹城扒鸡,田口羊肉,保店驴肉齐名共誉。王家庄里,又特有王一刀一家,不仅是宰牛杀羊,猫狗龟蛇等飞的、跑的、爬的、游的……见了就逮,逮住就杀,煮了就吃。一副冷酷残忍的宰把子形象。久之,人们把王家庄就叫成了宰把子王。
头午,宰把子三两结伙,走村串巷赶集上店收购猪狗牛羊等,有的也伺机暗中下药,顺手逮些远离了家院的狗和猫。晌午,喝足了烧酒,吃够了肉,扔掉烟头,就开动高压水枪往牛羊猪狗胃里、大动脉里注水。一时间,可怜的牛羊猪狗,肠胃暴涨,双眼崩裂,哞哞哀嚎。宰把子抡起大斧朝牛的前脑门子上就是一家伙。高大的黄牛颤抖一下,就栽倒在地……接下来就是放血开膛剥皮翻肠子剔骨头……小村流着血水,漫着腥气,乌鸦在村庄上空盘旋,伺机叼点碎肉肠子头之类的充饥解馋。牛马驴骡羊一近宰把子王庄,皆惊恐却步,纵鞭打棒喝,缰绳勒断,也四足蹬地,至死不肯经过;纵干渴难忍,也不肯在宰把子王庄的湾坑里低头就饮。傍晚,各家的煮锅就沸腾了,香气掩盖了腥气,野狗跳墙越院钻门洞,叼几根骨头跑了。明天,方圆几十里的集市店铺里就有香气诱人的王家酱牛肉买了。
宰把子王庄煮出的牛肉对外都号称是王家牛肉,乃至王姓人家煮出的牛肉都可叫王家牛肉。然知根知底知道内情的人,肚里明白,这方圆三五十里内,其实只有早年大咧子王一刀煮出的牛肉,才算得上是正宗的王家牛肉。
王一刀本名王一道,身材高大魁梧,大眼浓眉,胡子硬的像猪鬃,为人豁达豪爽,大大咧咧,一派大不论的脾气,人送绰号大咧子。又因常年持刀宰杀,都是切中要害,一刀毙命,又得了“王一刀”称号。王一刀不负盛名,剥皮拆骨翻肠子更是得心应手,纯熟精妙,似庖丁再生。常招得众人驻足围观,皆啧啧称妙。
王一刀死后多年,当地老人还时常夸赞当年王一刀煮出的牛肉,那是真正的好吃,滋味纯正大气,一股异香让你欲罢不能。不服不行,鼻子上长疮你犟不得。但凡王一刀能赶到的集市,所有卖熟肉的摊贩,都等着盼着王一刀的熟肉早点卖完,自己才好开秤挣钱。好在王一刀赶集主要是完成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多为扬名,少为挣钱,不讲究什么市场占有率。每次赶集只带两梢熟肉,一开秤,就马虎吃孩子,嗷的一声就完了。想吃到王一刀煮出牛肉,必须赶早集,或直接到王一刀家的肉铺里去买。
王一刀在两子一女相继夭折后,终于晚年得子,为了儿子能长命,取了个下贱的名字叫狗剩。狗剩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七八岁就给父亲帮手,端着盆子接鲜血,有时也在父亲的指点下提刀小试身手,杀头抹脖子,开膛掏肠子,也提着肝货下水赶集串乡去叫卖。王一刀的日子曾一度过得有滋有味。
老人们常唏嘘王一刀凄惨的结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积贫积弱的新中国刚刚在战乱的废墟上立起身来。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生产力低下,机械少有,蓄力奇缺。为保护生产力,人民政府重典严刑禁止宰杀牲畜。骡马牛驴不能宰了。口粮柴草奇缺,猪羊也希少的可怜,还必须要卖给公社里集体宰杀。嗜杀成瘾的王一刀,没了用刀之地,技痒难耐,口里没了腥荤,更是淡出个鸟来。可把个王一刀给窝憋坏了。
一日中午,社员们收工回家,在村西大苇湾边上看到了一个大刺猬领着两个小刺猬缓慢游走,有人就停下来观看,那年头精神生活也极其贫乏,脑袋和肚子一样的空虚,看到什么都新鲜有趣。王一刀背着个粪筐冲了过来。他拨开人群,挤到前面。大刺猬惊慌慌往苇湾深处遁逃,又得不时回头等等迟缓的小刺猬。 正是春夏之交,芦苇有二尺多高,稀稀拉拉的,被风刮得此起彼伏,刷刷有声,绿色的叶子闪着白光。王一刀提着铁锨大步追了进去,踩倒了一连串的芦苇。几个心软的妇女高喊:“王宰把子,你这是要干吗?人家碍妨着你么了!”王一刀全然不管那一套,狂追不舍,到底是铁锨端着个卷成一团的大刺猬出来了。也不管粪筐里的脏净,把刺猬扔进粪筐,挎起来就往家走,人们惊愕诧异议论唏嘘一阵,渐渐散去,几个青年半大孩子尾随着王一刀。
王一刀的老婆在院子里的西墙根下,支起三块青砖,把破锅里的水烧的滚烫,提起筐子就把刺猬倒了进去。昏死的刺猬“嗷”地一声惨叫,挣扎抽搐,须臾间就硬挺挺地浮上来了。白刺烫掉了一大片,露出了鲜红的肉皮。 “妈呀!”有人惊叫一声,捂了眼睛跑开了。王一刀在磨盘上磨刀,等着老婆捞出来,剖腹开膛掏内脏。人们窃窃私语,小声议论,哎呀,忒狠了……刺猬也吃,真恶心……忒残忍了,他也下的去手……你真是个狠心的宰把子……渐渐地,人们都顾不上掩饰了,竟高声谴责起来。王一刀黑眉一横,提刀破口大骂::“都滚他妈那个逼的!给我滚出去!”围观的一哄而逃,破大门被撞得哐当乱响。
第二天,有人撇着嘴挤着眼问小狗剩:“狗剩,刺猬好吃吗?”狗剩咂咂嘴说:“嗨,楞好吃,跟猫肉似的,可香了。”
王一刀找到了感觉。每天背个破粪筐,提把铁锨,湾里沟里乱坟岗子里,四野里乱转。搜寻野物的踪迹。在王家老林那个塌陷的坟头附近,王一刀看见一条粗圆的白花蛇在蒿草里蠕动,午后的太阳照的鳞片隐约闪光。王一刀一阵子兴奋,他扔下粪筐,猫腰过去,一锨就狠铲下去,花蛇慌忙往坟旁边的一个小洞里钻去。铲下了手指长一截尾巴,怪异地扭动着。王一刀失望地摇摇头,又围乱坟察看了几圈,在坟偏西北的蓖麻棵子下面,又发现一个黑幽幽的洞口,周围的泥土蹭得光滑发亮。王一刀蹙着浓眉,沉思了片刻,背起粪筐走了。一袋烟的功夫,王一刀就转回来了。蹲下身子,单膝着地,在两个洞口的下面各下了一个锋利的小劙刀,悄悄地走了。
深夜,白花蛇从蓖麻棵子底下的那个洞口探出头来,田野里神秘寂静,秋虫悉索有声。白花蛇吐出信子正要探测虚实,颚下一阵刺痛,劙刀扎进去了。白花蛇疼痛难忍,慌乱出逃,劙刀像个拉链的拉锁,劙开花蛇的整个腹部,直到断尾。第二天一大早,王一刀来到坟前,发现了两条剖腹死亡的花蛇,另一条是青花,王一刀观察后,断定青花蛇是在在偏南原先那个洞口里爬出来的。把花蛇除进粪筐,又重新定了定劙刀。哼哼着小调走了。
几个放学回家的半大孩子村口围住了小狗剩,都做着鄙视呕吐的鬼脸,喊着“寒碜!恶心!腥气!呕——”然后纷纷躲开。有一个大点叫红卫的凑过去,戏谑:“长虫楞好吃,是吧?”狗剩说:“嗯,跟鳝鱼似的,一个肉棍。”红卫猛然瞪眼怒道:“甭你妈逼好吃!到夜里大长虫都爬到你家被窝里咬死你全家!”
孔孟之乡,有圣贤遗风,民情朴实纯厚,人们一般是不会杀龟打蛇的,更不用说是吃龟吃蛇了。大咧子王一刀也真是另类。那几年,雨水多,村西老河里的水总是满满荡荡的。人们在河里捕鱼充饥解馋,也只吃带鳞的,上网的黄鳝泥鳅乌龟,人们也把它们放生水里。老人都说吃那些东西犯病,其实是老人们尊圣贤遗训,劝人放生少杀而已,不然,大咧子一家怎么不但不犯病,而且还长得粗壮威猛?
村西老徒骇河道里多有乌龟出现。晴热天,人们歇晌午睡时,乌龟就偷偷爬上河滩,产蛋晒被壳。王一刀躲在河滩的红荆条棵子里,瞅准机会,抓龟挖蛋。一家子熬王八汤,吃王八蛋。有人对着王一刀问:“老王八吃了吗?王八蛋好吃不?”大咧子只当是玩笑,全不在乎。
那年深冬腊月,二十里铺生产队的一头瘦弱的老牛病倒了,三天水草未进,卧在槽下,奄奄一息。几年没捞着宰牛的王一刀,早已是技痒难耐了。闻讯设法,几经周折,趁了黑夜借了个地排车悄悄把病牛拉回家来。关紧院门屋门,用被子蒙住窗户,磨快了久已生锈的砍刀捅刀剥皮剔骨刀,脱掉棉袄,就在昏暗的油灯下,熟练地操作起来,神情专注,如饥似渴。狗剩在一旁端盆子递刀子做帮手。老婆端着个小油灯,配合着牛刀移动。一家人屏住呼吸,王一刀用手势指挥着老婆孩子。几个庞大的黑影在墙和屋顶上变幻晃动。像个巨大的黑怪物。
下半夜里,一锅骨头下水就煮出来了。一家人围着锅台,狼吞虎咽,逮了个肚儿圆。大跃进过后的自然灾害期间,饥饿的人们捋光了树叶,剥光了树皮,挖尽了地里的野菜,甭说肉了,粮食粒粘牙的机会都非常地难得。有一锅牛肉摆在面前!联想一下,会是怎样一副吃相。一家人揉着饱胀的肚皮睡去了。
黑夜蒙蔽了眼睛,却瞒不过鼻子。睡梦中王一刀觉得院子里进了人,起身在窗缝里往外瞧,呀!男女老少站了满满的一院子。天已经亮了。夜间牛肉的香气在村庄里游走。饥饿难眠的庄乡震惊了,围着书记家转了三圈,围着队长家转了两圈,围着会计家转了一圈,末了,循着香味聚在了王一刀的门前。饥馋难耐,翻墙而入,打开了大门,涌进了院子。
王一刀走南闯北,赶集上店,江湖意气,豪爽泼辣,大腕喝酒大块吃肉的做派,不是抠抠索索的小气人。当即,心肝肚肺的就端出来一大盆。王一刀低声招呼 :“大家要紧别吵哗,咱每人都尝点。”每人只得到核桃大的一块肉,一大盆肉就分光了。王一刀恳求大家都赶快家走,千万不要声张。这一拨人还没有走净,又有人聚拢过来了。王一刀又端出一破筐头子骨头来,人们一抢而光,边走边啃而去。又端出一大锅肉汤,人们拿了盆碗瓦罐盛上,边走边喝,淋淋洒洒而去……
终于,院子里清静下来了。王一刀心力交瘁,魂魄尽失,瘫在院子里的柴草堆旁喘气。天阴沉沉的,冷风刮得草叶鸡毛满院子逃跑躲藏,有几片雪花掠在脸上。
“哐啷”一声,大门被踹开了,五六个民兵提着长枪闯了进来。王一刀惊慌失措之后,定睛一看,都是些四里八乡的熟人,有跟自己学打兔子的张三,有跟自己一起套狐狸逮黄鼬的王七,还有一个李四是自己的老表侄子,总之以前都在自家喝过酒啃过肉的朋友。王一刀上前套近乎,却没有一个人向往常一样跟他近乎。个个表情冷酷,比陌生人还生分。尴尬忐忑间,才看到大队书记和一个陌生人威严地站在后面。陌生人应当是公社里的某个头头。
“搜!” 陌生人一声令下,那六人就翻箱倒柜忙了起来。在一个破烂的空囤里,搜出一张牛皮包着两坨生牛肉。王一刀跪在书记脚下哀求:“二爷爷!求求您抬抬手!这牛皮和牛肉是留给二十里铺大队的。我都给人家说好了。这头牛已经病死了。我只是下个力,给人家拾掇拾掇,赚个骨头下水……”书记板着脸,全然不予理会。
“把现行反革命王一道捆起来!带走!”陌生人命令。张三和王七就给王一刀来了个五花大绑。在书记和民兵排长带领下,两人抬着牛肉,两人抬着牛皮,两人押着王一刀,直奔人民公社。
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押着,王一刀头戴着报纸糊的大高帽子,胸前挂着三四斤沉的大木牌子,手提着一个破铜锣,游集游街。边走边敲锣,敲一声喊一句:“我是反革命分子王一道,我罪大恶极,我破坏生产,我杀了公社的耕牛,我罪该万死……”
游完了附近的八个大集和十几个大的村庄街道。在腊月二十三王寨大集上,人头攒动,万人围观下,宣布了王一刀的死刑。西洼的荒草坡里,一声枪响,王一刀命赴黄泉。
一个响当当硬邦邦人物就这样消失了,给贫寒空虚的人们留下了很多的谈资。智者愚者仁者浅薄者,各有说辞各有高见各有演绎。多有老者叹息,唉,也该矣,有多少下了一辈子力的老牛死在他的刀下呀!杀生太多,不好,有报应的。
连惊带吓地一番折腾,老婆愁肠百结,忧苦不堪,竟病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了。直到第二年的七月十五,才勉强挪下炕来,趁着中午暖和,偷偷地钻过那片高粱地来到王家老林。丈夫的坟上已长满了杂草,旁边的几棵蓖麻籽棵一人多高了。蹲下身来,要把拔拔坟上的杂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眼前,一条花蛇正吐着信子望着自己!她一个哆嗦,毛发都炸起来了。“妈—”的一声怪叫,弹跳出来了两三步,摔在地上。抬头再看,麻籽棵上还缠绕着三四条花蛇,都吐着信子朝自己探望!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往日在自己热水锅里翻滚着的蛇段……“呕!呕!”撕心裂肺地吐起来了。她起身要逃,可腿脚不听使唤,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她惊恐万端,四肢着地爬着逃出了高粱地。
从此她一直伸着脖子满地里爬行,再也没有站起来。那年夏天,她爬进了西大苇湾,被人找出来,疯了一个多月,死了。
狗剩出生在饥寒贫乏的年代,却从来都没断了肉吃。王一刀生前有能耐,在宰羊杀牛之闲隙,提枪打鸟兔,下套抓黄鼬;掘洞逮狐狸,撒网捕鱼虾;狗肉煮得烂,蛇肉炖的鲜。院墙上常钉着兽皮,屋顶上扔满兽骨,村上同龄的孩子们,常常偷爬上他家屋顶,抢块骨头,用砖砸开,添食骨髓,寻找肉末,久久不肯撒手,孩子们多么羡慕小狗剩呀!吃肉的王狗剩在早期得到了很好的发育,长得强悍生猛,浓眉竖立,豹眼深邃,寡言而有心数。一次生产队里开大会,傻瓜四见到狗剩老远就讨好地喊:“哎!狗剩!狗剩!这边坐!”狗剩大步奔过去,照傻瓜四脸上就是的三拳,恶狠狠,破口大骂:“滚你妈那个逼的!记住!你爷爷叫王向东!”傻瓜四被打了个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嗷嗷大哭。打那起,人们当面都亲切的叫狗剩个向东,转身离开他,还是都叫他狗剩。
王一刀的死让狗剩深痛地知道,马牛驴骡无论如何是不能宰杀了。可是野兔可以打,黄鼬刺猬貔子狸子人脚獾可以逮。狗剩从小就跟着父亲,耳濡目染间就习得了打枪设套掘洞下网剥皮解骨的机巧,养起了浓厚的难以割舍的兴趣。父母的离去,使他没有了束缚与管制,一切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母亲刚死不久,他就带着家伙,深夜潜进了村西的那片乱坟岗子。五更时分,逮回了一只红毛狐狸。他从狐狸的嘴唇入刀,趁热脱下整张皮子,塞上麦秸,悬挂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晾晒。招来羡慕的眼光。一张狐狸皮子能买两块多钱,顶一个整劳力干几个月的工分。人们背后议论:“妈×,狗剩这个熊孩子真他妈的能作。”
村干部们本来对王一刀的死怀有些愧意,对狗剩有些同情,现在对逮狐猎兔的狗剩又暗暗生了一丝莫名的畏惧。自古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谁知道这个凶猛的犊子日后能作出么业来。村干部们就从“革命的人道主义”出发,一致同意:狗剩冬上春上在队上的牛棚里帮着饲养员喂牲口,秋上麦上给队上看护庄稼,和整劳力一样,一天记十个工分。整天价摸鱼虾掏鸟窝打兔子套狐狸,还不耽误挣工分。狗剩成了叫人眼热的高级社员。
小子不坏姑娘不爱。是因为坏常常和本事纠缠在一起。姑娘都希望嫁个男人能遮风挡雨,能让自己衣食无忧。树上飘晃的红狐狸皮子,傻瓜四的鼻青脸肿,以及不时飘出的肉香气味,叫人感受到了狗剩的能量。狗剩十六七岁后,常有一些男女青年跟他厮混,看热闹打帮手,主要是跟着啃块骨头吃点肉。两三个贫家姑娘,都曾热心于狗剩,都被自己的父母给断然喝止了。倒是队长家的千金杨三巧,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在跟狗剩在大苇湾里拉着呱,撕着吃了一只烧野兔后,就再也离不开狗剩了。她得机会就跑到狗剩护秋的窝棚里打闹嬉笑,狗剩早就烧好了棒子,焐熟了红薯或是烤的焦黄喷香的蚂蚱等她哩。狗剩说:“现在到处是庄稼,野物兔子都不好逮,等棒子高粱砍完了,我光让你吃肉!我把那张狐狸皮子找人熟出来,给你做个围脖,可暖和了……在那一大片待人收割的玉米地里,三巧陶醉了。
秋后,三巧躲在狗剩家里炖兔子洗衣服做家务,再也不回家了。队长几次要打折她两条腿,都被别人给拉开了。三巧跺着脚闭着眼摇着头大叫:“您们都甭管俺了,行不?!死了你们也别管!俺就是要跟向东过!你们谁也不能怨人家王向东!”狗剩肿着黑脸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像个凶煞。再逼,三巧就干脆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队长再无可奈何,只得由她去了。第二年春上,三巧生下一个孩子,没几天就偷着埋了。寺前李的接生婆子捂着嘴神秘地说:“我给你说,可千万别给别人说,是个怪胎,眼跟鼻子长在一块了,手上没有指头,后边还有一根老长的尾巴,毛茸茸的,可瘆人了,我接生四十多年了,见过怪胎,可没见过这样的”。都恨狗剩是个二流子,不正经,诱骗三巧在野苇湾里怀的孕,不生怪胎才怪哩!活该遭报应。可甭管怎么说,人家狗剩早早地就有了媳妇了。那年头,村上不少父母双全,家境中上,老实厚道的小伙子都很难找上个媳妇。狗剩光棍一个,没请媒人没花钱人,媳妇就自己找上门来了,人们少不了羡慕嫉妒恨。
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展眼春风吹绿野,改革又开放。农业机械化,铁牛耕耩耙。杀羊宰牛都自由,没人说犯法。牛可以宰杀了,宰把子王不少人早就重操起了宰牛的旧业。狗剩反而不宰牛了。他整天价逮鱼摸虾捉蛤蟆,捕蛇抓龟撵兔子……竟有可观的收入。野兔十五块钱一斤,野鸡二十块钱一斤,青蛙二十五块一斤,花蛇三十块钱一斤,一只麻雀卖五毛,狗剩一大网能逮百十个。一个二斤沉的野生王八能卖四五百块……逮住稀奇古怪的野味,就更值钱了。现今的人吃疯了,吃野了。别人农闲时都外出打工了。狗剩稳稳地留在村里,四野里搜寻游荡,还不少见钱。
深秋的一天,狗剩驮着三袋子野狗野猫野鸡野兔子等野味,在州城的大酒店小饭馆走上一遭,一大把票子就到手了。绕到城关东北七里铺,抓了一堆中药就往家里赶。
狗剩粗壮生猛,三巧泼辣能干。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大虎,却是个面黄肌瘦病秧子,十五六了,还没桌子高,肚子涨得像气球,两腿细得像苘杆,瘦小的脑袋就是不长头发,两个大眼珠子上方没有眉毛。又畏寒怕冷骨头疼,一年有九个月离不了棉裤棉袄。一顶线帽常年箍在头上,说话尖声怪语,全然对不起“大虎”的威名。没有任何征兆,“嗷”地尖叫一声就抽过去了,缩着脖子痛苦地挣扎,活像个大乌龟。有促狭鬼竟胡乱联系,私下里传说,大虎是大咧子杀的那个老龟托生的,来他家要账报仇的。狗剩焦躁烦恼,老婆心痛。遵照广告和热心人的指点,跑遍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医院,做了这样那样五花八门的检查,总是不对症,不见好。无奈,就认定了民间中医的祖传秘方。所幸争取到一个二胎指标,又生了一个儿子,两岁多了,虎头虎脑,眼珠子黑亮有神,招人喜爱,取名叫豹子。狗剩希望他长大要像豹子一样,强健勇猛,不窝囊,不吃气。
狗剩回到家里,天黑了,正是晚饭时辰。听到摩托声,老婆抱着小豹迎到院里,狗剩接过豹子亲了几口又抛扔一番。老婆接过中药,放在一旁,就往桌上端肉倒酒。狗剩一手揽着小豹,一手喝酒吃肉。
狗剩喝完杯中的烧酒,抓起剩在盆里的一个兔子头,撕咬了几口,顺手扔在脚下。“汪!”两条狗撕咬了一声,一条狗抢到了兔头骨,叼着就窜出了屋门。狗剩搓搓手,绑上狗皮护膝,穿上油腻肥大的羽绒服,戴上特制的疝气探照灯,摸出一只烟点上,吸了一口,说“走了。”转身大步迈到院子里,要发动那辆破旧粗壮的摩托车。大虎看着小豹子围着桌子啃肉,老婆提着两个帆布口袋跟出来,熟练地挂在摩托的后架上。“阿贝!”狗剩低声喝了一声,两条细高轻瘦的白黑花狗就到了车前,狗剩让一条犬坐在胸前的油箱上,把另一条安排在后车架上。这是为了节约狗的体力。狗剩跨上摩托,猛踹一脚,车轰的一声就着了,摇晃了几下,就冲出了家门。弃宽阔大道,趋曲斜小径,七折八拐,一车一人两条狗就窜到了西北洼。
薄云遮蔽了朔月夜里的星光,初冬的田野在夜幕的笼罩下深邃而神秘。冷风在黑暗中疾走,掠过麦田掠过树林,麦苗萎缩,树木颤抖。衰枯的秸秆们,青贮了,还田了,送到工厂换钱了,剩下的,也大都拥到角落里赋闲了。一度葳蕤葱茏,立体丰满的田野,没落得单薄贫寒,孤立无助。狐兔鸟雀之类的生灵们失去依托,陷入饥寒交迫、凶险黑暗之中。
狗剩一行窜到徒骇河套里的一大片麦田前,下了车,紧了紧腰带,把疝气矿灯的电线联在摩托的电瓶上,打开了别在腰间的开关,贼亮的光刺破了安静的田野。狗剩双手整了整额头上的探照灯,跨上摩托,一脚踹着,加大了油门。摩托嚎叫着,迎风疯狂地冲向麦田。两条猎狗早跳下车来,仗着人势,竖起双耳,前奔后跑,左冲右突。夜幕下,啃噬麦苗充饥的野兔看到远处灯光时,怔了一下,停了啃咬,没停止咀嚼。时逢盛世,开放搞活,人们为名利奔走,不舍昼夜。钱多了,车多了,夜生活丰富了。常有各式机动车的各式灯光,刺破夜幕扫过田野。对此,新时代的野兔已司空见惯、麻木不仁了。就连刺人眼目、损人利己的氙气大灯,野兔们也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当处在上风里的野兔觉察到下风里危险的声音时,危险已逼到了眼前!仓促间,一只野兔蹦了起来,借着灯光,拼命奔逃!猎物的出现唤醒了沉积在猎狗身上的狼性,它们成包抄路线,凶猛地追了上去!野兔被迫拐弯转向,咋离开灯光,跌跌撞撞,逃命的速度降下来了。狗剩及时调转人头车头,探灯车灯在野兔身上聚光。猎狗猛扑过去,张开凶残的大口,咬住了野兔,野兔恐惧绝望拼命挣扎,猎狗死死地咬住,用力左右摇晃,要致兔于死地,渐渐地野兔就没了气息。狗剩低吼一声,猎狗会意,顺从地跑到跟前。狗剩用带着皮手套的左手抓住野兔,右手摸出一节小铁棍,对准野兔的脑袋用力敲击两下,顺手扔进后车架上的布袋里……
狗剩扫荡完了那一大片麦田,又去了老河滩,畜牧场,荒草坡。一只又一只的兔子野鸡刺猬在黑暗里惊恐丧命。东方露明了,狗剩的布袋满了。
狗剩顺着那段废弃的“铁姑娘大道”往家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国上下都“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为了改造盐碱低涝的北大洼,公社调集十几个生产队的社员。忍饥饿战严寒,进行冬季大会战,挖沟筑路俢渠。要实现“地成方,水成网,条条公路,树成行,旱涝保收,万吨粮。”在北大洼搭建了会战指挥棚,指挥棚前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有二十多个女青年,慷慨激昂,成立了“铁姑娘突击队”,吃住在工地。昼夜奋战一个冬春,修了一段七八里长的大道。大道左边是地上水渠,引黄水自流抗旱,右边是地下水沟,用来改碱排涝。公社革委会命名为“铁姑道”。 一时,铁姑娘大道”英名远扬。引来一队又一队的参观者。听说铁姑娘突击队队长被提拔到县里当了老大的官。无奈光阴似春雪易逝,转眼就物废人非。几场大雨泼下来,速成的铁姑娘沟渠就冲刷得漏洞百出走了形。几年的功夫,竟是破败不堪了。渐渐地就被人们遗忘了,哪里还有当年的辉煌?倒是狗剩没有忘记它,还时不时地造访它。疯窜了大半宿,狗剩的摩托断油了。狗剩抄近道推车在“铁姑娘大道”上走。狗剩喝酒吃肉热量充足,有的是力气,又是满载而归。狗剩兴致很高,他算计着这两袋子野味的买家行情要价和卖得钞票的多少:“半亩地”的老板挺实在,给价高还不抠唆,把大个的野公鸡卖给“半亩地野餐馆”,把这两个大肥刺猬买到“富豪大酒店”,厨师长早就急着要货,有个暴富的大款爷专好吃这一口,一个要他一百块,也不算多,他准给……狗剩一抬头,隐约看到七八米前的破桥涵上立着一个野物,像头小猪,一恍惚又不见了。狗剩停下车,揉揉眼,围着涵洞察看,猛地,又一个小东西在自己的脚下,嗖地一声窜进洞里去了……凭经验,狗剩很快就断定,桥涵里一定住着一窝人脚獾。狗剩乐了。
第二天,狗剩给老婆三巧交代好,让她去州城那几个酒店送货收钱。自己叫上大胆老滚流子还有邻村的好友黑皮和黄毛等五六个常上自家喝酒吃肉的朋友,开着农用三轮车就奔北大洼那个涵洞去了。三轮车上拉着水泵水管子,铁锨铁棍水桶网子,还有一捆子掺了辣椒的蒿草。狗剩围着涵洞观察了一阵,又蹲下看了看洞口附近的爪印说:“没错,里边准有人脚獾。”就指挥着用网子罩住涵洞的下风口,两人持铁棍守着,自己在上风向的一头点燃了蒿草,黑烟灌进了涵洞。不见有野物出逃。狗剩说,别慌,再继续烧,不信熏不出来它!一大捆蒿草烧完了,还不见出来。狗剩说,好,你等着,火攻不行,用水灌!几人挥铁锨铲土把一个洞口堵死,在另一个洞口前半米处拦起了一截高坝。用网子把洞口和高坝之间的那段半米宽的空隙罩严,开始架上水泵,扯上水管,发动了三轮车,就从地下河沟里往涵洞里灌水。
水位迟疑了片刻就迅速高涨,涨满。先是几个蚰蜒蜈蚣之类的爬虫和腐叶碎草沫子浮出水面,迅速找岸逃命,两个老鼠突然窜出来,湿淋淋的,仓惶逃去……狗剩等人对此不感兴趣,都任由它去。一条肥胖的白蛇游出来了。狗剩说,哎,这是好东西,逮住它!逮住它!三四个人吆喝着,棍子铁锨地忙了一阵,把折腾了个半死的白蛇放进桶里,狗剩说快冬眠的长虫肥,营养多,能卖一百块。又有几个大水花翻上来,水耗下去一大截。狗剩说,快灌出来了,快再抽水!又灌满了。咕隆,泛起一个大水花,一下子窜出一大两小三只人脚獾,小的有四五斤,大的得有二三十斤,缠在在网子里拼命挣扎。狗剩等人持铁棍狠狠击打头部,三只人脚獾昏死过去,半漂在网内的水里。狗剩说先别慌捞!还有,等最后把水一放干拾就行。……一只窜出来,撞在网上,一棍敲死了,又一只窜出来了,又是一闷棍…… 陆续打死了五六只。狗剩说,还得有,老的还没出来哩。果然,一只粗大的老獾慢慢地浮上来了。它没有撞网,左右看了看漂浮的子女同类,仰望着人们嗷嗷哀叫,两只前爪抱在脸前哆嗦,像是在作揖求饶。狗剩说,快打死它!这是个老獾,熬出油来能治烧伤。一棍砸下去,老獾惨叫一声,又一棍砸下去,扑棱几下就沉下去了……
狗剩一伙大大小小砸死十八九只人脚獾,尽兴而归。回到狗剩家里就开始烧水褪毛剖腹掏肠。一切都按狗剩的计划,把大的肥的煮了,吃獾肉,熬獾油,小的瘦的到明天送到州城的那几个野味馆。有的是要的。老婆三巧也荷包鼓鼓的回来了,见到这情形也是兴高采烈的,院子里放下车子,里屋里藏好钱,又嘱咐大虎哄着小豹子在炕上玩,等着一会吃獾肉。又地跟黑皮大胆流子等调侃,套了几句近乎,就加入进去,搭手忙活着起来,褪毛翻肠子涮锅洗盆配煮肉的料子准备撇獾油的坛子……傍晚时候,奇异的肉香开始就在村子里飘荡。陆续又有一帮子男女进了狗剩的院子。狗剩三巧都是热脸相迎。狗剩身上流着王一刀的血,也深得其父大咧子、大不论的遗风。财不黑食不黑,不抠索算计,有肉朋友吃,有酒朋友喝。
当晚家里就凑来了有十七八口子人。狗剩从大锅里盛出一盆獾肉,摆在桌上,多是心肝头脑肠肚卵鞭蹄尾眼舌等稀罕奇巧口感怪异的部件。黄毛大胆老滚流子等有脸面的男爷们坐在八仙桌前喝酒吃肉喷云吐雾,天南海北地扯闲篇。当然会阔论一些捕猎的见闻心得,野味的行情,以及彼此间耳闻目睹的某人与二奶三陪演义出来的荤黄段子……一阵一阵的笑骂和嬉笑。狗剩家一直就是这么个开放玩闹的去处。一桌子坐不下,娘们孩子等上不起席面的就站在一旁。三巧在大锅里盛出一大盆獾肉来,分给站着的娘们孩子等解馋尝鲜,每人得到拳头大小的一份肉,一截肋条,一块腿骨,一段肠肚之类的……这两盆是煮在大锅表层的小獾,肉嫩,烂得快,还有老獾的一些内脏,也熟的早。锅底的那几个肥大的老獾,就不这么容易煮烂了,特别是想多熬出上好的獾油,就更得小火慢煨了。狗剩听人说,上好的獾油在骨髓里,得把骨髓里的熬出来。狗剩知道,没一夜的功夫,是办不好的。
闹腾到大半夜,人们陆续散去。大虎小豹子早吃足了獾肉,在西屋的热炕上睡着了。大虎从小就弱不禁风,整年价萎缩着身子说冷得骨头疼。狗剩在西屋里盘了个火炕和大灶连在一起,在大灶上安了个十二印的大铁锅,煮肉蒸馒头时火炕就热烘烘的,平时塞上几把柴草,烧了,炕上也热乎乎的。平时大虎自己睡在火炕上,骨痛减轻了了不少。有时,在很寒冷的腊月,狗剩两口子也在西屋火炕上睡一阵子。
狗剩往西屋的大灶里扔了两块枣木墩子,醉醺醺地回到北屋,一头歪到床上叫唤:“巧!别乱拾掇了,明天再说,快来睡觉!快!”三巧说:“你先睡你的,我得先把咱小豹子抱过来可。”狗剩焦躁地喊叫:“抱什么?抱!那屋挺暖和的,让他在那屋睡一宿!”三巧跑到西屋里,看到大虎和豹子正睡的香甜,就掖了掖被子,出来了。虽然劳累奔忙了一大天,由于收入巨大,两人兴致依然高涨不退,又趁了酒肉的燥火,贪婪地疯狂了一阵子,就昏睡过去了。
隐约听见院子里淅淅沥沥的雨声。三巧迷迷瞪瞪地欠起身子,哎呀,快十点了。三巧赶紧穿衣起床,开门向院子里张望,天昏沉沉静悄悄的,树木柴草农具等都湿淋淋的,坑窝里积满了被雨水稀释了的血水,院子里一股子血腥气,一些散乱的碎骨头被雨水淋得白惨惨的。今天两个孩子怎么也没个动静?三巧跑到西屋里。大虎蜷曲着瘦小的身躯沉睡在炕上,嘴角淌出的涎水扯到脖子上。却不见了虎头虎脑的小豹子。三巧心里咯噔一怔,她顾不了大虎的冷寒,一把扯起炕上的被子,“豹子哩?!”三巧焦急地问。大虎一个机灵吓醒了,揉揉睡眼,一脸茫然,说:“哎?夜来晚上还在这里睡着哩。”三巧在西屋乱翻腾了一阵,又跑进院里找,厕所里牛棚里草屋里大门洞里草垛后……找了一个遍,哪里还有小豹子的影子?一阵阴风吹来,三巧的头一下子就涨大了,后脊梁的冷汗就出来了。她哭叫着往北屋跑:“快点向东,咱豹子没了!”“什么?”狗剩披上个褂子,光着下身就跑出来了,冲进西屋。大虎还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发呆,狗剩一把扯开被子,朝脸上就是一巴掌:“妈那个逼的,你弟弟哩?”大虎嗷地一声,大哭起来。狗剩大怒:“狼嚎!你再狼嚎,我劈了你个私孩子!”大虎立马止住了哭声。狗剩又慌乱地到处翻找一阵,也懵了。三巧说,快打110吧。狗剩说先等等,我道上的朋友黄三认识那几个捣鼓小孩的人贩子,先让道上的朋友暗中打探打探,到底是哪个私孩子敢祸害我的孩子,找出来,我宰了他!煮了他!摸起电话就一阵子乱打。
流子老滚先后赶来了,院里院外村口路边地察看了一番,老滚说:“也没有脚印,贼都是偷风不偷雨,不像是有人进来过。”流子走进西屋,慢悠悠地四下里仔细打量,目光就落在炕边的肉锅上,锅盖懈出一道缝,似乎挪动过。他伸手掀开锅盖,也想顺便看看獾油熬得什么样子。哎呀!黄糊糊的獾油层上,一双小脚露在上面,他拿起大勺一搅动,小裤衩子就露出来了,可怜小豹子已经烂的不成形了。流子说,老滚别找了,你快看住剩子嫂子。狗剩大步冲到灶前,张着双手就到锅里去捞,流子赶紧抱住,狗剩白眼向上一翻,双腿就软了,瘫在流子怀里,嘴里流出了哈喇子……
120呼叫着走了,110又尖叫着进了村。不知是什么时候,细雨下成了大雪,飘飘落落,下了一夜。白茫茫把大地盖了个干净。晚收的白菜都捂在地里了,肉都烂在锅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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